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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又逢漢宮春 A25鉤弋夫人

卷六 又逢漢宮春

A25鉤弋夫人

皇上叫我給她請最好的太醫,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不能離開她的寢宮。
她從大開著的長安東門進來時,城裡,由我監工的「鉤弋宮」正在日夜加緊施工。天子詔命,鉤弋宮飛檐畫棟的高度,必須和皇后的長樂宮持平。
皇上哈哈大笑,得意地摸了摸自己飛揚的虯髯。
我徇聲望去,這是個年輕的貴婦,佩著「長使」專用的簪珥,她是光祿勛江充的妹妹,名叫江姬。
那是個夏天的傍晚,皇上六萬人馬正在河間府的驛道上急馳,突然間,一位瘦弱的獨眼賣卦人攔在隊伍前面。
縱然我出行之際,長安城街市上的無數士女,都會為我屈膝。王孫公子,也必須匍匐在地,「萬歲」之聲,響徹雲霄。
她無法克制自己心頭洶湧的潮水,沉默良久,才微微屈膝施禮,回答道:「回稟皇后,臣妾一直沒有發覺有分娩的動靜。」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我要讓那年輕的對手感覺到我的威儀。
而此時的鉤弋夫人不過十八歲。
我在幽暗的後殿里走了幾步,停留在那瓶蓮花前。
當夜,她便被留在皇上的行宮,封號「拳夫人」,十天後,重新賜號「鉤弋夫人」。
春夜的殿上,高高地點著幾百支燈燭,我從侍衛手中接過皇上的親筆手諭,平靜地看完,便收入案頭深紫色錦緞的信囊里。
「孩子是足月生產,不是十四個月,對不對?」我逼近了她的臉,想聽她親口承認這個騙局。
三四十年前,他也曾為我親手摺過潔白的菡萏,也曾說過同樣的話語:衛子夫和白睡蓮是世上最美的兩件事物。
我卻在心底輕輕地哆嗦了一下。
每當此時,我便能深深覺出,我在他的眼中,一如四十五年前,仍然不過是個卑微的歌女。
幾十名盛裝少女被送至車駕之前,都羞澀地低垂著頭。獨有趙姬一身素色衣裙,越發襯得面貌風流動人,身段纖美嬌弱。
重入長安城門時,她坐的是天子玉路車,車仗前後的旌旗相望,有十幾里路長。
她的話語是這樣咄咄逼人,我的心在流血。
鉤弋夫人仍然沒有出迎。
她像一塊橫空出世的巨石,突然出現在我已經為據兒掃清的道路上。
鉤弋夫人一怔:「皇后,我不明白你在說read•99csw•com什麼。」
此後,江充平步青雲,受到天子的寵幸。
前殿空無一人。
江姬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她是動人的,縱然此刻我深恨她,我也不得不承認,鉤弋夫人除了年輕貌美之外,還有一種特別冷靜、特別深沉的氣質,非常動人心魄。
拳夫人,這年輕的女子當真了不起,她竟然能偽裝那麼多年,就是為了等這樣一個難以預料和把握的機會。
我轉過身來,看見她茫然的眼睛。
這聲名狼藉的女人,竟然能一躍成為鉤弋宮的高等女官,敢這樣放肆地和我對話,她憑仗了什麼?
男人的愛是多麼容易消逝,難怪當年教唱歌的師傅會用憂傷的眼睛看著我,哼唱著「無與士耽,無與士耽……」
「自然。」我背對著她,和顏悅色地說道,「衛子夫出身微賤,路人皆知。可是鉤弋夫人,一個女人想要走近皇后的尊貴位置,不僅僅是用幾分心機和帝王的歡心就能達到的,這一點,也許你還不太明白。」
秋天時,我決定親自去看一看鉤弋夫人。
我沒有想到的是,作為已故趙太子的妾侍、當今天子寵臣之妹的江姬,怎麼會出現在鉤弋夫人的宮裡,並成為宮中地位最高的長使?
