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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雎鳩啼血 A31劉弗陵

卷七 雎鳩啼血

A31劉弗陵

一出長樂宮門,便見光焰照地,到處火樹銀花、鶯歌燕舞。笑語濃處,是未央宮廣生殿里那亮徹天地的燈火。
自從一個月前鉤弋夫人被重責后,她們才第一次感覺出了皇后的威嚴。昨天,皇上親口在眾人面前說道,鉤弋夫人擅越,該當有此重罰,皇后執掌六宮,應以法制,再有重蹈覆轍者,殺無赦!
「叫我姑母。」我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我放下了簫,也沉默著。二十年了,他這還是第一次走進我的長樂宮。長樂宮內若是見不到君王的影子,與冷宮有什麼區別?皇后又與廢後有何區別?
長平侯府就在眼前。我看見前面有一組車隊早已放慢了速度,緩緩地停在侯府門外。最前面,一輛青蓋車正徐徐馳入侯府,那是平陽長公主的車乘。
車駕漸遠,那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遠,最後淡成一抹輕煙。
到底還是有情,我的眼睛一陣潮濕,為勞碌一生、中年棄世的衛青,為他和平陽長公主那驚世駭俗的愛戀。
「長公主之事,衛子夫當然念念在心,不會忘記。」我微笑著說道。幾十年深宮風雨,我和平陽公主之間的恩恩怨怨,已經數不勝數,但在衛青的這間舊書房裡,歲月的塵埃似乎已經令我們平靜,令我們又重新回到了幾十年前。
綿延數里路長的皇後車駕,前有羽扇黃傘,後有旌旗鳳尾,在長安城九陌九衢的大道上賓士著。
我心中惴惴,一邊胡亂猜測著,一邊乘輕車往前門而去。
伉兒在宮中一直長到六歲,才由新成為長平侯夫人的平陽公主接回去,六歲之前,他呼我為母。
「母后。」他甜蜜地叫著。
在取捨之間,我猶豫了很多年,直到此時,我抬眼看了看牆上的衛青小像,又看了一眼坐在衛青案邊、支頤無言的平陽公主,才猛然間下了決心,重重地說道:「好,衛子夫就成全長公主的這點心愿。長公主千秋之後,我會叫伉兒大開墓門,將你二人以夫妻之禮合葬在像廬山之冢。」
「朕最心愛的人,第一個是韓嫣,第二個是李夫人。」他依舊平靜地說道,「子夫,朕愛過你,在你還是個單純的女孩子的時候。可是後來,你變得和宮中那些貪慕富貴、玩弄權柄的女人沒有什麼兩樣,你讓朕覺得害怕。但朕還是喜歡你,你要當皇后,朕就成全了你,讓你當了三十五年的大漢皇后,怎麼,你不滿意?須知道,大漢開國以來,你是在位最久、恩遇最寵的皇后。」
平陽公主失聲泣道:「謝謝你!衛皇后,你不愧為我的知己。」
「我要她從皇宮消失。」我咬住下唇。
門裡空蕩蕩的,一應東西仍然按照衛青生前那樣放置,半舊的梧桐木書案,毫毛脫盡的狼皮坐褥,案上一筒粗細不一的紫毫筆,室中一隻青石砌就的地爐,還有一壁的竹木書簡,那是歷代兵書和衛青生前的奏章、信件抄本,他是個很仔細的人。
皇上也察覺了我和鉤弋夫人之間那種微妙而緊張的氣氛,立刻冷下臉來:「趙婕妤,皇后之命必須遵從。當著朕的面你都如此任性,背後自然更不會尊重皇后了。將陵兒抱給皇后,這孩子現在已經是中宮之子了,明天就正式移交長樂宮撫養!」
身邊,竹葉的輕響中,夾著皇上重重的呼吸聲,他似乎也是滿腹心事。
「請講。」她的語調十分溫和,一邊說話,一邊探手入懷,取出一方雪白的絲帕,慢慢拭乾眼淚,「旦是我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回稟皇后,長公主在府後竹林靜室,獨自憑弔。」衛伉恭敬地回答。
連街頭的一個百姓也知道我謹慎和收斂,那麼,我活得是不是太累太艱難了?
