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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的盡頭

旅途的盡頭

我從風衣兜的上面摸了摸手機。
——哎,被你發現了。
奶奶的心思現在不在那座小鎮上,全都在這裏。或許她惦記爺爺,可爺爺那個時代的男人都能照顧好自己。比起襪子都找不到的爸爸,根本不用那麼擔心。
話雖如此,我看海已經看膩了。
奶奶怎麼會……我很難想象出年輕時寫小說的奶奶是什麼樣子。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就是個麵包師,她比任何人都喜歡做麵包。我知道,家裡從曾外祖父那輩起就在開麵包店,我一心以為奶奶從懂事時起就想當個麵包師。
奶奶很開心,因為她沒在那座鎮上留下任何東西,所以也沒有隨之而來的恐懼。我覺得,就算那時奶奶上了電車,她也應該不會幸福。爺爺為什麼沒有微笑著把奶奶送走呢?
「可是阿萌,雖然爺爺幫奶奶做了這些事,可是你不要想去幫麻奈找出版的道路,以此作為對她的補償哦。如今的你沒有這樣的能力和人脈,而且這個問題不應該拖到將來。你要考慮的是,如今你能為麻奈做什麼。聽懂了嗎,會錯意可不行。不是讓你自己覺得輕鬆的方法,而是要考慮麻奈想要什麼。」
「這是日本的最東邊啊。」
雖然日記只寫到「爺爺等在那裡」,可奶奶一直都在鎮上生活的事實給出了答案。也許奶奶是為了與自己的夢想訣別才寫下日記的,可最後的場面卻沒能寫完。夢想破滅的瞬間,原來是如此痛苦。
我把奶奶的日記交給在渡輪上遇見的智子姐,是因為智子姐在用文章記錄旅行。她用攝像機拍的視頻也很厲害,休息時還拜託我去幫她買書。那本書是松木流星的短篇集,所以我很想知道,若是這個人,會如何解讀奶奶的日記,會想象出什麼樣的結尾。
我等了一會兒,奶奶卻沒有回答。果然,就算那件事發生在幾十年前,也還是成了心結,成了不可碰觸的傷口吧。我抬起頭想跟奶奶道歉,卻發現奶奶表情悲傷地看著我。
我參加計算機部,是打算先用學校的電腦寫小說,將來再讓家人給我買電腦,可身邊有人的話就沒法集中精力,怕人湊過來看,問我在幹什麼,結果連三行字都沒寫滿,當初的如意算盤就落空了。
「您怎麼沒告訴過我?」
「阿萌,你傷害到別人了嗎?」
——大海很厲害吧。阿萌你若是從家裡出發,不管往哪個方向走,都一定會見到大海呢。
——真是不擅長做這種以圖畫為主的海報。
當聽兒子說想出海去當船員時,奶奶是怎麼想的呢?當女兒成為空姐時,她是發自內心去祝福女兒的嗎?要是自己也能出生在這個時代就好了,在她心中的某個角落,肯定也有這樣的羡慕。
別小看人。羡慕的話你也加入不就得了。再說到底啥叫「計社」?浮現在頭腦中的話,我沒有說出口。鄉下長大的孩子,從十歲時就能意識到「禍從口出」了。
「您為了當小說家離開家,卻被等在火車站的爺爺帶回來了吧?」
話音未落,功能已經調好了,我把相機還給了奶奶。這樣啊——奶奶從我手中接過相機,原封不動地舉到視線的高度,按下了按鈕。真是對機器一竅不通啊。我在心裏對她都沒轍了,但表情和聲音都沒表露出來。
奶奶邊一句不落地附和著導遊,邊拚命按快門。她就算聽到「男兒淚」這個詞,也根本不會想起爺爺吧。
「那後來怎麼樣了?」
找到了同伴,我不禁開心地開口提議,但麻奈卻沒有馬上同意。
奶奶有老花眼,看報都得戴眼鏡,幸而她的聽力還很好。
可假如沒有這個,也不會把麻奈逼上絕境了。
奶奶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應該不是教科書,可能是把北方領土用線圈起來的地圖。
瑠伽說了這句話,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是在誇我「幹得好」。
然後,麻奈就不來上學了。
「雖然這些話從自己口中講出來覺得有些難為情,但一定得消除阿萌你的誤解。」
五月中旬的一天,放學后,瑠伽突然這麼問我。
——你知道嗎?
老爸每次看關於動物的節目,都會在電視機前抽抽搭搭地哭。我和媽媽笑話他,他都會否認說,男人才更單純呢。但我從沒見爺爺哭過。
覺得「自己要是晚點出生就好了」,併為此而嘆氣的人也許更多。
奶奶把貼在車窗上的臉稍微轉過來了一點兒,說道。國后島是北方四島之一,這我知道。
她兩眼發光地跟我說這些,我卻不知該怎麼回答。前年不是還有頭熊跑到鎮上來了嗎?因為奶奶是麵包師,爺爺當時還提醒她說,身上都是黃油和蜂蜜的香味,最好別一個人到山那邊晃悠。難道說,旅行中遭遇的熊完全是另一種生物?
不,我沒有這麼想。
「如果啊……有個孩子,想去國外實現她的夢想,夢想觸手可及,卻被家人阻止,只能放棄,您認為,那個孩子會不會覺得大海就像要塞一樣呢?」
我之所以進計算機部,是想讓家裡給我買台電腦。我們家只有一台電腦。而且,家裡住著兩輩人,電腦放在爺爺住的那一側的書房裡,每次用都要經爺爺許可。爺爺是高中理科老師,「向前沖科學館」這種青少年理科實驗網站,就算我不主動要求,他也會招呼我去看。可卻有個莫名其妙的規矩,就是明星和電視節目的官網之類,每天只許看一次。
——難不成,她是個宅女?也有一些噁心的愛好?
