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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的燈光

小鎮的燈光

怎麼沒上學——我問。肚子痛請假了,阿萌用手捂著小肚子回答。她說沒去醫院,我就問用不用開車送她去醫院,她卻說睡一覺就好了,逃也似的奔出了廚房。過了會兒,傳來了微波爐加熱完的提示音。我打開微波爐一看,是香噴噴冒著熱氣的炸薯條和炸雞塊。我心中湧出疑問「不是說肚子疼嗎」,更讓我不解的是,吃的還沒熱好她怎麼就回房間了呢。我也想給她送過去,可之前從沒去過兒子兒媳那邊。心想著,也不是什麼要緊事,等肚子好點了就會自己來拿吧,我把盤子原樣留在微波爐里就回房間了。
「十年前就沒了。」
「真是對小外孫中了邪。孫子簡直就是天使。」
我也曾去過幾處像函館、神戶和長崎這樣的夜景勝地。每個場所都如此美麗奪目,所見之處都是鋪天蓋地的燈火,彷彿要將觀景者吸進去一般。相反,此刻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讓人聯想到深色海洋的黑暗——那是校區里的整片綠地。而巨大海洋的對岸,是鮮艷亮眼的街道燈光。
「可愛吧。上個月剛出生的。我終於當上外公啦。」
「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我對自己的閱讀量還是有自信的。現在退休了,說出來也無妨,我孩提時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小說家。父親的哥哥在出版社工作,我還以為父母也會贊成呢,卻被嚴詞拒絕了,說再說傻話就跟我斷絕關係。所以我決定等退休之後就挑戰一下。」
我與松本、千川,還有今天的主賓清原,大學時在一棟名叫「清風庄」的公寓里共同度過了四年時光,是所謂「吃一鍋飯」的夥伴。父母為了讓我們專心學習,把我們送到了這麼遙遠的北方大地,可「兒女不知父母心」,我們每天都不分晝夜從早到晚打麻將。一周里有五天都去某個人的房間打麻將,說我們是「狐朋狗友」也許更合適。
在洋溢著青春味道的喧囂中工作了四十三年,如今每周也有六個小時置身其中。可當一天中的一半時間都在安靜中度過時,這一把年紀了,聽覺反倒更加靈敏了。有一天早上,大概是剛過九點,我在二樓的書房看書,窗戶開著,我聽見「嘭嚓嘭嚓」的音樂聲。是年輕人愛聽的節奏感很強的歌曲。
作為獨生子,這種理由我連想都想不到。
我「咕嘟」喝了一大口生啤說:
包里裝著出發前在自家列印出來的地圖。
頭腦一片空白,體內的血液好像燒開了一樣往上涌。
那對松本來說是二婚,但時間是泡沫經濟繁盛的頂峰。松本在橫濱的高層塔樓頂層餐廳,包場舉辦了盛大的婚禮。我在婚禮的娛樂抽獎環節抽中了一台電視,可這似乎只是個三等獎。新娘子美得像模特,年紀比他小了整整一輪。
以為我是放棄了某些事回鄉下,以為我其實很憧憬城市生活,以為我羡慕能居住在城市的人,以為我也許是在嫉妒他們……我自認為信任我的人,是不是這樣誤解我的呢?
「現在還只會睡覺呢。以後等他會說話了,那才更可愛呢。」
房子裏面,只有一樓的廚房與兒子兒媳的住處相通。因為大門有兩個,所以除了吃飯的時候,我們幾乎不會碰面。最初覺得奇怪,是下午一點左右,我以為妻子從店裡回來了,就去了廚房,可妻子是從與兒子兒媳住處相通的門進的廚房。
兩人構築一個溫暖的家庭,和小鎮一起慢慢變老,如此深信不疑的或許只有我一人。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這麼想的也只有我一個人。
後來阿萌放暑假了,妻子說要和阿萌兩人去旅行,轉換轉換心情,連要去哪兒都沒告訴我,就拎著大旅行包出發了。那之後,我的伙食全靠盒飯解決。
在場所有人連呼三聲「萬歲」后,紀念會在和諧的氣氛中結束了。因為還要換場,我趁門口還沒擠滿人時起身離席。主角清原親自打電話預約了店,可是,要跟他聚齊還得再等一會兒。
去鎮外上學,知道了那兒有燈光,自己也可以去那裡。這就知足了嗎?竭盡全力,讓自己的家鄉也能點亮明燈,讓身邊重要的人都能在明燈中生活,這才是自己出生在這個城鎮的意義所在,難道不是嗎?
