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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去,到未來

回過去,到未來

「我和寶寶都很好。」我回復。
手機鬧鈴響了。讀完《天空的彼方》已經三個小時了。無論在日常世界中還是在旅行的世界中,午睡后醒得都比較容易。
阿萌幫我拿著包,我一手扶牆,走回了房間。如果和我在一起的是隆一,他沒準會叫來急救直升機,強行中斷旅行。可我想讓寶寶看的,遠不止是渡輪上的海景。
我一直以為,十幾歲的孩子都是一天到晚手機不離身呢,原來也有不這樣的。剛才一瞬間,阿萌的臉上似乎閃過一絲陰雲。我裝作沒注意,這麼解釋道:
她說「讓您久等了」,把裝著運動飲料和飯糰的塑料袋放在床邊,然後遞給我文庫本。
阿萌買回了牛奶紅茶,把零錢一分不差地還給我。我們用罐身捂暖了雙手和臉頰,兩人一起拉開拉環,乾杯后喝了一口,身體一下子暖和了。這熱量不僅來自紅茶,還來自於一道橘紅色的光,那道光從海平線上「唰」地投射出來。
我回到艙室,收拾東西準備下船,把《天空的彼方》和攝像機、日記一起放進單肩包里。
父親突然說要去北海道旅行,是因為被醫生宣告只剩半年的生命了。直到父親去世前一個月我才知道。那之前父親一直在外工作,我從沒想到父親會患這麼重的病。
「那不行。旅途中都是年長的人請客。」
——案件十分慘烈,兇手自殺,最後找到的是一具屍體,這是最壞的結局。可環繞其四周的風景卻如此美艷而壯麗,就像在述說這人世間的恩怨都與其無關似的。當時我還想著,下次一定要專程過來旅遊,可時間一晃就是十七年哪。
在見證新一天到來的時刻踏上北方的大地,開始旅行,讓我感覺像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我把手機和日記本放進挎包,走出了房間。這次去了船尾的甲板。這裏雖然也擺著幾張長椅,卻空無一人。我面朝大海,在正中央的長椅上落座,感覺這裏就像是只為我一人準備的專座。
「原來如此,『兩個人』是這麼回事啊。是怕生完孩子很辛苦,趁現在再謳歌一下自由嗎?」
父親實現了夢想,他想把它持續到臨終那一刻。母親一直知道父親的病情,曾多次想讓父親辭掉工作,一家三口過幾天平靜的日子,哪怕能多一天也好。
我指了指腿上的筆記本。
「想看,好像挺有意思的。可不知道到小樽之前能不能看完。」
放棄孩子,自己得救,再懷上一個孩子。
我怕著涼才選在太陽快升起的時間來看,可能好多人早就出來等了。一群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們佔據了甲板中央的位置,地上散落著點心包裝和空啤酒罐,貌似是聚會剛結束。年輕、健康、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相聚一堂,是讓漫長的等待也能成為開心時光的要素之一。
渡輪上有一家大餐廳,但天氣這麼好,我想邊吃早飯邊看海景。甲板上擺著許多簡易圓桌和椅子,我找了個空位坐下,開始吃早點。
我感到腋下都是冷汗。
我遞給她五百日元,阿萌說了句「那就謝謝您了」,就向有自動販賣機的艙室跑去。她想看日出,又怕我冷。本來是想照顧我,卻找了個借口說自己想喝巧克力。
我注意到阿萌去的時間有點長,只買這兩樣東西用不了那麼久。
「短篇集可以吧?」
淚水扭曲了視野,我面朝這棵挨了一拳也紋絲不動的大樹,痛哭出聲。
去時選擇乘渡輪,是因為父母結婚時曾約定,有機會要兩人一起乘豪華渡輪去旅行。日本海之翼客船雖然稱不上豪華,但母親提議說難得有機會,一定要感受一下。
像是水珠滴落在藍色顏料上一般,天空漸漸明亮起來。海平線上還有一層薄薄的雲,隨著天空越來越亮,雲也漸漸升高。過了一會兒,太陽還沒露面,雲就快消失在空中了。
你一定要記住這份光芒——我輕輕把手放在肚子上說。
「用『記錄』這個詞真是不敢當。記的都是一些簡單的事,比如看了日出、早飯吃了什麼之類的。像阿萌你這麼大的女生,會把這些事用手機發給朋友吧。」
——別說傻話。我是想帶智子你去看看那片景色。
