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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彼方

天空的彼方

但「火腿君」沒有同意。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就讓他來二樓我的房間,把道代的信給他看了。我跪著,低頭求他,希望他能給我三年時間,讓我出版一本自己的書,一本就行。他卻回答「你別說傻話了」,聲音雖平靜卻夾雜著憤怒。我深深彎腰求他,額頭都快碰到榻榻米了,他還是沒鬆口。他沒有不容分說地否定,而是讓我抬起頭,就像學校的老師教育學生那樣跟我說:
我連「你回來啦」都沒說,開口就先說了這麼一句。「火腿君」笑了,告訴我北海道也有夏天,但不像這邊的盆地那般潮熱。我問背著大雙肩包的「火腿君」是不是現在就坐公交車回去。他說想看看我住的地方,我就帶他去了我的公寓。我既慶幸自己提前打掃了房間,又覺得難為情,怕他以為獨居的我早就做好了迎接他的準備,心裏後悔著,要是把暑期作業什麼的攤在桌子上就好了。房間有四席半,帶廚房,我以前從沒覺得這間屋子小,但「火腿君」往桌子對面一坐,就感覺兩個人被關進了一個小匣子,連自己「咚咚」的心跳聲都怕被他聽到。「火腿君」從雙肩包的兜里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我,說是給我帶的禮物。我打開一看,裏面放著一枚鈴蘭形狀的銀質胸針。
除了考試期間或是學校有文化祭之類的活動,我每周都會寫十頁紙。大概花了一年時間,《凌晨三點的茶話會》完成了。「火腿君」先是對我完成四百頁的長篇小說表示鼓勵,說收回之前那個鈴蘭的比喻,之後又問,故事這麼收尾合適嗎。我考慮再三,決定以女主角被潛伏在車站的刑警逮捕作為結尾。原本我想讓女主人公逃脫刑警的追蹤,和相愛的男子一起乘火車離開。可這麼一來,兩個人又要經歷其他考驗,故事就沒法收尾,更像是才開始一樣,讓人揪著心。為了讓心裏痛快,我還是以女主人公被捕為結尾,作為補償,我讓男子對著載著女子的警車喊——我會一直等你。我覺得這句話很不錯,可看起來「火腿君」並不認為這個結局圓滿。雖然如此,他在信中也明確表達了欣喜。
上學時我跟朋友說起他校服的特徵,朋友告訴我是鄰鎮京成高中的校服,那他上下學肯定要乘公交車。放學后,我從下午四點一直在離麵包店一百米左右的公交站等他。他是從五點半到達的公交車上下來的。我跑過去,掏出兜里的三十日元交給他時,他顯得十分驚訝。收銀時我一直穿白色工作服,頭上包著三角巾,他好像沒認出我是麵包店的。在店裡時,各種客人我都能應對自如,那時卻很緊張,語無倫次地跟他說了收錯錢的前後經過。
「那小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啊!」
「火腿君」沒再多勸。經過學生會的房間時,碰見了與他同班的一個男生,那男生冷嘲熱諷地說:「喲,這女的是誰呀?」「火腿君」面不改色地說,是親戚家的初三學生,帶來參觀一下學校。聽他這麼說,我心中有些失落。那人又說,都這時候了還有閑心領人參觀啊,我才知道「火腿君」在上高三。我意識到,在公交站讓他聽我的感想,在休息日讓他帶我出遠門,都是在給他添麻煩。
「別擔心。可以去醫院開暈車藥,不管用的話就開助眠葯,你在車上睡覺就行。要走路的話我背你。這根本算不上添麻煩。我一直在建築工地打工,你這麼輕沒問題。你睜眼時,咱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我想看你那時的表情。」
「我可不是想用這個毒害你啊。」
「你也一直在寫小說吧。有機會,咱們交換作品看吧。」
在專業學校學習了一個月左右,我在租住的公寓收到了道代的來信。她在信中跟我彙報,說自己考入了東京一所有名的女子短期大學的國文系,還說很羡慕我能一個人生活。我剛有了點優越感,翻到信紙第二頁一看頓時目瞪口呆。道代以助手和弟子的身份住進了松木流星老師家,一邊上學,一邊努力學習寫作。她還在信中表明了決心,說老師有五個弟子,除她以外全是男生,她必須比那些男生更努力。在另一個世界、如神一般的松木流星,與在鄉下小鎮上和我一起生活了兩年的道代,他們竟然在同一個屋檐下,而且是師徒。我心中的感覺已經超越了羡慕,唯有一個想法:她太厲害了。道代似乎變得遙不可及。這封信也許就是在松木流星家裡寫的,光想到這點,我拿信紙的手就顫抖了。但道代寫了這麼一句話:
我有點難為情,可又不想被她誤解為我腦子不靈光,就把剛才展現在頭腦中的世界跟她講了。
「媽媽也經常給我買,你們家的麵包無論哪種都好吃!」
我現在才知道他名叫公一郎,可我沒說這個名字是從火腿三明治和火腿蛋捲來的,默默點了點頭。「火腿君」還帶我進了校舍裏面。教室整潔,走廊兩側的牆上裝飾著學生們的油畫。我跟他說,真羡慕他每天都能在這麼好的地方學習。他聽我這麼說,回答道:「你也報考這所高中吧。學校里也有文學部,最適合愛讀書的你了。」
