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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之丘

花開之丘

父母覺得不放心,怕女兒被好色的壞作家欺負,可女兒離開也不會影響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都還年輕,都很健康,沒有必須依靠女兒的事情……這是繪美與我的不同之處。
終於可以拍攝沒有遊客的薰衣草花田了,我剛這麼想,下一撥遊客又來了。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本來想拍攝風景,可富良野地區的日出公園是薰衣草觀光的發祥地,我白天來這裏拍就是個失誤。
「好的。」
那年底,我從工作了六年的公司辭職,決定當一名專業攝影師。為此,我邊做一些時間上比較靈活的工作,邊去攝影專業學校上課。
耳朵不時捕捉到那些說話聲,我的身體變成了一台照相機。離開日出公園時,爸爸把相機收進了旅行包。我要將這些令人怦然心動的美景儘可能多地印在腦子裡,眼睛就是鏡頭,我調節遠近,找到最佳角度對焦,按下了腦中的快門。
我們途徑柔和七星之丘,返回了美瑛火車站。在寄存箱前,智子遞給我的不是書,而是一個牛皮紙信封,裏面是一沓裝訂好的紙張。我問智子是不是她寫的小說,智子說是在渡輪上認識的人給她的,出自專業作家還是門外漢之手,是杜撰還是事實,她也完全判斷不出。但她十分慶幸能讀到這部小說,所以也想讓我讀。
難道我就從沒這麼想過嗎?
本想讓她坐在副駕駛,詢問她這次旅行的目的。可這條路上似乎隨時會有野生動物從田裡躥出來,以防萬一,還是讓她坐在後座上了。
「啊,非常感謝您。」
要是有這樣的攝影作品集就好了,可我從沒見到過。我想拜託她,讓我好好照幾張。
受到挫折時有個避風港就好。可要是未婚夫變心了怎麼辦,父母把麵包店關了又怎麼辦?
為了聽對方說這些話,拍的照片不能太丑。跟別人炫耀時至少能拿得出手。
原來有個和我同名的攝影師啊。聽著自己的名字在所有遊客面前被提及,心裏挺自豪,但「拓真館」這個名字並非來自攝影師。
以現在的狀態拍出的照片,就與旅行團遊客拍的紀念照沒什麼區別了。或許,連紀念照都不如。
二十年前沒有這種冰淇淋。當時姐姐、哥哥和我吃的都是普通的白色冰淇淋。我剛想著薰衣草是什麼味道,就聽見有人說味道獨特,我點點頭,覺得這個評價還挺恰當。
這三張照片按家裡人頭數去增印,之後的一段時期,大家都隨身帶在包里,看見熟人就拿出來炫耀一番。
我們來到了「肯及瑪麗之樹」。這個地方在幾十年前的廣告中一舉成名。樹不過是個標誌物,好看的還是丘陵的風景。我徵得智子的同意,把車停在了稍微靠前些的路肩上。可能因為這裡是個絕佳的景點,連路都比別處寬。綠色,黃綠色,深綠色,還有金黃色。我叫不出太多顏色的名字,可我能把這萬千色彩用照片表現出來。
「拓真給我拍的照片,真的非常好。如果這是最後的拍攝,那太可惜了。」
我照了十來張,把相機遞給男生。男生邊確認照片邊發出驚嘆聲,然後跑到女生身邊。
她凝視著花,一隻手放在肚子上,自言自語。不,她是在和寶寶說話吧。
「我都有點自愧不如呀。」
男生端著相機對女生說。
全部是我拍的。
我終於問出口。
然而,全家人讓我繼承工廠的理由並不是由於這些形勢所迫。若是如此,我也能更乾脆地做個決斷。
巴士終於在一座貌似教堂的白色建筑前停下了,是一所叫「拓真館」的攝影藝術館。
「合適的話,我再幫您照幾張。」
「啊,真的呢。眼前的薰衣草恰到好處地把腳遮住了。」
男人這麼說著,端起一個小數碼相機。
「不……我並非專業,也稱不上攝影師。我來這裏,是為了和攝影訣別。」
爸爸媽媽聽到這些話,不都喜形於色嗎?