父親的最後一部作品是松木流星的原作。時代設定換成了現代,在尊重原作的基礎上,打亂結構重新編排,這部作品沒有任何能讓我挑出毛病的地方。
家庭分為兩種,一種是養育自己的家庭,另一種是自己創造的家庭。
我的心情還會和那時一樣嗎,會覺得當初想象力豐富的自己很可愛嗎?到岸時間不同,沒法親身體會了。雖然有些遺憾,可日落之後的北方大地又會是怎樣的景象呢,我同樣期待。
而且,全日本的人都很喜歡小匣子里的世界,無論鄉村還是城市,山間或是海邊。身處各地、從未謀面的人們在每周的同一個時間,分享同一個世界的故事。父親由此認識到了自己是和廣闊世界相聯繫的。
隆一在褲子上胡亂擦了擦拳頭上的血漬,然後慢慢地,張開那隻手,撫摸我絲毫未隆起的腹部。
「您沒事吧?」
與其哀嘆沒法在未來留下回憶,倒不如把現在作為回憶保留起來。之後,我像父親之前那樣,跟隆一提議。
我一直告訴自己,沒事的,沒事,但有一天突然眼前一黑,跌落進黑暗的坑洞。
我和隆一一起去了醫院,告訴醫生我想生下孩子之後再化療。但之後並沒能就此安心度日。
「和您丈夫嗎?」
雖然當天繪美被帶回了家,可後來她得到了「火腿君」的理解,可以去東京了。「火腿君」想通了,他想讓繪美實現自己的夢想。就算時間短也要每天聯絡;事先跟松木流星說好並書面約定,助理的工作只到晚上九點,不住他家,在附近租間公寓。「火腿君」提了以上這些條件,繪美向他保證一定會遵守。
日本海之翼郵輪「向日葵號」(全長兩百二十四點五米,總噸位為一萬六千八百一十噸,航海速度為每小時三十點五海里)滿載著大約七百名乘客和貨車、轎車、摩托車從舞鶴港出發,駛向小樽港。
我這樣思考,然後陷入絕望,思考和絕望不斷地重複……
「不會是直接再坐船回去吧?」
那時要是去了東京,也許就沒有這個孩子了。沒有這孩子的人生無法想象。要拿孩子做交換的話,就算讓我成為暢銷書作家我也斷然不會同意。
「抱歉。可能是一直待在背陰的地方,我覺得有點兒冷,咱們換個地方行嗎?」
「表姐半年前生了寶寶。她一直抱怨,原以為懷孕時最辛苦,結果孩子一生下來,整天都得照顧寶寶,其他什麼都幹不了。還說,平時最喜歡看電影,生完孩子一時半會兒也看不上了。早https://read.99csw.com知道這樣,懷孕時多去電影院看幾場就好了。」
繪美要是男人就好了,可我不想往那個方向想。那……
到港時間預計為晚上八點四十五分,要在海上度過漫長的二十小時十五分鐘。但上次乘船花了三十個小時,這次能比上次縮短十個小時,我覺得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二十年的時光看似轉瞬即逝,可實際上,點滴變化日積月累,不知不覺間改變了事物的模樣。
「這個,您有時間時讀一下吧。」
——沒事吧?你的手流血了。
可能大部分人看完日出又回去睡覺了,甲板上沒有什麼人。海平線正上方的太陽已經快升到穹頂。陽光強烈,剛才的寒冷就如同謊言。就算看到的景色只有日本海和天空,也能讓人有夏天的感覺。我捲起衛衣袖子還是覺得熱,若是脫掉外衣只穿一件半袖T恤,又嫌風太大。
「我叫智子。」
不常見面的女兒一見面就對作品這樣評價,對此,父親邊喝酒邊說「大人的事,好多都是身不由己」,一聽而過。可後來媽媽告訴我,其實父親也不願輕易讓步。我對作品的看法跟他一樣,他很是欣喜。
「啊,也沒那麼極端。」
考慮到肚子里的寶寶,晚飯還是應該在餐廳吃些有營養的東西。等到了小樽咱們再吃頓好的吧——我邊跟寶寶道歉,邊吸溜泡麵。迎著風,泡麵獨有的濃郁醬湯味鑽入鼻腔,直衝頭頂。
「我平時挺愛睡懶覺,可一旦醒來,就睡不著了。」
「老婆有身孕,還同意她獨自旅行。啊,不是獨自一人。我表姐是奉子成婚,連新婚旅行都沒去。您懷著孕沒事兒嗎?」
「火腿君」對即將踏上旅行的世界的繪美說:
「等孩子長大,你們一起看視頻時一定會很開心。」
我裝作不經意地問父親,他笑著告訴我,他為這家公司連續工作了二十年,公司給他一周的特殊假期,我才放了心。我提議那就去夏威夷吧。但父親雙手合十懇求我說,還是一起去看看爸爸媽媽邂逅的地方吧。
午夜零點三十分,船出港了。
——咱們要去北海道了!
「嗯。長篇的話半天時間看不完,用眼過度也不好,短篇正好。小賣店人挺多吧?」
「我可以從鏡頭裡看看嗎?」
——你不用考慮以後的事。告訴我,你現在希望怎麼做?