「好,那下次的聚會,就是慶祝你的書出版啦。」
松本也輕輕「嗯」了一聲。
「我住在站前酒店。」
——我說,阿萌,爺爺這麼多年一直都在學校工作,無論學校里教室的數量多少,都有問題存在。讓每個人都能開心上學的班級幾乎沒有。就算偶爾有開心的時刻,也不可能一直保持三年。這並不是因為班裡混雜著壞人,而是有些人容易犯錯誤。並不是特定的某些人,我們自己也有可能變成那樣。在這其中,老師有責任去糾正他們的錯誤,可也許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真正改正這些錯誤。意識到自己和別人的錯誤,努力去改正,人因此而成長,並能獲得勇氣,能與別人團結互助,能變得更強。進入社會,就會遇到更大的困難。可到那時,支撐著自己的是十幾歲時培養出來的堅強。現在不能逃避。阿萌,你還有各種潛力,就算為了去開拓未來,也應該去學校上學。
記得他說:「會凍死的。」
「這麼說來,『鈴蘭君』一直都在經營麵包店吧。」
「我也應該去學學做菜哪,為了自己能有的吃。」
「昨天連房子也沒了,但是能聽到千川的這番話還是很開心。」
阿萌現在上初二,在那個班裡,最近常有耳聞的小團體現象很明顯,阿萌屬於一個勢力最大的團體,卻跟別人不太合得來。雖然她成績很好,可那些小團體大概是按聲音大小來分的。這種劃分有時會無意中傷害到別人,可學校的班級活動其實也是高一級的小團體,所以也不能一概否定。長假結束后,她們班的一名女生開始被人欺負:遭人無視,有人把她的東西藏起來,或是在老師看不見時擠撞她,據說除了這些以前慣用的做法,還用上了手機。知道她節奏感不好,就強迫她跳舞,用手機拍成視頻傳到網上曝光。也許那些欺負她的孩子學到過,若是施暴和脫衣服,就超出了學校管理的範圍,警察會來介入,而讓人跳舞卻不會輕易被處分。當老師發覺時,為時已晚,那個學生已經不來上學了。
這是最好的生活狀態。大女兒住在東京,外孫從小學一年級起幾乎每個月會寄一封信回來。信里大都是跟妻子說的話,但也沒忘了我。跟我都是在說家裡養的狗怎麼樣了,可能是想跟我這個當高中理科老師的外公彙報關於動物的事情吧。
「不好意思,還有他們那桌的杯子。」
「這樣啊。最近學校出了事,好像願意去當教師的人很少呢。」
好像上大學時我也沒參与過類似的話題。當時我們四人去看外國曆險電影,曾在回來的路上探討過。
千川說。
「啊,沒什麼,我正在摸索第三種人生。」
——然後呢,這跟阿萌有什麼關係?
酒足飯飽之後,松本提議去學校轉轉。「同意!」我跟千川同時舉手贊成,心想這應該不算非法侵入吧,用眼神向清原詢問。結果清九_九_藏_書原也舉手贊成,我們馬上讓店裡幫忙叫了計程車。
「我的做法是對的吧?」
「啥?佐伯也來杯加水威士忌吧?」
從學校回到家,大概是下午一點左右,妻子也在我下班時從店裡回來,兩人吃一頓有點遲的午餐。跟以前每天上班時一樣,妻子親手做的三明治每餐必有。在家吃三明治時總會配上一碗熱湯。這就是時間有了富餘的證據。妻子下午三點再回店裡。我勸她退居二線,她卻笑呵呵地說,要是我帶她去退休旅行的話就行。為了這個尚未實現的約定,我開始收集北海道的旅遊信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一些計劃。總的來說,我在家裡過得很悠閑。
妻子想拉住我的手腕制止我,但是已經遲了。阿萌眼中含淚,全身顫抖著衝出了房間。可我並不認為自己說錯了。我用眼神詢問了一下亞紀,心想,作為父母肯定能理解吧,可亞紀說的話也讓我失望。
「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吧。」
在這裏和松本相遇的幾天後,在烏煙瘴氣的房間里打麻將時,我突然很想看這景色,大家就一起來了。那之後,這裏就成了繼清風庄之後,我們四人的第二根據地。我們聊人生的煩惱,宣洩對世間之事、對政治和社會的不滿,還通宵在這裏喝過酒,因此挨了門衛一頓罵。
——跟亞紀說一聲,全家商量一下。
松本邊接過威士忌酒杯,邊問我。
我成長在山陰地區的一個山間小鎮。大學畢業后,我回到故鄉,與在同一個鎮上長大的妻子結婚。那時還是經濟高速發展期,許多人去城市追求更優越的生活,可我卻選擇了回老家。丟下故鄉,自己一個人去尋找幸福,這並不是件難事。可如果這麼做,內心深處一定會後悔吧。而這個選擇最終證明的是,開拓人生需要的不是個人的能力和努力,而是成長的環境。在鄉下小鎮上出生的人,註定一生都會認為自己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註定一生都無法意識到,在自己認為空無一物的高山的另一側,其實有無數燈火通明的城鎮。
「我不知道你們夫婦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可以說一點,你聽說過有松木流星的弟子成為作家了嗎?」
她也欺負了那個學生嗎,還是那個被欺負的孩子是她的好朋友,她卻沒能幫上忙?還是因為出手相助,那些人也開始針對阿萌了,所以沒法去學校了?
「還有事需要收尾,只定了要跟妻子去乘船旅行。」
清原夫婦沒有孩子,也不必為家庭問題而煩惱吧。
難道阿萌在?可要是身體不舒服,想休息,就不會聽這樣的音樂。我聯想起上次在廚房碰見她的事,某種預感油然而生。因為是家人,才認為「我家的孩子不可能」,才不會往那兒想,而作為一名教師,卻能馬上察覺到。
老師沒來家訪,是由於正為欺凌問題忙得焦頭爛額,顧不上阿萌這個局外人。
「那你一個人打算幹什麼?一個月呢,這麼長時間。」
「過了那麼久嗎?我怎麼覺得上次見面就是最近的事呢。」
「好像從這兒步行要十來分鐘哪。」
我離開鄉下來到這裏,才知道夜晚也可以如此明亮。住在那個鄉下小鎮時,乘巴士去市區上高中,就覺得自己進城了。可那裡的燈光連這裏的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都不及。要是帶她來這兒,她會是什麼表情呢?我想起她一直仰望著天空說「能不能去山那邊看看啊」。如果她在這兒,肯定會瞪大雙眼驚呼「真美啊,真美啊」。她肯定會拉著我的手,連蹦帶跳地在夜晚的街道散步。她肯定會用溢滿燈光的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說:「謝謝你帶我來這麼美的地方。」
這是怎麼回事?我只讀了一頁就知道了,這是以我和妻子為原型寫的小說。雖然早就過了十二點,可我還是想跟清原確認。我從包里掏出手機,卻發現提示燈正在閃爍。有一封郵件。
——秀樹說什麼了?
