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卷七 雎鳩啼血 B30王太后

卷七 雎鳩啼血

B30王太后

前此十天,館陶公主剛剛在栗姬那裡碰過一個大釘子。館陶公主想將阿嬌許配給栗姬的兒子太子榮,但被栗姬婉言拒絕。
我到現在才明白過來。
七情鬱結、悲憤交加的金五郎,未幾便吐血而亡,遺下一個叫做金帳鉤的女兒,只有三歲。三歲的孩兒,思念著亡故的父親和狠心遺棄自己的母親,在親戚們的冷眼中孤獨而痛楚地長大。
我沉默地叩了一個頭,走了出去。
不久后,在冬天將要過去的一個溫暖而乾燥的夜晚,她做了平常女人難以做到的事。在栗姬宮室的門外,她跪了下來,攔住了太子的輕車,向從門前經過的太子流淚說道:「殿下,請給臣妾一個夜晚,僅僅一個夜晚,可以嗎?」
后妃竟然與外官交通,共干朝政!天子震怒,親自草詔,廢太子為臨江王。
她恨什麼呢?是皇上的薄情?是宮廷中的人心險惡?是陰謀的毒辣可怕?還是自己身為帝王妃的不幸命運?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沒有人知道。
一直到十年後,她平靜地在病榻上死去時,才隔著密珠羅的帳幕,緩緩對我說道:「子夫,你知不知道?我殺韓嫣,一半是為了你,另一半是為了我自己。」
我跪在地下,想著自己的命運,越想越覺得太后遠見卓識、洞悉一切,越想越覺出自己命運的恐怖和悲慘,禁不住放聲大哭。
「當時,我真想殺了他!」太后咬緊了牙。
剛剛被冊封為「婕妤」的栗姬,聽說王姝兒又懷孕了,不由得大發雷霆,她是個異常嬌媚俊秀的女子,所以多年來一直能得到天子的寵愛。
幸運終於降臨了,在王姝兒即將臨產的前夜,天子忽然夢見漢高祖對他說,此兒將光大漢家,應名為「彘」。
他叫做劉彘,因為此名不雅,後來又改名為劉徹。周歲時,被封為食邑十萬的膠東王。
心中百般纏綿、萬般不忍的王姝兒,此時卻已被貪戀富貴的母親送入太子的東宮,並立刻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三天之https://read.99csw•com後,她就由普通宮女升為「良娣」。
皇上笑著,從腰上取下一塊名貴的古玉,遞給館陶公主,作為定禮。
王姝兒如果生下兒子,在皇嗣里只能排到第六、七位,沒有繼承大統的希望,但栗姬不是為這個生氣。栗姬生氣的是,枕邊信誓旦旦的丈夫,為什麼總是要背叛她?甚至連這個早被冷落的王良娣,也能為皇帝不斷地生下兒女。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十九歲的王姝兒,因為被算卦人算出有大貴之相,受母親逼迫,與原來的丈夫、一個來往西域販賣牛羊的商人離婚。
當夜,栗姬就被鎖入冷宮,數月後瘋癲而死。從前被譽為齊地第一美女的栗姬,死的時候衣不蔽體,橫卧在自己的便溺之中,潔白的胳臂上用剪子刻出了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恨」字。
對她不復愛幸的太子,被她的眼淚和凄楚所打動,沒有去當夜承御的栗姬那裡,而是留在了王姝兒簡易的宮室。
我不知道太后是不是落過淚,當她在深宮中承歡,當她在春宴上侍酒,當她在大典上受到冊封。那樣的時刻,她想過自己流落在巷落里、受不到像樣的教育、靠著叔叔嬸嬸賞賜的一點殘羹剩飯長大的幼小女兒嗎?