你要是成為像阿萌那樣會關心人的孩子就好了——我把手放在肚子上,肚子里的寶寶「骨碌」動了一下,好像在說「媽媽我知道啦」。
「這麼做才對嘛。難得出來旅行,跟日常生活聯繫的話,就沒法完全進入旅行的狀態了。」
「為什麼想讓我看呢?」
就算夢想無法實現,也不願讓所愛的人空留遺恨,想讓她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在臨終前得到滿足。就算這個想法中包含了生者的自我意識,能這麼想的也只有家人。
「火腿君」制止繪美的理由,我也能理解。我讀過松木流星回憶錄,當時的編輯和作家朋友都異口同聲地說「松木流星是當代最好女色的人」。阻止自己心愛的人到那種人的身邊去,也是理所當然。
「啊,早……已經問過早了啊。」
阿萌回來了。
剛讀時我還想可能是阿萌寫的,但讀了幾行就覺得不像。這篇文章用的是舊時的文體,年代設定也較早。松木流星活躍的時代應該是在四五十年前了吧。還有,這內容是想象還是紀實呢。總之,故事講的是我不熟悉的年代和我不認識的人們。
「您坐這兒吧。」
連一日游都沒帶我去過的父親突然說要去北海道,這嚇了我一跳。當時經濟不景氣,電視里總是播放知名企業裁員的新聞,我甚至懷疑父親也被公司裁員了。
雖說是「專程旅遊」,不是去工作,父親還是最先把攝像機放進了包里。當時的攝像機不像現在這麼小巧,得雙手才能操作。可他還是一直挎在肩上,要是看到心儀的景色,就讓我舉著攝像機,跟我一起看著鏡頭,告訴我如何去拍攝。
夕陽落盡,海天合一。船尾的白印已經看不見了。黑暗的另一側,能看見無數的亮點兒。那是居住在北方大地的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燈光。
——我們去北海道吧。
我回答,眼睛一秒鐘也沒有離開太陽。如此美景,透過鏡頭看簡直太浪費了,我連眼睛都不願眨一下。這裏的人應該都是這種感覺吧。太陽出現時大家會歡呼,可此時此刻都屏住了呼吸。雖然也有手機鈴聲和快門聲響起,一部分人是為了保留這幅美景,另一部分人則是想讓沒在現場的人也能看到吧。
「不是啊,丈夫沒在這艘船上。和我一起的啊,是這孩子。」
我從背包里掏出零錢包。
沒想到看日出要花這麼長時間。如果想看到漆黑的天空慢慢變白,夏天的話得從凌晨三點開始等。但要是想看太陽完全升起,那之後還要花近兩個小時。
母親聽我這麼說,以為我是太想念父親了,就跟父親聯繫,讓他回來看我,就算當天往返也行。當父親抱著大大的公仔熊,並且把自己也裝扮成大眼睛公仔熊的樣子來看我時,我想的卻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心裏覺得十分對不起他。
繪美會這麼想的,也許還會感謝「火腿君」的決定呢。
我在小賣店買了三明治和果蔬汁,又回到船頭的甲板上。
——我……
如果隆一看到這個情景,肯定會苦笑。結婚兩年,每天早上,不管我的鬧鐘多響,先起床的肯定是隆一,我從沒自己關過鬧鐘。隆一關掉鬧鐘,然後再把我搖醒,這是日常世界中的習慣。
我從初中開始讀松木流星的作品。因為父親當時負責幾部松木作品的製片。
既然這樣,我決定收下這部短篇小說。我再次對從早上就一直照顧我的阿萌道謝,她卻說了句「別說這些啦」,就嗖的一下跑出了房間。我沒追出去,但心想,要是下船之前能再見一次面就好了。
用我的手把父親眼中的影像拍下來,在這個過程中,我學會了攝像的技巧。但父親這麼做的目的,並非單純想教我如何使用攝像機。
母親也回答船頭。那時《泰坦尼克號》還沒上映,母親抬頭仰望天空,自語般地說:「我們三人這麼站在甲板上,好像這片海就屬於咱們三個人,你們不覺得這很浪漫嗎?」
我現在的心愿是能平安生下這個孩子。但我知道,生下孩子后我又會有別的心愿。我想和孩子一起生活,想看著孩子長大,不希望孩子因為失去母親而孤單。所以……
——新上任的葛城警官的父親在巡查時死去,他從父親生前的話中獲得線索,去追蹤兇手。這部分內容明明挺有意思,怎麼冒出來個九九藏書原作從沒提到過的葛城警官的戀人,沒費多大力氣就發現線索了呢?太奇怪了。
阿萌站起身來說。
「為什麼這麼說啊?」
「身體狀況怎麼樣?」
我記得上次到港時間是早上六點左右。船停穩后,我走上甲板,天色微明,我看了日出后才下船。當時十五歲的我看到海上日出,覺得自己和太陽都與同一片海相連,不禁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若是一直朝著海平線前進,不就能追上太陽了嗎?
「火腿君」會不會放手讓繪美去做她喜歡的事呢?特別是小說這種能成為紀念的東西,他也一定希望繪美的小說出版,作為她曾活在這世上的證據吧。
好像還要等一會兒,有沒有能踏實地坐下來等的地方呢?