事後,班裡進行了問卷調查。我只在「不理睬」一欄中畫了圈。可是,麻奈並沒有跟我說話,或是求助於我。單從調查結果來看,我是個旁觀者。以瑠伽為中心的小圈子成員,或是把麻奈的鞋子藏起來,或是上體育課時故意把她推倒,不止是不理她,還欺負她。她們還強迫麻奈跳舞,把她跳舞的視頻傳到網上。如果老師再敏銳一些就該去質疑,與主謀在同一個小圈子的我,為什麼僅僅「不理睬」就被其他人放過了。
社團成員是初一的學生,男女合計十五人。雖說已經算比較大的文化類社團了,可活動內容都是更新學校網站主頁的學生作品專欄,或是在學校活動時製作宣傳海報和傳單這類不太起眼的工作。一周有三天時間露面,到活動室來干這些活兒的,其實只有寥寥數人。
這些時代的變遷,奶奶這代人都親眼所見,他們不會一直都覺得山是「要塞」了吧,能感覺到山正在變矮吧。不,有這種感覺的人,只有受到了發展恩惠的人。
作為玻璃人生活為期一個星期。受到一些輕微的衝擊,玻璃不會碎裂,可在此期間,每天必須要為別人做一件事,如果沒做,身上的部位就會逐次破裂。判定的時間為當天結束的午夜零點。到了第七天的午夜,就算只剩下一個部位,都可以恢復人類的身體,可若是每個零件都碎裂了,她就會死去。總的來說,在這一周之內,做一件好事就可以了,很簡單嘛。好,那加油吧。
乘渡輪到小樽之後,換乘特快列車和巴士,駛向的地點我之前完全沒查過,是最北方的鎮,稚內。途中也順路去了SAROBETSU原生花園,卻不是薰衣草田。很像高山植物的花朵黃白相間,爭相鬥艷,再往前走就看見海了。我們在市場上吃了海鮮蓋飯,米飯上堆滿了鮭魚子、海膽和扇貝,料足得令人瞠目結舌。之後奶奶帶我去的地方,是宗谷岬。https://read.99csw•com
我順著奶奶手指的方向看去。茶褐色的馬熊帶著兩隻小熊,正在海岸的岩地上走著。「能看到馬熊媽媽帶著小熊,大家運氣真好呢!」聽了導遊的一句話,大部分遊客都有些興奮地點頭。沒有被這熱烈的氣氛所感染的人,只有我和那個拿著智能手機的男生。
奶奶直視著我,用力點點頭。我感覺身後被推了一把,一下子有了力量,抬頭望向天空。
「夢想工房」每兩個月會針對完結的作品組織一次人氣投票,獲得第一名的作品可以獲得是否出版成書的研討機會。第二個月開始的投票中,《玻璃小妹》一馬當先,獨居榜首。可從某個時刻開始,評論欄里中傷的留言突然開始顯眼起來。
我腦中沒有半點創意,丟開了滑鼠,像是在表達「那就能者多勞吧」,麻奈笑著說「你太狡猾了」,接著說了下面的話。
之後,《玻璃小妹》以每兩個月一次的速度更新,評論欄里雖然也零零落落有些苛刻的意見,但忠實粉絲卻在增加。
這樣的話,就去東京得了。雖然我想這麼提議,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了。話一出口,不就會暴露出我看到奶奶以前日記的事了嗎?
麻奈乾脆地回答。然後我也跟她坦白,其實我也是這樣的。
其實身為女婿的爺爺就畢業於北海道的大學,他對表達感想的二人說「好像挺多人都有這種感覺呢」,體貼地接了句話。換作是我,肯定會表情冷淡地說「你自己去好好查查啊」。
我完全聽不出這首歌好在哪裡。
就像對待麻奈那樣。
這樣時不時讓我用一下的話,還真不如一台電腦都沒有呢。結果上中學時想讓父母買台筆記本電腦,馬上就被拒絕了。尤其是媽媽有很大偏見,開口反對說「怎麼能給你買那種像犯罪溫床一樣的東西呢」,連爺爺都沒像她這麼想。在鎮上的麵包店,每天都能聽到大大小小的流言,所以媽媽才會這麼想,也沒辦法。
與作者同名的主人公繪馬,在十二歲生日那天早晨,變成了由頭、四肢、上下軀幹這七個玻璃零件組合而成的玻璃人。枕邊一張來歷不明的生日卡片上,留言是「這件禮物,是為了讓你成為心靈像玻璃般純凈透明的人」,還寫了注意事項。
——你沒在寫小說什麼的嗎?我覺得,進計算機部應該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吧。
這些,都是在不久之前的想法。
就是這個瑠伽,跟我說「下次再一起吃便當吧」,我沒理由拒絕她的邀請,去跟麻奈在一起。麻奈也從沒這麼邀請過我,她也有能聊到一起,看起來很老實的朋友。
「我饒有興趣地讀了這篇作品。與天才SF作家星村良一初期某部作品的結構相似,可作者很厲害,將之作為自己的作品升華了。」
腦中沒有浮現出奶奶寫小說的身影,而我自己的身影卻與年輕時奶奶的身影瞬間重合起來。不是這樣的,我將這個景象從腦中抹去。我是道代。雖然文章好,內容流暢,在開頭有點文學的意味,但比起寫故事的才能,她真是讓我望塵莫及。
——沒有吧。她只是寫一些很普通的小說。有篇作品叫《玻璃小妹》,在一個叫「夢想工房」的投稿網站上就可以看到,很有意思呢。
在這之前……
「阿萌,馬熊啊,馬熊!」
「在那個鎮上,就算用很小的聲音說話,也會有回聲傳開。什麼話都說不了。『對不起』這樣的話明明只是說給對方聽,可其他人聽到的話就會刨根問底,變成奇怪的傳聞。在這裏就沒關係。奶奶不會跟任何人說。」
有些自以為是的學生說,在鄉下學校的社團會越練越差,便加入了鄰鎮的足球部和棒球部,計算機部只是他們的臨時歸屬。所以在運動會的接力賽跑中,計算機部總能得第一。「我們把體育類社團戰勝了哪!」我心裏很看不上那些沉浸在優越感中的參賽者,可他們卻很受歡迎。最讓我氣憤的是,時常有人會問我:「阿萌,你是為了吸引男生注意才進的『計社』吧?」
奶奶說了這些話,臉上浮現出難為情的笑容,但還是用一副端詳的表情,認真注視著我。
那不可能。把作品上傳到「夢想工房」上,也得經過審查的。
就像奶奶放棄當小說家,成為麵包師那樣。更何況那不只是夢想。當時,機會明明就觸手可及。