夏末的一天,和「火腿君」坐在車站的長椅上時,我一不小心又走了神,盯著遠處的景色看。和他單獨在一起時我會十分緊張,卻也有一種與此完全相反的踏實感不時浮現,就像河底的石頭隨水流動,不時現於水面。也許是他酷似絹人般白凈清秀的面龐,也許是他沉穩的聲音與謙和有禮的說話方式,我們兩人連手都沒碰過,就算有熟人經過,也會認為是各自等車的兩人在寒暄幾句而已。即便一直保持這樣的距離,我還是被「火腿君」身上流淌出來的溫和氣息包圍了。
父親說完,狠狠瞪著「火腿君」。但「火腿君」即便在此時此刻也絲毫不為所動,他朝我父親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說,非常抱歉,沒有經過允許就帶我出去了。說完這些,他又加了一句:「但我是真心希望與令愛交往。現在我考大學,她考高中,時機不合適,而且考上大學的話我就得離開這個鎮。可畢業后我還是想回來工作。所以,請您到那時再答覆我。」
「松木老師對《凌晨三點的茶話會》大加讚賞,說稍微修改幾處就能直接出版了。他不僅想讓你當助手,還想招你為弟子。雖然我不甘心,但繪美你真的很有才能。機會難得,為了成為一名專業的女作家,你也一定要好好考慮。我靜候佳音。」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還有這類社團,就問文學部是幹什麼的。「火腿君」告訴我,在文學部可以相互交流讀書的感想,自己作詩和寫小說。原來除了自己這個鄉下丫頭,別人也在寫小說,而且還成立了社團。我在吃驚之餘,心中也躍躍欲試。
做麵包,目送「火腿君」出門,第二天早上的生活一如既往。「火腿君」臨出門時跟我說「今天一起吃晚飯吧」,我回答「我會做好吃的燉菜等你回來」。他讓我伸出小指,和我拉鉤后才走。在操作台,父親和我不停地各做各的麵包,一句話都沒說。算了吧,我腦中重複著這句話,不停地揉著柔軟的白色麵糰。
「我可不行。每天坐車這件事就挺難,再說腦子也不夠用。今天能這樣參觀一下我就很滿足了。」
「秀才?怎麼就看上我家閨女了?」
「好像是『文化人』家的兒子啊。是秀才呢。」
「對不起……」
「火腿君」看出我想吐,這讓我很難read.99csw.com堪。但我還是聽話地閉上眼,身體靠在座位上,這麼一來,頭一下子變輕了,詛咒隨著意識一起漸漸消失了。
「說起來,你家是不是和北海道有什麼淵源啊?」
覺得一下子讀完太浪費,想細細品味,可又想儘快讀完去和「火腿君」分享,這兩種心情總在打架。有一次,五點半的公交車上沒見到「火腿君」的身影。早上才剛見過面,第二天早上也能見到,我心裏卻有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落寞。我坐在長椅上獃獃地望著遠處,想著他的樣子,想象他在做什麼。這麼一來時間過得飛快,六點半的公交車到站,「火腿君」走了出來。他看見我明明很開心,卻開口就訓我說,天都快黑了還待在這種地方多危險。見我難過地哭了,又跟我說,今天有社團活動所以回來晚了。他說如果今後再有事晚回,就在早上事先跟我說一聲。可要是在收銀時說這些,父母也許會發現我和他見面的事。「火腿君」提議我們之間設定一個暗號。如果坐平時那班車回來,就買平時那兩樣麵包。如果要晚回就買其他麵包。
這座小鎮彷彿成了故事的舞台。當作家的話也許得住在東京,但故事的舞台可以在鄉下,這樣更能賦予故事獨特的氣氛。剛這麼一想,頭腦中立刻浮現出一間老屋,住在裏面的美女三姐妹發出清脆的笑聲。謀殺手法最好不要太血腥。用農藥怎麼樣?農藥還是不太適合美女。用毒草如何呢?我邊在學校圖書室調查有毒的植物,邊撰寫故事。筆記本寫了十頁紙。雖然只是孩子腦中的拙劣小故事,連短篇小說都算不上,道代卻為此興奮不已。
媽媽說這些話也沒管用,我的思緒已經完全沉浸在故事之中了。女主人公為了幫父母還債而被迫訂婚,她用鈴蘭毒殺了未婚夫后,打算與相愛的男子私奔。他們正要離開小鎮時,精幹的刑警已經潛伏在車站了……連結尾都想到了,可謀殺的情節還沒寫出來,我絞盡腦汁地想怎麼才能讓他喝下鈴蘭之毒。能不能像玫瑰花紅茶那樣,用鈴蘭花瓣泡茶讓他喝進去呢?鈴蘭的哪個部位含有毒素呢,殺死一個成年男子需要多大的量呢?會不會有怪味呢?一小口就足以斃命的話,有點味道也沒關係,要是喝一杯才能致死,就不能用紅茶了,要泡在咖啡里味道才掩蓋得住。再或者,揉在麵包里是不是更好?像這樣,有很多想法都需要去一一調查。
第二篇,第三篇,我一有空就寫小說,高一到高三一直沒停筆。其結果就是,我在學校的成績慘不忍睹。「火腿君」要是看到我的數理科目成績肯定要暈倒,國語也沒好到哪兒去,雖然現代文部分成績尚可,可古典部分就一塌糊塗了。但父母沒太生氣。他們心裏早有主意,想讓我畢業就來店裡幫忙,最終繼承這家麵包店。就算我和「火腿君」結婚,因為他說過還會回來,父母覺得結婚以後就讓他來店裡幫忙也挺好,便擅自給我們規劃好了。山那邊的鄰鎮有個面點製作的專業學校,課程為期一年,父親給我領了一本入學指南,說,「火腿君」一年後才能回來,趁這期間去那裡學習不是正好嗎。我說,每天坐車往返對我來說太難了。父親甚至同意找人幫忙在學校附近租一間便宜的公寓,允許我獨自住在那邊。這麼一來我就不再猶豫了,決定走上這條父母安排的,或許也是「火腿君」希望我走的路。我把上專業學校的事跟「火腿君」彙報,他回信說「我期待吃到你做的麵包」,跟收到小說時一樣支持我。在專業學校里學做麵包,畢業后在「薰衣草麵包坊」工作,最終嫁給「火腿君」。看來,我的人生大體上已經被幸福地規劃好了。