當時她不敢也無力誅殺周仁。多少年後,太后大權在握,終於在韓嫣身上發泄了積鬱已久的怒氣。
「你要愛上了皇帝,這一生呵,這一生就萬劫不復。」太后像嘆氣一樣地說道,她有些疲倦了,微微閉上眼睛。
我的眼睛發酸,淚水冰冷地滴落在衣衫之上,卻並不是為了太后。
韓嫣那張生動的臉仍然在我眼前晃動,他的嘴角浮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笑:「衛子夫,我死了,你就能重新得回君王嗎?快別做夢了。」
皇上大笑道:「徹兒好厚的臉皮,罷了,皇姐,咱們就依了他,做個兒女親家如何?」
沒有人知道那個夜晚,她怎樣用自己不再年輕的容顏和小心翼翼的九_九_藏_書笑容去面對負心的太子。一定是沒有愛的,因為,從那個夜晚之後,長達三年的時間,太子沒有再召喚過她一次,不是冷宮,勝似冷宮。
令人難堪的沉默中,栗姬忽然眼圈一紅,拂袖道:「我們走!」
夏天來的時候,王姝兒單薄的衣衫掩飾不住隆起的肚腹,比起在她懷裡孕育過的前四個孩子,這個用眼淚乞求來的胎兒踢動得格外有力,她心裏充滿了隱秘的喜悅,為這個不同尋常的孩兒。
館陶公主正在難堪之際,卻遇見這樁奇事,她便在皇上和王夫人面前,將此事當做一個笑話說了一遍。
出身中等官宦人家的栗姬,卻有著千金小姐的脾氣。她十分嫉妒而尖刻、任性,因為館陶公主不斷地為皇上貢獻美人,這些美人又不斷地分去皇上的愛情,栗姬早已懷恨在心,哪裡會答應這樁婚事?
孝文皇帝終於崩殂了,太子在棺槨前即位,成為一代漢帝,新的天子。
第二天,王夫人傾其所有,置辦了采禮,送至館陶公主府。
「子夫,我就要去了。」太后的聲音開始變低,「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留你在榻邊嗎?」
「太后恩寵,子夫無以回報。」我適時地落下了眼淚。
此時,孝文皇帝病重,太子攝政,手掌國家重器,即將成為新的大漢天子。栗姬的兒子劉榮被正式封為臨江王,等著他的將是大漢太子的輝煌封號。
誰都沒有料到,年幼的膠東王竟然大模廝樣地點了點頭道:「阿嬌好。姑媽要將阿嬌嫁給我,徹兒當金屋貯之。」
餘韻猶存的太后,在卸妝之後,便真正成為了一個平常衰朽的老婦。
外有館陶公主的中傷,內有各位美人的嫉恨,喜怒形於外的栗姬很快就看到了自己任性帶來的後果。王夫人私下裡派人出去遊說大臣,要他們上奏,立栗姬為皇后,說道:「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太子之母號宜為皇后。」
我不知道,劉徹當時有沒有想到,他這句話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如果他早有預謀,那麼,他到底是深謀遠略九-九-藏-書呢,還是陰險過人?那時,他只是個五歲孩童啊!
她高高地持著一面玉牒,誰都認得那是皇上從小的隨身之物,栗姬大吃一驚,雖然這還是王姝兒三四年前得到的賜物,但玉牒中意味著的恩寵還是令人震動。
栗姬得知后,痛哭咆哮,持著剪刀闖入皇上理事的殿中,在皇上面前尋死覓活。皇上看見她披頭散髮、涕淚交流,全無平時的溫柔婉順,更加厭惡。
沒有人知道韓嫣的死是由於我的告密,除了皇太后。但太后什麼也沒有說,長久地保守著這個秘密。
為了生下男孩,與栗姬爭寵,她不惜將自己的同胞妹妹也薦入宮中,做了個沒有名分的「上家人子」,妹妹王姁兒沒有姐姐美貌,但更加溫順柔婉。春雨潺潺,好色的太子在王家姐妹的宮室中日夜貪歡,樂不思歸。
權傾一時的館陶公主大笑起來:「那姑姑府里的這些女孩兒,給你做老婆好不好?」
不久,王姝兒又身懷有孕,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時候,她生下了自己的第四個女兒。她沒有想到的是,妹妹也同時生下一個男孩。
「衛子夫。」太后的聲音忽然帶著冷厲和不耐煩,「別哭了。叫他們都進來,我要去了。」
劉徹得意洋洋地點頭:「想。」
陳阿嬌是館陶公主的幼|女,比劉徹只大半歲,稱得上青梅竹馬。
是的,在皇上的心中,死者一直都比生者重要。每年的三月,他都要為已故的韓嫣大過陰壽,然後獨自鎖閉在宮中,用劍擊柱,哀哀地低歌。
「子夫,你相信嗎?」太后那蒼老的衰弱的聲音響在我的耳畔,將我從回憶里喚了出來,「我身為大漢皇后,皇上竟然連正眼都不看我。我本來以為他又重新有了寵妃,誰知道,有一天我沒有通報便闖入他的前殿,竟然看見孝景皇帝和郎中令周仁親熱地相擁而卧……」