我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氣,同時像宣告認輸般,吐出了一個細微的聲音。
就算翻過了山,那之後還有要塞。就算來到了日本最邊界的地方,也還是有要塞。沒法逃出去的話,就在裏面戰鬥吧。
如果爺爺在,一定會將答案脫口而出。可即使我一言不發,奶奶也不介意,繼續說著話。看著旅途中的奶奶,就能明白「飄飄然有凌雲之意」這句話的意思了。
從小學高年級時起,我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小說家。可我並沒有像知名作家接受採訪時說的那樣,從早到晚地讀書,把書當成最好的朋友。我只是每周去圖書館借一本書,每月拿到零花錢時,都去買兩本自己喜歡的連載單行本來讀,僅此而已。但跟身邊的人比,我還是有自信說出「自己的愛好是讀書」這句話的。
上了初二,我和麻奈分到了同一班,可我在班裡還屬於之前的那個圈子,跟從初一開始關係就比較好的女生在一起。瑠伽是這群人里的大姐大。她是籃球部的主力成員,學習也很好,雖然沒被選為班長,但如果老師推薦,她應該就會微笑接受。我很喜歡她的爽朗、大方。
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呢?
「又不是在下黑白棋。」
麻奈遞給我原稿的第二天,「夢想工房」上也更新了《玻璃小妹》的最終章節。這是整篇的壓軸部分。玻璃小妹是恢復了原來的身體,還是死去,已經不是單純一個女孩子的故事了。
雖然媽媽知道的話會氣暈過去,但我既沒感到不安,也沒有罪惡感。因為我是在誇獎別人。我只是開心,遇見了讓我興奮的作品。我也想試著寫出這樣的作品。雖然我寫在筆記本上的短篇故事全都跟《玻璃小妹》相差甚遠,可那時我覺得自己和繪馬就是勢均力敵的對手。
幾分鐘之前,媽媽還在飯桌上說不能上網,可幾分鐘之後,我已經在自己房間單手拿著手機,點開了「夢想工坊」這個小說投稿網站。作者和讀者都以少女為對象的網站還有幾個,可我覺得要是投稿,那些網站的門檻都太低了。我也讀過那些網站的作品,可總覺得不對自己的口味。文筆差,內容雷同的很多,都是全能男生與普通女生的愛情故事,這種看一個就夠了,更別說自己去寫了。
「至少讓我送送你。」
奶奶眺望著國后島說。然而,跟當時在日本最北邊的宗谷岬時一樣,我完全沒有「這裡是日本邊界」的實感。說起東邊,印象里還是會想起東京,就算知道日本地圖的形狀,也還是會懷九-九-藏-書疑,這裏真的是日本的最東邊嗎。
「後面還有嗎?但我連放在《飄》旁邊的書都翻了一遍,什麼都沒有啊,《哈姆雷特》里也沒有。」
導遊確認了一下人數。奶奶靠窗坐,站在巴士過道的導遊和我之間也就三十厘米左右的距離。在參觀知床半島時,導遊唱了一首歌,好像叫《知床旅情》,博得了中老年遊客的大聲喝彩,他可能又想唱什麼歌。
在此之前,我都跟奶奶一樣。
也可以說,無論我逃到多遠,對方也不知道。
也許,那就是我為逃出小鎮所做的演習。要是真的覺得撐不住,逃出去就好。因為心存這個念頭,我一直相信,應該沒有過不去的坎吧……
——雖然寫完了幾部作品,但我希望正在寫的作品完成後,讓你看現在這一篇。
當被高山環繞的小鎮還是我全部的世界時,群山只是告訴我季節變換的日曆,我從不覺得它們是「要塞」。直到我知道了山的另一側還有別的城鎮,城鎮的另一側還有更大的城鎮時,我才開始這麼想。
奶奶出過書。
奶奶連我假裝受傷,其實只想著自己這件事都看穿了。
「火腿君」在火車站等著繪美,是因為繪美的媽媽看到了巴士上的她。開往鄰鎮的巴士就從麵包房前經過。媽媽往「火腿君」的單位打電話,「火腿君」從單位衝出來就直奔火車站了。
是奶奶把一天到晚閉門不出的我帶出來的。她原本是要和爺爺來北海道,結果只和我兩人來了,倉促地買了一台自用的相機,所以不知道怎麼用也很自然。
「如果你非要當小說家不可的話,不要去松本流星那裡,去找這個人。」
「奶奶。」
——「夢想工房」也提供出版的機會,阿萌你知道這個網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突然覺得不好意思了。或許,我也讀過阿萌你的作品呢。
我把奶奶的日記錄進電腦,是想在旅行時帶著它。然而,我在去北海道的渡輪上就將它送人了,是因為自己拿著它也得不到任何答案,所以放棄了。我越讀越覺得自己的身影與爺爺重合了。不知緣由就責備我不上學的爺爺,肯定也像這樣,埋伏在火車站等著想去東京的奶奶。他振振有詞地講大道理,把奶奶帶回了家。
比起班裡同學的欺辱,《玻璃小妹》受到非議、失去了出版機會這件事才更讓麻奈的心靈蒙受打擊。即便在學校里很難受,若是有與廣闊世界相通的夢想,有這樣一個心靈居所,或許就能夠忍耐。可是,自己最珍惜的場所卻遭到了踐踏,麻奈該是多麼的絕望和恐懼啊。被奪走的不止是《玻璃小妹》這一部作品。就算她今後寫出了新作品,就算她以職業作家的身份出道,無論多麼受歡迎,那些白痴們都會利用網路這個工具輕易找到她。
這裏豎著「日本最北端」的標誌,循環播放著《宗谷岬》這首歌。奶奶也隨歌聲哼唱起來。我心想,奶奶這麼想來這個地方嗎?但一聽見周圍的人也在隱隱哼唱,我明白了,這首歌對某個年齡段的人來講很有名。
我沉默著點頭,視線向下,把一直都想問奶奶的話問出了口。
這隻是第一章,作品不定期更新,所以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讀到下面的章節,但我在不同的日子把那部作品讀了三遍。「夢想工坊」的所有來稿都可以寫評論,我給這部小說寫的評論是「非常有意思,期待後續」。這是我第一次在網上給人留言。
她像是怕我擔心,笑著說,但臉色煞白。
——麻奈你是這樣的吧?
