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湖上的煙火

湖上的煙火

高中畢業前,星巴克和羅多倫這樣的連鎖店也從未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為了喝一杯「像樣的咖啡」,我不得不鼓起勇氣,來到一家掛著「純飲茶」招牌的老咖啡館,推開它沉重的木門。這對我來說就如同走進麻將館一般,我之前一直以為只有在那種奇怪的地方才能喝到純正的咖啡。
我每天早晚都會照鏡子。因為從事的是證券公司的銷售崗位,去見客戶時會特別留意自己的儀錶。可是,已經有好幾年沒在這麼大的鏡子前仔細審視過自己的臉了。化妝時注意力都在新聞上,偶爾會去買衣服,可買齊固定品牌的衣服后,別說試穿,就連在鏡子前比量都省了。現在鏡子里只有上半身,如果站在衣帽間旁的全身鏡前,就會發現全身的曲線也已經走樣了,想想就頭暈。
——雖然看上去很便宜,其實是十七世紀法國制的古董,為了買下它,我可是掏光了所有積蓄呢。
現在的洞爺湖和那時的顏色一樣。我的視野邊緣也沒有標示出價格……
「我回去后再做最終決定,但結果應該就是我們夫婦二人支持她去了。」
我張開雙臂,衝著湖的方向用力伸展了下腰身。就在同時,身邊響起了「咔嚓」的快門聲。就在離我指尖不到十厘米的地方,一個男人正背對著洞爺湖擺出勝利的手勢。
——啊?
不久,「火腿君」回到了小鎮,謀得教職,跟繪美訂了婚。正在這時,繪美收到了小學同學道代的聯絡,道代在上大學期間給人氣作家松木流星當助手,繪美獲得了去東京走上作家之路的機會。她開心極了,可「火腿君」和父母都反對。繪美曾一度放棄,某天卻又突然發覺夢想還是難以割捨,就像離家出走一樣出了門。她在火車站看到了「火腿君」的身影……
雖然我沒聽說過這部電視劇,可對我來說,在電視屏幕背後的人們就像處在另一個世界,眼前站的這個人離那個世界那麼近,這讓我很激動,我從心底覺得修太厲害了。
「啊,這可真厲害。」
我在度假酒店「the Lorze洞爺湖」的盥洗室里,發現了三根白髮。
——要是去札幌的話,推薦你去嘗嘗凍鮭魚片。
那個沙灘涼鞋男,平日想必也是打著領帶、辛勤工作,他為了充分放鬆,才在休息日穿得這麼休閑隨意吧。也許就是這樣。那種埋怨「一杯咖啡要兩千日元,簡直是暴利」的情侶,是不會來這種地方的。
這樣,在酒店裡無論走到哪兒都不會覺得丟人了。
「能一起看煙火是緣分,希望你能收下這部小說,不用歸還。祝你往後的旅途也一路順風!」
意思就是讓我要好好學習。
我一刻不停地工作,甚至沒有注意到還有完全不會改變的東西,而我最終又得到了什麼呢。
一對中年夫婦,還有一對夫婦帶著上小學的孩子的夫婦,會是誰提議來這裏的呢?如果兩個有著相同價值觀的人結婚,每天身邊都是相同的事物,吃著相同的食物,有著共同的愛好的話,一方提議,另一方應該就不會反對。
這麼看來,我還是沒有結婚的意願。因為比起夫婦兩人或一家三口,我更羡慕那位享受單身生活的女性。
快要離開時,我才知道這家店可以吃到凍鮭魚片,但我裝作沒發覺,心想對兩人來說,也許這才是正確的。
——小茜,到頭來還是錢、錢、錢啊。
受到擦肩而過的路人鼓勵的人,一定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沒有。我啊,用一個挺喜歡我的製片人杉原的話來說,雖然有過人之處,可寫的內容太愛憎分明。就算杉原他們這些現場的人想不顧非議去創新,要是投資方的大爺不滿意,再有意思的方案也會打水漂兒。結果,流傳的全都是那些符合大眾口味的半吊子作品,像我這樣充滿幹勁兒,想殺進這個行業的新人,全都被彈開了。
這份工作,不是像學習會時那樣,按照給定的課題寫大綱,而是自己去發掘可以拍成電視劇的小說和漫畫,先寫創作大綱,再寫明受眾群和宣傳點,像寫企劃書那樣。
——我以後把這當個素材吧。
——不是那樣的。我希望修你能實現夢想,但也有些擔心將來。