河間府的官員跪在地下稟告道:「此女乃中黃門趙氏之後,其父獲罪被宮,後來死於長安。此女在姑母家長大,天生殘疾,自幼雙手皆拳,不得自伸。」
話音剛落,趙姬的雙手便舒展開來,兩枚潔白如雪的小小玉鉤,「叮噹」一聲,從她的手心跌落地上。
「夫人在後殿。」一個相貌白皙的宮女高聲回答道。
宮女們掀起重重簾幄,我抬起眼睛,看見屋中一派不張揚的奢華之氣。
我站了起來,將背影留給她:「你當然知道。」
商鼎中燒著成塊的龍涎香,先秦銅案上堆滿磊磊的帛書竹簡,青銅胡床上鑲嵌著大塊的碧綠翡翠,搭著兩塊白色的熊皮,三十六顆碩大的夜明珠高高地懸在殿上,輝澤清冷而柔和。鉤弋宮中的奢華,遠遠超過皇后的長樂宮。
奚君答應著去了。
「衛皇后!」鉤弋宮內,成群的穿著絳紅色繒袍的太醫跪倒在地。
「大胆奴才!」我的貼身侍兒,忠心耿耿的奚君https://read.99csw.com厲聲喝道,「和皇后說話沒有虔敬之意,當治擅越之罪,黃門郎,掌嘴!」
「我發現,這世界上最肯用心思的女人往往都出自微賤人家。」我將手搭在椅背上,自言自語地說著,「趙婕妤,你知道嗎,當年的陳阿嬌皇后,在你現在的這個年紀還只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呢,她出身王侯,十六歲便成為太子妃,天真爛漫,喜怒無常,哪裡有你十分之一的心機?」
「趙婕妤。」我坐了下來,眼睛淡淡地掃視了她衣裙之下隆起的肚腹,「直到今天還沒有動靜嗎?」
抑或是,她的一切都是背後另有高人安排策劃。
然而表現在我臉上的卻是一層無所謂的微笑:「是嗎?皇上到底是老了,只能坐在宮中賞賞落花,看看美人。」
皇上身邊多的是女人,這個孤苦伶仃、寄人籬下的少女,她千方百計混進宮裡頭來,是想得到什麼?她沒有家人,沒有父母兄弟,姑母也只是個糊裡糊塗、耳聾眼花的無知老婦,這樣的女人,還能有什麼企圖?
歲月為什麼永遠沒有盡頭呢?我的苦難為什麼永遠看不到雨過天晴的結尾呢?
後殿立刻冷清下來,桌上,大枝的紅色、白色菡萏被|插在羊脂玉的花瓶中,我的視線移了過去:「這蓮花真美。」
然而表現在我臉上的卻是一層無所謂的微笑:「是嗎?皇上到底老了,只能坐在宮中賞賞落花,看看美人。」
這個離奇故事傳到長安宮中來的時候,嬪妃和宮女們紛紛讚嘆不已,認為天子到底是天子,即使是這樣纖微之處也能體現出他的神力和不同凡響。
我抬了抬手,制止了正想執刑的小黃門:「罷了,皇上子嗣艱難,鉤弋夫人正要生產,別為這不相干的人,驚動胎氣。」
皇上是最信這個的,他回頭西望,果見滿天霞彩,光芒萬丈。
「來人!」我平靜地向站在簾外的奚君吩咐,「鉤弋夫人要生產了。」
皇上回輦時,帶來了這個神秘的少女,她相貌不凡,低眉垂眼,卑微地站在殿上施禮,卻沒有下跪。
隨後,我命人去太醫院宣詔:食祿六百石以上的高級太醫,務須在鉤弋夫人的宮前,日夜值守。
皇上今年六十一歲,身邊一萬八千名嬪妃read•99csw.com美人,日夜承歡,十年來卻未聽說有一個宮人能夠懷胎,而這女子,她怎麼可能?
周圍侍立的官員、黃門和宮女,全都跪了下來,頌道:「此事誠為陛下的祥瑞,天子聖明,萬歲萬萬歲!」
到明天,她便已經整整懷胎十四個月了,這在宮中,還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我震驚莫名。
我不能質疑皇上,但我也不能相信。
季候剛剛轉入初秋,天空看起來是這樣明亮和高遠,一行大雁,不疾不徐地從長安皇宮上面飛過,它們是從闐顏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國納拉特山)飛來的嗎?
那痴心妄想的河間女子,能懂得通往權力之路上的風沙、霜雪和血色嗎?
我點了點頭:「鉤弋夫人呢?」
鉤弋夫人抬起眼睛,天啊,那雙又黑又長的眸子里流露出來的竟然是一種灼灼的熱焰,那是覬覦,是憎恨,是妒忌,是設計,是蔑視,是嘲弄,是志在必得,是穩操勝券……
鉤弋夫人斜視我一眼,我看見她的眼睛里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憂慮。
我在心底輕輕地笑了一笑,僅僅憑這一點,我已經斷定她不是我的對手了。她的鋒芒還是露得早了一點,這年輕的野心家。
後來,我聽說,她父親受宮刑死去的時候,拳夫人才九歲。
高祖皇帝五十三歲駕崩,惠帝二十四歲病故,文帝和景帝都沒活滿五十歲。皇上在六十一歲這年,卻突然有了新寵,有了新寵懷著的孩子,如果鉤弋夫人生下的是個男兒,我這最後的歲月,將會充滿不可預知的風雨。
後殿里更加素凈,連一根流蘇都看不見。淺綠色的綺羅中,斜靠著一個體態臃腫而面貌仍不失清麗的藍衣女人,寬大的裙服,給她帶來一種意外的美麗。
「很多人都以為,衛青和霍去病是因為衛皇后才得以封侯拜將,他們不明白,事實上,是因為他們的戰功,衛子夫才得以登上皇后的高位。」我微笑著,伸手去摸一摸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想必你也讀過一點書,知道堯母十四個月產子的典故,可是,你僅僅用這樣小的一個計謀,就想撼動我們衛家四十年來盤就的根基,實在太自不量力了。你確定你這一次將生兒子?」
「哦。」我的眼中閃出捉摸不定的笑意,忽然壓低了聲音問她九-九-藏-書,「趙姬,你的玉鉤是十年來一直藏在手心裏的,還是在皇帝召見你的那天早晨才佩在身上?」
我的三馬青蓋車停在鉤弋宮前,一大群黃門侍郎、帶刀侍衛和宮女,簇擁著我,緩緩步入鉤弋宮又高又深的大門。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趙婕妤的眼睛正緊張地追隨著我不再瘦削動人卻充滿了威殺之意的後背。
身為大漢皇后的我,則必須為他心愛的女人做好一切:從宮殿布置到四季衣服,從金玉飾物到繡花舞鞋,從隨身宮女到臨產太醫,從夜宴時的美酒到承歡時的玉牒。這都是一個皇后應當關心的事情。
我點了點頭,嚴厲地吩咐他,此事絕對不得向外傳揚。
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皇上巡幸河間府時,帶回了一位神奇而古怪的少女。
她沒有回答,忽然間,她的臉扭曲變形,大顆大顆的汗水順著她的額頭滾落下來,呻|吟聲流水一樣浸過了寂靜的宮殿。
片刻后,太醫們蜂擁而入。
我搭著奚君的手,神色鎮定地往後面走去。
我撐著越來越重的眼皮,撫著眼角那皺縮的皮膚,望向鏡子中間,這個剛過六十壽辰的老婦人,她的一生中有過幾天是可以恣意歡笑的?