沒辦法,社團活動時我主動承擔了製作保健宣傳單和安全防範宣傳單的工作,可在學校里未能如願的事必須得找個地方解決。
說實話,我對海已經膩了。單純這麼覺得,可我還是望著隔開了北方四島的大海,想:大海不也是要塞嗎?
「順序錯了吧。也許是亞紀讀過《哈姆雷特》之後就隨便放在那兒了吧。『火腿君』啊,比起看過的書,更願意把時間花在讀新書上。秀樹跟美和子都不像是會去讀這種厚書的人,我覺得那是個最隱蔽的地方了。即使被找到,應該也是有孫輩的時候了,那時自己已經可以把它當作以前的笑話了。」
「火腿君」回答,是為了實現繪美的夢想,他盡自己所能去考慮的最好的方法,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那天,繪美最終沒有上火車。在那之後,繪美把自己之前寫的多部作品寄給了錦州社的清原,跟「火腿君」一起去了出版社。
我看了好幾篇投稿的作品,尋找自己喜歡的風格時,覺得有意思、吸引我的是一部發表在「夢想工坊」網站上,題為《玻璃小妹》的作品。作者的名字叫更科繪馬。
我沒反問「你怎麼知道的啊」。因為自己覺得挺得意,而對方很有可能會一改之前的態度,冷冰冰地說我「真噁心」。身邊大部分同學都會看小說和漫畫,也會很自然地談論起自己喜歡誰的作品,可要是看見誰在筆記本的一角畫插圖,就會大聲說「真噁心」。從那個瞬間起,就會大聲叫那個人宅男(女)。我用了一種狡猾的方式回答她。
鄉下小鎮上儘是白痴。
——哎!好像很有意思。
難不成,我一直都把奶奶的意圖理解錯了嗎?
「海也很美呢。翡翠綠和蔚藍。為什麼近看和遠看顏色會不一樣呢?」
去哪兒都行啊,我把旅行計劃全權交給了奶奶。為了瞞著爺爺,奶奶沒用自家的電腦,好像她本來也不太會用,而是去找了小鎮商業街上唯一的一家旅行社,所以我對她的計劃毫不知情。但我發覺,她這麼做有一半是為了我,還有一半是向爺爺發起的反叛,就一句都沒有追問。爺爺退休后,奶奶終於揭竿而起,要從爺爺身邊逃走了。
放春假時,家裡終於給我買了筆記本電腦,我寫了一篇自認為很符合自己的風格,很不錯的短篇小說,就馬上跟麻奈約定,等連休結束就在社團活動時互相交換作品來看。
若是如此,奶奶看到我這個孫輩時,也會渴望生活在我出生的時代吧……
雖然是秋天去的,可兩人回來時異口同聲地說,鈴蘭和薰衣草都沒開花。他們倆看起來很吃驚。這在他們的孫輩,也就是我爸爸和姑姑之間是個大笑話,每次做法事都會提起。在曾外祖父的想象中,北海道一年四季都開著花。他身邊也沒有哪個人敢去否定他,那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嗎。
我提供了有意思的八卦。「夢想工房」網站上那些對《玻璃小妹》的誹謗、中傷評論,多半是瑠伽和班裡同學寫的。
我們一早乘大巴參觀了知床五湖,午飯吃的鮭魚和鮭魚子蓋飯,然後上了觀光船。這條遊覽線路,可以從船上眺望在陸地上難得一見、被列為世界自然遺產的知床半島的景觀。從高山一直延伸入海的大地的顏色,坑窪不平的岩石的顏色,像鏡子一樣倒映出這些色彩的透明湖水的顏色,還有碧空如洗的天空的顏色,每種顏色都在鮮明地彰顯自己。視線根本就無暇顧及人造的東西。話雖如此,這些色彩對外來的色彩並無排斥,而是敞開了胸懷去接受。
我發現奶奶的日記,大約是在不上學兩周之後。獨自一人的漫長時間,我想用讀書來填補。想讀那種很厚的紙質書,就九九藏書趁爺爺上班時,悄悄鑽進了他的書房。
追逐夢想的人,放棄夢想的人,助人實現夢想的人,阻礙別人夢想的人。
——不行不行不行。讓《玻璃小妹》的作者這麼厲害的人看,還拿不出手。我的作品還要延期。
奶奶怎麼會知道?這次輪到我沉默了。但考慮了一下發現其實很簡單。如果受傷的人是我,就不會詢問受害者的心情了,因為自己最清楚不過。奶奶會難過,是因為她一直以為我是被傷害的人。她相信了我的借口,認為我不上學是因為班裡那些孩子,所以才在爺爺責備我時也站在我這邊,還帶我出來旅行。
雖然不買電腦,可因為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在工作,所以手機的事我連提都沒提,就毫不費力地有了一部。「可以跟同學發郵件,但不能用來上網」,這句話幾乎在每頓飯後都會聽到。我現在覺得,他們別給我買就好了。
我交給她時沒說這是奶奶的日記。在漫長的航船旅途中,智子姐很有可能會見到奶奶。之前跟她說過我表姐的事,就順勢糊弄過去,把日記交給了她。
「阿萌,看,國后島。」
回到巴士上,奶奶也沒有談及任何關於麻奈的事。看見說話說得口乾舌燥的我一口氣喝光了瓶里的水,她只說了句「奶奶的水你也喝了吧」。我讀了奶奶的日記,一開始將自己與奶奶重合,之後馬上變成了道代,最後又變成了爺爺。