她沒有看我,將白皙如雪的臉龐扭向皇上,斂起衣裾,跪了下來,朗朗地說道:「皇上,陵兒來了。」
我努力使自己鎮靜,微笑著向前俯身:「陛下六十得子,自然歡喜。其實那幾個孩兒也都無一不是英氣勃勃,威猛高貴。陵兒,到我這兒來,讓娘好好看看。」
九-九-藏-書想起了那塞北的馬蹄、關外的鐵甲、祁連山下滿地砍出缺口的弓刀,還有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體、灌滿了北風的營帳、用雪水煮著馬肉的破鍋、聲音嘶啞的斷簫、破碎的隨風飄飛的戰旗,旗子上,寫著一個碩大的「衛」字。
孩子被這顆深紅的糖果迷住了,試著去掙脫鉤弋夫人的手。但那雙羊脂玉般白膩的手仍然緊緊牽住他,我惡意地想起,這雙手,不就是從前聲稱殘廢了的手嗎?此刻竟然有這般強大的力氣。
皇上卻將臉扭了過去:「胡說,朕這就是給你的臉面,陵兒現在已經是嫡子了,將來自然能封食大邑,列位大國諸侯,何等的風光體面。等將來陵兒有了封地,定了國都,建了王宮,你也就是至高無上的王太后了!除了皇帝和皇太后,還有誰的威權能勝過你?現在倒捨不得孩子!真是婦人之見。再不遵命,朕就要……」
轉過兩道迴廊,一陣冷風吹了過來,竹葉的簌簌之聲如綿綿秋雨,凄涼而慘淡,幽遠而寧靜。密密的修竹林中,有一間小小的靜室,青石為壁、黑瓦蓋頂,那是衛青生前讀書的所在。
哀傷的簫曲在長樂宮的深紅宮牆裡恣肆流淌,夜空上,中秋之月是如此圓,如此明亮,如此皎潔。
一個身穿大紅印花織染羅衣的女子步入殿中,她手裡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兒。那女人下巴驕傲地昂起,氣度高貴,身材高挑,面貌如畫。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我閉上眼睛,任冷淚在面上縱橫。
他再次沉默,過得片刻,才說道:「朕讓你受苦了。」
「已毀之容,豈敢復對君王?」我婉言拒絕。
這種殘酷性足以令我心驚。
清淚止不住地從我臉上滑落,我沒有停住簫聲,一路吹到最後一句,聲調又忽然揚了上去。
如今已年近七十的平陽長公主,在三十多歲時下嫁衛青,兩個人很是恩愛。
風吹竹影,恍惚間,他在倚竹向我微笑。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這是我要平陽公主答應去做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眼見了鉤弋夫人的境遇,還是高興不起來。
從青石院牆上的隙窗可以看見院內的一座石桌,兩把石椅,旁邊斜卧著一把石鎖。這鎖有一百四十斤重,衛青直到五十歲時,仍然可以自如地舉起它飛奔。而今物在人亡,石鎖已經半埋入荒草中,上面有著不少雀糞、鼠跡和青苔。
「你是說……?」公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腳沒有停下,大步走出了這個僻靜的院落,手指卻一直在簌簌發抖。
伉兒和我的長女諸邑公主尤其親近,他們本來是青梅竹馬,後來,因為年齡相差過大,皇帝沒有應允他們婚事,這才各自成親生子。但現在他倆仍以姐弟相待,來往不斷。
我可以戰敗王夫人,戰敗李姬、江姬,甚至戰敗鉤弋夫人,可我怎麼能贏過這兩個永遠年輕鮮艷的絕代人物?