——覺得就算告訴你原因,你也理解不了。
「那個,沒事,失禮了。」
「其實我也帶我太太來這兒了。兒子想在離夜景更近的地方看,可妻子卻看得很入神呢。」
松本「嘿嘿」地露齒一笑。我們又加了幾個菜,三人圍在了清原身邊。
也許是剛剛重提舊事的緣故,我彷彿聽到當時的妻子在叫我。我停下腳步扭頭看去,跟清原的學生目光交匯,可她不可能知道這個稱呼。別說這個稱呼了,她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吧。
松本又要了四個杯子,大家一起舉杯。千川把紀念品遞給清原,說這是大家的心意,我們四個人再次圍著桌子坐好,清原終於把領帶鬆了松。
我脫口而出。還以為會被松本嘲笑,他卻像是在回味,回答「是哪」。我們剛想搭著肩膀,邊走邊唱當時的流行歌曲,可要去的店已經就在眼前了。
千川一語道破。
一般人會把這稱為小小的幸福,可我覺得這就是多彩的人生。既然如此,年輕時就逃避社會怎麼行呢,一直閉門不出怎麼行呢。這麼做之前先要想清楚,自己可是失去了跟朋友共度的值得回憶的時光啊……喂,阿萌啊。
松本從學生時代就很受歡迎。我、千川和清原這種小地方出來的人,無論怎樣都擺脫不了一身鄉土氣,但出生在橫濱的松本從入學起衣著和髮型就很時尚,與他深邃的五官相搭配,很受女生歡迎。松本的房間里有一台CD機,他經常給我們放披頭士的歌,也常把女生帶回房間。因為公寓牆壁很薄,為了掩蓋女人的叫|床聲,他在深夜也把CD機的音量調得很高,可這反倒成了他帶女人回來的一種信號。房東大叔總在完事後的第二天拿這個取笑他。有好幾次,他叼著煙笑嘻嘻地跟我說,要是羡慕的話他隨時可以給我介紹,但我一次都沒開過口。
松本敏郎的回答完全不搭界。他好像正在跟端著紅酒和白葡萄酒的侍者詢問有沒有加水的威士忌。我端起還剩多半杯啤酒的玻璃杯說「還不用」,順勢送到嘴邊喝了一口。千川守端著餐盤走了回來。盤裡堆滿了火腿、培根和香腸。
發生了這種事,還讓我寬容?不過,女人可不就是這樣。
千川大學畢業后,進了總公司位於東京的大型文具廠工作。這次我們送給清原的紀念品鋼筆,也都是他前後張羅的。
後來妻子回家,我跟她說,阿萌好像是肚子疼,請假了。她愣了一會兒,然後回答是啊。原來妻子知道,鬧半天就自己不知情,連木刀都用上了,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馬上轉變話題了,要是那時再認真追問一下就好了。
「是以我們為原型嗎?」
——我不知道你是聽誰說的,可你知道什麼?你要是覺得自己懂事,就去想想,你隨便找個理由不去上學,也許會讓別人難受。尤其是挨欺負的那個孩子,如果她知道你不上學了,她會怎麼想呢?你沒伸手幫人家一把,還拿別人挨欺負這件事給自己的懶惰當幌子,你也太殘忍了吧。她不會覺得比起那些欺負人的人,你的性質才更惡劣嗎?
千川描述的情九_九_藏_書景在頭腦中蔓延開來,就像我自己親眼所見。我不記得那房子裝了門鈴。為了讓學生隨時能吃上飯,房子一年到頭連晚上都不鎖門。千川說他「嘎啦嘎啦」地拉開那玄關的拉門,心中有些許緊張,還問了一聲「有人在家嗎」。
「真是悠然自得啊。」
哇——三人同時興奮起來。喜好傳統的秀才退休后的計劃卻這麼時髦。什麼時候?什麼路線?去幾天?我們幾個連珠炮似的追問。清原說已經大體決定了跟哪個團。來年春天乘「富士山」號遊船從橫濱出發,大概花一個月時間,環世界一周。
我冷靜地跟妻子說。那天晚上,我、妻子、亞紀和阿萌四個人,在廚房裡擺桌坐好。我先面向阿萌。
我遙望著這片景色,想著將來的事和故鄉重要的人。某天,身後突然傳來松本的聲音,他問我「是在跟人約會嗎」,我跟他坦白說,自己喜歡這個地方。松本說「真是奇遇啊」,說他自己也很喜歡這個地方。我頂了他一句:「你生在橫濱,怎麼會喜歡這裏!」可他有他的理由。
「可是,你這個經濟學教授能寫出小說來嗎?」
千川一家進了食堂,跟老太太聊了一會兒天。
「說起來,你已經去過清風庄了吧?」松本問。
我的回答沒有否認身體原因。可實際上,我是被妻子拒絕了。但我並不認為這是自己的錯。如果我多少認為錯在自己身上,這次肯定會讓步。讓妻子看看我的母校,是我與妻子在四十年前的約定。
一開始,她都沒想起千川是誰。
「可是啊,一看到站在我身後的兒子,就想起我來了,問『難道是千川君嗎』。她說『啊,你娶了這麼年輕漂亮的媳婦啊』,可其實我老婆比我年紀都大哪。」
這種理由行得通嗎?我話都到了嗓子眼兒,可跟妻子說也沒用。這不是爺爺奶奶簡單就能下結論的事。
秀樹結婚,房子裝修成了能住兩代人的格局,雖然和他們夫妻二人只在吃晚飯時能照個面,但阿萌小時候總來我們老兩口的卧室里玩。她讓我陪她玩時,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她玩,就帶她去書房,讓她看動物和植物的圖鑑。我指著書上的照片和圖畫告訴她名字,這期間阿萌很自然就記住了文字,到上小學時,平假名自不必說,連片假名和簡單的漢字都會寫了。有時就算不看圖鑑,她也能流暢地說出圖鑑里的內容,我跟妻子都十分高興,想著以後她沒準兒能當個博士或者政府高官。
松本看過電視節目中的介紹。賭場、電影院、舞廳、游泳池,主流娛樂設施在船上應有盡有。菜品有日式、中式、法式、意式,各國的一流菜品都可以在那裡享受到。
松本經常同時談三個女朋友,在公寓門前曾不止一次地上演過慘烈的戰爭。「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們三人擠在同一房間的窗前,像排成行的大雁那樣伸長了脖子張望,在惡戰中,表情最輕鬆的總是罪魁禍首松本。跟第一個老婆離婚也是因為松本出軌。我第一次聽到「圓滿離婚」這個詞,也是從松本口中。
松木說,眼睛眯了起來。打麻將時,大家抽的都是大叔的煙,直到現在,我一想起麻將,連帶著就能想起「Hi-Lite」的藍色煙盒。
——她爺爺,你說過頭了!
