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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又逢漢宮春 B29韓嫣

卷六 又逢漢宮春

B29韓嫣

太后仍然面無表情。
「太后,你要為兒臣做主!」江都王臉上的線條陡然變得猙獰,「上大夫韓嫣竟敢僭用天子名義,公然欺辱本王!」
四十六歲的她,仍然美麗。一雙極深極長的眸子向雨中平靜地看去,我毫不畏懼地迎了上去。
我再問,她們便含糊不答了,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慢慢站了起來,撫平自己的裙子,坐在圓杌上,平靜地說了下去:「臣妾放肆,在太後面前傳說流言。竇,意指太皇竇太后;陳,意指大長公主;曹,意指平陽公主;這韓……」
他沒有勒住那匹毛皮油亮、四蹄翻飛、腿長頸細的棗色大宛馬,一邊賓士著,一邊在馬上皺著眉頭,大聲拒絕了小黃門。
也許是離天子太近,爵位富貴來得太容易,註定他這一世不再能建下真正的功業。也許是他的相貌太美,註定了韓嫣只能成為弄臣。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呢?十六歲的上大夫韓嫣。
宮人們又說,後來,韓嫣回到家裡,終究不肯去迎娶那個以美貌聞名長安城的侯家千金。
長樂宮的深紅色宮道上雨水淋漓,蒼苔遍地,宮裡遙遙傳出頌《道德經》的聲音。
臉白如紙的韓嫣,卻冷笑兩聲,拾起「小青」,揚長而去。
這聲音傳入我的耳中,令我眼前一陣發黑,幾欲暈倒。是懷中大聲啼哭的孩兒,才令我勉強撐住自己。
已經走到長樂宮的殿檐下,更大的雨聲落在我的傘外,我的心中卻有意外的平靜和冷漠,是的,我並沒有設計什麼陰謀,我只是去爭取我的愛情。
去年,韓嫣奉父命回去迎娶新婦,皇上卻震怒了,在宮室里咆哮叫嚷。
太后的眼睛已經冷得像冰塊,聲音卻依舊溫柔:「你要說誰,陳皇后嗎?」
我暗暗握緊了拳頭,在重重衣袖之下。
人群散盡后的廊下,紫樨的落花像雪一樣飄了進來。雨聲淅瀝,風很涼,我跪在冰冷的地磚上,沒有起身。
只一個下午,我就從宮女口中逼問出了事情的首尾。
「上大夫韓嫣。」
「韓嫣入宮,常和女人一般傅著脂粉,內衣皆為貴重輕綾的女裝,與皇上同卧一榻,同覆一衾。」我的語氣也漸漸平淡,「我聽宮人們說,韓嫣曾將自己吃剩的一隻桃子送給皇上享用,還笑說是仿春秋衛靈公故事。」
但是,我怎樣才能將他乾脆利落地從宮中除去,並且不承擔一點責任呢?我知道,皇上是重情重義的男兒,他不會原諒一個針對他摯愛者的陰謀。
高大威武的江都王禁不住落下了眼淚:「太后,兒臣不敢拿那韓嫣怎麼樣,只求太后除去我的諸侯封號,免為漢家貽羞。孩兒寧肯在長樂宮做一個侍衛,也強https://read.99csw.com過做一個被弄臣所辱的王爺……」
當時,我經過圍苑,意外地看見他的車乘停在那裡,想抱著自己的女兒前去看她貴為天子的父親。半年來,我們母女二人一直被他拋之腦後。
自古美人如花,轉眼便會凋謝,如果我再不採取行動,聽任事態發展下去,等待著我的,不僅是一個可怕而可笑的命運,而且是整個家庭的轟然坍塌。因為,它們本來就建立在一個非常薄弱的基礎上。
吳國積蓄了幾十年的財富和兵力,竟然敵不過十五歲的江都王。孝景皇帝聽到江都王的軍功,仰天大笑,在長安神社裡自豪地說道:「列祖列宗,朕的十幾個兒子,個個都是好漢!江都王勇不可擋,誠為戰神再世!」
「韓嫣?」太后十分驚訝,「怎麼可能?他不過是個孩子。」
「這是上大夫韓嫣。」小黃門也被這畫面吸引了,舉目望去,「他是弓高侯韓頹當的孫兒,長安最有名的美男子,與皇上從小一起長大。」
他醉舞的影子在雪白的紙窗上飄動,是世間難以尋覓的畫面。
而在當時,太后只是淡淡地問了一聲:「哦?」