我笑著拍拍他的背,命侍從們止步,獨自走入花廳的屏風之後。
畫面上,是衛青騎馬在雪夜狂奔的情景。
我茫然地舉起那塊朱紅的飴糖,一歲的劉弗陵,蹣跚向我走來,臉上凝結著微笑,他是如此可愛而俊秀,卻是我最危險的敵人。
「陵兒,來。」我笑著,拿起案上的一枚膠東飴糖。
即使我答應,葬在茂陵之畔、日日面對苦風凄雨的衛青和霍去病也不會答應。
而且,平陽公主與衛青共同生活多年,並沒有生下子女。衛青的兒子都是由前妻所生,平陽公主的兒子也承襲著曹家的爵秩。
是的,我吹的就是這一首《古風》,只有他會懂。
她緩緩轉過頭來,皺紋遍布的臉上,竟然滿是淚水。
這是鉤弋夫人,兩個月前被我施以杖刑的鉤弋夫人。
牡丹夫人是洛陽郡的小卒之女,灞柳夫人是長安郊外的民女,她們都是平陽公主新近挑選入宮的,有著驚人的美貌和嫵媚。
我哽咽不能言:「請陛下恕臣妾無禮,read.99csw.com臣妾此刻不願見皇上。」
皇上招了招手,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陵兒。」
百姓們中,有些人偷偷抬起眼睛打量著車隊,她們大多是年輕的女孩子。衛子夫的傳奇,早已經成為長安城所有少女的夢想。
我已經愛上這個孩子。但是,無論如何,我不會服從這種軟弱的感情。
鉤弋夫人的手無力地垂下。
「去長平侯府。」旁邊的人答道。
「免禮,平身。」我一邊吩咐道,一邊走下車。
伉兒滿四歲時,本來大家都以為在戈壁灘上失蹤了的衛青忽然在敵後冒出來,連戰連捷,將匈奴的十幾名右賢裨王俘虜,並捕獲匈奴人近兩萬,牛馬數百萬頭。
「何事?」他走近了那兩張小几,打量著几上的兩盅細茶。
這一次,渾身震動的是跪在地下的鉤弋夫人。她烈火般艷紅的羅衣在我的眼中跳動,我看見她緊緊握住劉弗陵的小手,不肯放開。
我本無意和那些年輕美貌的宮妃們共坐一席,看見她們精心裝扮的臉,看她們眼底里刻意的嫵媚和嬌惰。但是大長秋田仁說,皇上命我攜那孩子坐在席上,接受宮妃們的敬酒,正式認下劉弗陵為子。
「外戚的富貴真是驚人啊!」那人倒抽冷氣。
「陛下所言誠是。」我溫和地回答。
我抑制不住地渾身發抖,抬起頭來,正準備和皇上說話,忽然聽得林外的黃門官用尖銳的嗓音說道:「皇上,牡丹夫人、灞柳夫人打發了三撥人來延請皇上,皇上今晚還去她們那裡賞月喝酒嗎?」
「今夜愛妃們不必拘禮,」皇上愛憐地掃視著她們,「都可以放量飲酒,隨意說笑。皇后之意如何?」
「請皇后乘車入府。」衛伉站了起來,這是個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青年,今年三十四歲,食著父親留下來的俸祿,自己沒有立過什麼軍功。
我聽見車外高呼「萬歲」之聲不絕,奚君輕輕撩起車帷一角,我淡淡地看著,只見街上蟻聚的人群都跪在兩邊,黑壓壓的髮髻像烏雲一樣,掩住了市中的店鋪街肆。
這是個有些殘舊的院子,黑漆的門扉虛掩著。
「是。」伉兒聽見我語中的親切,微笑了起來,貼近我的耳邊,撒嬌般地喚道,「母親大人。」
我的心狂跳起來,他說的是韓嫣嗎?他到底還是知道了。在君王面前,哪裡真的有什麼隱秘。
「臣無禮,未及出迎皇后陛下!」穿著祭服的衛伉匆匆忙忙跑來,命人大開中門,叩頭不止。
「叫母后。」皇上藹聲教誨。
我和皇上並肩坐在殿中。丹墀下,是妃子們年輕嬌艷的笑臉,她們中最年輕的只有十六歲,和我小外孫同齡,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七歲。呵,她們和我,是兩個時代的人,面對她們的年輕,我覺得有一絲絲說不出來的恐懼。
「衛皇后,我當年求托你的事情,你有沒有忘記?」平陽公主的聲音含著幾分酸楚和悲涼。
一個髮髻花白的老婦正獨自站在壁前,看著牆上那幅黯黃的小畫。
我垂首無言,想起了二十年前。他就曾經向方士們說過:「使朕得遇神仙,白日飛升,視去妻子如脫敝屣。」
天宮之上,韓嫣和李夫人會在那裡等他的吧?
但說過這句話之後,詹事來報,當夜在皇上寢宮承御的妃子還是鉤弋夫人。皇上今天早晨還特賜她五十斤黃金,又當著眾妃之面贈給她十六對南方名家打造的精美簪珥和一盒珍珠。
對於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來說,這樣的步伐,代表了一種急切的渴望,他是那樣留戀她們年輕嬌艷的笑臉和乳|房。
隔了三十年再吹,誰又能明了我的曲中之意?