「到北海道大學正門。」千川跟司機說。
「跟學生們實習做出來的東西一樣,好像在大學里也能買到。嘗嘗要是好吃,就買點當土特產也不錯呢。」
我在家裡的一樓寫東西時,連簡單的漢字都想不起來,去二樓的書房取詞典,到了二樓卻想不起自己是幹嗎來了,結果狼狽地空著手下樓,最近這種情況發生了好幾次,可發生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的事卻記得很清楚。
這麼一來,話題變成了當時熱追的電影。據說,我們每次看完電影必去的拉麵店現在還在。
「剛才一個學生給我的,說可能是你忘掉的東西。」
松本雖然用搞怪的語氣回答,但還是從夾克兜里掏出手機,讓我們看他最近拍的照片。這是一部最新型的智能手機。他太太以前很消瘦,現在變得豐|滿多了,但還是個美女。她抱著一個穿著粉色衣服的小嬰兒幸福地微笑著。
「沒什麼大事。」
宴會進入了高潮,清原開始講話。雖然沒這麼大陣勢,可別人也曾給我舉辦過盛大的送別會。我可以自豪地說,我的職業生涯很充實。可是,並非每天都歡聲笑語地度過。松本和千川也一樣吧。這會場里的年輕人,雖然在這兒是一副開心的表情,可大部分人應該都是置身於社會中,煞費苦心地拚命求生存。正因為如此,才有顏面來見同學,然後把自己的艱辛化作笑談,相互勉勵「下次聚會之前加油」,再回歸自己原本的生活。
「難道,身體不舒服嗎?」千川關切地問。
「我是問你,咱們四個人有多久沒聚在一起了。」
——亞紀讓我幫忙看看……說電熨斗的電源好像沒拔,想讓我幫忙檢查一下。
——我不想讓秀樹擔心,所以就沒跟他說。
從這裏看到的夜景,是我上大學時最喜歡的景色。
松本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我心想:多管閑事,我們家的事你瞎操什麼心。剛要嘆氣,可又一想,要是清原在場,應該早就提到這件事了。學生時代的記憶鮮明依舊,但沒法像清原那樣連事情發生的日期都記起來。他的身邊還圍著一群學生,隊也似乎還在排。看這個情況,我們是沒法去跟他同桌並坐了。聚會之後,我們再去跟他轉場喝一杯吧。
——你自己還不是阻礙了奶奶的夢想嗎?