我撓撓頭,不知怎麼回答是好,這時男生說:「您是想找個沒人的時間吧。我們就不在這兒礙事啦。您請。」說完,兩人走下了山丘。
日頭還高,我朝車站附近的北西之丘展望公園走去,據說在那裡能一覽美瑛丘陵的全景。我決定在那裡讀小說。
「哎?那可不行。這條裙子長度就到腳踝,一站起來,我穿的涼鞋不就露出來了。」
我讀攝影專業時也曾去打工,給專業攝影師當助手,可沒有一份工作能稱得上是機遇。參加攝影大賽的成績也不理想,有段時期我也曾問過自己,是否要繼續這樣的生活。但我還是相信,只要不放棄,機遇就會降臨。
反倒是我們這些孩子對照相機表現出了更多興趣。雖然看見薰衣草花田很激動,卻也不會像媽媽那樣目不轉睛。奶油冰淇淋也吃完了,可離集合還有很長時間。先是姐姐跟父親借相機,然後是哥哥照了幾張,照相機完全成為孩子們打發無聊時間的玩具了。
「給我拍出了這麼美的照片,我真是太幸運啦!」
我坐在能夠鳥瞰整個公園的長椅上,一直保持同一姿勢,一口氣讀到了最後一頁。能讓沒有讀書習慣的我這麼一下子讀完,或許是因為繪美的形象和自己有重合的地方。山間小鎮,海邊小鎮;開麵包店的父母,經營魚糕加工廠的父母;成為作家的夢想,成為攝影家的夢想……甚至連得不到家人理解的情景,也和我一樣。
「您別誤會。我意識到了自己的不足,並不是指技術方面的。我要是猜錯您可別見怪,智子是想等寶寶出生后,把母女二人一起旅行的景色給她看吧?」
「知道啊。那邊是土豆開的花。」
智子跟我說話時語氣很輕鬆,可是她口中咀嚼乳酪蛋糕時,表情卻像在思考。她是在想一些安慰我的話吧。我用叉子叉起那一半巧克力蛋糕,直接一口咬下去。
員工田中悄悄告訴我,父親和母親自始至終都十分自豪。
「啊?」
季節更替時,我有了女朋友,是在打工的地方認識的。盡情享樂時,時間也如白駒過隙般一晃而過,雖然找工作的過程很艱難,但總算是被東京都內一家鞋業公司內定錄用了。
——去了。給我們拍照的,就是小兒子呢。
智子先開了口。
「真好,能繞拼布之路一周。」
最早注意到的是爸爸。我的名字雖讀作「TAKUMA」,但漢字和這座建築的名字一樣,我很高興。令我震撼的是,和我同名的建築是一家攝影藝術館。我幻想著剛才看到的景色就是自己的攝影作品,正在被展示,心裏樂開了花。
「啊,真好。雖然照片拍的是我,不該自賣自誇,可是真的很美。這些照片能發給我嗎?」
「沒辦法,布料不夠用了啊。下身埋在薰衣草田裡,只露上半身,你就照這種感覺拍。」
被如此對待是常事,我也沒有太失落。在廚房用菜刀時,放煙花時,在工廠往質量標籤上印日期時,姐姐和哥哥在跟我https://read.99csw.com一樣的年紀,父母都允許他們幫忙;但唯獨對我,父母都說「你還太小」,什麼事都不讓我做。
「哎?」
——真像拼布圖案一樣呢。
怎麼回事啊?我剛想給智子發個郵件問問,突然想到或許文章採取的就是這種寫作手法,在中途結束,讓讀者為故事添上結尾。
看得入神的媽媽說。姐姐問,那些都是什麼啊。
我覺得所有稱讚都沖我而來。我拍的照片被做成明信片,放大后鑲上鏡框,擺在自家客廳和工廠辦公室里。
——那可真了不得。將來肯定能成為一名攝影師喲。
女性回頭望向山丘。這麼回事啊,總算能解釋得通了。
「哎,這麼好啊。」
現在用數碼相機當場就能確認照片的好壞,可在二十年前,只有等照片洗出來才看得到。從北海道回來五天後,媽媽去附近的照相館取照片,我們姐弟三人和父親在家滿心期待。媽媽回來時,臉上的表情明顯很失望,從信封里拿出那沓照片時,我們所有人都變成了和媽媽同樣的表情。二十四張膠片,有三分之一都模糊不清。
——你家小兒子沒去嗎?
「這樣啊?」
「可說真的,是我運氣好。旅行時能遇到專業攝影師,給我拍這麼美的照片。」
把北瑛小麥之丘、七星樹,還有智子想看的母子樹都看了個遍,我們進了一家很有格調的木屋咖啡廳,這裏給人的感覺像是個隱居在森林深處的人家。
男生對著鏡頭慢慢挪動,好像一直都找不到合適的位置。
「我昨天和住同一家旅館的人去過了,不過那麼好的地方,去幾次都不會膩,還是看拓真您的安排了。」
可以說,這是一場與夢想訣別的攝影之旅嗎……
在旅行社報了富良野-美瑛三日兩晚的旅行團,七月底,父母連同我們三個孩子共五人,乘飛機飛往新千歲機場。這是我們全家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去北海道。行程第一天是從新千歲機場去札幌,參觀北海道政府、時鐘台和大通公園等處。當晚住在十勝岳溫泉。第二天切入主題,到富良野觀光,上午先去電視劇外景地麓鄉,再去葡萄酒廠參觀,然後出發去日出公園。
這單純是鄉下少女對城市裡光鮮職業的憧憬罷了。就算得到了未婚夫和家人的理解去了東京,繪美也寫不出震撼人心的故事。
她會想「啊,當時我要是好好聽大家的話就好了」嗎,會覺得後悔嗎?結婚,邊經營麵包店,邊幻想自己或許有機會成為作家,她會不會覺得這樣更幸福呢?
正確的回答是,我是放棄了專業攝影師夢想的人,為了與夢想訣別才來到北海道。因為,這裏也是我夢想開始的地方。
從亞斗夢之丘的展望台上可以看到「肯及瑪麗之樹」。「拓真館」坐落在景觀之路上,在拼布之路的對面,相隔一條道。很難步行過去。
「我是北海道大學的大四學生,畢業后要回九州島的鄉下,這下能留下美好的回憶了。難不成,您是專業攝影師?」
「抱歉,可以的話,我來幫您按快門吧。」
她一隻手放在肚子上,爽朗地說。像是獨自旅行,可是怎麼可能啊。
「裙子下擺鋪開的部分有點奇怪,還是站起來更好些吧。」
第二年我獲得了大賽的優勝獎,在兩萬名參賽者中榮獲第一。我拍攝的不是大自然的博大景色,而是一朵盛開在路邊霓虹燈下的花,題目是「夢想、開拓」。
「這樣前後來回找距離,倒不如用廣角鏡頭拉近拍效果更好。」
哥哥和我一樣住得不近,但父親沒上保險,需要支付高額的醫療費,那些費用幾乎全是哥哥出的。關於後事,媽媽應該也在電話和郵件里跟哥哥聊過了吧。
「您好像很懂攝影,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們拍幾張啊?這數碼相機是跟朋友借的,我以前從沒用過。」
——您是專業攝影師?