「哪裡,衛皇后已經非常克制收斂了,你還沒有見過前朝的王竇兩家呢。」旁邊那個白髮蒼蒼的老者顯然閱世較深,他以一種見多識廣的長者口氣評論著,「衛家是硬靠硬用軍功上來的,那從前高祖皇帝時的諸呂,孝景竇皇后家的兩個兄弟,沒見一點才能本事,也都貴極人臣。王太后的兄弟read.99csw.com,不但無能,還飛揚跋扈,在鄉下強征私產、逼娶民女,在朝中干涉國政、排擠大臣,甚至還與親王勾結,策劃篡位的大陰謀!比起他們來,衛家真是足夠謹小慎微了……」
平陽公主沒有回頭,仍然怔怔地看著那幅小畫,過得一會兒,她才嘆道:「你們衛家姐弟二人,骨子裡其實全是驕氣傲氣,再收斂,再掩飾,都藏不住那種氣概,那種自信。」
自幼在苦寒之地牧羊七年,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的衛青,到底非生長在錦繡叢中的衛伉可比。
我喜歡她在感情上的這種大方和真誠,在這一點上,她和皇上是多麼相似。他們姐弟,骨子裡都是情痴之人。
我想,任何一個眼見的人都會譏笑我的痴罷?前天,我的外孫女剛剛生下兒子,六十三歲的我已經是一位太祖母了,竟然還在重溫年輕時的情事,多麼可笑又是多麼糊塗,年邁的大漢皇后。
呵,我的兄弟們浴血捨命打下來的太平江山,難道要讓別的女人的兒子去自在受用嗎?讓這個與衛氏毫無血緣關係的劉弗陵輕易擁有嗎?
「不。」她別有深意地說,「從前你的容顏老了,可心胸膽魄和力量仍然年輕,現在你才真的成了一個可憐的老婦人。」
宮裡的生活表面上還是非常平靜。過了夏天,七月初七,是皇上的生日。普天同慶,宮裡舉辦了三天三夜的盛大宴會,城內也到處是鼓樂之聲,朝臣和各地諸侯都進獻了奇珍異寶、名馬和美人,獄中大赦了一批死囚。
我無聲地哭泣著,滿面是淚,遂提起袖子擦拭。
從前那個喜著大紅錦衣、笑聲爽朗、相貌甜美的平陽公主,已經被歲月摧毀了容顏,變成了這樣一個將寂寞寫在臉上的龍鍾老婦。
「臣妾只後悔……沒能像李夫人那樣,在年輕貌美時死去,或者更遲一些,在生下據兒之後死去。」我疲倦地閉上眼睛,說道,「以致到了今天這個局面。」
「長公主呢?」我問道。
所以後來我絕口不跟平陽公主提合冢之事。如果他們二人合葬,會再次成為天下人的話題。
「皇后,你看這個孩子是不是世間少有的英物?」皇上大笑著,向我轉過臉來,「朕這就將他賞給梓童你了!」
地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個人的影子,高大、魁梧、瀟洒不羈。綠蔭蔭的竹葉間滲下無數破碎的月光。
「陛下喜歡的一直是十七歲的衛子夫,而不是六十三歲的衛子夫。」我依然垂著頭,「皇上,你知道嗎,臣妾如今只後悔一件事。」
宮中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歌舞之聲充塞了未央宮。入夜,皇上命人傳詔,一應后妃都要去未央宮侍宴。
我猛然抬起頭來,將這張完全沒有裝扮過的臉對著他:「皇上,你看著臣妾的眼睛,這麼多年來,皇上愛過我嗎?」
韓嫣,竟然是韓嫣。盤踞帝王之心的竟然是一個永遠十九歲的少年男子,我再怎樣掙扎,再怎樣努力,又豈能勝得了他?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平陽公主沉默片刻,爽快地說道:「好。我答應你。」
當年衛青死後,我看到無夫無子的平陽公主處境凄涼,一時感傷,為安慰她,曾允諾要將她與衛青合葬,可這些年,趙吉兒也頻繁地進宮找我訴苦,她說得極其動情。趙吉兒把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時光獻給了衛家,為衛青生了三個兒子,卻無緣無故地被拋棄,世上還有比這更薄倖無情的事情嗎?
