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接受這個意外的榮寵，而是筆直地跪了下來：「皇上，不老丹藥，白日飛升，這些東西都虛妄無據，皇上，您年事已高，當自愛重！」

裏面處處是靈芝仙草，奇葩異樹。那些深密的蘅蕪蘭若的草葉上，停棲著、飛舞著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天藍色小鳥，我問小黃門，小黃門答道：「回稟皇后，這是叫天鶯，它們一飛衝天，直沒入雲霄，皇上說，將來他飛升上天之際，便由這些小鳥兒招引。」

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個平時巧舌如簧的方士，竟忽然拾起地下沾血的伏夷劍，往自己心頭插去，沒有一個人想起來要阻攔他，我禁不住叫道：「快攔住他！」

侍衛們粗暴地撕開那件潔白如雪的絲綢衣衫，又撕開他護身的小衣，一個捆紮嚴密的油布包裹滾落出來，掉在我的腳邊。

「皇上在哪裡？」在甘泉宮的奇花叢中曲曲折折地繞行了很久，仍然沒有看見他，我終於不耐煩了。

「皇上……」我走了過去，看見他疲倦的面容。

閃電過眼的瞬間，白衫少年李藍兒已經向後突然栽倒，橫卧在地，連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出來。

我仰頭看了片刻那十二座高聳入雲的承露台，禁不住心裏長嘆一聲，皇上，他畢竟老了，他那麼害怕死亡，害怕他健碩的骸骨和了不起的功業都被歲月銷毀。

這道溫泉在三十年前忽然噴出地面，皇上便命人在這裏建起了宮室和丹房。

他帶著鉤弋夫人和劉弗陵在那兒已經住了五個月，中間只命人帶了兩個簡短的口信給我。一次說是劉弗陵的皮毛衣物太少，不能禦寒，催織房快趕製出來；另一次說劉弗陵的上唇生了一個小瘡，要我將太醫院僅有的三名爵秩一千石的高明醫生統統派去，看一看到底是寒火不清，還是餵養不當。

丹房后靜靜垂落的簾幄忽然被掀起，十名全副武裝的侍衛沖了進來，兩個按住了司空滿，另八個將寒氣逼人的長劍架在他徒弟的脖子上。

皇上忽然召我去甘泉宮。

來不及了，劍頭從他後背對穿而九_九_藏_書出，閃出鮮血淋漓的鋒頭。他竟然用了那麼大的力氣要完結自己的性命。

那八名徒弟中的一個穿白衫的少年，推開身邊架著的長劍，低頭走上前來，跪得離司空滿遠遠的，高聲答道：「奴才在！」

言畢，他便垂頭死去。

司空滿匍匐地下，叩頭不止，渾身抖得像一片風中落葉，結結巴巴地說道：「臣不……不敢，臣不敢，皇上息……息怒……」

丹房裡只有一個葫蘆形的青銅大鼎，鼎下，新進宮的方士司空滿的八名徒弟分坐八方，正在運氣助功。這一幕我是常常看見的，但今天似乎有一點不同，皇上沒有像往常那樣，熱衷地坐在一旁，興奮地等著開鼎出丹。

渭河兩岸的枯枝在微風中搖擺，剛剛有了點泛綠的意思，忽然間，我的眼睛迷離起來，似乎飄起了四十六年前樂坊檐下的水青色舞袖，那些舞袖柔曼地飛揚著、旋轉著，袖下露出少女們俊美的面容。

數月不見，他似乎又衰老了許多，皮膚皺縮蒼白，生滿了老人斑，眼睛變得渾濁，沒有一點神采。

初春的冷風吹來，我微微打了個寒戰，扶住奚君的手，慢慢沿著深紅色的宮道走了上去。

司空滿的眼睛變得血紅，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猛地推開那兩個侍衛架在他脖子上的長劍，沖向白衣少年李藍兒，一把將他從地上揪起來，捏住他的喉管，怒道：「藍兒，你這個無情的東西，我做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你竟然背盟棄誓，將我賣了！我做鬼也饒不了你！好，你既然說我將珠寶和藥材變賣，那錢呢？錢在誰的口袋裡？我把所有的錢財都給了你，指望與你遠走高飛，白頭到老，藍兒，你……你卻這般害我！往日的恩情何在？往日的盟約何在？」