奶奶應該對我很失望吧。
奶奶從放在膝蓋上的手包里掏出手機。可進入了山路的巴士邊減速邊畫著弧形前進。奶奶遇上這樣的路就完全被打敗了,如果不閉眼靜坐就會暈車,給爺爺的郵件只能暫緩發送了。可我沒事。我就開始認真思考,組織語言吧。
網上也都是白痴。
孩提時代起,奶奶就總是在那個空蕩蕩的小鎮里,仰望著高山幻想。小學六年級時與轉校生道代成了好朋友,以此為契機,之後便開始寫小說了。
奶奶這麼說,給我講了故事的結局。
奶奶的父母開的麵包店名字也叫「薰衣草烘焙坊」,雖然這個名字是從植物百科辭典里找的,但據說他們兩人第一次來北海道時都已年過花甲了。
「難得帶你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你卻……」我似乎聽到了他媽媽的心聲。也許奶奶心裏也是這麼想的。我的反應這麼平淡,她一定很失落吧。
若是被人騷擾,從那裡直接逃掉就好,離開這座小鎮就好。也許離開后也會被人說壞話,但不回去就不會聽到,時間流逝,那些聲音也會漸漸消失。死纏爛打追著騷擾你的壞人應該也沒那麼多。真有人那麼做的話,我也不得不採取更激烈的行動了。
但這個情景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爺爺奶奶有時會看一個唱歌的節目,播出的歌曲經常出現神戶和長崎這樣的地名。現在如果對哪個地區感興趣,很容易就能看到圖片,可是在這個時代到來之前,這些歌曲一定也發揮了作用,讓人們的想象力馳騁在遠方。
——阿萌你在「計社」對吧?跟麻奈關係好嗎?
奶奶笑了,雖然笑容有點怪怪的。她管爺爺叫「火腿君」時的語氣也很溫暖,單憑這點,就能知道奶奶還是喜歡爺爺的。話雖如此——
「是個大島呢。而且,離得這麼近。」
社團活動時,我們有時會在機房一起幹活兒,我會給她發郵件問「寫了嗎」,覺得這種交流對我們來說剛剛好。收到「寫完啦」的郵件,是在五一黃金周前,我讀完了《玻璃小妹》的第六章,正滿懷期待地想象「只剩下一個身體部位的玻璃小妹到底將會怎樣」。
大家以掌聲代替了回答,也對此給予了喝彩聲。奶奶也朝導遊鼓起了掌。全國各地的人偶然間在這天相聚在北海道這片大地,奶奶似乎很享受在旅行團中與其他遊客結下緣分的過程。
「都過去幾十年了,我又不知道阿萌你的夢想是成為小說家。而且啊,出了書,奶奶最初的夢想也得以實現,滿足了。這就是結尾。」
真的是手機的錯嗎?
奶奶站在這五彩繽紛的背景中,顯得比平時要年輕十歲。身處這片鮮艷的景色中,體內某種渾濁的色彩像要被點燃一般,讓我全身難受。
「按正中間那個按鈕,把箭頭對著全景拍攝。」
——也說不上多好……社團活動時,麻奈她也總是一個人對著電腦。
——阿萌,你的也讓我看看。
奶奶滿心欽佩地大聲說,我也毫不掩飾地點頭。跟看到教科書地圖后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確實,阿萌寫文章寫得很好呢。簡明易懂,沒有廢話,必要的內容全都能表達出來。之前的人權作文也入選了,真羡慕你啊。我的文章啊,總被人說是裹腳布,又臭又長。
而之後突然激增的評論卻不一樣。「人類歷史上最差之作」「無聊透頂」「完全暴露了作者有多弱智」,這些評論,讓人只能感覺到是在惡意貶低作者。
「火腿君」這麼說,遞給繪美一個牛皮紙信封,裏面裝著地圖和名片。名片上是大出版社錦州社的文學部編輯,叫清原義彥,據說是「火腿君」大學同學的叔叔。
奶奶是在告訴我這些吧……如果是這麼回事,能夠自己領悟到,說明我還是很懂事的。可我不知道戰鬥的方法。或者,她是想告訴我,既然逃不掉就別再逃了,讓我在有限的環境中考慮最好的對策。
確實像奶奶說的那樣,她到北海道之後狀態一直特別好。可能對渡輪一開始就有些許不安,或許還有一種到兒子職場參觀的心情。船票貌似也有優惠,買的家屬票。
雖然現在像是在跟爺爺吵架鬧分手,可他們平時感情很好。我甚至覺得這也許是他們第一次吵架。當我還小時,經常和奶奶一起去散步。鄉下沒有被柏油覆蓋的土路旁開著應季的野花,還能看見昆蟲的身影。就算我問起它們的名字,得到的也都是些含混的回答。對此,奶奶卻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到家咱們去問問爺爺吧,爺爺什麼都知道。」之後果真像奶奶說的,爺爺不光能回答出來,還會給我講更多的知識。爺爺明明只告訴了我這條小路旁的知識,我卻很尊敬他,覺得爺爺連山那邊的東西都知道,覺得他無所不知。
奶奶像少女一樣噘起了嘴。雖然剛才我接得很順,可我沒有奶奶那樣的構思。要是奶奶成為小說家,她筆下會誕生怎樣的故事呢?