我很納悶,皇上解釋說,鉤弋夫人還在返京的路上,就已懷上了身孕,所以不能以大禮參見皇后。
六十一歲的我,已經做了三十四年的大漢皇后,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著顯示出我至高無上的權柄和尊嚴。
很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再接到他的親筆書信。二十多年來,他的信函、詩歌、文賦,全都贈給了別的女人。
「奚君。」我站在殿前落葉如雪的水杉之下,微揚起下巴,吩咐道,「叫黃門令傳詔,我要去鉤弋宮。」
這樣美麗的少女竟有殘疾?皇上驚訝地往前傾了傾身體,有幾分戲謔地吩咐道:「你若是朕要找的那個人,就把雙手給朕伸開,朕即日封你為妃。」
「自從天子在河間府親口封我為『拳夫人』,至今已經十四個月。」
她的話語是這樣咄咄逼人,我的心在流血。
她竟然敢不出來迎接我。
我覺得一陣酸澀滋味湧入眼中,只能強自按捺下去:「趙婕妤,你進宮多久了?」
在他一個人面前卑微,總好過在所有人面前的卑微https://read.99csw•com
這麼多年來,他的女人,我從沒有看在眼裡。但是鉤弋夫人不同,年輕的鉤弋夫人心計深藏不露,幾乎所有人都看不出來,除了我——比她年長四十二歲的衛皇后,也是她唯一想要挑戰的女人。
趙姬雙手握拳,曲抱在胸前,眼睛盯著皇上,一眨不眨。
奚君輕輕一揚下巴,小黃門們在寂靜的殿中高聲喝道:「衛皇后駕到——」
「哦。」我揮了揮手,讓人群從後殿退出去,今天,我想要面對面地和她談一次話,我要這個恃寵而驕的女人知道,她離她渴望的位置,還隔著重山和海洋。
此後的事情更是匪夷所思,鉤弋夫人已經懷孕十個月了,還沒有分娩的跡象。
作為一個女人,擁有如此的尊榮,還夫復何求?
在她父親簡陋的墳墓前,未來的鉤弋夫人握著雙手,面朝長安城高高的門闕,發誓道:「十年後,我當高車駟馬,重入長安!我將要征服整個王國,來補償我今天的屈辱。」
後殿立刻冷清下來,桌上,大枝的紅色、白色菡萏被|插在羊脂玉的花瓶中,我的視線移了過去:「這蓮花真美。」
那個相貌清癯的賣卦人,匍匐在地,稟報皇上說:「河間府上方的天空遍布祥雲,這裏應當有骨相極貴的奇異女子。」
十九歲的鉤弋夫人,臉上泛出了自得之色:「這是皇上在太液池中親手為我採摘的,他說,趙婕妤和蓮花是初秋的皇宮中最動人的兩樣東西。」
鉤弋夫人咬著嘴唇,片刻后,忽然朗聲道:「衛皇后,難道你忘了,你當年也不過是平陽公主府里的一個歌女?」
天子於是停車河間府,命人尋找這上應祥瑞的絕代佳人。
去河間府密探的侍衛,回報我說,獨眼賣卦人確為拳夫人的姑父,他剛剛離奇地死去,死去之時,面含微笑,渾身沒有一點異狀。
今年是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從衛青、霍去病在北漠馳騁、直搗闐顏山趙信城的那一年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二十五年。時間過得真是飛快啊!
「皇上雄姿依然。」她毫不退讓,「前天還親駕馬車攜我去上林苑賞楓。」
十九歲的鉤弋夫人,臉上泛出自得之色:「這是皇上在太液池中親手為我採摘的,他說,趙婕妤和蓮花是初秋的皇宮中最動人的兩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