「山那邊的世界。很想去看看,但沒機會,只能想象。」
專業學校旁邊有家書店,我把寫作的時間都用在了讀書上,無論什麼書,想讀就能讀得到,這樣的生活真的很奢侈。特別是松木流星的作品,在拍成電影后特別暢銷,每次去書店,最顯眼的地方擺的都是他的書。其間,將入夏的一天,我收到「火腿君」的信,他說暑假要回來參加考試,應聘母校京成高中的理科老師。三年了,終於要見到他了。我坐立不安,覺得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可不行,便去做了頭髮,買了條新連衣裙。想著他也許會來我的住處,就把犄角旮旯全都打掃了一遍,還買了漂亮花布縫了坐墊套,用學校的操作台烤了麵包。「火腿君」的火車都快到了,我還在跑來跑去,忙這忙那。
雖然我會為新聞部寫稿,但自從道代搬走後,我連一行小說也沒寫過。店裡不用我幫忙收銀了,晚上有大把的時間。「火腿君」送我的書也全看完了。我想再提筆寫小說,但給「火腿君」寫信這件事也不能耽擱。這時,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分段寫小說,然後寄給「火腿君」看。雖然把寫的東西給熟人看,特別是給自己喜歡的人看會很難為情,但「火腿君」在外地,不會當著我的面閱讀和評論。這種距離感剛剛好。想讓「火腿君」讀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想構思一個用鈴蘭殺人的案件。我想起之前為了給道代寫小說,在圖書室查閱有毒的植物時,看到書里寫鈴蘭含有劇毒。我每次給他寄去一段故事,最後,當讀到兇手用的是鈴蘭的毒時,他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呢——光想象一下就很開心。讀過之後,他還會把我比喻成鈴蘭嗎?
「說得是啊。這孩子一天到晚只會發獃,到底哪點……」
收到「火腿君」明信片的同時,我收到了道代的信。之前要準備考試,又忙著給「火腿君」寫信,我跟道代逐漸疏遠,已經一年沒有通信了。道代在信中告訴我,她考上了東京有名的重點高中,加入了學校的文學部。最近廣受關注的推理小說家松木流星也是這所學校的畢業生,有些前輩的作品曾經得到過松木老師的指點。這些對於我來說,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夢境。道代在信的結尾這麼寫道:
「火腿君」有點愕然地問。看來他沒發現我收錯了錢。
那是比東京更遙遠的地方。我的印象中,只知道那是在北方,是個很寒冷的地方。
「那你有事晚歸時就吃不著愛吃的麵包了,能行嗎?」
「你要還是總這麼獃獃的,公一郎就算回來了,也不會喜歡你,沒準兒還會再出遠門。」
「我是喜歡讀書才進了文學社,但從沒想過寫小說這麼難。當時繪美你一口答應我的要求,寫了那麼多有意思的故事,現在我更敬佩你了。你一定還在堅持寫小說吧。我一定會加油的,希望有一天,我們能讀到對方的作品。」
見我點頭,他又問我還有什麼別的推理小說,我坦白說只有朋友搬家時送我的這三本。「火腿君」說,他有好多江戶川亂步的書,可以借給我。他是麵包店的顧客,又是個比我年紀大的男生,跟他借書合適嗎?我雖心有遲疑,可對推理小說的渴望更勝一籌。道代送我的那三本書我一有時間就拿出來,反覆讀了好多遍,可第一次讀時的震驚感在第二遍讀時就體會不到了。我很想再次感受那種拍案叫絕的驚嘆和猜到答案的快|感,就低頭拜託他了。第二天,「火腿君」就給我帶來了一本江戶川亂步的《孤島之鬼》。但當時收銀台前排了長隊,我都沒來得及好好道謝。所以還書時,我又read.99csw•com去公交站等他。火腿三明治和火腿蛋卷下午都賣完了,我把書和裝著奶油麵包的紙袋一起遞給了他。他當場把麵包掰了一半兒給我。我們就坐在公交站的長椅上,邊吃麵包邊討論書里的內容。第二天早上,火腿君又帶了另一本書給我。
「你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呀?」她滿臉好奇地問。
信上先是寫她從松木老師家搬出來了。老師發現她與經常出入家裡的編輯談戀愛,說不要她這個弟子了。只是她連一部長篇小說都沒寫完過,覺得自己才能有限,又不知怎麼跟老師說才去找編輯商量,那期間兩人在一起了,所以被逐出師門也沒覺得太遺憾。雖然不是弟子了,但作為助手,在有人接替之前必須要照顧老師的工作和起居,她提議讓我去,信上還說她已經把我的作品拿給松木老師看了。
我每周給「火腿君」寫一封信,他每個月給我回一次信,不知這樣算不算互通郵件。高中生活剛開始,我想寫信告訴他的事太多了:關於學校和新朋友;學校沒有文學社,所以我加入了新聞部;第一次寫的文稿《柔道部女主將擒賊記》廣受好評;麵包店新聘請的收銀員是個美女,店裡現在生意很好,但媽媽卻不太高興……那時,我根本等不及「火腿君」給我回信,還在信里寫明不必全部回復。可是,還不到半年,可寫的東西就快沒有了。並非學校生活變無聊了。朋友的聊天內容都與戀愛有關,還有人說我比其他人文筆好,來跟我請教如何寫情書,聊天話題中不乏「班裡誰最帥」和「運動會能不能跟他一起跳集體舞」之類,這些都沒法兒寫信跟「火腿君」說。看朋友們說起「今天和喜歡的人四目相對了」「放學一起回家了」時的那股興奮勁兒,我也會羡慕。不知誰走漏的風聲,有人來問我是不是訂婚了時,我也會焦躁地想什麼時候傳得這麼誇張了。但這些事,是萬萬不能跟「火腿君」講的。