阿萌邊問邊神清氣爽地朝我走來。
渡輪噴出的泡沫在青色海面上形成了一道白色紋路。隆一回復了。
現在是傍晚六點。在到達小樽港之前,我也許應該再躺會兒,可是還有想看的景色,也覺得有點餓了。我走出房間,先去小賣店買了泡麵,再到茶水間接了水。
「沒多少人。我是回房間取了趟東西。」
「謝謝。」
「我不想死。」
主人公繪美住在一座山間小鎮上。父母開麵包店,一年到頭都沒空休息,繪美從沒出過小鎮,她每天都在想象山那邊的世界。有一次繪美聽了轉校生道代的勸告開始寫小說。道代覺得繪美的小說很有意思,可繪美做夢也沒想過自己能成為一名小說家。不久道代轉學,送給繪美三本橫溝正史的小說。繪美邂逅了推理小說,又邂逅了「火腿君」。在與「火腿君」相隔兩地時,繪美一直在寫推理小說寄給他。繪美把小說寄給成為松木流星弟子的道代時,道代回信說松木很認可繪美的才華,想讓她來東京收她為徒。這雖然是件天大的好事,可為時已晚,繪美已經和「火腿君」訂婚了。繪美懇求「火腿君」等她三年,卻沒有得到「火腿君」的理解,連繪美的父母也站在「火腿君」那邊。但繪美太想去看看天空那邊的世界了,就瞞著所有人去了火車站,卻在那裡看見了「火腿君」的身影。
我希望,就算繪美沒有生病,「火腿君」也能意識到還有這個選項。我決定為《天空的彼方》續寫這樣的結尾。
隆一用沒有鬆開的拳頭用力擦了下雙眼。眼角沒有淚水,而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黑暗中,許多個「如果」重疊在一起。每當這時,現實就會堵死眼前的這些路。我哭喊出聲:
「行啊,船頭那邊的甲板陽光充足,也有很多座位,最主要的是氛圍好。」
隆一當然沒那麼乾脆地答應。
我接過來往裡一看,裏面放著一沓紙,大概二十多張。橫版的A4列印紙中央印著「天空的彼方」幾個字,右側用黑線裝訂。隨手一翻,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印著豎版文字。
阿萌拉開外衣拉鏈,從懷裡掏出一個A4紙大小的牛皮紙信封。
「這麼說,是想在一次旅行中享受兩種樂趣?」
發現自己患上直腸癌時,我的身體里已經住進了一個新的小生命。懷孕三個月,可以選擇打掉胎兒。打掉她的話,馬上就可以開始化療。要是想生下她,就得用自然療法,等到胎兒滿七個月時剖腹產,之後才能開始化療。我的病雖然沒到父親當時那種無計可施的狀態,但癌症會不斷惡化,化療開始得越晚,治愈的概率就越低。
單間還有個好處,就是開燈寫日記時不用擔心影響別人。我旅行過很多次,卻是頭一次寫日記。以前的感想都留在記憶中了。但這一次,我一定要認真用文字記錄下來。還有視頻和照片,一定要盡量多拍一些。
我本來是想提醒父親,可剛說完就被父親駁回了。
可讓我在意的是,繪美後來怎麼樣了。
若是隆一,肯定也會反對。我上學時去國外窮游,住過男女混住的旅店,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隆一聽我說起時,還語重心長地教育了我一通,說我「毫無戒心」。在火車站被他抓到的話,他肯定會五花大綁把我帶回家,直到我回心轉意為止。這麼說雖有點誇張,但他肯定不會允許。
要是有了孩子,就會更知足。一個人時幸福只是自己的,一旦身體里住進了另一個小生命,幸福就會轉移到孩子身上。
父親剛進公司時被分配到東京總公司的采編部門,當時得到一個消息說有個殺人兇手正潛伏在北海道,結果他剛到北海道當地就得了流感。後來趕過去支援他的人,就是大阪分公司采編部門的媽媽。
父親從北海道回來后,像往常一樣,並沒有回大阪的家,在身體狀況允許時一直堅持從事製片工作。因為父親一直以這份工作為榮。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答案。父親也許是把航路視作自己的人生。代表航路的那道白線,近的地方很濃重,隨著船駛遠,它也越來越淡,擴散開來,成為藍色大海的一部分。眼前的景色讓我懂得,無論是人生經歷,還是回憶,最終也會這樣全部消散。
也有人覺得,放棄肚子里這個孩子,先把癌症治好,之後再懷孕就行了。可現在我身體里的小生命和下次再懷上的不一樣。再說,就算放棄這個孩子,專註于化療,病也不見得能治好。
「我喜歡船尾。能看到船在海上開過的痕迹。特別是在黃昏時分。我真想邊吃泡麵,邊這麼看海景、看日落呢。」
「你身邊有這樣的人嗎?」
手心捏一把汗,心臟怦怦直跳地看完另一個世界里發生的事。在興奮的同時,又覺得幸虧自己生活在這麼安寧的環境,開始逐漸喜歡上自己的日常生活了。
或許我根本就沒睡著。感覺是做夢夢見了父親,其實也許是因為閉著眼睛時,頭腦深處一直隱約想著父親的事。我隨便按了個鍵,鬧鐘就不響了。
「您呢……姐姐您呢?不對,這麼叫也有點……」
「那就麻煩你幫我買罐熱紅茶吧,原味、牛奶味或檸檬味的都行。」