我頓了頓,改口說道:「太後有沒有聽說過,長安官場,人稱『竇陳韓曹』四大姓為晉官之階?」
她猛然坐直了身子:「此話怎講?」
歲月悠悠,李夫人、王夫人、李姬、尹婕妤、邢夫人俱已沒入塵土,而我,一個年老的皇后,還在忠心地陪伴著同樣蒼老的天子。
「大長秋!」太后厲聲叫了起來,「拿我的印璽,取一杯最烈的鴆酒,給韓嫣賜死!速去!速去!」
太后的骨子裡有一種掌握一切的傲慢氣質,在謙和的笑容之下。她生來就有皇后的氣派,儘管她和我一樣,也出身於非常微賤的人家。
一向自負美貌的我,竟然敗在一個年輕男子之手,這是不能夠容忍的。我坐在自己的紅羅帳中,一邊用一塊溫熱的紫玉摩擦著臉頰,做著每天常規的美容,一邊慢慢思忖著這件事情。
那是個我從沒見過的美貌少年,此前和此後,我都再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少年,他是這世上的唯一,是上天特地降下來克制我的魔星。
韓嫣騎射極佳,本來是個將才。
我忽然間淚流滿面:「太后,茲事體大,若讓皇上知道了,臣妾死無葬身之地!請太后寬恕臣妾的痴心和愚忠。」
「起來說。」太后的聲音很溫和,與她的眼神不協調。
鬍子發白的大長秋猶豫不決:「韓嫣是皇上最心愛的人……」
多麼驚人啊,我在王太后的眼睛里,沒有看見老莊的平靜,卻看見了一種熾熱的東西,那是思念吧?read.99csw•com離孝景皇帝殯天,才僅僅三個年頭。
我跪了下來,仰起沒有化過妝的臉:「太后,事關宮廷隱事,衛子夫只能對太后一人回稟。」
「韓嫣自以為天子重臣,常常干涉朝官任命,門下投效的高官極多,上至太傅,下至羽林郎,都以韓家門客為榮。」我的聲音有點激昂了,「仗著天子之幸,滋擾國政,罪名已經不小。何況韓嫣雖為天子孌童,仍然不自敬愛,常常與天子一起追逐女人,經常引誘皇上在外嫖宿,這都罷了,最可怕的是……」
由於太皇竇太后喜歡黃老之學,常常和道家子弟坐在一起研究老子的《道德經》,城裡的諸侯親王、貴族士大夫,也都以此為家學,來討太皇太后的歡心。多年來,皇太後為了逢迎自己高貴的婆婆,也養成了每天早晨必讀老莊的習慣。
江都王高大的背脊擋住了欄下飛舞的落花,投下一片潮濕的影子:「兒臣跟從皇上在上林苑中打獵,望見林下有百余名羽林郎簇擁著天子旗纛而來,兒臣匍匐路邊,口稱萬歲。豈料那車裡卻是韓嫣,他大笑數聲,連聲說道,免禮免禮!便驅車遠去。太后,兒臣受此羞辱,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這樣的僭越大罪,應當車裂示眾!可是兒臣稟告皇上之後,皇上卻只笑道,江都王何必較真?」
吳楚之亂平定后,他被正式封為江都王,並因為軍功受到孝景皇帝的表彰。孝景皇帝當著文武百官、諸侯王子的面,親手賜給他天子的旌旗。這些年來,因為一直過著富貴平安的日子,江都王胖了許多,臉上再也看不見從前的殺氣了。
「非兒,你有什麼事情?」太后親切地問道。
將息兮蘭皋,失志兮悠悠。
我的心在宮女平淡的語調里縮緊又再縮緊。這樣的深情,是讓所有女人相形見絀的,但我才十七歲啊,我無法忍受自己丈夫的心被一個俊美少年佔據,誰又能忍受呢?只要她是女人,而且自認為相貌不俗。
「天子對他的寵幸,不在前朝的周仁之下。」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那天無意中說出的這句話,有如神助。正是因為拿韓嫣和孝景皇帝的郎中令周仁相比,才點燃了太后心底里早已鬱積的那份仇恨。
不用再作猜測,我已經知道了自己被冷落的原因。
我再次停頓,看著太后那張雖然表情沒有改變、線條卻漸漸僵硬的臉,沉聲說道:「韓嫣竟然在宮中隨意戲侮妃嬪和侍女,倘若污穢宮室、亂及皇家血胤,後果不堪設想!請太后明察!」
皇上即位的那一年,韓嫣聽說皇上有伐胡之意,便散盡家財招募了八百騎手,日日在南山下訓練。皇上大為感動,登時封他九九藏書為上卿。