松本壞笑著點點頭,之後就用「鈴蘭君」來稱呼妻子了。這個偽君子,在我的婚禮上衝著第一次見面的新娘叫「鈴蘭君」,好像平時我在他們面前就這麼稱呼妻子一樣。當時我怕妻子誤會,原本緊張的心情更混亂了,這傢伙就是罪魁禍首。
「啥?難不成『鈴蘭君』也想當作家?」
清原說。
「她說大叔頭一年去世了,不過也算是長壽了。還說大叔也一直記著我們,時常想起我們,念叨『那時總在一起打麻將呢』。」
早上一個人時,我開始重新閱讀已經沉睡許久的書……梅雨時節即將來臨時,在家裡的不止我一個人了。
有時自己著急出了門,也會擔心家門沒鎖,我就沒再追問。可這件事之後,過了幾天我在二樓書房看書時,突然聽見樓下傳來什麼聲音。離妻子回家的時間還早。近幾年小偷瞄上了老人的房子,這類盜竊在農村也時有發生,鬧得人心不安。我拿出藏在玄關處防身用的木刀,循著聲音,悄悄走了過去。聲音在廚房,怕是妻子。我舉著木刀,怕被人突然襲擊,小心地挪步,卻發現廚房裡的人是阿萌。
——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麼有邏輯地去思考。就算知道自己錯了,在感情上也沒法兒輕易接受。在你明白我說的這些話之前,我會站在亞紀和阿萌這邊。
「結果,房東妻子走了出來,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一樣的……」
「真厲害啊。你不止是想寫,今後還想要當小九_九_藏_書說家嗎?」
剛顯擺完外孫,松本和千川又開始聊愛好。松本退休后一直熱衷於打高爾夫,而千川竟然開始上廚藝培訓班了。
「那麼,佐伯你也在做麵包嗎?真好呀,我之前還真想過退休后自己開個店呢,你覺得如何?」千川說。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學校的事,我是最清楚的啊。
剛才說的話也許讓松本他們認為我還在孜孜不倦的工作。可我身為一個代課老師,去附近的公立高中上班,只有周一、周三和周五三天,每天兩個小時,一共才只有六個小時。為了不受時間約束,我每天上午去學校待兩個小時。退休之前我在母校任校長一職。如今雖在其他學校代課,也有幾名相熟的老師,可他們就算沒課,也因在上班而不能陪我喝茶聊天。為了不給人添麻煩,我盡量做完自己的工作就回家。
「清原當時說要當會下象棋的參謀。我當然是想當擅長製造炸彈的發明家。」
其中也有年輕人的圈子,看上去像大學剛畢業。無論畢業時間長短,恐怕這裏的絕大多數人都希望回歸學生時代。我與舊時友人們有多久……
千川問道。
我接過清原遞過來的信封,卻不記得自己有這麼個東西。信封沒封口,我打開往裡一看,裝著一沓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印著字,可在昏暗的車裡,不把紙拿出來很難看清寫的是什麼。但可以肯定地說,這不是我帶來北海道的。
凍生魚片,北海道花魚,八角魚……我似乎知道清原為什麼會選擇這家店了。
這把年紀,突然說來不了了,別人當然會首先考慮身體原因。可能大家的體檢結果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吧。
「可是,跟太太兩個人……」千川冒出這麼一句。
可是,也許每個人都會期盼,我們能再次在這裏相聚。
「對了,」千川沖不太想加入對話的我說,「上個月我給清原打電話時,聽他說佐伯你是和夫人一起來的,你怎麼沒帶她過來?」
「當時還覺得大叔真老呢。」松本說。
「你那位『鈴蘭君』來了嗎?」松本說。
「店裡的事我從沒插手過。雖然名義上退休了,可單位人手不夠,學校返聘了我,今年也一直都在上班。」
那時我還沒結婚,要回老家去參加入職考試,那之前我一直打工賺錢,想給她買個禮物,卻不知道她喜歡什麼。我去找松本商量,為了這個他連某個女朋友都帶到公寓來了。那個女生很時尚,倒是很合松本口味,可她推薦的那些都只適合她自己,她推薦的禮物,連我都能判斷得出全都不適合妻子。最後我自己選擇了一枚鈴蘭花造型的胸針。
——原來如此,是個像鈴蘭花一樣可愛清純的女孩子啊。
「要是開店的話我可以給你建議哦。」松本說。
千川也加入了談話。我起身去了趟洗手間,完事後出來時,看見幽暗的過道一角站著一名女子。是清原的學生,剛剛還一起乾杯過。失禮了——我輕輕點頭從她面前經過。
「你到時候聯繫我,我明天就讓研究室的學生去取。」
話題又回到我身上了。
松本把胳膊搭在我肩上問。在這裏一吐為快也許心裏就舒服了,可我還是不太願意跟這些幾十年沒見,也不知何時還能再見的老朋友,為近一個月的事發牢騷。
「不過,具體的經營方法還是得問問佐伯。」
「那之後就沒寫啦。」
松本插了句嘴。可事到如今,我更不想去提當年的事了。清原開口了。
她跟我說想去做松木流星的弟子,求我讓她去東京時,我們已經訂婚了。當時就像是晴天霹靂、當頭棒喝,總之她說什麼我都沒法理解。她說是小學同學介紹的,可現實中哪有這等好事。上學時我就知道,清原的伯父在東京的出版社工作。清原房間里的書架上擺著二十名作家的書,我一直找不到這些書的共同點,就問他是以什麼標準選的。他告訴我,是他叔叔負責的作家寫的書。所以我背著妻子給清原打電話,跟他說明了情況,拜託他叔叔去打聽一下松木流星的為人。
松本在經營一家從父母那裡繼承來的房地產公司。泡沫經濟破裂時,經營十分困難,他甚至一度想要連夜潛逃,可與生俱來的樂觀總算帶他衝破了難關。如今他把公司交給女婿,自己退居二線當顧問了。
我回到酒店,感覺睡意一下子襲來,但想到清原放在我這兒的資料,還是決定確認一下。稿紙上寫的是以《天空的彼方》為題的文章,好像是短篇小說。
「不是沒了嗎?」