我把鈴蘭胸針別在衣服上,把存摺和印章放進手提包,離開了家。跟母親說了聲「我走了」,把小包裹送到地方后,我直接在最近的公交站上了車。我打開車窗,感覺空氣流到了頭腦深處,邊吸氣邊強忍嘔吐感,總算堅持到火車站前的那站,自己還能走下車。為了趕走嘔吐感,我反覆深呼吸,兩手攥拳捶了捶臉頰,剛要往售票處走……
「非常抱歉,這件事我不能同意。」
我心想這不是做夢吧,信里寫的內容都沒看進去,便又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松木流星要收我為弟子,而且《凌晨三點的茶話會》有可能出版。我寫的字將會成為鉛字,出版成書,擺在全日本的書店裡。我要成為作家了……我心中熱血沸騰,恨不得馬上收拾行李飛奔過去。可這股熱情又一下子冷卻下來。我哪兒能去得了東京呢。我就要和「火腿君」結婚了,還有麵包店的工作。可是……熱情無法輕易消退。我真的希望自己的書問世,哪怕只有一本,一本就好。只出一本的話,「火腿君」也會同意吧。他會等我回來結婚吧。我想去求求他,讓他等我三年,允許我去追夢。
我知道「火腿君」帶我去山那邊的原因了。
「你瞞著父母去哪兒了?」
「不是往茶水裡下毒,而是把毒塗在茶杯上,直到最後我也沒想到呀!」
他告訴我,那個學校有個他很想跟的導師。我們倆因書結緣,之前覺得他肯定是學文科的,其實他更擅長數理。那跟他借書就更不合適了,何況自己也買了新書,我就想跟他說,謝謝他之前借了那麼多書,今後不用了,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他還是會去買麵包,也不是再也見不到面了,可我還是覺得很落寞。我怕在他面前哭出來,便決定下車時再跟他說,然後直接跑回家。怕暈車難受,我上車就閉眼睡了。再次睜眼時,卻發現自己在「薰衣草烘焙坊」前,在「火腿君」的背上。
「那我更歡迎。」
父母看著「火腿君」的背影說。而我,腦中回蕩著他所說的話,一直在傻乎乎地想「令愛」到底是說誰呢。幾天後,連「火腿君」的父母都來我家拜訪,我們得到了雙方父母的認可,成了名正言順的戀人,但我又想這樣真的合適嗎。我喜歡「火腿君」沒錯,但未來的事情可以就這樣草率決定嗎,這不是完全沒有顧及我本人的意見嗎?或許在那種情況下沒有其他辦法,可是,如果「火腿君」能在他父母來之前事先提示我一下,我也就不會有這種心情了。我想給自己的心靈找到平靜之所,又開始出神地遙望比山那邊更遙遠的,天空的彼方。
「真有意思!接下來怎麼樣啦?」
「能在人才濟濟的學校擔任學生會幹事,『火腿君』你真優秀啊。」
「女生看推理小說,真少見啊。你喜歡這個類型?」
這是我最介意的。我之前甚至都想偷偷把火腿三明治和火腿蛋留給他。
「你個麵包店的丫頭,痴心妄想什麼文學社。就憑你的頭腦,這邊的高中足夠了。話說回來,如果照你說的那樣,一開始照實說不就得了。還撒謊說和女伴兒去學習,老實說,你是不是去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了?」
「在北海道也會晒黑啊?」
山那邊也許有個和這裏一樣的小鎮,鎮上有個和我同齡、長相一樣的女孩子。但她不是麵包店主的女兒。她的爸爸是國外航線的海員,每年回家幾次,每次都從世界各地給她買回可愛的娃娃和漂亮的布匹。媽媽很會做洋裝,會用爸爸買回的布匹為女兒縫製漂亮的連衣裙。女孩每天穿著它上學,別人都很羡慕,可她自己其實一點都不開心。因為穿著它就沒法跟大家一起玩水、爬樹了。女孩一直希望能不用顧及自己的衣服,痛痛快快玩一場,哪怕一天也好。有一天,她和媽媽一起去鄰鎮的麵包店,遇到了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
「那,以後有機會,帶我去北海道吧。」
我馬上動筆,題目是《凌晨三點的茶話會》。之前寫的小說以鄉村為舞台,作案者都是一些偏野山村的怪人,案發原因與傳說和舊習俗有關,而這次構思的小說雖然舞台還是鄉下,情節卻更貼近現實,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很有可能。因為道代的信中出現了松木流星的名字。松木的作品被稱為社會派推理小說,有一種完全不同於「嚇人」那種感覺的恐怖,邊讀邊想象自己在這種狀況下是什麼感覺,會覺得很有意思。倘若自己是兇手,我會如何作案呢?要殺人嗎,為什麼一定非殺不可呢?在什麼樣的狀況下,我這種普通人也會起殺心,真的動手呢?我會用什麼方法殺人呢?難道不會遲疑嗎,會藉助別人的力量嗎?如果我殺了人,會向別人坦白嗎?就算我不說,像「火腿君」那樣的人應該也會注意到吧?像「火腿君」的人和主人公是什麼關係呢,如果是朋友還好,若是敵人的話……就太可怕了。
「幹什麼呢?」父親的一聲怒喝讓我瞬間清醒,趕快跳了下來。公交車到站后,「火腿君」搖我肩膀我也沒醒,他就把我背了回來。