「話說,您知道松木流星這個人嗎?」
山丘一片沉甸甸的麥穗,上面是澄澈明凈的藍天,雲淡風輕。這片景色不僅告訴我人類只是再微小不過的生物,同時又伸出雙臂接納我,讓我知道自己也是這壯美自然的一部分。
我當然也躍躍欲試。可爸爸很過分,跟我說:「把相機摔了怎麼辦,還浪費膠捲,你就站在這兒照三張吧。」
是和我父母年紀相仿的一男一女。女人抱著一隻茶色的博美犬,對「禁止入內」的指示牌視而不見,自顧自地踏進薰衣草花田,朝男人開口。
當我們一家看到薰衣草花田時,不禁面對這片紫色花海驚呼起來,這紫色比電視里看到的濃重得多。
「因為您叫『拓真』嘛。如果我的寶寶是個男孩子,也想給他起拓真這個名字哪。」
「說得倒簡單,沒想到薰衣草田沒多高啊。」
我要是沒說自己想成為攝影師之類的話就好了。
十歲的我做到了。或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二十年前在這裏第一次嶄露頭角的。
「幫大忙啦。要是用倒計時自|拍,不跑的話就趕不上。」
看我點了頭,智子給了我一個微笑。
薰衣草種得很密,每株之間只有很小的間隔。一襲白裙的女生蹲在小路上,裙子填滿了小路旁的縫隙,一個男生從小路上用單反數碼相機對著她。兩人看起來都只有二十歲左右。
——小拓呀,一定能成為攝影師。
我從他身後往小路的上坡方向走了兩米左右,站在那裡對他說。
「我們不是要結婚。說起來,我們只是同班同學,連男女朋友都不是。這傢伙說在北海道生活期間有件特別想做的事,拜託我幫她。」
「初次見面就交換聯繫方式,旅行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智子說。
「哪裡,我才不好意思,還沒問你們的用意,就多管閑事……」
「不好意思,難得出來旅行,我凈說這些喪氣話了。可是,看了智子拍的照片,我覺得自己可以斷念了。」
她說,要是不喜歡的話扔了也行。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反倒想讀了。我說馬上就讀,然後目送她離開了檢票口。
「我沒有駕照。也想租輛自行車,可是好像顛簸會比較劇烈。從車站步行就能走到亞斗夢之丘,周圍景色又這麼美,我覺得挺好。」
「我開車來這兒轉悠,不用趕時間。」
這裏同樣是鄉下,可要是自己的老家也被如此美景環繞,我肯定願意回去。
男生在前面大步快走,女生把裙擺團在膝蓋處,一溜兒小跑跟在他後面。紅涼鞋和裙子雖不搭,卻很可愛。
「是的。丈夫因為工作關係沒能一起出來。我今天傍晚在旭川的酒店跟他會合。雖然我和寶寶兩人的旅行也挺好,但還是想讓他看看這景色呢。」
真美啊。真厲害啊。真想去看看啊。
「這樣啊……」
三個月前,我的父親因肺癌去世了。
「我剛剛也去過了。我覺得來美瑛的話,最先要去的就是那裡。」
我想https://read.99csw.com表現出天空的廣闊,讓人能聯想到在山對面的鎮上,也會有素不相識的人們正在度過五味人生。
看到照片的人一般都會這麼問,於是父母就會回答。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會讓繪美怎麼做呢。若是問我的希望,我希望她去東京,成為作家。小說最後描述的情景看似是繪美站在了人生岔路口,可沉下心來再讀一遍,就會發現她並非如此難以抉擇。
昨天下午一點左右,我到上富良野的日出公園看薰衣草園時,覆滿薰衣草的山丘四周全是人。人山人海,人滿為患。
我想的和她完全一樣。
「難道,您是走著?」
我裝上超廣角鏡頭,開始尋找最佳拍攝點,突然發現已經有人先我一步了。那是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女人,看上去像是懷孕了,卻沒有同伴。她把單反數碼相機固定在三腳架上,再從鏡頭往外看。像是為了把自己也照進去,從站的位置到照相機的位置來回走了兩次。
「不怎麼讀,倒是很喜歡看漫畫。」
「同意。」
好像接下來要去動物園,戴著胸章的人們吃完冰淇淋,就會將花田拋在腦後,頭也不回地往停車場走去。待在這裏的時間還不到半小時。即便如此,他們也可以拿著照片去炫耀,證明自己來過。
想拍張照片,把現在的想法保留下來。我放下那沓紙,拿起了相機。
「不好意思。其實剛才沒忍住,已經在蕎麥花田拍了一張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母親的形象與花田特別協調。」
「我有一部小說,想讓您讀讀看。是短篇,就算讀不慣小說應該也不會太困難。」
正因為自己身處這樣的狀況,我才希望繪美能捨棄鄉下的生活,去努力成為一名作家。但我又覺得繪美的作家之路不會成功。
一張是以薰衣草花田為背景,除了我以外的家人的合影,一張是薰衣草花田遍布丘陵的公園全景,還有一張是蔓延在腳下的薰衣草花的特寫——沒有出現一絲重影。