日常生活中沒有任何激動人心的事件發生,可只要按下開關,小匣子里就會出現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飆車時發生的爆炸,肉搏和槍戰,或是心理戰和卧底戰;友情,愛情,信任;受害者,犯人;殉職。
——我……想把孩子生下來。
他的音容笑貌,全部存留我心。
一直放在床邊的手機正在閃爍,是隆一發來的郵件。
我的房間在四層,甲板在五層,我又上了一層樓梯,推開沉重的艙門走出去。東方的天空已微微泛白。風很大。甲板上雖有幾處光亮,但越往船頭走燈光越暗。我扶著欄杆慢慢挪步以防跌倒,到能看見東邊海平線的地方一看,這裏人多得兩read.99csw.com手都數不過來了。
於是他有了一個夢想,他希望自己也能創造出一個世界,與千千萬萬的人分享。
阿萌站起來。我用一隻手拄著長椅,吃力地起身……一瞬間眼前漆黑一片,感覺大腦被抽空了一樣,又癱坐在長椅上。我閉上眼,調整呼吸,又慢慢睜開眼。
「不是,是兩個人。」
因為,這是和新家庭成員的第一次旅行……
上次坐渡輪時,我們一家三口也去甲板上看海了。從船頭、船兩側和船尾看了一圈之後,父親問我:
我打斷阿萌的話,從包里掏出攝像機,裝上三腳架,確認海平線的位置之後,按下了錄像按鈕,又坐了下來。
我聽著阿萌的話,只覺得羡慕。
她沒正面回答。看她一直都笑眯眯的,我覺得不像有什麼大事。但有可能是離家出走……說起來,要是對旅途中遇到的人刨根問底,就不合規矩了。
我認識隆一是五年前,我們在朋友婚禮后的聚會上經人介紹認識,之後就開始了交往。半年後,他說想和我結婚,而我卻說還要享受自由,拖了兩年多才給他答覆。如果我們當時就結婚,就算在這個年紀發病,孩子應該也早就出生了,就可以毫不遲疑地為了孩子專心接受化療了。
我開始換衣服。時值七月,日本海上的空氣卻還是涼颼颼的,只穿一件半袖去甲板會凍得發抖。我穿上半袖T恤,棉布長裙,又套上一雙厚襪子,披了件冬天的針織衛衣,確認下單肩包里的物品,就把包斜挎在肩上,走出了房間。
要從中選擇其一,能挑得出來嗎?
他才三十八歲,也許會遇到別的女人,沒有孩子更容易組建新家庭。要是沒有孩子,隆一就可以重新開始,就會得到幸福。
自懂事時起,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就很少。父母都在電視台工作,父親在東京,母親在大阪。父親在東京單身赴任,我和母親一起生活。父親隔三個月回一次大阪的家,住個三五天,這還算間隔短的,間隔長時半年都見不到他一面。
「阿萌你寫的嗎?」
若是看到小樽的夜景,看到富良野和美瑛的花海,看到道東的湖水……
「從三點半左右開始等的,好像是。」
我藉著小燈泡的光,打開手機確認時間,是四點三十分,卻不知道按哪個鍵才能關掉鬧鐘。
到岸前,我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對於父親而言,單調生活中最大的娛樂方式莫過於看電視了。所有節目中他最喜歡刑偵劇。在悠然的小鎮生活中,所謂的大事都是些鄰居夫婦吵架和學校里闖進了野豬之類的鄉村軼事。
生下孩子,自己也得救。
「只這一道陽光,就讓人這麼溫暖。」
可要是繪美的有生之年所剩無幾……
我想緊緊抱著他柔軟的身體,想給他餵奶,為他洗澡,一刻不離地看著他長大。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呢?會是什麼樣的聲音,會說什麼話呢?他會從坐到站,從走到跑,逐漸去了解這個世界。
泡麵是貫穿父親一生的靈魂食品。「小時候家人出去農作時的午飯,初高中社團活動結束后暫時充饑的乾糧,上大學時一日三餐的主食,就職后深夜工作的好搭檔。泡麵對我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站在船內餐廳的櫥窗前,父親這麼說。
看她像是對怎麼稱呼我有些為難,我先報上了名字。
還要早起看日出,我也早點睡下吧。
我不知該如何選擇,覺得必須去找隆一商量。我意識到,他會有跟我有不同的選擇。
可這並不意味著我愛自己的生命勝於孩子的生命。倘若我一無所有,在人生即將結束之時,就算感到害怕,也絕無後悔。父親離世之後,我一直都想著,要去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換件開衫,就回到了艙室。
我有一種預感,在這次的旅行中,也許就能想到一個最好的名字,但問題很快就來了。看日出時我想著叫她「曉子」,在眺望一望無際而沉穩深邃的碧海時,我又覺得與大海相關的名字也不錯,又想取「紺碧」的「碧」字。還沒踏上北海道這片土地,就已經想出好多個備選了。
她誇了我這麼多,我不禁開始好奇阿萌的父母,尤其是父親,他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能否詢問她的年齡,能否詢問她旅行的目的和線路呢?或許,她正等著我問也說不定。
如果可以,我很想生下這個孩子,就算用自己的生命交換也行。可隆一會怎麼想呢?