膠東王劉徹五歲那年,他的姑姑館陶長公主將他抱在膝上,笑著問他:「徹兒,你想不想要老婆?」
王姝兒來不及思念自己那個流落在民間的女https://read.99csw.com兒,也來不及憐愛自己剛剛生下的平陽公主。她的目標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但僅僅一年後,王姝兒再次生下了女兒,她不禁有些絕望。
耳邊,似乎響著二十年前的歌聲:
我隔帳看她,腦海里浮想聯翩,想起原名王姝兒的她,怎樣從一個民間女子,一個平常商人的妻子,成為了風光一時的大漢皇后。
第二天,大腹便便的王姝被冊封為「夫人」。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是這樣絕望而深沉地愛慕著我的君王。
金五郎身故的第二年,王姝兒為太子生下了一個女兒,她便是後來權勢赫赫的平陽長公主。這是個格外活潑可愛的孩子,但她的降生並沒有給王姝兒帶來幸運,就在第二天,同時入宮的栗姬生下了兒子,太子的愛立刻偏移了方向。
我驚訝萬分地抬起了頭。
跪地請安的我,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淡灰色珠羅帳里王太后那張蒼老黯黃的臉。
「不要哭,不要哭。」她慈愛地說,「子夫,我冷眼看了你十來年,才算看明白你。你和我一樣出身微賤,對富貴榮華充滿了貪戀,而且謹小慎微、善於掩飾,這都是好的。但你只有一點錯。」
王姝兒沒有因為自己未生育皇嗣流淚,更沒有因為天子寵幸栗姬而露出一點不悅之色,她默默地在帝王的冷落中凄然度著年華。
王姝兒目送著她的背影,自己也禁不住眼圈一紅。那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帝王啊,為什麼我們都把握不住你的目光?
就在三個月後,王夫人被封為皇后,七歲的膠東王劉徹被立為太子。宮中充滿了歡慶的氣氛,呵,那賢良溫和的王皇后,比栗姬不知道要謙虛和藹多少倍,侍女和小黃門們都尊敬並喜歡她。
王姝兒毫無懼色,挺身而出,向栗姬斷喝道:「你敢!栗姬,你不要仗著天子恩寵,便目無法度!天家兒女,誰敢輕賤?」
她的結髮丈夫金五郎,雖然胸無大志,但相貌英俊、性格溫和,對具有絕代姿容的王姝兒一往情深。在王姝兒逃離金家之後,五郎又悲又痛,https://read.99csw.com卧床一月後,一張狀紙,將王家告到長安的京兆尹處。
權勢炎赫的皇嗣,誰敢得罪?京兆尹判明王姝兒與金五郎的婚姻無效。
太后在珠羅帳里微笑起來,她的笑容有些陰森:「你錯的是,不該愛上皇帝。」
栗姬不斷地為這件事與天子爭吵,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作為太子之母的栗姬,後來才沒有被冊封為皇后。
我的心在震動,殿里一片寂靜。
「皇上,只能敬,只能怕,卻不能愛。」太后收斂了笑,有些悲傷地將頭轉向了我,「子夫,我始終不敢去愛孝景皇帝,即使是在他最寵愛我的那幾年。後來的事情終於證明,我這樣是對的。」
栗姬不敢當面和天子發怒,她帶著侍女,怒氣沖沖地闖入王姝兒姐妹的宮室,戟指罵道:「好一個不要臉的賤人,把自己的親妹妹當禮物獻,都纏不住皇上的心,冷宮裡住了幾年,也不知道從哪裡懷的野種,倒敢冒充龍子龍孫?給我往死里打!」
三天後,她生下了一個異常肥壯可愛的男孩,啼聲響亮,食量驚人。
王夫人當即跪下來,求皇上下聘。
她說不下去了,這確實是身為女人的恥辱。正當好年華的皇后,魅力竟然比不上一個男人。
那一路的艱險和辛酸,原來比我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向那群花朵兒般的侍女們指了指,豈料劉徹逐個看過去后,搖了搖頭:「我不要,她們都不美。」
但儘管特別留戀栗姬,天子仍然克制不了自己到處獵艷的嗜好。此外,天子的姐姐館陶長公主為了博得君王歡心,也派出公主府宦官,在全國各地搜羅美人,送入宮中。一時間,燕趙佳人、吳越美女,塞得皇宮裡滿坑滿谷。
館陶公主笑得更加厲害了:「那你要誰?阿嬌好嗎?」
我抬頭看著灰珠羅帳幕里沉浸在回憶中的臨終前的皇太后。這一刻,四十多年來的回憶淹沒了她,萬種細微的感觸在她心底洶湧澎湃,如濤如潮。太后的臉上浮出了一層微醺的酡紅,眼中微有淚意。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