「太厲害了,真厲害。就像專業攝影師拍的。」
我買來攝影專業雜誌,一字不落地通讀、研究,也懂得了不能單純取景,目的和主題最重要。休息日我就去山上和海邊這種能感受到自然的地方,還會到廟會和活動現場去。
「真的嗎?我還是覺得您肯定是專業的。」
「嗯。美夢成真啦!」
我心生不滿,卻顧不上抱怨。窗外美麗的山丘一座接一座,讓人目不暇接。
我用僅有的存款買了台單反數碼相機,沒有餘錢去北海道,就先從身邊的景色拍起。
我想先拍一張公園全景,卻難以將鏡頭鎖定在一個「想在這裏取景」「想把這景色永久保留」「想給別人看」的地方。十歲時頭一次用單反相機的我,學著姐姐和哥哥的樣子轉動鏡頭,滿心期待地看著景物的變化。這裏,還有那裡,當時我想拍下的景色有好多處,可現在卻……
原來有過先例,怪不得她這麼輕易地跟我走了。我之前還暗自竊喜,以為她看我是個好人,真是冒傻氣了。可是,我能理解路人跟智子搭話時的心情。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無論是誰都會對一名孕婦善意相待吧。
公司里有個女孩是做文員的,她去北海道旅遊時在「拓真館」買了前田真三的攝影集送給我。她並非是對我有好感,單純是在景區的設施上看見了熟人的名字,覺得很開心。
雖然幾分鐘前才剛剛認識,我卻很希望她能問及我的夢想。
「喜愛攝影。我認為這是最重要的……啊,蛋糕。」
他們明明知道我想當攝影師,也知道我在攝影大賽中獲了獎,我也告訴過他們我想走專業攝影師這條路,可沒有一個人對我說「那就算啦」。
看著照片,我也會想起孩童時代的那次北海道之旅,漸漸地,我開始琢磨那些照片是如何拍攝的。後來甚至會想入非非,覺得自己也能拍出這樣的照片。
攝影師的名字叫前田真三。若有人問我最尊敬的人是誰,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個名字。
如果父親再多活一個月,聽到我能去給黑木讓二這位風景攝影大師做助手,他也許就不會留遺言讓我繼承魚糕加工廠了。
如果是前田真三,他會怎麼拍攝這裏的景色呢?溫度,風,空氣,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該如何表現呢?
說完這些我有些擔心,對方也許會不高興,覺得我太多嘴,可出乎意料的是,男生把相機朝我遞了過來。
前田真三出生於一九二二年,是風景攝影的第一人。一九七七年,前田歷時三個月南北縱穿日本列島進行拍攝,在這場攝影之旅的最後階段,他在北海道美瑛鎮和上富良野鎮,也就是這一帶,發現了日本的新景色。後來他多次往返于這裏的丘陵地帶,以人和自然交織的俊美大地為主題,發表了一系列作品。
「我要拍嘍。」
這情景讓人忍俊不禁,我端起相機拍了一張。題目呢,就叫「喂,等我一下」吧。
我來這裏拍照的目的是什麼呢?
或許還有別的選擇,比如關閉或是轉讓工廠。然而,是關閉父母兩人一磚一瓦建起的工廠,還是放棄自己的夢想,要問哪個決定更艱難,我用心中的天平衡量之後,還是覺得前者的分量更重。最終,我一句話都沒有反駁。
「這兒行不行。你可要等小金金衝著鏡頭時再按快門啊。」
我從中再嚴格甄選了幾張,投給了專業攝影雜誌舉辦的大賽。
「那我就試試。」我接過相機,邊確認構圖邊對焦。先拍一張人和風景多重對焦的,再把焦點集中在模特身上,虛化風景。既拍出了薰衣草的柔美,又以此襯托出了女生鮮明的五官,這張照片上的女孩子多漂亮啊。用閃光燈也不錯,能讓女生的臉顯得更明亮。
放眼望去,緩和起伏的丘陵遍布。濃綠色的田地對面應該是十勝岳吧。丘陵的稜線和山要用什麼比例來表現才更有趣呢,把山拉遠來表現丘陵的廣闊又如何?地平線的位置怎麼安排?天空在太陽的九十度角方向,離地平線越遠,顏色愈顯湛藍。
在富良野盡賞薰衣草花田之美時,以媽媽為中心的全家人都覺得出遊的目的已經實現了九成。
「那,裙擺要是再長點就好了。上半部分看起來還像條裙子,下擺不就圍了一圈白布嗎?」
「難不成,是『拓真館』的拓真?」
我這些不著邊際的想象成了現實,而且現實完全超乎想象。第一次參賽的我竟然獲得了優勝獎。在兩千人中排名第二,這是我從未獲得過的名次。
「拓真,能幫我在這裏照一張嗎?」
「現在,在這兒看嗎?」
我是二十年前從父親那兒聽來的,可智子卻驚呼起來。她是昨天聽一個富良野的農家人說起的。她說,當時支上三腳架拍薰衣草的照片時,有個當地人說幫她按快門。就這樣,那個人還帶她去相熟的農家,請她飽餐了一頓蜜瓜九*九*藏*書
我想抓住那一瞬間,最大限度地表現出驕陽下花朵的嬌艷。
我甚至覺得,如果身處這般美景中,就算每天做魚糕也沒什麼不好。可老家鎮上卻沒有我想拍攝的景色。
作品烙印在了腦中,到了午飯時間,我開車駛向美瑛火車站。廣闊的丘陵地帶填滿視野,一望無際。
拍「證據照」為的是給別人看。
可他們為什麼非要那麼說呢?