這句無力的囈語,終結了我們十年的戀情。這句話就像是在斷言:我不相信你的才能。
怎麼會疼,舒服得都快進入夢鄉了。可穿著理療服的女性卻擔心地低頭看著我的臉。她的臉模糊不清,不是因為燈光太暗。
「剛才是把您弄疼了嗎。」
不是什麼有名的山坡,真是白費勁兒了。我們兩人對視著,嘆了口氣,「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二十歲了。」
修從上大學那年起,就多次給電視台主辦的影視編劇作品大賽投稿,去年還進了總決賽。
在山裡的鄉間小鎮,麵包店家的女兒繪美因為找錯錢,與一個叫「火腿君」的青年相識。剛開始交往,「火腿君」就考入了北海道的大學,兩人開始了異地戀。繪美給「火腿君」寫了很多封信,後來,她開始一段一段寫小說寄給「火腿君」。也許是愛屋及烏,「火腿君」誇獎繪美的小說,卻沒覺得她能當作家。繪美自己也沒想過。
公司里比我后入職的女孩子們,下班要去參加聯誼時,就會穿自己最好的衣服來上班,可去見客戶時,去看話劇和聽古典音樂會時,穿的衣服卻還不如一般的職業裝。邊說「何必穿那麼老土啊」,邊輕蔑地看著我穿的正裝。我想說句「又不是去看露天演唱會」,可她們肯定會說「要是我自己喜歡的明星,不管是露天,還是在海邊,都會穿最好的衣服去,你這個大嬸到底在說什麼啊」來堵我的嘴。我想著,她們愛說就說吧,到了目的地,丟人的是她們自己,可一到會場,就會發現和她們一樣沒有常識的大有人在,雖然人數不多,卻不會將她們的存在凸顯出來。
「哪兒的話。」對方回答。我們相互擺手,談話也到了一個階段,我彎腰行禮說「那先失陪了」,想去前面的公園看看。剛邁出一步,視野突然一片漆黑。眼皮被一股強烈的壓迫感束縛,眼睛不由得閉緊。腳下蹣跚。
那之後,媽媽就辭了零工,去附近的便當店工作了。她說我升了初中,就沒必要一直待在家裡等我放學回家了。我那時才發覺,之前每天下午放學做作業時媽媽都在我身邊。換了工作,她的收入也翻了一番,每個月能給我三千日元的零花錢。比我做乾花護身符時賺得還多些,可用這些錢買來的東西,無法讓我得到自食其力的成就感。
「怎麼說呢,這裡有時會作為電視劇的外景地,所以也會有人想來看看吧。」
——我是日本第一刑警。
——編劇有兩類。一類是工匠,一類是藝術家。如今我只是為了踏上專業之路才去當加工原作的工匠,可早晚有一天,我會成為用自己的原創作品來展現實力的藝術家。我來北海道取材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媽媽讓我「去給自己投資」,我像不斷把零錢放入存錢罐一樣,刻苦學習,考上了北海道大學。選這所大學沒有什麼深層的原因。我從小在氣候溫暖的海邊小鎮長大https://read.99csw.com,憧憬著有生之年能在廣闊的北方大地上生活一段時間。思來想去,上大學這四年不是一個實現願望的絕好機會嗎,僅此而已。
就算我回答「是最近在周五廣角劇場播出的《洞爺湖殺人事件·北海道刑警大石三津五郎》」,估計對方也不會有多高興。最多也就是失望地說句「那是啥」,一般電視劇的收視率都在百分之十五上下,而這部電視劇的只有個位數。
我升為綜合職,工資翻了倍。與事務職不同,沒有統一的制服,正裝必須得自掏腰包。在公司,升到綜合職就允許穿自己的套裝了。如果穿便宜貨就是給公司丟臉,我的鞋子和套裝都是大品牌。可修送我的飾品全都是不用一萬日元就能買下來的。但二十多歲時,我也意識到自己太逞強了,覺得這樣也好。自己每天的工作都與數以億計的數字打交道,所以對金錢的感覺也麻木了。
「哪兒啊,現在正在為孩子畢業后的去向鬧矛盾,我是中途從家裡跑出來的呢。」
「火腿君」沒做錯任何事。他認真地學習,考大學,回到有未婚妻的家鄉,找了份踏實的工作。他並沒有徹頭徹尾地否定繪美的夢想。他為繪美著想,考慮到現實的殘酷,才給出那樣的結論。
「原來如此。電視劇啊,我倒是還略知一二……哪部電視劇啊?」