遍地都是火紅的楓葉,裝點得圍苑中如火如荼。他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勁裝,拉著大宛馬的絲韁,在圍苑的粘天衰草、遍地紅葉中飛奔,朗朗的大笑聲傳來,隔著原木的柵欄,隔著重重的旌旗,隔著八百名親貴子弟出身的羽林郎。
我聽說,皇太后從前在民間結過婚,有過孩子,但為了追求那凌駕于萬人之上的地位,她拋下了原來的丈夫和女兒,自薦為太子的承御侍女。
即使那原因出自愛慕和爭寵。
太后的眼睛變得冷厲,過了片刻,她輕輕地向那些誦經的宮女們揮了揮手,身邊只留下那個貼身侍女。
乘雲兮回回,亹亹兮自強。
唱到最後兩句,韓嫣那可以打動一切人的俊美臉龐上禁不住滾滾落淚:「思君兮無聊……愴恨兮懷愁……」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一種榮耀還是一種恥辱。我到底是賢淑的皇后,還是投機的政客?總之,從那時候起,我就不再將自己作為一個女人,一個美貌的被愛過的女人。
在不斷吹過廊前的冷風中,她的聲音顯得十分凄厲。卷七雎鳩啼血
宮人們私下裡偷窺到,皇上擲下名叫「小青」的短劍,自己將名叫「大青」的長劍橫在胸前,向韓嫣怒吼道:「你這忘恩負義、水性楊花的東西!你先死在朕前,朕再跟了你去!就是到了地下,朕也不許你娶老婆!」
我又停頓了。
深摯的愛情,顯貴的前途,難道就在這裏結束了嗎?
皇上和韓嫣同齡,從小就睡在一張床榻上,早晨一起去書房讀書。在皇上被封為太子的那年,他們開始一起追逐女人,一起微服在長安城裡惡作劇,一起私獵南山,一起喝酒聽歌。
修余兮袿衣,騎霓兮南上。
太后的眼睛更冷了,裏面似乎藏了些嘲諷和藐視的意思,但她還是向那個長樂宮的高級女官揮了揮手:「你去吧,叫人將我的葯煎一煎。」
其實,江都王是太后的老對頭程姬之子,但江都王從小就深得太后的歡心,程姬早卒后,他視太後為母,太后也視江都王為己出。這裏面的故事和因由,沒有人能夠理解和明了,除了太后。
十九歲的皇上手持虎筋的青銅雕花長弓,正在圍苑裡忙著射雁。
像太液池邊的西夷罌粟,像上林苑中的菏澤牡丹,像長樂宮裡的大理白茶花……圍苑的風吹過,拂起那少年薄綾白衣的下擺,在風中舒展、飄動、拂卷、纏繞。
我忽然間明白了,太后一定以為我是個覬覦皇後印綬的陰謀家。我伏在潮濕冰冷的地磚上,用力叩了兩個頭:「太后請恕臣妾直言之罪。臣妾想說的,是……」
直到有一天,我清楚地聽見他說:「衛子夫?不,朕不想見她九九藏書。」
深黑的微陷的眼睛向我看來,皇上從太后那裡幾乎紋絲未動地遺傳了那雙黑眸和眼神,只是少了些纖柔,多了些威嚴。
「衛夫人,太后賜座。」一個中年侍女搬了金繡的圓杌,放在廊下。
蒶蘊兮黴黧,思君兮無聊。
這番話愈發刺疼了我的心,我狠狠地向小黃門說道:「閉上你的嘴,起駕回宮!」
他不再給我寫信,不再擁我在馬前,攜我去打獵,不再送成匣的珠寶給我,不再挽我的手立在竹林下靜靜聽那支憂傷而清遠的簫。
生下衛長公主后不久,我發現皇上在不經意地疏遠我。
身材高大肥胖的江都王劉非大步跨了進來。他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十五歲時就由孝景皇帝賜了將軍印,攻破了聚集諸侯叛亂的吳國。
身去兮意存,愴恨兮懷愁。
「謝太后賜座。」我施了個禮,站起來,卻沒有坐下,「太后,衛子夫有秘事回稟,請太后屏開閑雜人等。」
仍然沒有回答,太后重重地拍了一下胡床的扶手,眼底原來凍結的冰塊,此刻全部融釋,漸漸升騰成無邊的火焰。
我沒有想到命運竟然為我創造了這麼多機會。韓嫣,我想他活不過今年。
我步下丹墀,往皇太后住的長樂宮走去。
他捶胸頓足地哭泣了起來。
十天半個月,我也去不了一次他的寢宮,有時甚至同在宮中,我會連著四五天見不到他。