——和拓真的名字不是一樣嗎?
「當然啦……能告訴我您的聯繫方式嗎?」
身上別著旅行社胸章的人們從停車場一路小跑過來,順勢爬上山丘,登上展望台,先在公園的標誌性建築物「愛之鍾」前拍照,再用俯視薰衣草花田的角度拍一張公園全景,然後往下走幾步,以薰衣草花田為背景拍照。之後終於能放緩步調,邊眺望紫色的花海邊溜達下山,往小賣店走。買一個淡紫色的薰衣草冰淇淋,單手拿著冰淇淋再照一張,才像完成任務一樣,把照相機收進包里,開始品嘗冰淇淋。
剩下的就是出發去旭川,在市內酒店住宿,多買點當地特產。聽巴士導遊介紹「接下來我們就要途徑美瑛,出發去旭川」時,我問媽媽能不能睡覺,而身邊的姐姐和哥哥都已在酣睡之中了。
蛋糕擺上桌。智子用叉子把乳酪蛋糕和巧克力蛋糕都一分為二,我們兩人一樣一塊。
既然如此,買個誰都會用的一次性相機就行了。可爸爸在出發前幹勁十足,跟一個叫田中的人借了單反相機,田中是工廠的員工,其實就是個總喜歡擺弄新設備的大叔。也許是因為打零工的大嬸們拜託爸爸說「社長,要多拍幾張薰衣草的照片回來啊」,他跟人拍了胸脯,才想一定得用個好相機。
也許有人會說,機會不可多得,與其害怕自己實力不行,還不如先撲過去抓住眼前的機會。
「給我?」
我點了咖啡,智子點了菊花茶,再加這兩樣蛋糕。旁人來看,我們應該很像是一對夫婦吧。不,更像是姐弟。智子看上去有豁達的人生態度,令我望塵莫及。就算要被迫做出人生決斷,她也不會悶悶不樂想不開吧。
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拍照、顯像,擺在一起時,發現了好幾張像北海道之旅時拍的那樣與眾不同、熠熠生輝的照片。不是模糊照片中唯一像樣的三張,而是像當時那樣一下子脫穎而出的照片。
男生走到我身邊,端起相機。
我跟攝影圈的朋友自我介紹時倒是會這麼說,但還是頭一回被人問到。不知為什麼有點難為情。與此同時,我對智子的好感度一下子提升了,覺得她人很好。
「幫大忙了。拜託您。」
「我帶您轉一圈?啊,搭陌生男人的車您會不放心吧。這樣,我把駕照給您,您就能相信我了吧。」
「『拓真館』的拓真,您的工作一定也與攝影相關吧?」
「您不用給我駕照。那就拜託您了。我真的很開心。」
還有,要是媽媽身體健康,我也會堅持自己的立場。可媽媽五年前出了車禍,右腿一直不利索。就算能在辦公室工作,要總在工廠里站著對她而言很困難。
一個與我毫無交集的世界躍然登場。
我本來想用自己的方式調節一下氣氛,智子卻滿臉認真地看向我。
看到這個情景,就算是個不太會拍照的人,也會自告奮勇。
在車站等她的人是未婚夫,不是丈夫。故事里也沒說她懷孕。她家沒欠人錢,沒人逼婚,若是丟下未婚夫,雙方雖然都會受點傷,可不會蒙受重大損失。未婚夫看起來是理智的男人,應該也不會勃然大怒動起殺心。他既有學歷,又有教師這樣的穩定工作,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新女朋友。
跟我趕在一起回老家的姐姐和哥哥也對我表達了祝福。姐姐讓我幫她拍相親用的照片,哥哥則在網上查詢攝影大賽,鼓勵我再去參賽。他推薦的,是由膠捲公司主辦、在業餘攝影者中聲望最高的大賽,也被稱為向專業攝影師躍進的龍門。
可就算凌晨六點來,也有人比我先到一步。
我每次都心懷不滿,覺得他們太狡猾了,但在姐姐和哥哥看來,似乎我才是被偏袒的那一方。的確,我們三人一起做作業,爸爸只會幫我;我們班的運動會和周日的參觀活動,他也肯定都參加。雖然如此……
「好好跟人道個謝啊。」
男生嘴裏抱怨,卻牽起了女生的手,看他們一起往這邊走,我點頭致意。女生也朝我點了下頭,頭上戴的白紗緞帶飄落了下來,她「啊」地叫出聲,慌忙撿起來。
說,讓我去繼承魚糕工廠。
也許,他們背著我都商量好了。
夢想被斬斷,我同意繼承魚糕加工廠,覺得自己像個犧牲品。為什麼偏偏是我,我越想越覺得想不開,提了好幾條要求,讓媽媽把家裡二樓的三間兒童房打通成一個大房間給我當專用辦公室,又讓她給我一個月自由,讓我有一場和夢想訣別的旅行。可在我內心深處,是否也暗暗鬆了一口氣呢?