「阿萌,全景拍攝要按哪個按鈕來著?」
這次旅行,奶奶在來時的渡輪上躺了一路。躺下的話什麼事都沒有,可只要一起身,上下振動會傳遞給身體,就會覺得噁心。
初一時,我在班裡屬於不太顯眼的那種,而瑠伽過來跟我搭話,說她是「薰衣草烘焙坊」的粉絲。她跟大家推薦說,阿萌家的麵包超好吃,我真的很開心。
「也是啊。」
對於那些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沒上過網的人,也許會想親眼看看那些景色吧。去的地方越遙遠,越能體會到進入非日常空間的感覺。就能在外出旅行時,完全從日常生活的瑣碎煩惱中解放。
我也可以馬上進入他那種狀態。即便我來到這麼遠的地方,只要我不說,對人而言我就像在家裡一樣。
作品在發表的過程中,也會有人發一些嚴厲的評論。比如「內容挺有意思,但是九九藏書文章還需要多斟酌」「有幾處描寫從主人公的視角突然變成了第三視角」「對玻璃破裂的方式描寫得不夠,難以判斷是裂得粉碎還是只出現了幾道裂痕」。顯而易見,這些人都是認真讀過之後才寫的評論,並非針對作者本人。
像麻奈那樣……
放棄夢想的不止我一人。那時,在那個鎮上,有許多想上學,卻因為沒錢不得不放棄的人。也有人明明心有所屬,卻不得不哭著跟父母指定的人結婚。後者雖是我的想象,可即使人口不斷減少,小鎮上的人口還不到五千,找出五個這種情況的老婆婆也不足為奇。
大學也是,每年都有大約四分之一的人能升學,有時會聽說有人相親結婚,可再也沒聽說有人哭著出嫁。有時會在街道里看見烤肉聚會之類相親活動的海報,先不說想不想參加,單說氛圍就營造得很好。
就算在沒有手機的時代,我也沒法享受這次旅行。相反,如果沒有麻奈那件事,也許就算兜里裝著手機,我也能正常享受旅行。能比奶奶更快地發現馬熊,一個勁兒地拍照,也許現在正完全無視導遊的存在,拚命地給朋友們發照片呢。
充斥在我頭腦中的想象,像肥皂泡破裂般瞬間消失,我被拉回了現實世界。奶奶遞過來的數碼相機是鮮明的亮粉色,在大自然中明明是個異物,卻與知床的景色有著說不出來的相稱。
巴士離開了大海,駛向摩周溫泉。我們今天會在這裏入住。
「為什麼要為我做這些事?」繪美問。
可直到船在小樽靠岸,智子也沒有來找我聊看過日記之後的感想。也許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吧。我也沒去找她。能把這個故事交給一個看起來很誠懇的人,已經讓我的心情輕鬆些了。
麻奈是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悄悄拒絕的,可那個跟她告白的白痴,為了保護連自尊都稱不上的無聊自我,當著全班人的面,像悲劇的男主角那樣感慨自己被甩了,像是要報復麻奈,從第二天開始三天偷懶沒來上學。有暗自心生嫉妒,開始欺負麻奈的白痴女生,還有明明跟麻奈沒有任何恩怨,卻怕引火燒身,竊竊私語,對麻奈指指點點的白痴同學,以及沒意識到自己班裡發生了問題的白痴老師。
「大家都到齊了嗎?」
「嗬,真不錯!」走在前面的老大爺們一臉滿足地說。我和奶奶跟在他們身後下了船。大家都朝掛著「魅力道東一日游」牌子的大巴走去。奶奶事先說了自己愛暈車,所以我們的座位在司機旁邊那列的第一排。
對去大城市實現夢想的機會降臨,卻得不到身邊的人理解,在小鎮上度過一生的奶奶來說,那些山,毫無疑問就是「要塞」。如今,我跟奶奶問起那時的事,她也會笑著回答,是那個年代造成的啊。眼角眉梢卻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悲傷。
「阿萌,聽說這條線路沒準兒能看見馬熊呢。」
咱們去北海道吧——奶奶跟我說。我馬上答應了,可去北海道的哪裡,想做什麼,卻完全沒有想法。冬天可以滑雪溜冰,還有冰雪節,夏天的北海道有什麼呢?我用手機檢索了一下,人氣景點有富良野的薰衣草田和旭山動物園,網頁上還有景點的圖片。
巴士開到了納沙布岬,停留時間是一個小時。好多人精力充沛地說「去吃花咲蟹嘍」,而奶奶和我卻向納沙布岬的最前端走去。
讓所有讀者都覺得有意思的作品不會存在,也有人喜歡貶低受到好評的作品。再有可能,是《玻璃小妹》的競爭者和他的親友團寫這些來抹黑她。
「『原諒』?你說原諒什麼啊?」
我聽說過,瑠伽想考之前爺爺任職校長的鄰鎮私立高中,可那與這次的事件無關。因為在瑠伽看來,我的功勞大過任何人。
奶奶有些疑惑地歪著頭。
我也象徵性地拍了拍手,嘆了一口氣。
玻璃門書櫃里密密麻麻擺滿了《我是貓》《伊豆的舞|女》之類的日本文學名著和《飄》這樣的世界文學名著。我抽出了放在書櫃最上面一排左側的《呼嘯山莊》。想把書從紙盒裡拿出來,讀個開頭,可怎麼搖晃都倒出不來。仔細一看,發現書和紙盒的縫隙間,塞著一沓折了好幾折的紙。
——到了岸就沒事啦。不知是現在的暈車藥更有效了,還是我的體質變了,坐汽車和火車一點兒都不暈。
麻奈吃驚地睜大眼睛,我對此只點了點頭。麻奈沒注意到我的情緒,表情一下子明朗了。
——太好了,我們互相交換作品看吧。
從一百米高的斷崖上傾流直下、奔騰入海的瀑布,叫作湯之花瀑布,別名「男兒淚」。導遊這樣講解著。我記得剛才應該也有「少女之淚」。我能夠清楚地想象到少女的眼淚,可男兒淚是什麼樣子的呢?