我在宣傳單背面畫出登場人物之間的關係圖,確定了故事梗概后,頭腦中就浮現出了影像,我把這些影像轉換成文字,接連寫了五天。在這段情節剛好告一段落時,回頭確認是否有丟字錯字,表達方式是否正確,比喻是否恰當,內容是否合乎邏輯之後,我read•99csw•com把它謄寫在了稿紙上,剛好寫滿十頁紙。另附了封簡訊,告訴他我讀完了小說,自己也想嘗試寫作。我在信封上多貼了幾張郵票,把信連同稿紙寄了出去。「火腿君」似乎也很吃驚,我寄出信剛一周,就收到了他的回信。
「那就去看看啊。需要的話,我帶你去。」
說完這些,他上了公交車。車開走了。
「剛才一直在看書,時間一晃就過去啦。」
故事沒了下文。也許是讓讀者自己去想象結尾。雖然在煩瑣的日常生活中無暇去想象,可對旅途中的人來說,沒有結尾的故事或許是最合適的旅伴。
她邊鼓掌邊問,可我還是挺為難。我告訴道代,我的幻想總是到此為止,從沒有作為一個故事完結過。道代說那太可惜了,應該把幻想記下來,寫完這個故事。我有點嫌麻煩,覺得幻想就是要隨心所欲才開心,可還是敷衍著說了句「好啊」。誰知第二天,道代就送了我一個好看的彩色筆記本。這麼一來,我就騎虎難下了。之後,我總算寫出了兩個長相一樣的女孩互換身份的故事。道代誇這個故事很有意思,還說我能成為女作家。我心想她也太誇張了,對此一笑置之。鄉下麵包店裡的小丫頭,怎麼可能成為作家啊。
「可我暈車,還總在修學旅行的前一天發燒,你帶我出去會給你添麻煩。」
我還納悶他幹嗎這麼問,緊接著意識到是因為麵包店的店名叫「薰衣草烘焙坊」。
對方是松木老師的弟子,我哪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呢。我剛想在信中拒絕道代,又一下子停了筆。接下來的一年裡要努力學做麵包,應該沒空寫小說,畢業開始工作后就更沒時間了。這麼說來,今後也許不會再寫小說了。這樣的話,讓道代讀一次我的小說也好,藉此讓自己從小說寫作中畢業。未來的女作家能讀我的作品,不是我的榮幸嗎?我轉了念,在回信中說會寄近期的作品過去,就開始匯總高中完成的三部作品。因為寫後續時要參考前面的內容,把小說寄給「火腿君」之前,我在新聞部把原稿都複印了。我緊張地在收件人一欄寫上「松木流星老師敬啟」,寄出這封郵件的當天,就收到了三本題為《金絲雀》的文集,標題下方印著道代之前的高中,每本文集都刊登了一篇她的短篇小說。文筆很好,但內容卻沒那麼有意思,讓我有些失望,但又想,真想當作家的話,還是得先練習如何寫文章,像自己這樣寫長篇小說想到哪兒寫到哪兒的門外漢,才當真是可笑。自己「嘿嘿」笑過之後,卻不知怎麼開始抹眼淚。說實話,我真的太羡慕道代了。
山的那邊有什麼呢?打從記事時起,我就總是出神地凝望遠處的景色,腦子裡想的全是這個。我出生在這個地處山間盆地的小鎮,所見之處,全是高牆般環繞小鎮的群山和群山之上的遼闊天空。父母二人經營一家小麵包店,他們每天凌晨兩點起來做麵包,早上六點開始營業,傍晚六點才打烊,然後進貨、備料,晚上九點上床睡覺。店名叫「薰衣草烘焙坊」。可父母生來就一直在小鎮生活,從未出去旅遊過,也從未見過如紫色絨毯般一望無垠的北海道薰衣草花田。長相不太和善的父親想取個把鎮上的主婦們都吸引過來的時髦店名,就跟附近的「文化人」借來植物百科詞典,從裏面找了幾個覺得不錯的片假名的花名,列在宣傳單背面,由母親挑了一個,僅此而已。可「薰衣草烘焙坊」卻遂了他們的心愿,成了鎮上人人喜愛的麵包店,夫婦二人不停地做麵包,周末和節假日也不休息。拜其所賜,他們連管我這個獨生女的空兒都沒有,我只能一個人發獃,幻想山那邊的世界,以此來打發時間。
「你總在不經意間凝望遠方,我喜歡你那時的臉,絲毫沒有被困在鄉下的悲壯感。你的臉上滿是夢想和期待,讓人不禁想去窺探在你的眼中和腦海中到底能看到什麼。你從沒意識到這一點嗎?」
「算了。」
我考上了家附近的高中,而「火腿君」被第一志願北海道大學錄取。離開小鎮的前一天,他把自己的推理小說都給我帶來了。好多本我都沒看過,我和他約定,把讀後感和近況寫信告訴他。父親允許我送他到火車站,可他擔心我的身體,只讓我送到了公交站。離開車還有半個小時,我們倆就去了車站,並肩坐在長椅上。我想叮囑他別感冒,有好多話想跟他說,眼淚卻不聽話地一個勁兒往下掉,不知不覺地,時間已經所剩無幾,話卻一句都沒說出口。「火腿君」看我難過,就鼓勵我說,高中生活很愉快,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只要全心投入自己喜歡的事情一定會很開心。他溫柔地握著我的手說:「等你給我寫信。」
「一定還會有新作吧。我是你的頭號粉絲,期待你的新作啊。」
「道代現在在東京,『火腿君』也會報考東京的大學嗎?」
我們在火車站前的公交站下車。「火腿君」從車站小賣店給我買了一瓶汽水,說暈車喝這個能舒服些。我坐在小賣店旁邊的長椅上把汽水喝了。這是我頭一次暈車。火車進站了,我也是頭一次看見火車。我狼狽不堪地從山那邊來到這個鎮,發現這裏雖比我生活的小鎮大,卻稱不上大城市,還是四面環山。我問「火腿君」山的那邊是不是更繁華,他告訴我,那邊也和我們住的小鎮規模差不多,這個城鎮算是附近最大的了。要想去大城市,還得從這裏坐很久的火車。
「火腿君」說著,把信遞給父親。不一會兒,父親大聲喝道:「別給我想這些傻事了!你哪兒能當什麼作家!這種連小孩子都不信的話你竟然當真!你還求公一郎讓你去嗎?這個混賬!」