戴戒指的手一直揣在兜里,阿萌能判斷出我結了婚,說明雖然天沒大亮,她還是能注意到我微微隆起的腹部,所以才把一大早占的地方擠出了一部分,還把捂暖的位置讓給了我。
櫻花的花期已過,櫻樹下的空間被我們兩人包場。
隆一管寶寶叫小傢伙。我叫她寶寶。還能這麼叫多久呢?超聲波檢查時知道了是女孩,名字還沒定。兩個人想了好幾個備選,卻沒挑出最中意的,在確定名字之前,就依照各自的喜好稱呼她了。
我從沒專門學過攝像,大學學的是經濟學,後來在銀行就職,只在跟父親一起去北海道旅行時才學過怎麼用照相機。
三個月沒見的父親回到家,這麼說……
就在那時,我無意間打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的影片似曾相識。「松木流星懸案」的重播,是父親的作品。一開始,我只是獃獃地望著,不知不覺被吸引了。在結尾字幕中看到父親的名字時,我突然有了個想法。
我回到客艙的房間,確認了一下拍下的視頻,寫下了日記。視頻中的太陽比肉眼看起來更大,顏色更鮮艷。我想起回客艙時,阿萌對我說的話。
「您不困嗎?」
也許隆一會很吃驚我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不如也告訴他吧,告訴他我讀了一篇不知作者、又沒有結尾的小說。讓他幫我調查一下,是否有一個叫繪美的女作家,曾是松木流星的弟子。
一坐下,就感覺屁股底下熱乎乎的。
要是繪美有病呢。
我沒想到還有船頭之外的回答。無論是誰,肯定都喜歡最前面,這隻有少數人才能站的位置。可是父親的回答卻不一樣。
害羞的太陽在露出眉梢后終於鼓足勇氣,就像是即將登台的主角,邊向海面和天空投射出強烈的光芒,邊落落大方地顯露出身姿。
「我丈夫因為工作關係沒有那麼多假期,跟我說往返都乘飛機,可我太想乘船了,就百般懇求,他沒辦法才鬆了口。這才有了這次的旅行。」
隆一聽我說完,像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看向我,又一下子移開視線。他攥緊雙拳,肩膀也在震顫。我全身繃緊,以為他要揮拳朝我打過來。隆一的右拳狠狠砸在了櫻花樹榦上。這棵巨大的櫻花樹是公園的象徵。就算隆一上學時是橄九_九_藏_書欖球選手,他的一拳也只能讓它的枝葉輕搖兩下,對這根我兩手都環抱不住的樹榦沒造成任何傷害。
片尾字幕中滑過父親的名字,但我讀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他在北海道和我一起看鏡頭時的樣子。
——那您跟媽媽兩個人去就行了。我這麼大了,一個人看家也沒問題,而且我還得準備考試呢。
「怎麼會……表姐給我的。啊,但肯定也不是表姐寫的。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讓智子姐看看,就拿來了。」
能意識到這些,是不是因為我和父親患了同樣的病呢?
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可我就是覺得它沒寫完,往信封里瞅了一眼也沒有脫落的紙張。這篇小說是沒寫完,還是把結尾留給讀者去想象呢?
阿萌說去給我買飲料和零食,我拜託她再幫我買一本書。出發前,我覺得在家也能看書,沒必要非在旅遊時看。所以一本書都沒帶。要是得在床上躺半天,我還是願意看看書。
我想活下去。
「我也一樣。可在船上沒事兒干啊。智子姐在這兒幹什麼呢?」
和繪美一樣,父親出生、成長的地方也是一座山間小鎮。家裡務農,好像從沒帶他出去旅行過。這也是他與繪美的共同之處。
阿萌環視了下甲板,滿意地點點頭。難道跟阿萌同行的人也來甲板上了?有同樣的話,應該會一起看日出,分享這份感動吧。可阿萌卻坐在我身邊一動沒動。
「那,我就不客氣啦。」
就算被「火腿君」硬拽回家,短時期內她可能會哭著想象天空的彼方,可能會怨恨「火腿君」。但是邊烤麵包,邊與「火腿君」過日子,那個念頭就會逐漸變淡。她會覺得這也挺好,終有一天,會將自己之前的堅持視作笑談。
「你最喜歡在哪個位置看?」
我眺望著光線自語道。是啊,阿萌回應了我。橘紅色濃度不斷加深,逐漸變為硃紅色,加深,再加深……太陽露出了通紅的一條邊。大家的歡呼聲更高了。我起身確認攝像機鏡頭是否對準了太陽的那道邊。
繪美暈車暈得很厲害,可似乎沒什麼大病。就算成為小說家的夢想破滅,也能和溫柔的「火腿君」結婚,繼續在鎮上人人都喜愛的麵包店裡和父母一起做好吃的麵包,過幸福的生活。