脫出侍衛之手的司空滿，卻並沒有謝恩而出。

我快走兩步，推開丹房深紅色的小小門扇，喚道：「皇上！」

皇上負手在背後，沒有回答他，眼神變得極為奇怪。忽然間，他舉起頭來，眼中落下兩顆渾九_九_藏_書濁的老淚，喃喃地向空說著什麼。

皇上輕輕拔劍，擲在地下，向白衫少年的臉俯看過去，嘆道：「他這樣喜歡你，你卻這般對人家，自己捫心想想，還算個人么？」

「啟稟皇后，皇上此刻正在丹房。」小黃門答道。他們的手中持著我從來沒見過的一種東西，潔白如絲，長如馬尾，被扎束在青玉、紫檀的長柄上。小黃門說這叫「拂塵」，是皇上最近設計的東西，專門在丹房裡拂撣灰塵、驅趕蒼蠅。

白衫少年的臉開始發冷，臉色漸漸變得和他的衣服顏色一樣白。

這個孩子皇上看得如此貴重，還是未曾有過的事情。我坐在馳往甘泉宮的青蓋四馬安車中，一邊想著，一邊看窗外正在解凍的渭河。我身後的車駕上，黃門和宮娥們，高高舉著成排的羽扇、雉尾和旌旗，上書「長樂宮」字樣。

「皇上……」白衫少年往地下一跪，想開口申辯。

八名小徒弟騰身而起，合力掀開了青銅巨鼎的蓋子，一股白煙冒了出來，氣味馥郁而刺鼻。

我極目望去，只見丹房的深處，一隻小小的胡床中，皇上慵倦地斜卧著，半閉著眼睛，身後，四個小黃門或站或跪，在輕輕替他捶著腰背，另四名小黃門手持「拂塵」，緩緩在他四周搖曳。

「給朕搜他的身上！」皇上咬著下唇吩咐。

「你說給他聽！」

皇上站將起來，丹房裡的人都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

四十六年了，我經歷了多少大起大落、風風雨雨。女人們最渴望的輝煌，我曾經有過，女人們最害怕的冷落和羞辱，我也曾經飽嘗，這樣的生涯，我實在形容不出它是苦是樂。

重回十九歲？啊，那年輕健壯傲岸而深情的少年，那雄才大略的一代帝王，真的可以重新回來？連同當年的愛和王圖霸業？

我的心在發冷。

卻見皇上大步走到一名侍衛面前，伸手從侍衛的腰上拔下長長的伏夷劍，橫握在手，冰浸般的劍氣在丹房裡散發著，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流年如水，將我心httｐｓ://ｒead•９9cｓw.ｃoｍ愛的人催得如此老邁，我不禁鼻酸心痛。

我震驚地將視線投向皇上，卻見他一掃剛才的萎靡之狀，坐直了身體，雙手按在膝蓋上，眼睛虎虎有生氣，冷笑著說道：「司空滿，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欺到朕的頭上了！」

我除下皇后的金步搖，又憤然說道：「倘真有不老神丹，皇上寵信過的那些方士，為何一個個都病死橫死？倘真有白日飛升之事，他們自己為何不得飛升？也從來沒有人親眼看見過此事？」

甘泉宮裡遍地是溫泉小溪，所以這裏才會永遠是春天，一年四季繁花盛開、細草如織，飛舞著無數我叫不出名字來的蝴蝶蛾蛺和鳥兒。

白煙散盡，司空滿劍步沖了上去，用黃金長夾夾出鼎底的丹藥，置於黃金托盤，興奮地託了上來：「陛下，這次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千斤黃金、十斛明珠、千種名葯、百擔龍涎香，紅鉛白汞更是不計其數，終於煉就了返老還童的『抱朴丹』，請皇上於三月十五日的月明之夜用丹，以承露盤當日玉露送服，定可重為十九歲少年。」

一道噴泉衝天而起，熱浪迎面襲來。

作為大漢皇后，我有資格在甘泉宮裡坐馬車，但我從來沒有放縱過自己一次。衛子夫的小心謹慎，全天下人都知道。

皇上默然不答，長滿皺褶的眼瞼蓋住了不再黑白分明的眸子，良久，他才說道：「把皇后攙起來。」

侍衛應了一聲，便要動手，我嚇得別過臉去，卻聽司空滿絕望地叫道：「皇上，請讓臣死個明白！」

李藍兒抬起頭來，那是一張年輕俊俏的小圓臉，有著女人般的嫵媚和撒嬌一般的眼神，這眼神，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人。

暗紅的血在地上流淌，將那些丹藥都淹沒了。

他怔怔地看著地下李藍兒的屍體，出了一會兒神，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十分複雜，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哀傷，一會兒憂鬱，變幻不定。