我想儘可能地表現出湍流中每一滴水花的躍動感。
我想,家人那麼支持我,就算是為了回報他們,我也一定要成為專業攝影師。
繪美到了火車站,卻還是跟著未婚夫回家了。可她並沒有放棄成為作家的夢想。因為我覺得,繪美要成為真正的作家,現在還不該出去。在愛中成長起來的繪美沒有貪慾。不為貪慾所動的人,沒法理解自己的靈魂追求的是什麼,不知道自己想要寫出什麼作品。
好幾次,我剛要按下快門,就又來了新的遊客。
打了一聲招呼,我按下了快門。她邊說「真是太感謝您了」邊往回走。
姐姐還是單身,住在老家的鄰鎮。可姐姐在一所小學當老師,也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一方面學校禁止員工從事副業,另一方面,如果接手魚糕工廠的話,也就沒法兼顧其他工作了。這一點我也清楚。
我在日出公園附近的茶餐廳吃過早飯,就出發去美瑛。和二十年前的行程一樣,那次是乘觀光巴士,這次是租車去。
可是,有志於文學或藝術創作的人,不都要先學會面對自己嗎?傾注了靈魂的作品一定會獲得關注。無論作者住在鄉下還是城市,最終受到評價的是作品本身。如果作品好,就算作者身居偏遠,也會有編輯來約稿。
什麼都能幹的哥哥姐姐都不會用單反相機,我卻會用,還邂逅了「拓真館」,這讓十歲的我決定,自己的夢想是將來能成為一名攝影師。
姐姐和哥哥不也都這麼說嗎?既然如此,在這個夢想即將實現時,他們怎麼能說出那句話呢。
「原來如此,如母親一般滋養萬物的大地是吧?如果您覺得我可以,請一定拍出來。」
「和我想的一樣。這次你別把模特放在取景器中心,在右側留出一些空白,看看拍出來效果如何。應該能拍出薰衣草漫山遍野的感覺,讓整體構圖更穩定。」
十歲的我能拍出那麼美的照片read.99csw.com,是因為只有三次拍攝的機會。因為有張數的限制,才把鏡頭對準了真正想拍的風景。
讓我繼承魚糕加工廠。
「我能看看智子拍的照片嗎?」
我從鏡頭看過去。她把一隻手放在腹部,另一隻手擺了個代表勝利的V字,正朝這邊笑。既不用移動三腳架,也不用調焦距。
找到了放棄夢想的理由,自己是否也覺得安心了呢?
「是。正在看花的智子。」
父親的死並不突然,所以家裡有時間去考慮後事。但我從來沒跟媽媽、姐姐和哥哥聊過父親去世之後的事。雖然醫生說他已時日不多,我卻沒丟掉希望,盼著他好轉。我心裏很怕,本來父親有可能恢復,而一說他死後的事就會讓這種可能性破滅。
旅遊目的地的決定權在媽媽手中。本來也是因為媽媽抽獎中了十萬日元,才說全家一起去旅遊的。她提議去北海道,最好是富良野。因為她喜歡的電視劇《北國之戀》就是以富良野為舞台。租來的錄影帶和電視劇都是全家一起看的,所以沒人反對。
智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馬路對面,我跑過去接過相機,她站在了盛開著白色花朵的花田前面。我端起相機,這次也不用再調整。我們兩人的身高差有二十多厘米,她連這都計算進去了。
「可以嗎?」
——美瑛以丘陵多而聞名。
她突然轉變了話題。我回答,看「兩小時劇場」時看到過幾次。智子聽了我的話好像很開心,問我哪部作品,誰演的,開始說起關於電視劇的事,並斷定我喜歡電視劇。
回老家是在我獲獎三個月後,獲獎的事,理應早就被人淡忘或根本不應為人知曉。但是,工廠和附近的鄰居們,還有在街上碰見的大部分人都跟我打招呼,祝賀我。
「我照得有那麼好嗎?」
我按下快門。智子像是在尋找下一個合適的地點,邊四下張望丘陵的景色,邊走了回來。
女生盯著畫面,每翻一頁就發出一陣驚呼。
女人邊用手帕按著鼻頭邊回答,站在了不知名農作物的田地前面。相機還固定在三腳架上。可能她是照我剛才說的原話理解的,只管按個快門。我還想像給在薰衣草花田穿長裙的女孩子拍照時那樣,幫她調整一下角度。行吧,我連帶三腳架一起挪不就得了。
「這款用當地食材手工烤制的乳酪蛋糕真是誘人,可巧克力蛋糕看起來也很好吃啊,我們一樣買一個,每個都嘗嘗怎麼樣?」
智子從包里取出照相機,給我看了她的照片。
在薰衣草花田中,穿著婚紗,抱著小狗……在攝影學校,老師強調過好多次,拍照要有目的性。什麼都不考慮,只單純取景的話,無論攝影者的技術多高超,也無法拍出讓人感動的照片。
這麼看來,智子懷的是個女寶寶,她是想在這次旅行中給寶寶起個名字。我們離開亞斗夢之丘,駛向北瑛小麥之丘。名字對人生的影響很大,我繼續說道。
「你站在這個位置試試。」
「哎,您是乘渡輪來這兒的啊。啊,玉米。我還沒吃到呢。」
「這下你滿意了吧?」
「您怎麼知道的啊?」
住在山間小鎮的繪美用靈魂之作打動了全日本人的心。比起讓她在城市變得出名,這個結尾不是更令人開心嗎?