就算媽媽說可以先錄下來,我還是覺得不一樣,直播時看到父親的名字,就像直接見到了父親本人,錄下來的話就只是父親的照片了。
我拿出手機給隆一發郵件。
倘若生下孩子后死去,我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但隆一必須得撫養這個孩子長大。一個大男人帶孩子,工作肯定會受影響。他在建築公司上班,有時候不分晝夜,為了工作說走就得走。
如果,我再早些遇見隆一,二十歲左右結婚,孩子現在都上中學了。若是孩子那麼大了,我也會專心接受化療,不會那麼害怕治不好,因為即使我不在也沒關係了。
「儘力去做,不要讓自己後悔。但我希望你記住一點,你隨時都有歸宿。」
「智子姐你攝像的技術一流啊,電視里放映的紀錄片都要甘拜下風了。你專門學過攝像嗎?」
大家的目的應該都相同。在日常世界,日出是很常見的現象,除了正月,平時都意識不到;可在旅行的世界中,即使是很平常的現象,只要與未知的景色和不一般的心情相結合,就變得新鮮而特別了。
「可是啊,我也許比你表姐更勝一籌呢。你看,她在我肚子里時,我就開始給她錄像了。上船之前我也支上三腳架,站在『向日葵號』這幾個字前對著鏡頭說,我們要去北海道啦。等日出時我也要好好拍下來。」
三人邊吃泡麵,邊在船尾眺望海景。夕陽是不錯,但我覺得船頭的感覺更好。我平時不太暈車,但反方向坐久了,身體也覺得不太舒服。而且,這情景就像是在背著別人吃泡麵,感覺很難堪。
——這孩子肯定也在這麼盼望著呢。因為這小傢伙是智子你的分身啊。
他經常說:「我必須要做出能讓智子認同的作品。」
生下孩子,自己死去。
「我啊……最怕麻煩。手機倒是有,一直扔在包里。」
站在甲板前端低頭看海,可以看到渡輪乘風破浪的樣子。再抬頭把目光移向海平線,就會感覺自己正在破浪前進——朝著未知的目的地,朝著未來前進。
「生完孩子會變成那樣啊。」
是啊——我笑著回答。
而是為了創造與新家人的回憶。
「咦,智子姐。」
但剛才起床時卻沒太費勁,也許潛意識中知道沒人叫自己起床了。不對,在旅行的世界中我總能起得很早,以前也是這樣。
我把手放在肚子上,輕輕地說——畜生,媽媽要活下去。
「您冷嗎?我去自動販賣機買罐熱巧克力。您有什麼想喝的嗎?」
我不害怕死亡,只是覺得太悲哀了。
這話像是懷過孕的人說的。
泡麵原來這麼好吃啊。
在這情景下吃早餐實在談不上優雅,但坐在藍天之下,食慾倍增,這頓早餐吃得很舒服。
在外邊的話,因為怕別人看見醜態,我可以一直保持思考的狀態。要是在家裡,肯定連話都沒說完腦子就亂得沒法思考了,只會一個勁兒痛哭。我預料到了這些,才挑白天來這個父母和小孩子聚集的熱鬧地方。
我要繼續我的旅途。攝像,拍照,寫下文字,把所有回憶保存下來。期待今後有一天,我可以和這孩子一起追溯和回憶。
三十五歲的我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這次要看海上日出的話,四個小時后就得起床。雖然有機會看日出,但登岸時的心情應該與上次完全不同吧。
生還是不生,也許要由我做出選擇。可這不是也該讓活在世上的家人來決定嗎?所以我對他說「你來做決定」,把決定權交給了他。
他的人生,會有多少與我相關呢?那些事能夠烙印在他的記憶中嗎?
「你在這兒等多久了?」
但這一次旅行,不是為了追憶父親。
因為和父親患同樣的病,才能循著與父親共同的回憶,最終體會到和父親同樣的心情。
「馬上就到了。謝謝你讓我出來旅行。」
坐在阿萌旁邊的那對情侶,女子打了個小小的噴嚏,男子摟住了她的肩膀,像是要幫她取暖。
「是的。」
「但我還是能理解您。」
「怎麼樣,有意思吧?」
「看看海,寫寫日記。」
休息日,我約隆一出去散步,在家附近的公園裡跟他說了。
「那,我送您回房間。」
鬧鐘剛一響,我就抓起放在枕邊的手機,坐了起來。
這是當時在我腦中浮現出的,唯一的心愿。
這是日出的信號。甲板上的人們一齊歡呼起來。
如果,我現在還是單身,也許就能毫不悲觀地迎接死亡的到來。
「您不https://read.99csw.com用還我。要是覺得帶著是個負擔,看完就扔了也行……可要是您覺得有意思,就再傳遞給別人。」
「我叫阿萌,智子姐是一個人旅行嗎?」
也許對於幼年時的我來說,父親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笹部利朗」這幾個字。直到初三的夏天之後,想起父親時,浮現在腦中的文字才變成了人。
阿萌急忙補充。她說表姐一天到晚給小嬰兒攝像,還說要在他結婚典禮上放映,連幾十年後的事情都想好了。身邊的人都驚呆了。
要是把繪美換成自己,隆一會怎麼做呢?