我們和兒子兒媳同住,已經好幾年沒有獨自一人在家的時候了。雖說有兒子兒媳,可兒子秀樹現在是船員,一個月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兒媳亞紀在妻子的麵包店工作。她從高中時起就在店裡打工,以此為契機和秀樹相識,最終結婚。我很吃驚,難道父子在這方面都如此相似嗎?但我對亞紀並無任何不滿。她開朗、勤勞,最重要的是,她給我生了一個可愛的孫女阿萌。
「不讓孩子吃不就得了嗎。兒子回家后發了郵件過來,說讓孩子眼睜睜看著大人吃怪可憐的。也許是他媳婦讓他發的吧。唉,也許沒住在一起算是對了。」
「對了,你剛才說啥?」
松本像是說出了一句高明的話,用一隻手的食指抹了一下鼻頭。
「要是沒這機會也不會去。其實我是想,我兒子要是也能住在清風庄就好了,還事先給房地產公司打了個電話。然後對方說,沒有這麼個公寓。唉,這也不奇怪啊。我們住在那兒時,房東就已經快六十歲了。那之後又過去三十年,不可能還在工作了。但我還是想去看看那塊地現在用作什麼了,就帶著妻子和兒子去了一趟,發現那兒建起了挺漂亮的公寓。房東的房子還留在那些公寓之間,門牌上寫的也是大叔的名字。」
「『富士山』號不是日本最豪華的客船嗎?真厲害啊!」
學理科的我經常會住在研究室。我在那時看到了這片景色。我覺得,這片深色的海洋就像是黑色的要塞,跟環繞在故鄉小鎮四周的群山一樣。不過與故鄉的景色不同的是,它的對面閃爍著光彩奪目的燈光。那段距離伸手也夠不到,也沒覺得會被吸進去。雖然隔著一座巨大的屏風,也並不是走不到的距離。
松本滿心佩服地說。
「咱們有多久沒見了?」
清原陰陽怪氣地說。
——自己家附近明明就有好大學。唉,去東京生活讓人擔心。人生在世間就要相互扶持。我們對別人家的孩子好,別人也會對我們家的孩子好吧。
孫子馬上就要上小學的千川好像想到了什麼,表情微妙地點頭。「也沒那麼誇張啊。只因為是在鄉下,招不到年輕老師。雖然我好久都沒站在講台上講課了,但高中生都挺聽話。」
「還沒,我乘的航班今天下午剛到這裏。我想,明天再去好好轉一轉。」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當初干過的事,就算不說出口,大家也能各自回憶起發生在這裏的一幕幕往事吧。恐怕,這次之後,誰也不會再提出想來這裏了,包括我在內。
「我想嘗試寫小說。」
是妻子九_九_藏_書,晚上八點發來的。
千川說著,把淡紅色的火腿、切成厚片的培根和一看就知道肉質瓷實的香腸利索地分到三人的餐盤中。過了這麼久,他還是那麼實誠,我開始回憶起當年的情景。
「美女?你到底說的是誰啊?」
「我跟千川對著誇自己的孫子,感覺時間一晃就過去啦。佐伯好像在思考第三種人生。」
「趁我還沒忘,這個給你。」
妻子慌張地說。我想,粗心的妻子偶爾會犯這種錯誤,可亞紀一直都很周到,出這種錯真是少見。
為了這個,我也要回故鄉,想讓孩子們知道明燈的存在,想讓他們每個人都能成為點亮明燈的人,想為此奉獻出自己的一生。做了這個決定,我選擇了高中老師這條路。雖然現在人們都覺得教師是個最安穩的職業,可當時卻是「之類只能」的時代。提到老師,都是「當個老師之類的吧」「只能去當老師了」這些話。
松本邊看手機邊說。我本想追趕時代的潮流,但好像還是落後了一步。
——啊?你把孩子爸爸當成什麼了!
「我每次碰壁時都會到這兒來呢。」
直到今天,直到現在,我都沒想過這一點。
千川提到做菜就滔滔不絕。松本也一直挺感興趣地搭話,說:「為了讓外孫高興我去學做點心吧,最好是個少婦多的培訓班……」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千川問。
留下的妻子靜靜地說。到頭來,還是只有妻子最能理解我。
松本開口問道。清原像是正在等人問出這句話,兩眼熠熠生輝,環視了一下每個人。
千川的兒子跟他上的同一所大學,好像開學典禮時他們夫婦都去參加了。
「一周兩次課,針對我們這些退休人群,教一些簡單的家常菜做法,是男人廚藝培訓班。說著簡單,開始時可真是一場惡戰啊,削土豆皮時,削下來的比手裡剩下的還多,但現在,咖喱跟燉土豆對我來說都是小菜一碟。前些日子妻子不在家,大兒媳生病卧床,我還給孫子們做了咖喱飯呢。他們都說『爺爺做的咖喱飯比媽媽做的好吃』。這是自然,兒媳為了健康放的都是菜,我放的肉比菜多。不管怎麼說,小孩子還是喜歡吃肉啊。而且洋蔥還加了糖……」
松本意氣風發地說完,悄悄問了千川一句「你看過松木流星的書嗎」。千川回答「那還是看過的」,列舉了好幾篇有名的作品。松本說「不是只看的電影吧」,這句話把他自己暴露了。
清原根本就沒想現在拿走。那好吧,我把信封放進了包里。說話間已經到目的地了。明明離大路沒多遠,夜風卻十分涼爽,正好能醒醒酒。
看來他是一直在找機會給我們看照片。太太的事半點都沒提,又用手機的演示功能給我們看了好幾張小嬰兒的照片。
「妻子從十年前就對交誼舞很入迷。她很期待在船上找個年輕舞伴,每天沉浸在舞蹈中呢。前一陣租了《泰坦尼克號》的DVD看,也許是受那個的影響。」
火腿、培根和香腸都分配得十分平均。
接了句茬,可我沒資格說這話。
「啊,你也去了嗎?」
我們家……因為松本接了話,我沒有開口表示同意,但心中點頭贊同: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啊。
「『火腿君』!」
「啊,開始是這麼打算來著,但突然來不了啦。」
這是典型的媽媽嬌慣女兒的腔調。我從不記得有人光靠等就能等到他回來上學的。不上學的時間拖得越久,精神層面上就越難回歸學校。趁著班裡同學的視線集中在被害者身上時,趁著還能把身體不舒服當作借口時回學校上課,這是為阿萌著想,難道亞紀她沒想到這些嗎?