我不甘,我不相信,我不能接受,也不願接受。
「是誰?」太后的聲音似乎震怒。在歷年的外戚之爭中,太后的親戚王家和田家始終鬥不過太皇太后的兄弟,在她溫和謙讓的笑容下,實際上含忿甚深,只是還不敢明顯地表露。
每一次送去一個讓皇上稱心如意的女人,在她被封為夫人時,我就會得到一斛御賜的明珠。
這一幅畫面具有攝人心魂的美感。這樣瀟洒俊美的少年,抱著箭壺陪侍在高大健壯的皇上之側。前面是徐徐飛過上林苑天空的大雁,後面是楓葉、秋草、旗纛,是八百少年英俊的羽林郎,是被冷落的盛年綺貌的宮妃。
「他是誰?」我漠然地向小黃門打聽。
這句話刺疼了我們所有人,太后更是怒不可遏:「就說是我的意思,韓嫣穢亂宮室、戲侮諸侯,罪不可貸!皇上怪罪下來,一切有我!誰都不許求情,皇上要來講情,你就在宮門前替我問著他,問他要韓嫣還是要娘,讓他自己選!」
「叫他進來。」太后平靜地吩咐。
秋風兮蕭蕭,舒芳兮振條。
我叫小黃門進去啟奏,衛夫人有事要回稟皇上。
他逼著父親解除了婚約,卻也不肯向皇上求情。那一年中,韓嫣終日沉溺在酒中,酒後便以古劍「小青」的劍柄擊鼓,悲傷地九九藏書唱道:
皇上聽到這些后,也禁不住落淚,連著寫了三封親筆信,派小黃門秘密送去。就在我生下諸邑公主的那一個月,他們重修舊好,再次形影不離。
太后沒有說話,眼睛仍然十分安靜地望著雨中。
他的眉目既有著少女的清秀美艷,又有著男子的魅力,他的美貌驚心動魄,具有致命的誘惑力。
太后的眼中放出尖銳而辣烈的光芒:「他好大的膽子!」
這以後,韓嫣一年多時間沒有進宮,也許是在這種寂寞中皇上才在平陽公主府遇見了我,並生出了一點愛憐。
開始,我以為他重新回到了陳皇後身邊,或者得到新歡。但宮女們回報我說,陳阿嬌的深宮裡依舊寂寞冷清,未央宮裡也不曾有新的妃妾。
我倚欄怔了片刻,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看菊。
但皇上,他不肯相信「無為而治」的老莊,他信的是儒家,他喜歡閱讀的是董仲舒的《公羊春秋》、《春秋繁露》和戰國時的《論語》、《孟子》,他最恨的便是無所作為。
「這些事還可以說是前朝遺風,隱微小事。上月,皇上令韓嫣與宮妃在驪山溫泉共浴,男女裸裎,一起比美,以韓嫣為『絕代佳人』,在眾人面前公然相擁。」
皇太后正端莊地坐在廊下看雨,耳邊是一片《道德經》經文:「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報,江都王求見!」黃門令匆匆跑到廊下,跪下來大聲說道。
一夜無眠。天亮時,殿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薄寒的風飄進淡青色的帷幕中,欄杆下,深金或艷紫的菊花都被西風吹殘,散落一地。
我冷笑一聲:「弓高侯竟然有這樣的孫兒,白白玷辱了門楣。哼,可惜了他的高貴家世,也可惜了他的好相貌!」
韓嫣,六歲便入宮陪伴當時還是膠東王的皇上讀書,十分親愛。
僅僅在這一瞬間,太后便收斂了她眼中的怒焰,變得十分平靜而慈祥。我暗自佩服,到底是皇太后,是那雄才大略的帝王的生身母親。
我從車窗里眺望出去,奇怪地發現,皇上的馬後還有一匹渾身雪白的長腿駿馬,馬背上是個身材高挑的佩劍少年。他抱著皇上的白色鹿皮箭袋,回臉向並肩的皇上笑著耳語了幾句,皇上便放聲大笑起來。
小黃門茫然不解,眼睛莫名其妙地向我看來:「怎麼可惜?他如今是皇上最寵愛的人,入則同榻,出則共車。皇上對他言聽計從,從來沒拂過一次意思。十六歲位列上大夫,大漢開國僅此一人。有不少長安大吏投在韓嫣的門下,像如今朝中的京兆尹、右扶風、將作大匠,都是按照韓嫣的意思任命的。他在皇上面前說一句話,只怕比平陽公主說話還管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