如果相信未來還會持續幾十年,我希望選擇安穩幸福的人生。
但這是母親自己的心愿,不是父親的。母親不想讓父親留遺憾。為了讓父親在臨終時覺得此生無憾,她決定竭盡所能去支持他。就算她自己會孤單。
「當然是船頭啊。」
如果我是繪美,我希望他放我離開,讓我乘火車去東京。在人的一生中,實現夢想的機會並非隨處可見,更何況能拜松木流星為師。不過,這才正是問題所在吧。
「因為裏面提到了松木流星……您不想看嗎?」
可我希望能早點用名字稱呼她。
我把文庫本放在床邊,把枕頭豎起來,找了個舒服的讀書姿勢,開始讀《天空的彼方》。
「說是一個人又好像不是……哎呀,都差不多。」
我端著泡麵去了船尾的甲板。這裏和中午時一樣,長椅都空著。我坐在正中央的長椅上,把泡麵的蓋子掀開,掰開了一次性筷子。
「一個人?」
不,《天空的彼方》已經完結了。
我覺得母親的決定是正確的。母親每次想起父親時,都會說要是多讓他做點喜歡的事就好了,她從未後悔自己的決定。也正因為如此,在我的回憶里,父親總是一副開心的模樣。
就這樣,二十年前的夏天,我們一家三口從舞鶴港出發,乘日本海之翼「新向日葵號」,開啟了北海道之旅。遺憾的是,那艘客船現在已經停運了,我才預約了只比當時少了一個「新」字的「向日葵號」。
家裡的床上還熟睡著另一個我吧。存在於日常世界中的那個我,早上七點被媽媽叫醒,抱怨著「一大早天就這麼熱啊」,去圖書館複習備考。把所有煩心事都交給她就行了。這樣幻想的同時,我忘記了現實,完全沉浸在旅行的世界中。
去北海道旅行那年的年底,父親停止了呼吸。他患直腸癌去世了。
他是為了保留下這些父女同享感動的時刻。
我從兜里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肚子。
睡的是大通鋪,吃的是泡麵,這跟豪華渡輪差得有點兒遠了吧。我心有埋怨,看向母親,她卻一直在開心地微笑。
「您不用給我錢。」
我回頭一看,站在那裡的是阿萌。
伴隨著引擎的低鳴聲,艙室晃動了一下。應該是靠岸了。聽著船內廣播,我走出了艙室。通道上擠滿了乘客,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期待,真希望我自己也是這樣的表情。
海平線之上,渾圓的太陽散發著光芒,呈現出完整的姿態。新的一天開始了……
「不是,是去和我丈夫會合。今晚到了小樽,住一晚,明天從札幌去富良野,後天在旭川的酒店跟他碰頭。之後我們一起去道東,在那兒住三天,最後從帶廣乘飛機回家。」
船頭和船尾各有一處甲板。看日出當然要選船頭了。
肚子里的寶寶翻了個身,好像在笑嘻嘻地說:「媽媽你總算開竅啦。」
「已經進入穩定期了,也問過醫生,說可以,所以沒關係。而且,和寶寶兩人的旅行,算上乘船的時間一共也就三天。」
「是呢……可是,智子姐您老公心可真寬。」
我邊回答邊把攤在膝頭的筆記本合上,從長椅正中間往邊上挪了挪,示意她過來坐。阿萌說著「打擾了」,坐在了我旁邊。
「請。」
「代我跟小傢伙問好。」
父親為什麼會喜歡船尾呢?
我決定不去找阿萌了。阿萌有她自己的旅途。
她旁邊是個二十五六歲的男子,和另一側的女性並肩而坐,看起來很親熱。這個女孩子應該不是和他們一起的。
「真厲害,不光攝像,還用文字來記錄旅行啊。」
上次是十來個人在鋪著榻榻米的通鋪間席地而睡,這次是有床的單間。雖然我想儘可能重溫二十年前的旅行,但考慮到同行的人很柔弱,也考慮到自己的身體,還是需要確保良好的休息環境。這是隆一提出的條件,我一定得遵守。
「應該是貧血。懷孕經常會這樣,不用擔心。我也帶著葯,回房間躺一會兒就沒事了。」
「小說?」
去小賣店買早飯時,我注意到店裡擺著好幾本松木流星的短篇集。他是活躍在昭和中期的推理小說家,可我一跟阿萌說她馬上就反應過來了。兩小時劇場打著「松木流星懸案」的旗號,直到現在每年還會播放兩三部作品。今年是他逝世三十周年,連文庫本也做了書封,擺在書架顯眼的位置。他是位超越了時代的人氣作家。
新生的光芒穿過眼球,一直暖到內心深處。
我那時認為父親都是這樣的,沒覺得孤單。母親常告訴我「這是你爸爸策劃的節目喲」,讓我認識到了他的存在,這也是我不覺孤單的原因之一吧。上小學能認字之後,就盼著能在片尾字幕里找到父親的名字。那些給大人看的電視劇內容我完全不懂,但還是揉著惺忪睡眼,堅持看到最後。
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放棄孩子,自己也死去。
二十年前的那次海上之旅屬於前者,父母和我一家三口去旅行。
下台階時,在前方大概五米處,我看見了阿萌的背影。要不要把原稿還給她呢?我還想再跟她正式道一次謝。可阿萌好像在拚命追趕著某人。她在追誰呢,人太多了我看不到。阿萌是追隨著某人出來旅行的,可那人卻不知道阿萌一直在身後跟隨。有這種可能性嗎?
放棄孩子,自己得救,懷不上孩子。
——你不用擔心我……根本就不用讓我優先選擇。智子你想怎麼辦?
我剛環視甲板,一個全身穿彪馬運動服、初中生模樣的女孩子就開口了。她背靠欄杆,面朝里坐著,稍微往右挪了挪,給我空出了一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