「真是。」千川重重點頭。
「『火腿君』,一切都好嗎?到酒店后請跟我聯絡。我就在你附近。」
結果這件事發生一周后,我才得知阿萌不去上學的事。說起來真是慚愧,那時,阿萌已經一個月都沒去學校了。
女人低頭跑走了。是不是我幻聽了,還是她確實跟我搭話了,是我聽錯了。我發現,回位子之後她也不時地往我這邊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問問清原,但他正在大聊書的話題,不知他的構想有幾分認真,決定稍後再問。
就是說這話的房東大叔教會我們玩麻將的。
這些猜測都不對。
我們也替清原的學生結了賬。臨出店門前,我回了一次頭,果然,在洗手間外碰見的那個學生正看著這邊。可我沒太在意,就走出了店門。這是輛大型計程車,千川坐到副駕駛席,松本和我坐後排,清原卻沒上來。是不是在跟學生們說話呢——千川問。等了一會兒,見清原走了出來。他邊說「不好意思」邊坐在我旁邊。
我沒有接著話題問「你去了嗎」,因為我注意到,松本臉上一瞬間浮現出了「後悔問出這個問題」的表情。
「我們也早就超過當時大叔的年紀了。」
這裏知道妻子想當小說家的只有清原一人。上學時,妻子給我寫信,一併寄來了她自己寫的小說。雖然她不是專業作家,小說內容卻很有意思,讓我讀完之後意猶未盡,可我從沒想過她是真的想當小說家。
札幌皇家酒店的「鳳凰」包間里,正在舉辦北海道大學經濟學系教授清原征四郎的退休紀念聚會。他原本是今年三月底退休,但因為論文的關係,任期延長了半年。那篇論文被美國權威雜誌認可,所以聚會氣氛熱烈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他以前教過的學生中,有上百人請了假千里迢迢地跑過來。冷餐會的會場內站滿了人,老同學們三五成群,邊興高采烈地聊著令人懷念的往事,邊瞅準時機去清原那桌問候。清原那桌前就像是在名店排隊等位。扎了根一般、理直氣壯地佔據了會場中為數不多的幾把椅子的,只有我和同伴三人。我們是教授的同學,到了這把年紀,別人應該不會太計較吧。
「以前只要在這裏一站,心中就會湧現出一個耀眼的想法,雖然我現在只是個學生,但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能控制光的人。如今再看,閃閃發光的東西,還是離遠點看才好。要是離得太近,就會被吞噬了。」
我沒覺得自己的怒吼聲有多大。本來我也不愛跟人大吼大叫。因為我知道,就算聲音大,也不能縮短我與對方的距離,剩下的只有不信任感和恐懼。亞紀用飽含這兩種情緒的眼睛看向我,她和阿萌一樣,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間。
想知道山的對面是什麼,總是眺望遠方景色的,喜歡幻想的麵包店少女……
點了凍生魚片和普通生魚片的拼盤,松本和千川又聊起了孫子的話題。一開始是千川說最小的孫子對魚子過敏,說的不是剛才在酒店時那種一個勁兒誇自己孫子可愛的內容了。兒子全家過來玩,千川叫了高級壽司外賣,壽司里有海膽和鮭魚子,為此還鬧了些不愉快。
如今,日常生活的那些麻煩事兒,就隨它去吧。
我覺得自己能理解才如此斷言,但其實真的沒法接受。
我點頭,心中表示贊同。
「能住在那兒,真是太好了。」
「跟你的美女老婆生活得如何啊?」千川問松本。
「我的結婚典禮之九_九_藏_書後就沒聚了吧。正好二十五年了。」
清原一語不發地看向我。
我剛想說「你說這話不對」,但又往嘴裏塞了一塊培根,硬生生地把這句話咽了下去。我之前也曾這麼想過,特別是對親孫女……
店員把我們帶到裏面的一張桌子,我再次環顧店內。天花板上裸|露著黑黝黝的房梁,讓人聯想到漁夫小屋。牆上裝飾著五顏六色的大漁旗。店裡流淌著北原美鈴的《石狩輓歌》。不出所料,確實有幾桌年輕人,但我卻沒覺得不舒服。我們點了生啤,翻開菜單。有個貌似打工學生的店員,指著收銀台告訴我們那是今日推薦菜品,我們就先往那邊看。
就這樣,在我覺得自己更了解外面的世界,沉浸在滿是優越感的想象之中時,她的視線被有更多燈光的城市所吸引了。
千川吸了一下鼻涕,像是故意打了個寒戰,說,晚上還是有點涼哪。他就算不這麼演戲,我也能對他當時的喜悅感同身受,同時還有對他的羡慕。自己怎麼沒趁來得及時,帶家人去拜訪一次他們呢?真不該那麼無謂地固執。
長女和長子成了空姐和船員,全都走出了這個小鎮,如果我那時注意到就好了。孩子們展翅高飛,我不會埋怨。問題是有潛力去點亮任何明燈的年輕人,自己卻想要放棄。
繼聽到乘船旅行之後,松本和千川又一次「哇」了一聲。「看來咱們送鋼筆還送對了哪,不,現在不都是用電腦打字嗎?」我們就像在討論學園祭辦什麼活動的學生。
「你太太後來又寫過小說嗎?」
貌似我比千川還是超前了一步。不,我是五十步笑百步了。店就在大馬路的某條岔路上。以前拿到打工的工資或是生活費時,我們經常這麼拉幫結夥地上街。
——可我一看,電源已經拔掉啦。她也許就是有點不放心。
「女兒出生的時候也開心,但更覺辛苦,怕她哭鬧,怕她動不動就發燒。但是小外孫的話,破格多寵著他點兒也沒關係。」
「抱歉啊,讓你們等這麼久。」
話音剛落,清原到了。和我們隔了一桌的男女四人跟他打招呼說「老師您辛苦啦」。之前還以為他們是普通的公司職員,看來是剛才聚會上的學生。
兒子兒媳很冷靜,笑著說十歲一過就變回普通人了,可阿萌上初中后成績依然很好。亞紀揀我愛聽的說「是不是隨爺爺啊」,我欣然接受,說,那就以爺爺畢業的大學為目標吧。這讓我無比開心。我跟妻子提議,在遊覽母校的計劃里也加上阿萌,妻子一聽就很高興,說就這麼辦吧!