道代一副認真的表情,十分肯定地說。她讓我再寫一個,還說這次想看有謀殺案的故事。我雖然知道世界上有類書叫推理小說,卻從沒讀過。沒人給我買書,學校圖書室里擺的都是所謂的文學名著,之前讀過的書里,倒是有自殺和殉情的情節,可就是沒有寫謀殺的。我跟道代說沒讀過的東西寫不出來,她就借給我了一本橫溝正史的《本陣殺人事件》。書名里就有「殺人事件」這幾個字,肯定很嚇人。要是嚇得半夜不敢去廁所怎麼辦?這本給大人看的書,我都懷疑自己能不能讀到最後,可後來發現這些擔心完全是杞人憂天。父母睡得早,百無聊賴的漫漫長夜裡,時針劃過十二點,我也沒有絲毫睡意,一晚上就把書從頭到尾讀完了。
從學校出來,「火腿君」帶我去了書店。有橫溝正史的新書,江戶川亂步的作品擺了一排,讓我眼花繚亂,光書的數量就令人驚嘆。可我是瞞著父母出來的,身上只帶了平時辛苦積攢下來的零花錢。我買了橫溝正史的新書和松木流星的《霧夜殺人事件》。就算是之前沒接觸過的作家和作品,只要看到題目里有「殺人事件」這幾個字,就會覺得這本書好看。我看「火腿君」買了兩本江戶川亂步的書,很替他擔心。他要準備考大學,還有那麼多時間看小說嗎?
我背上挨了父親一腳,「火腿君」和母親連忙拉架。母親跟「火腿君」說了好多遍「對不住了」。她是因為父親發火而道歉,還是因為有這麼個傻女兒而道歉呢。我猜肯定是後者。父母讀都沒讀過我的作品,就妄下結論。
父親、來勸和的母親,還有我全都愣住了,一九九藏書句話也說不出。「火腿君」朝我們行了禮,就轉身回家了。
「……沒準兒那時我正想著殺人事件呢。」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照鏡子時從沒覺得自己的臉像他說的那樣,朋友和父母倒是常說我在發獃,像火腿君這麼形容我的卻一個也沒有。
「我註定一生都住在那個小鎮上了,就算能出來,這兒也是極限了。」
「這裏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能買到,有需要的話跟我說一聲就行。」
我甚至連自己在傷心什麼都不知道了,淚如泉湧,止不住嗚咽,拚命地哭個不停。連父母都聽到了動靜,上來問發生了什麼事。「火腿君」問我是否可以把信給我父母看。到這個地步,我還在期待父母能夠理解,輕輕點頭同意了。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母親讓我幫忙送東西。我停下手頭的工作,準備三點出門。她說讓我先換衣服再去,我換上去年買的連衣裙,打開首飾盒……「火腿君」送我的鈴蘭胸針一下子躍入眼帘。難得有人把我比作花,我卻想著用這花的毒去殺人。我明明沒喝過酒,當想到哄騙對方這是鈴蘭花酒,讓他摻在威士忌酒里喝這個方法時,那種茅塞頓開的感覺簡直太痛快了。松木流星看到這個手法時是怎麼想的呢?他也許會一笑置之,說:「你啊,這種伎倆連小孩子都騙不了嘛。」就算被他這麼說也行,能見一面,說上一句話就行,想聽他評價一下我的作品。松木流星原本就不知道我長什麼樣,不是嗎?他不知我長相美醜,卻說要收作弟子,我可以把這看作是對我作品的認可吧。「火腿君」也許會帶我去山的那邊,海的對岸,但他不會讓我看到天空彼方的世界。就讓我痛快地做一次夢吧,讓我期盼著美夢成真吧。這個機會只在當下了。
曾帶我去山那邊的「火腿君」也會帶我去下一個山那邊,再下一個山那邊。在許多座山的那邊,肯定會有海。他也會帶我去海的對岸吧。
我伸出小拇指,「火腿君」說「一定」,伸出指頭勾住了我的小指。
「火腿君」的高中就在山那邊的鎮上,坐公交車的話不用一小時就能到。我長久以來的心愿,就這樣得以輕鬆實現。周日那天,我撒謊說要和女伴一起去學校學習,出了家門,在公交站與「火腿君」會合,一起上了車。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乘公交車。小學和初中有過兩次修學旅行,本來有機會走出這個小鎮,可每次出發前一天我都發高燒,只能哭著請假。我曾一度確信自己中了詛咒,一輩子都出不了這個小鎮,覺得自己除了靠幻想,沒有其他走出去的辦法。可現在,公交車在鎮里的兩個車站接上乘客,就離開小鎮,朝山間公路駛去了。我本來想把曲折狹窄的盤山路和初次見到的景色都印在眼裡,結果只顧得強忍嘔吐感,目光根本沒法從膝上緊攥的雙手上挪開。我果然是被詛咒了,是惡靈附體,不放我出去。我的額頭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雙膝顫抖起來。可山裡好像沒有車站,公交車毫無停下的趨勢。胃裡翻江倒海,我剛要張口喊出「讓我下車」時,「火腿君」的胳膊一下子伸到我面前,把車窗打開了。涼爽的空氣流進車廂,我感覺舒服點兒了。
「至少對我來說,你已經是個作家啦。」