皇上卻「霍」地坐了起來，一拍扶手，喝道：「將司空滿拿下！」

白衫少年九-九-藏-書瞥了一眼司空滿，口齒伶俐地說道：「啟奏皇上，司空滿罪該萬死，竟敢欺矇皇上。私下裡，他已經將黃金、明珠、香料和藥材統統變賣，折成白鹿皮幣，準備趁煉丹完畢皇上放心的時候，潛逃回東海郡，隱名埋姓，做個富家翁。此猶可恕，最不可饒恕的是，司空滿私下裡罵皇上糊塗，說皇上竟然相信世上有鬼神之事，所以信了他的謊話，費了萬金去煉丹，真是個……」

大片的白色浮冰正撞擊著渭河上蟻聚的竹排，漁民早趁著開河去網魚了，開凌時有魚汛，但也蘊藏著極大的危險，然而為了生計，人們往往輕視生命。

只有站得離他最近的我，清楚地聽見他嗓音沙啞地喚道：「韓嫣！韓嫣！」

充滿血腥氣的丹房裡，他的那聲嘆息似有若無，卻無比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

奚君俯身將這包裹拾將起來，猛然散開的油布包裹裏面，兩張嶄新的白鹿皮幣像落葉一樣旋轉飄落，上面燒烙著「趙王府」字樣，這是價值百萬的諸侯錢幣啊！

宮道漸漸彎折了上去，一道更崔巍高大的宮門閃現在我眼前，那硃紅色的宮門半掩著，裏面只有兩個年輕的低等小黃門迎上來：「衛皇后，這邊請。」

長劍「嗆啷」一聲，挺鋒出鞘。

「皇上，司空滿就在丹房裡砍了嗎？」一個粗壯的侍衛問道。

劉弗陵，又是劉弗陵，總是劉弗陵！

「好！就讓你死個明白！」皇上厲聲喝道，「李藍兒！」

侍衛們衝過來，抓住了仍在大吼大叫的司空滿。皇上卻沒有急著殺他，而是將視線投向李藍兒，問道：「司空滿所說是不是真的？」

這種禮節上的冷落加重了我的深憂，我牽起自己深青色的長裙下擺，邁過了甘泉宮內進的雕花門檻。

他的臉上只有著無盡的震驚和恐懼，為自己胸前插著的仍在顫巍巍抖動的伏夷劍。

他們站在二十丈高、七圍粗的青銅碑座上方，衣袂流動，體格健壯，相貌迥異中原人物，巨人們的左腿微微蜷縮，左手合在胸前，右手筆直地伸向天空，手中端著巨大的九九藏書青銅承露盤。

每天早晨，侍衛們要爬上去，取下這十二隻承露盤，將裏面凝聚的秋露倒入羊脂玉碗，宮女們則取來毫無瑕疵的上好藍田美玉，用石杵搗碎成玉粉，混入露水中，供皇上空腹服用，據說，長年飲用此露，可以延壽命，健體格。

「夠了！」皇上重重地一拍扶手，斷喝道。

前面是一處巨大的溫泉，正噴冒著潔白的水珠和泡沫，泉水流泄一地，從鵝卵石砌就的封閉水渠里彎彎地流了出去。

皇上卻伸出長滿淡褐色老人斑的右掌，輕輕地搖了搖，頭也不回地吩咐道：「罷了，將他逐出甘泉宮，也就是了。」

我們都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

「就地砍了！」皇上擲下腰上佩著的短劍，咬牙切齒地說，「替朕碎割了他，才解朕的心頭之恨！」

丹房的門前，靜無一人，鉤弋夫人和尹婕妤都沒有隨侍。

四十三年了，原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皮膚潔白如雪、風姿飄逸動人、相貌絕美、笑容嫵媚的少年郎。

成排的車駕停在甘泉宮巍峨的門樓間，我伸手掀起車帷，遙遙看見宮中的柏梁台，台上，那十二座黃金打造的巨人，經過十年風雨，仍然寶光耀眼，仍然飽含著詭秘而奇奧的意味。

司空滿臉含淺笑，吃力地爬過去，並肩卧在那對他毫無愛戀之意的白衣少年身側，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說道：「請……請將……將……將臣和藍兒合葬在南山之下，清……清……清風明月，夜夜相……相……相守……」

「開鼎，丹成！」立在煉丹爐旁的司空滿，忽然舉手大叫。

黃金平托盤被打翻在地，深紅色的丹藥灑落一地。

司空滿的聲音極富煽惑力，連向來不信方士的我，也怦然心動。

我得到口信，暗自苦笑，什麼也沒有多說，不折不扣地按他所說去做。

我怔怔地盯了片刻這些歡快的叫天鶯，它們直飛上高空輕雲，又從那裡飛了下來。天上果然有另處的宮闕、神靈和不老仙丹嗎？皇上嚮往了一輩子呵……

「皇后。」他淡淡地招呼我，示意我坐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