在站台附近的餐廳吃完蓋滿本地蔬菜的咖喱烏冬面后,為了環繞整個拼布之路,我先向亞斗夢之丘出發。雖然路程很短,可我還是被金黃色和綠色的強烈反差所吸引,在路邊停下了車。
正因如此,我才一直往下讀,想知道結尾,可故事卻停在了未婚夫正等著她的情節處。
「咱們開吃吧。」
以薰衣草花田為背景拍照,就能證明來過富良野,不,證明來過北海道吧。
這片廣闊的薰衣草花田終於只屬於我一人了。可女生的話語卻散落在了小路上。
繪美肩上並沒有背負什麼。
一直自詡為少女心的媽媽自不必說,連看似對花毫無興趣的爸爸都說「太厲害了這個」。大家都被花田所吸引。這是非日常世界的美景,人們自然會想拍照留念。可在我家,姐姐倒是有一本相冊,哥哥和我的照片加起來才勉強裝滿一本相冊,對這個僅用兩本相冊來記錄孩子成長的家庭來說,照相機是日常生活中完全用不到的工具。
「我得回鄉下繼承家業,把魚糕工廠開下去。」
他按下快門,確認了一下畫面,拿給我看。
一九八七年開設的「拓真館」里,常設展品大約有八十幅,現如今,每年也有三十萬人會來這裏參觀。
「我沒有適合長裙的鞋子啊。專門為拍照買雙鞋也太浪費了。」
智子痛快地應允,拿出了手機。我們用藍牙交換了郵件地址。
在此之前,先得用智子自己的相機幫她拍幾張。
「拍成這種感覺行嗎?」
我厚著臉皮讓智子擺了姿勢,感覺就像正在告訴肚子里的寶寶這些花的名字,然後端起了相機。我沒用虛化背景這些技巧,只想拍下最自然的姿態。我用鏡頭捕捉智子的笑臉,按了三次快門。
可那時我並未為此付出特別的努力,也沒有照相機。每當辦廟會或是學校有活動時,家人都會給我買台一次性照相機,讓我專用,對此我已經很滿足了。家人能認可我是個「照相的」,我也感到很自豪。
智子只是微笑看著我。我的牢騷話不小心開了頭,又咽了回去,也讓她替我擔心了吧。智子也去了日出公園。那裡的薰衣草花田是像照片里這樣波動起伏,如同平靜的海面嗎?
讓我重新對攝影燃起熱情的還是「拓真館」。
北海道真好啊。真美啊。真羡慕你啊。
「照相倒沒學過,我父親在電視台從事跟攝像相關的工作,他教了我許多東西。」
——這是爸爸決定的,都是為了拓真你啊!
「那咱們收隊。這一大早光干這個了……」
爸爸肯定認為,這相機連那田中都會用,自己肯定也沒問題。可一站到薰衣草花田前,端起相機,才發現怎麼都對不上焦。他心想等照片洗出來沒準兒就清楚了,照了兩三張薰衣草花田,然後全家人站在花田前又拍了一張,早早就完成了拍照的任務。
「那就是說,您被專業人士中的專業人士教過啊。」
前田真三的作品是有溫度的。我能感覺到風起雲湧,大地在呼吸。每一幅作品,我都從被攝者的角度去鑒賞,從攝影者的角度去觀察。
女性告訴我她叫智子,我報上了我的全名,柏木拓真。
我的情況,不知道智子能理解幾分。她把這篇小說交給我時沒有任何解釋說明,也許是想讓我自己去尋找答案。
「看到您的肚子,連我這樣想象力不太豐富的人也能覺察到,可單看照片也能知道您的心思,您是想把照片給特別重要的人看。而我的照片里……只能看出對攝影的喜愛之情,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我滿懷感激地接受了這件禮物,只要有閑暇就會翻看。
我決定一上https://read.99csw.com高中就加入攝影社團,但入學后發現與其加入死氣沉沉的攝影社團,倒不如像初中時那樣加入排球社,更能享受校園生活,就毫不猶豫地加入了排球社。雖然定下目標要打工賺錢買一台照相機,卻又沒有空閑,結果這三年時間連一次性相機都沒碰過。
「不。那部小說在我包里,放在車站的寄存箱里。送給您,您什麼時候讀都行。」
因為高中時的作品受到褒獎,喚醒了之前對寫作的執著,她才去了車站,可在她心中卻沒有寫一篇新故事的激|情。只遭受一次反對就哭著放棄了,之後又像是心血來潮般離家出走,在這期間,她連一行字都沒寫過,腦中似乎也沒有那麼多故事。
我是小兒子,沒跟父母一起生活,住得也遠,沒法全天照看父親。而媽媽和姐姐離得近,每天都能親眼看到父親的癥狀,她們可能已經聊過這件事了。
巴士導遊這樣講解,但大巴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為什麼不停車呢,為什麼不讓我下車呢,我多想去用心感受這壯麗的自然景色啊。
「非得跟土豆合照嗎?」
一般不都是長子繼承父業嗎?我雖這麼想,卻說不出口,因為哥哥在東京一流的證券公司工作。放棄年收入上千萬日元的工作,來繼承這家每月盈虧不定、勉強維持經營的魚糕加工廠,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他已經結婚了,還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剛進一家有名的私立小學讀書。
「您要去『拓真館』嗎?」
我確認了一下照片,智子說她也想看看。我就讓她從蕎麥花前的照片看起。
「拓真喜歡讀小說嗎?」