以前去鄰鎮時,要在蜿蜒連綿的山路上開一小時的車,翻山越嶺才能到達。可早在我出生之前,確切來說是在爸爸上五年級時,兩鎮之間就修好了隧道,開車不用二十分鐘就能到了。從鄰鎮去機場的大巴雖然每天只發一班,卻不用兩個小時就能到東京。就算先乘特快列車到大阪,再換乘去東京的新幹線,總共也花不了半天的時間。
一年後,繪美人生中的第一本,也是最後一本書《鈴蘭特急號》出版印刷了。
看我低著頭誇張地搓著手,麻奈笑了,說「那沒辦法啦」。那時我應該沒想過「你只是麻奈,也有點太狂妄了」或「明明交的朋友都那麼不起眼」這類話吧。
這樣的話,我也從現在開始寫部新的作品吧。我回答得很輕鬆,交換小說的事先擱置了。可我們互相交換了個人信息,開始發一些「在寫嗎」「在寫呢」「感覺發揮得不太好啊」之類的簡短郵件。我在班上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也會跟圈子裡的朋友發郵件。可比起那些冗長乏味的內容,和麻奈的郵件才更像是日常生活的調料。我第一次覺得有手機真好。
可如今,我無論逃到哪兒都很難開始新的生活。就算交到新朋友,如果對方搜索我的名字,顯示的結果全都是誹謗和中傷,她的態度也會改變,不願和我做朋友了。在平凡的生活中,能被奪走的東西也許並沒有那麼多。
「有件事忘記說了。奶奶您雖然說那本書是第一本也是最後一本,可最後到底如何,現在還不知道呢。」
——我之前還覺得船比公交車大,就應該沒事兒呢。
惡意滿滿的評論,詞窮之後也會暫時平息,但一眼看去像是誇獎的評論,就會讓情況更惡化。
是哪——奶奶輕輕笑著,透過玻璃抬頭望向天空。在北國夏日的傍晚,天空依舊高遠清澈。在天空彼方的故事,奶奶和我肯定都會一直期待著。
爸爸總是這麼說。爸爸說,他從上初中時起,就朝思暮想地一心想要走出小鎮。每天晚上攤開地圖,想好要去哪裡,然後開始幻想離家出走,不管距離長短,總會到達某處的海邊。這時,他才能安心地睡著覺。
所以,我才做出了那件事。
始作俑者就是我。
「《鈴蘭特急號》完全沒銷量。你就別再多問啦。你就當是,比起寫小說,奶奶更有做麵包的才華!」
而且,我並不是無意的。因為我從心底嫉妒麻奈。如果我說出「我根本沒想到瑠伽會攻擊麻奈」這樣的話,也許會遭雷劈的。
奶奶年九*九*藏*書少時的身影與江藤麻奈相重合了。
旁邊好像是他媽媽,說「差不多就收起來吧」,可他連頭也不抬,還嘟囔「真煩人」。「這麼好的天氣,還有這麼美的景色,你連看都……」媽媽沒生氣,繼續說道,而他乾脆充耳不聞了。媽媽身邊的應該是爸爸,但他沒把兩人放在心上,而是舉著有超長遠景鏡頭的相機,追隨著馬熊的身影。媽媽也輕輕嘆了口氣,將目光移向了馬熊那邊。
難道不是這樣嗎?山還是原來的山,可圍繞在小鎮四周的環境卻變成了鄉村。
「我也差不多該收斂一下了,再不聯繫『火腿君』,他豈不是要寂寞得一個人偷偷地哭起來啦。讓你爺爺好好帶咱們逛逛他上大學時生活的小鎮吧。」
我知道奶奶帶我來北海道的原因。她是想讓我看看,在要塞般的高山另一邊的世界,尤其是想讓我看看其中最寬闊博大的土地。她一定是想告訴沒法去上學的我,不必為狹小世界中的事物而煩惱。她想告訴我,就算現在很難過,世界這麼大,有好多地方可以作為避風港。
「等回家再去找她也行,用你兜里那個方便的工具不也行嗎?帶著它也是為了在這個時候派上用場吧?」
這些人抬頭望著山,試圖把自己的身影和在遙遠天空飄過的白雲重合在一起,他們向那些現實中摸都摸不著的東西祈求,求它至少能把自己的思緒帶向更遠的地方。他們在心中如此祈禱,卻在那座小鎮上度過了數十年的光陰。
初一第二學期快結束時,我和同年級的社團成員麻奈一起製作吹奏樂部的新年演奏會海報。雖然我的出勤率很高,可還是第一次跟坐在機房最靠邊的位子、每次都埋頭苦幹的麻奈合作。我們倆不同班,上的小學也不一樣,雖然在一個房間卻幾乎沒說過話。她長得很像洋娃娃,皮膚白皙,五官深邃,這張與農村很不相配的漂亮面孔也是讓我產生抵觸的理由之一。
「夢想被奪走,是什麼感覺?」
那是奶奶寫在稿紙上的日記,或者說,更像是隨筆。我又去其他書里找,發現《呼嘯山莊》《飄》上中下三卷里都有,擺在旁邊的《哈姆雷特》里卻什麼都沒有。
如今,我全然不這麼想了。
是《玻璃小妹》。
那些詞窮的人,拚命地在評論欄里寫「抄襲」。不久,《玻璃小妹》從「夢想工房」網站刪除了,排名第一位的是《溫暖俱樂部》,是講美少年偵探推理出日常小謎題的故事,這部作品最終進入了出版備選名單。