——你不告訴我,怎麼知道我理解不了?
千川像是在跟松本攀比,也拿出了手機。他的手機跟我的一樣,是老式的。他先把待機畫面沖向我們,照片上三個孫子齊聚一堂。長孫似乎明年春天要上小學了,千川邊說「之前就給他買好了書包呢」,邊高興地讓我們看幼兒園運動會之類的照片。松本和千川雖然都沒跟孩子一起住,但好像離得不遠,開車沒多久就能到。
「北漁場」……好像不是連鎖店,看上去像是學生和年輕白領們喜歡的店。
松本望著夜景說。
「喂,佐伯。我們拜託清原在小說里把我寫成神射手,把千川寫成有名的劍客。你呢,想當什麼?」
「這樣啊……」
「啥呀?我還讓兒子幫我列印了一份地圖呢。」
四席半榻榻米的房間里既沒有廁所也沒有浴室,上廁所的話就去公寓旁邊的公共廁所,洗澡就去澡堂,走路八分鐘就到。連洗澡也四個人一起,連肥皂誰是誰的都分不清。當然,也沒有廚房和小洗碗池,吃飯去隔壁房東家的客廳(當時我們管那裡叫食堂)解決。那裡住著年近六十歲的夫婦二人,太太一個人做十六個學生的飯。據說為了公平,每個年級都有四名學生入住,可年齡不詳的學生也有幾個人。其中房東夫婦對我們四人分外照顧,因為我們跟他們的兒子同歲。他們的兒子去了東京讀大學。
——這可挺危險的啊。
校園很大,可就算沒人先開口,我們也都知道該往哪兒走。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建在高台上的學校創始人雕像前。然而,我們並不是要去見這位偉大的老師,只是背對雕像,面朝剛剛喝酒的繁華街區,四人並排站立。
房東太太做飯很好吃,但端盤擺桌卻很隨意,不管是炸土豆餅、煮南瓜還是土豆沙拉,把裝著菜的大盤子「咚」地往每個年級的桌子上一撂就完事了。要是豬肉醬湯或是咖喱,就直接連鍋端。當時手法嫻熟地為大家分餐的就是千川。我一開始很佩服他有眼力見兒,可後來聽千川說,家裡兄弟五個,他排老三,總覺得別人分得不平均,大哥的蛋糕塊兒大啦,弟弟的咖喱盛多啦,之類的,自己吃飯都吃不踏實,才毛遂自薦要負責分餐。聽他這麼說,我們都不客氣地把這項工作全權交給他了。
「松本你到了這個年紀,也會有一兩個想寫出來的故事吧。你們先聽聽我的構思,退休四人組,被捲入了與德川寶藏有關的陰謀,勇敢地挺身而出的故事。」
阿萌是不是一直沒上學……
「當時咱們都挺愛抽『Hi-Lite』牌的煙呢。」
——阿萌自己想去上學之前,我覺得還是先等等。所以請爸爸您也用一顆寬容的心去守護阿萌吧。
「拿到酒店再慢慢確認吧。如果不是你的東西,就放在前台好了,我會還給她的。你住哪個酒店?」
說真的,我內心十分不滿,但妻子的回答讓我更不高興了。
我想了想,這個時間,這附近,有聽這種音樂的孩子嗎?可現在也不是周末,附近也沒有大學和高專。而且我覺得音樂聲聽上去就在附近,便把臉探出窗外,想尋找聲音是從哪裡傳出來的,我集中精力側耳傾聽,發覺這不就是從我們家房子的二樓傳來的嗎。
清原剛在我們桌落座,松本就沖櫃檯裏面的店主說「拜託上一下那個」。打工的學生端來了一瓶香檳和幾個香檳杯。松本之前跟店裡打過電話了,店裡平時不預備香檳,今天是特意給我們準備的。
說這些話時,我的心中湧出了自信。是的,如今的學校並沒有那麼腐敗,也沒比以前更嚴酷。初中也一樣。只是孩子的心靈變得脆弱了而已。
她沒有去參与,而是裝作沒看見。阿萌跟被害者的關係沒有多麼好。她只是不想置身於那個充滿惡意的場所,只是不想對自己生之為人感到絕望。僅此而已。
我覺得,阿萌這麼聰明,自己可能說太多了。就算不翻來覆去地說這些話,這孩子肯定也能理解。可我卻聽到了自己萬萬沒有想到的回答。
清原從裝著紀念品的紙袋子里取出一個裝著文件的牛皮紙信封。
中午妻子回來了,我去問她,她才勉強跟我坦白了。我跟她說,要是再糊弄我,我就直接去問阿萌本人。妻子每天都瞞著我給阿萌送飯。
「之前的流行文學作家松木流星出道也很晚。我記得他五十歲左右才出道。當時的五十歲不就相當於現在的六十五歲嗎?」
「喂,我說,你怎麼啦?和『鈴蘭君』吵架啦?」
——你說的話一句都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