我裝上廣角鏡頭,對著眼前的薰衣草校準焦距,按下了快門。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
「我頭一次看到土豆開的花。」
繪美出生在山間小鎮。父母每天都忙於照顧家裡的麵包店,繪美總在修學旅行之前發燒,結果她從沒走出過這個狹小的鄉鎮。但她很有想象力,經由朋友介紹接觸到了推理小說,之後自己也開始寫小說。過了段時間,一個如夢想般的機會降臨,她的作品被人氣作家松木流星看中,松木想讓她去東京收她為徒。可為時已晚,繪美已經訂了婚,父母也希望繪美和未婚夫結婚,然後繼承家業,不想讓她當作家。繪美一度想要放棄作家夢,可最終還是沒法丟棄理想。她想去東京,瞞著所有人去了火車站。不想卻在車站看見了未婚夫,他就好像是早在那裡等她……
是在拍結婚照嗎,可是沒看到新郎。拍照的男性穿的是T恤和牛仔褲。是在為雜誌拍照片嗎,可女生沒那麼漂亮,裙子看起來也很廉價。最近流行「簡婚」,連婚紗都以簡潔款式為主,但女生穿的裙子與其說是簡潔,倒更像是自己用便宜布料做的。
聽說父親直到彌留之際都在擔心我,他在病房裡對前去探視的姐姐和哥哥說「想讓拓真繼承魚糕工廠」。這就是父親判斷我成不了專業攝影師的證據。就算他誇獎我的獲獎作品,也只是覺得那不過是一幅很好的業餘作品罷了。
——你呀,就是最受爸爸重視的那個。
做好放棄夢想的準備,卻依然有寫作的慾望,將內心深處湧現出的情感寫成文章,這樣的作品才具有繪美獨特的表現形式,才有公之於世的價值。
「知道,知道。」
她沒跟未婚夫分手,而是讓對方等她三年,從中我絲毫感覺不到她的決心。從始至終,她雖有成為一名作家的憧憬,卻沒有想寫東西的慾望。
「您一個人嗎?」
正因如此,他才會如此擔心,擔心我這個都三十歲了還在徒勞追夢的小兒子。
三百六十度觀察,拍了幾張風景照之後,我想把智子也拍進照片里。智子也在拍風景照。她的姿勢太美了,我不禁端起相機按下了快門。之前我從沒想到美瑛的風景和孕婦如此和諧。碩果累累的富饒大地和孕婦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她們都在孕育新生命,我感覺到,大地像母親一樣堅強、寬容、溫暖,包容孕育著自身之外的生命。
看到沒有自己的全家照擺放在那裡,我感到很自豪。
「那個,我能不能用自己的相機給您拍幾張照?」
「啊,您知道那是蕎麥花嗎?」
當地的私營餐館想自製承辦婚宴的宣傳單,找員工來拍照,這才是最合理的解釋。
我不是丟棄夢想去繼承家業,我是為了拍攝出自己的靈魂所追求的作品,才敢於推開夢想。
所以,父親葬禮剛一結束,全家就圍桌開會,媽媽、姐姐和哥哥對這件事的意見完全一致。
爸爸一開始抱怨照相館洗照片的技術不行,但有三張照片證明了他是錯的。那是色彩鮮艷、取景清晰的三張照片。
有個很想寫的故事,把它寫出來擺在未婚夫和父母面前,證明自己有作家的才能。她也許從未這麼想過吧。
女生笑容滿面,用力地點了下頭,站起身來。
我的老家在一個背山靠海的小鎮,父母經營一家魚糕工廠。公司很小,只有八名員工。生活雖不貧苦,卻也談不上富裕。暑假舉家出遊只有那一次——那時姐姐上初二,哥哥上小學六年級,我上小學四年級。
後來我考取了一所東京的大學,這所學校與哥哥姐姐的大學簡直沒得比。入學后我沒想再加入排球社,可對攝影的熱情也完全消退了。好說歹說父母才讓我報考東京的大學,我卻考了這麼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學校,心裏很是自卑,想至少在生活上別再依靠父母,就去打工了。
「智子也學過攝影嗎?」
「……不,只是愛好。」
「啊,好吃!」
若是讓我給這部小說加上結尾……
哥哥問爸爸那些花的品種。導遊明明講過,可爸爸半天也說不出「一串紅」「虞美人」「萬壽菊」這些花名,嘴裏冒出來的儘是些土豆、蕎麥之類農作物的花名。聽其他遊客誇他厲害,他很高興地撓頭。
然而途徑美瑛時,巴士窗外的景色讓我矇矓的睡眼又一下子睜開了。漫山遍野的花田,不僅有薰衣草的紫色,還有紅、橙、黃、白,鮮艷奪目。我急忙搖醒姐姐和哥哥。
「你至少要穿雙像樣的鞋吧。」
雖然沒來得及告訴父親喜訊,但我也不用告訴父親黑木說我的作品「還有不足」了。我覺得,那些不足之處在給攝影名家當助手的過程中就能意識到。反過來說,如果我繼承魚糕工廠,就喪失了找出自己不足的機會,成為攝影師的夢想就破滅了。我一直都這麼對自己說。
用這句話把所有責任都推到我身上,不是很狡猾嗎?
我心中只有個小小的願望,就算在名單上是倒數第一,只要通過初選就行。要是通過初選,我就買好多本雜誌,給父母和哥哥姐姐一人寄一本,讓他們也為我自豪。正月回老家時,他們就會說「這麼說來,你以前就很會拍照啊」,大家邊回憶北海道之旅,邊高興地喝上幾盅。父親肯定會說:「你姐姐的相親照也由你來給她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