「我反對,不是不想讓你出書,是因為這件事不可信。松木流星喜好女色,這人盡皆知。閑言碎語不絕於耳,連他自己都說能寫出有意思小說的原動力在於女人。據說和他扯上關係的女人全跟他上床了,我能眼睜睜看著你羊入虎口嗎?你寫的故事確實挺有意思,但要問我願不願意花錢買來看,我說句不好聽的話,還沒達到那個水平。道代推薦你去接班,難道不是因為想早點把自己解放出來嗎?原本,弟子和編輯談戀愛,為什麼就得被逐出師門呢?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倆有另一層關係,松木才會這麼生氣嗎?說句極端點的話,你是不是覺得如果書能出版,就算對松木流星投懷送抱也行啊。你要是那麼想當作家,就去吧。但你要知道,我不會等你。」
「就為這區區三十日元,你一直在這兒等我啊?」
「火腿君」的信里主要還是大學和北海道的生活。他告訴我:到學校的那天積雪尚未融盡;櫻花花期和老家要相差一個月;宿舍里住著來自日本全國各地的學生,每天晚上,大家都會誇讚自己的家鄉。他好像去了外國一樣,說的都是我沒經歷過的趣事,能寫在信里的內容似乎無窮無盡。我也會遙望遠處的天空,想象「火腿君」的生活。「火腿君」還給我寄過明信片。明信片的一整面都是紫色的薰衣草花田,我也拿去讓父母看,把它裝進相框里,擺在收銀台旁邊。我寫信告訴他,他又寄來了鈴蘭的明信片,上面還寫了一句話:「如果把你比喻成花,我覺得你是一朵鈴蘭。」明信片沒有信封,要是讓父母看見多難為情,我心中小鹿亂撞,卻想起了一件關於鈴蘭的事。
聽到她的感想,我暗自竊喜,心裏開始琢磨,下次用什麼方法殺人好。可是故事這東西,有讀者才有寫出來的價值。初一結束后,道代搬去了別的鎮,那之後我雖然還會幻想,卻一下子失去了提筆把它寫成故事的衝動。我把記錄了許多故事的筆記本送給了道代。她說以後也想看,求我讓她抄一份,但我不用留了,因為那些故事已經深深印在了腦海中。道代送了我三本橫溝正史的小說,說是答謝。我覺得三本太多了,想從裏面挑一本。她卻把三本書都硬塞到我手裡,說,跟書店裡能買到的書相比,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書才更珍貴。她讓我一定要繼續寫下去。
春天來了,「火腿君」和我都回到了出生、成長的小鎮。他如約來我家拜訪,正式向我父母提親,就等九月份我滿二十歲舉行婚禮了。在此之前,我們都在各自的父母家生活,我在「薰衣草烘焙坊」跟父親一起做麵包,「火腿君」買了一輛二手車,翻山越嶺,開車往返於家與京成高中之間。每天清晨上班前,「火腿君」都會來麵包店,我遞給他剛出爐的火腿三明治和火腿蛋卷,跟他說路上小心,目送他離開。這已成了每日慣例。「火腿君」下班後有時會買書給我,我的生活並未完全與推理小說訣別,但對我來說,小說只是用來讀的。松木流星依然是神,我把小說寄給道代后,她也只回了一封簡訊說有意思,之後就漸漸疏遠了。可在臨近夏天時,我又收到了道代的來信。
也許「火腿君」一露面,我馬上就會不顧一切地朝他跑過去。我這麼想著,傍晚,剛在火車站檢票口前站定,就有個白白瘦瘦的人走了出來。是「火腿君」!我往前邁出兩步,又停下了腳步。像他又不太像,體型相似,但長相……「火腿君」是這個長相嗎?我心裏這麼想,目光追隨著那個人,突然聽見背後一聲:「嘿!我在這兒呢!」我扭頭一看,確實是「火腿君」,但和我印象中的他完全不一樣,站在那裡的是個膚色微黑、肩寬膀圓的男性。
升初二后,我就很難沉浸在故事的世界里了。麵包店的收銀員小松姐結婚了,等丈夫出去上班才能來工作,因此我不得不在早上六點到八點來幫忙看店。在此之前還要做好上學的準備,每天早上五點就得起床,再沒有多餘的精力整宿看小說。再加上我當班的兩個小時又是上班族和學生買麵包的高峰時段,容不得九*九*藏*書我發獃走神。把麵包放進紙袋、錄入收銀機、收錢、找零,不斷重複這一系列動作。別人都精力充沛地去上學,我到學校時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上課時也不是沉浸在幻想中,而是完全進入夢鄉。可是我並不討厭這份工作。因為來的幾乎都是熟客,我可以觀察到這座小鎮上住著什麼樣的人,記住他們各自愛吃的麵包,給他們起「德式麵包大叔」「巧克力螺姐」這樣的綽號,從主婦們買麵包的個數和種類去想象她們的家庭,其中的樂趣頗多。
「哪有什麼淵源,父母和我都沒去過北海道,單純是因為喜歡薰衣草這個詞才用來作店名的。『火腿君』為什麼想去北海道啊?」
「故事開頭就把我吸引住了。之後會發生什麼呢。我非常期待。」
這是一樁發生在旅館總店偏房中的謀殺案。慘遭殺害的新郎和新娘枕邊,擺放著家傳古琴和沾有奇怪血痕的金屏風,積雪讓殺人現場成了密室……
「哪有啊,『火腿君』這個名字挺好,我挺中意。是從公一郎里的『公』字來的吧?」他笑著說。
「火腿君」是我的粉絲。在這之前,我曾心中不安,不知「火腿君」到底看中了我什麼。或許是一直在鄉下埋頭讀書,才沒機會接近女生,時常借書給我,才對我產生了興趣。大學里有那麼多漂亮聰明的女生,他該不會已經對當初那個奇怪的約定後悔不已了吧。可當他誇獎我的小說時,我心中的不安也隨之消散,心中湧現出一種奇妙的自信。能用故事的力量讓「火腿君」心跳加速的女性,除了女作家,在他身邊的只有我一人。
「火腿君」站在那裡。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了我要來。
「有幾所打算報考的學校,但我最想去的是北海道大學。」