「我想……必須要向麻奈道歉。然後……我想告訴她,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都覺得《玻璃小妹》很有意思。再請求她寫部新作品。不是因為『有好多人都這麼期待』『麻奈的才能不施展就太可惜了』,而是對她說,因為我想看,請你寫吧……我該怎麼告訴她呢?」
看著大海的奶奶邊說「這樣啊」邊將視線投向更遠的地方,突然「嗯」了一聲,皺起眉看向我。
「難不成,阿萌你讀了《呼嘯山莊》《飄》,卻沒讀《安娜·卡列尼娜》?」
聽見我叫她,奶奶像嚇了一跳。「啊?」她睜開了一直閉著的雙眼,眨了好幾次。
雖然我想回答說「沒那回事兒吧」,可我從沒讀過麻奈寫的文章。自己被誇獎,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麻奈接著對我說。
我決定,不和這個鎮上的男生交往。
我拿了一個薄薄的透明文件袋,而麻奈拿的是一個很厚的牛皮紙信封。我先接過她的,打開一看,看見了大字型大小的標題,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隨時都能說出「想解約」這句話,可直到現在,我的風衣兜還是鼓著一塊長方形,而且還開著機。有手機也不完全是壞事。假如沒有這個的話,當初就不會想寫小說了。
「第二本呢?」
「海里明明沒畫什麼線啊。」
但是,如果心懷大大的夢想呢?藝人或體育明星,還有小說家,無論他們多麼努力去實現夢想,只要有了笑柄,就會在互聯網這個空間里,成為別人的眾矢之的。
上了初中,我參加的社團是計算機部。
「你理解了北和東的概念,之後再去確認一下南和西的話,也許就能實際感受到了。」
我感謝奶奶,是她把我從有爺爺的家裡帶出來。爺爺曾任高中校長,他不允許自己的孫女閉門不出、不去上學,大發雷霆,家裡的空氣都彌散著火藥味。
然後,在同一時期,我的手機收到了瑠伽的郵件,上面寫「咱們都別理麻奈」。公開的理由是不喜歡麻奈的態度,但我馬上就知道了真正的原因。麻奈被計算機部的男生告白,她拒絕了。而瑠伽喜歡那個男生。
她真的有過當小說家的夢想嗎?夢想已經完全消失殆盡了嗎?如果我坦白了自己做的事,她會生我的氣嗎?我想著這些,途中雖然也去了沙羅馬湖,可一路上基本都是在看海。
麻奈有些興奮地伸出兩手,可我把文件藏在了背後。
但是,他沒有強迫繪美回去。
但我並不是有意擺出這種態度的,而是完全不懂如何去享受旅途的樂趣。
我喜歡「幻想離家出走」這個詞。因為自己是個孩子,被大人訓斥不想待在家裡時,跟朋友吵架想離開小鎮時,只是莫名想去遠方看看時,都沒法獨自遠行。最遠只能到小鎮的邊界。就算只到這裏,都會有陌生的大人來阻止我說「如果熊來了就危險了」。而幻想離家出走卻很自由。
「奶奶,您是怎麼原諒爺爺的呢?」我小聲問。
准乘二十人的船上坐滿了遊客。雖然是在暑假期間,可這些人都跟奶奶的年紀相仿,有些是跟家人一起來的,還有個跟我年齡相仿的男生。我沒有那麼傾心於欣賞景色,卻也沒有感到不快,但他從上船開始就一直盯著手機屏幕。應該不是在查知床的當地信息。像平時一樣跟身邊的朋友交流,也會與陌生人分享。我不知道他從哪兒來,可對他而言,知床和家裡一樣,都是「能用手機的地方」。
「阿萌,你到底還是讀了世界文學名著啊。」
變成了玻璃人的繪馬還沒有完全了解狀況,就像平時那樣去上學了。別人似乎都看不出她身體的異樣。繪馬決定馬上行動,上美術課時,她去幫助視力有障礙的男同學做作業,可那天晚上,當時鐘的時針、分針和秒針匯成一線時,她右側的手臂一下子碎裂了。
奶奶說。
「下面我們要穿過知床嶺,往根室去。途中會在標津休息,各位要是在途中覺得身體不適,也請告訴我,千萬不要有顧慮。」
一到山那邊的鎮上就感覺掙脫了束縛,連我也有過這樣的時期。爸爸是船員,媽媽是麵包師,父母的工作都沒有固定的休息日,可他們不還是帶我去旅行了嗎?我去過京都和奈良的寺廟、迪士尼樂園這種眾人皆知的景點,也去過比我們住的小鎮還要偏僻的地方。尤其是大海,每年一定會去看一次。
當時麵包店那麼受歡迎,可能也是因為在那個狹小的鎮里,很多主婦都對遼闊的北方大地心懷憧憬吧。繼承了那家店的奶奶來到北海道,只要看到麵包店就會進去買。她說想多嘗幾種味道,要跟我一人一半,結果我也吃了不少。當她吃到中意的口味時甚至會做筆記,到頭來,我也只能看出她是個徹頭徹尾的麵包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