我望著他,眼前一片茫然,這不就是我威武莊嚴的兄弟衛青嗎?瞧他那筆直而寬闊的身架,瞧他那雙沉靜的眼睛,瞧他臉上那些極富魅力的線條……可是,可是,他缺少衛青那種王者的風度和堅韌含忍的氣概。
「皇后,轉過臉來。」他走入亭中,溫言要求著。
鉤弋夫人猛然抬起頭來,那張光滑明凈的臉上滿是淚水。她泣不成聲:「皇上,皇上……請你開恩……」
我站在廊下怔忡片刻,才推開正門。
竹外的風漸寒,我習慣性地縮了縮read.99csw.com肩,皇上猶豫了一下,脫下自己寬大的外氅,披在我的身上,那種久違了的體溫立刻包圍了我。
我攜著他的手,步入府後。祭祀念頌之聲傳揚于外,香煙瀰漫了整個后廳,數百名神徒正在跳著祭神的舞蹈。
其後不久,是衛青亡故十三周年,我的侄兒、承襲著長平侯之位的衛伉,叩請我去侯府觀看規模宏大的祭祀。
自從她們進宮以後,鉤弋宮門前冷落,牡丹與灞柳二位夫人還經常在皇上面前譏諷、揭露鉤弋夫人的野心,皇上漸漸對她不悅起來。
我的手不聽話地一抖,半杯葡萄美酒潑將出來,染壞了我的新羅裙。
這個孩子生下來沒幾天,衛青便出兵到塞外打仗,他的生母多病,我便將他帶進宮中,與三個女兒一起撫養。
我覺得難以啟齒,是的,誰會在乎一個六十多歲老婦的愛情呢?我是在要求著一件多麼可笑的完全沒有可能的事情。
皇上毫不猶疑地答道:「朕誰也不帶,單身一個人走。」
「何事?」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為了謀求這一時的炫惑和誇耀,衛子夫在不為人知的所在,忍受了多少寂寞、羞辱和痛楚,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機巧,用盡了多少氣力呵!
「皇后萬福!」成群的嬪妃前來叩安。
連奚君我都打發了開去,林下,簡樸的小竹亭里鋪著深藍色氈氌。
「在朕心裏,衛子夫一直都是十七歲。」他動情地說道。
我的心此刻正在滴血。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穿著月白色衫褲的幼兒跪了下來,用稚氣的聲音恭謹地說道:「父皇萬歲,萬萬歲。」
自從衛青死後,長公主不再梳妝打扮,不再像從前那樣奇裝異服,左右著長安城的時尚。她飛快地衰老了下去,四十歲的時候,平陽公主看上去還如二十許人,而現在,她真的成了一位龍鍾老婦,與畫面上的衛青極不相稱。
「鉤弋夫人,」我收斂了笑容,沉靜地說道,「放開他。」
滿殿箜篌聲,酒氣氤氳,香煙繚繞,燈火通明,在這個喧鬧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些塵積已久的往事。
我依然閉著眼睛,良久才開口問道:「皇上打算帶誰一起去呢?鉤弋夫人、劉弗陵、臣妾,還是新進的牡丹夫人、灞柳夫人?」
皇上狂喜之下,破格擢升衛青為大將軍,將伉兒和他的兩個弟弟衛不疑、衛登同時封為世襲列侯,這是史無前例的榮耀。
中秋之夜,我拒絕了據兒的好意,沒有去東宮赴他的家宴,獨自坐在長樂宮的竹林中,碧陰陰的林蔭之上是輪孤懸著的圓月。
不能,不能,不能!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那孩子卻不過來,驚訝地站在我們三個人中間,左顧右盼,一雙細長而靈動的眸子最後盯住我。
平陽公主沉默片刻,將臉轉了過去:「我近來齒落髮禿,自覺離大歸之期已然不遠,皇后曾答應過,要將我與衛青合葬一墓,同棺同衾,這是我最後的念想,請皇后成全。」
「皇后,朕能進來看看你嗎?」他問道。
真是這樣嗎?