面對父親的追問,我如實說了「火腿君」帶我去京成高中參觀的事,說自己得知有文學部,很感興趣。我本來是想告訴父母,自己並非只想去山那邊看看,而是有正當目的,然而這句話卻起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火腿君」說完笑了,問我有沒有新作品。我搖搖頭告訴他,專業學校的課程安排得很滿,沒時間寫小說了。他說那就等不忙時再寫。我先說了個借口,告訴他家裡有燉菜,說是之前想到有可能一起吃晚飯,就多做了點。看到我端出來的燉菜,和比燉菜更像主角的火腿蛋卷,他開心得不得了,邊吃邊誇好吃,連吃了兩個。看著吃火腿蛋卷的「火腿君」,我重新認識到,初中時第一次跟比自己大三歲的高中生聊天就叫人家「火腿君」真是太失禮了。他為什麼會選擇我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終於,我鼓起勇氣開口問他,他回答說喜歡我的臉,這個答案讓我目瞪口呆。我這張臉再普通不過了,究竟哪點兒好啊。
我暗想「糟糕」。這個稱呼我原本只在心裏叫的。我不知道「火腿君」的姓名,除了這個,我也不知道叫他什麼合適。他管我叫「你」,但讓我稱呼他「你」的話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才不是呢。就是因為我沒那麼優秀,才被派去干雜事。話說,『火腿君』是指我嗎?」
那一夜,「火腿君」沒有乘公交車離開。
「火腿君」也是常客之一。我在這附近沒見過和他穿一樣校服的學生。每天早上六點五十分,他都會來店裡買一份火腿三明治和一個火腿蛋卷。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就在心裏叫他「火腿君」了。他每天必選這兩樣,所以托盤裡的麵包我都不用細看,就裝袋收錢了。剛升初三不久,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把紙袋和零錢遞給「火腿君」。他離開好一會兒了,我才想起火腿三明治在他來之前剛剛賣完。附近中學的老師買走了好多,說是社團活動時要慰勞學生。「火腿君」托盤裡的確實是三明治沒錯。這樣的話,他拿的應該是比火腿三明治便宜三十日元的雞蛋三明治,是我收錯了錢。我想明天一早把錢還給他,可要是他發現我多收了錢,生氣地找上門來,我一定會挨父親的罵。我想還是應該趁今天認錯比較好,於是決定去等他。
口中自然地說出這個詞,卻不知什麼事算了。算了吧,我又重複了一遍,真的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都算了!我撕心裂肺地大叫出來,夢話隨之煙消雲散了。我再次轉身向「火腿君」道歉,之後拿著信走進廚房,用爐灶的火把它引燃了。我捏著燃著的信,久久沒有鬆手,直到「火腿君」攥著我的胳膊伸到水龍頭底下,果斷擰開水龍頭,黑色的炭灰隨著湍急的水流一起被吸進昏暗的下水口。看著這些,我大哭出聲,「火腿君」溫柔地抱住了我。
作為麵包房店主的女兒,我從未感到如此自豪。雖然我曾幫忙準備,把乳酪切碎,或是往麵包模具里抹黃油。可這一次,我真心想跟父親學做麵包了。
「火腿君」寄來的所有信件中,數這封最讓我開心。我覺得他應該不會生我的氣,但收到回信之前,還是有些提心弔膽,要是他拐彎抹角地說「女孩子還痴心妄想要寫小說,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去學學做菜」之類的怎麼辦。「火腿君」的誇獎給了我自信,我每晚都坐在桌前寫小說,無論在學校還是家裡,腦中一直在構思情節。因為經常出神思考,學校的朋友和父母都以為我是在思念遠方的「火腿君」。
「到站了我叫你,你睡會兒吧。」
「火腿君」每天都要往返如此長的距離,這令我十分欽佩。我問他是什麼樣的學校值得每天跑這麼遠,他馬上就帶我去了京成高中。校舍的牆磚厚重而有時代感,單從校舍就能看出這裏雲集了優秀的學生。好像周末也有社團活動,校舍中傳來吹奏樂器的聲音,後方的操場上,棒球部正在練習。
「你經常這麼看遠方,能看見什麼啊?」
「我也想看看你頭腦中描繪的畫面。有了這個想法,帶你出去時,你看見什麼都很開心。那時我就想,以後要帶你去看更多的風景。」
這個幻想故事我給一個人講過。她叫小野道代,和我同年級,小學六年級時,由於在銀行的父親工作調動,全家搬到了這裏。上課和放學時我都會望著遠處發獃,以前認識我的人都見怪不怪了,可這在道代眼中卻十分不可思議。
從書店出來,他又帶我去了文具店。我們中學對面的文具店大概有三席榻榻米大,常用文具基本上都有,這家文具店則要大十倍之多,文具品種齊全,有精緻的鋼筆,還有皮面筆記本,許多好看的文具我連見都沒見過。我想買信紙和信封,印著可愛插畫的信紙和四周有玫瑰花邊的進口信紙都讓我愛不釋手。跟在書店時一樣,在這裏也挑花了眼,我問「火腿君」哪個好看,最後總算決定要買哪一款了。傍晚之前必須得回家,我們出了文具店就朝公交站走。「火腿君」問我要給誰寫信,我說要寫給一個搬走的朋友,然後跟他說了小野道代的事,但是省略了自己寫小說的那部分。我和道代大約每個月往來一次信件。
我把夾在胳膊底下的書拿給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