我的眼睛一陣潮熱,注目良久,才開口說道:「青弟為聖上殮滅匈奴,揚我大漢國威,建成王霸事業,功業足稱蓋世。身雖早逝,但身後功垂汗青、名揚千古。衛青此去,了無遺憾!」
我啞口無言。
但十三年來,從前風流成性的平陽公主一直獨自生活,令我慢慢相信了,她對衛青的確一片摯情,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唯一愛的男人,是衛青。
平陽公主雖然沒有給衛青生下一男半女,但對他卻十分愛重,人們都說,比起她的第一個丈夫、精通琴棋書畫的平陽侯曹壽,她似乎對衛青用情更深。
「鉤弋夫人。」我簡短地說,「我需要藉助公主你的力量。」
我點了點頭,不再說話,舉步向院外走去。
亭中燈火全無,我獨自坐在紫銅茶炊之側,吹起上個月自裁的新曲《漢宮秋》。三十年了,我沒有再吹過這支簫。
我震動地抬眼看她,卻看九九藏書不見她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
夏五月,周遊天下的皇上終於回長安了。
我怔了一怔,頭也不回地說道:「衛子夫早就老了。」
一個略略蒼老卻仍然高亢的聲音,忽然在林外和著簫曲,抑揚頓挫地念誦著。
我多麼希望他能留下啊,但是皇上只是歉意地沖我一笑,便大步流星地走了竹林。
我怔怔地看著皇上,他那番話,與其說是說給鉤弋夫人聽的,還不如說是說給我聽的。封食大邑、位列諸侯,都是想表明皇上並沒有廢除太子之意,這個孩子,他再喜歡,也不過打算封個親王罷了。
「且慢。」我的臉上浮出了微笑,「公主,我也有一事相求。」
「衛皇后往哪裡去?」有人輕聲問。
皇上再次沉默了,過了很久,他將臉揚了起來,怔怔地看著林上的圓月,沉聲說道:「朕這輩子,愛過很多女人,可是到現在還忘不掉的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四十四年前死在你的手中。」
「子夫。」他忽然換用一個久已遺忘的稱呼,「朕想過,明年朕要泛舟東海,去遇神仙,行前正式遜位為太上皇,讓據兒即位為大漢天子。」
身後,忽然傳來平陽公主的一聲長嘆:「子夫,你老了。」
几上放著一支玉制的長簫,出自南越名家之手,微微啟唇,就可以聽見那這穿石遏雲的悲涼聲音。
他的聲調雖然充滿了孩子氣,而且斷斷續續,但仍然令我震驚,他才只不過一歲多呵,竟然能如此流利地表達自己的敬意,如此規矩地行著宮廷大禮。這個寄名中宮的皇子,這個一生下來就被視為聖君的孩子——劉弗陵。
按照常禮,只有結髮的配偶才能合葬。
雖然,衛青從某種角度來看不過是一個只會帶兵打仗的莽夫,除了兵書和史書之外,衛青不太讀書,更不懂得音樂和繪畫,他只喜歡結交朋友,尤其是關中俠客。
我等了很久,劉弗陵也沒有被送到長樂宮來,他仍然由鉤弋夫人和江姬撫育。皇上沒有再提起這件事,他似乎忘卻了。
地下不過兩張小几,一座茶炊,我親手烹著茶,倒進兩個秘色薄瓷的茶盅,一盅給我自己,另一盅給我那四十六年前的戀人,那十八歲的君王。
「這件事你一定能辦到。」我扶住那扇薄板門,舉頭向外面遮天蔽日的竹林看去。
我久久地沉默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今天怎麼了?」皇上不解地問,「如今你是朕的六宮之首,是大漢的皇后,你還想要些什麼?」
這張滿是溝壑和皺紋的臉,即使再氣度不凡,風韻猶存,又有何用?
十幾年前,我已經無法讓他停留視線,現在我六十三歲,祖母的年齡,更加無法和這些女孩子們相抗。
前面,是幾百面倒拖的匈奴纛旗,是冒雪遁逃的呼邪渾單于。後面,是衛青手下的數千漢家兵卒。年輕氣盛的衛青,剛剛從睡夢中驚醒,狂野的北風將他的長發吹成了一面大旗,他咬緊牙關,身體伏在馬背上,手裡握著青銅長矛,矛尖上積著薄雪,閃閃發亮,與此相輝映的,是衛青血紅的充滿怒火的眸子。
四下無人,我步了進去。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塊朱紅的大匾:「堯母門」。這三個字中蘊含的深意和政治前景,足以令全長安城的野心家和陰謀家細細琢磨。
平陽公主仰起臉,毫不掩飾自己的悲傷和思念。她的眼睛似乎向很遠的地方凝視著,過得片刻,才微微閉闔。
還有那永遠十九歲的「傾城傾國」的李夫人。
門外風吹竹葉,正是無限蕭瑟。
皇上下頦那部飛揚的花白鬍髭翹了起來,他忍不住放聲大笑:「好陵兒!果然有過人的聰明!像朕的兒子。」
林外的聲音沒有再追隨我的簫曲,他沉默了。
「把陵兒抱來。」他吩咐道。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他的眼睛並沒有看我,語氣卻很尊重。
衛青對不起她,衛家不能對不起她,我心下為她難過,她這一世的苦難,我無法用其他方法彌補,或許,讓趙吉兒葬入像廬山之冢,也不失為一種報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