珠算課學習班旁邊有家點心店,店裡總有許多小孩子。我上完珠算課也會去那裡,花一百日元買十個可以抽獎的點心。同屆還有五六個人一起上珠算課。其中有個女生叫美貴,她媽媽跟我媽媽在做一樣的零工。美貴媽媽負責洋甘菊乾花香料,所以美貴身上總有一股甘菊花香。
——據說能提升財運。
沒什麼好自卑的,我一直都在工作,所以才要多吃點好的,為明天儲備能量。
回家之後,我要買面大鏡子。不,難得來北海道,就在這裏花大錢買面鏡框上有精美木雕花紋的高檔鏡子吧。要那種適合我的鏡子。
想到繪美與自己的人生確實曾在某點交匯,他流下幾行眼淚,可第二天,他又會回歸以往的生活。
即便如此,繪美應該也會乘火車走掉。她會說,沒有夢想的人,理解不了她的感受。電視劇的開頭就從這個場景開始吧。「火腿君」一成不變地工作,也許幾年之後,偶爾經過書店時會看到繪美寫的書。書裏面寫著與自己相似的人物和記憶中的地點,他會在書中發現曾經與繪美兩人對話的片斷……
「你女兒多大年紀了?」
——媽媽不是要否定我和你爸目前的生活。雖然連說夢話都算不上是有錢人,可我們沒給人添麻煩,活得踏實。但是,我們沒有多餘的能力為小茜你去開創全部的未來。我說的是這個意思。
剛回到房間,就接到酒店前台的電話,說有寄存的東西。A4紙大小的牛皮紙信封,是水木給我的,裏面放著一沓寫了字的紙,還附著一張便簽,上面是水木的簡短留言。
——這對日本人來說還是個高門檻的領域,看到有穿便裝的年輕觀眾,感覺到還有提升空間。
在珠算學習班,隨著級別提高,算的數字也開始出現六位數、七位數這樣的多位數字,可對我來說,那一堆數字就像符號,一百日元才是實實在在的金額,存錢罐里的一千日元算是相當多的了。
於是,出現了一個檢索結果,是在每朝放送的周五廣角劇場中將要播出的《洞爺湖殺人事件·北海道刑警大石三津五郎》。播出時間是兩周后,好像是以名不見經傳的女性作家的名為《鈴蘭草特急》的作品為原型改編的。我想,還是先找原作來讀,才能知道修到底修改了多少。我讀了下故事梗概,發現原作的舞台是一座背山的小鎮,似乎與北海道並無關係。以北海道,而且是洞爺湖為舞台,是編劇的意思,還是修的選擇呢。
北海道和東京,在我與修異地戀的一年半時間里,為了盡量去靠近他,之前不太看電視劇的我一直在儘可能多地看電視劇。我之前連一個編劇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旦留意,發現電視劇不僅會用演員的名字,還有「橋田電視劇」「野島電視劇」「北川電視劇」這樣用編劇的名字冠名的。我感到,編劇不僅僅是製片組的某個人,而是挑大樑的人,我把這些想法寫信告訴了修,還列了一些編劇的名字,不是看知名度,而是我覺得他們的作品有意思。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湖面上映出的煙火好像演電視劇一樣,映出了現實的人生。大多數人都會覺得那很美,同時欣賞兩個景色,或許也有人只是入迷地盯著湖面看。當然也有我這樣,不管下方是水面還是地面,只是望著天的人。
晚上七點半了。從四月下旬起,約半年之內,每晚的八點四十五分,洞爺湖上都會放二十分鐘的煙火。等吃完飯,就在房間裡邊喝紅酒邊賞煙火吧……
一聽到這話,眼淚真的再也止不住了。拚命、拚命、拚命地工作,我到底得到了什麼呢,那些真的是我想要的東西嗎?既不是為了去支持誰,也不是為了去實現夢想。
可我還是喜歡他。花費整整一個月創作的大綱全都沒被採用,他雖然不甘心,但絕不歸咎於他人和時代。就算生活越來越艱苦,約會吃飯時跟我AA制,可在我生日和聖誕節時還會買禮物送我。他獨立,不依靠任何人。我應該是喜歡他這點,在和他交往的過程中,他依舊是他,沒有任何改變。我們的結束,完全是我的錯。
斜對面坐著一對二十多歲的情侶,女的穿得還好,男人的打扮我實在不敢恭維——混色T恤、像泳褲一樣花哨的短褲、腳上穿的還是沙灘涼鞋。要是沖繩的度假酒店,或許還勉強說得過去,可這裡是北海道,而且這身髒兮兮的裝扮也不適合來這家酒店。
這樣的交流時光是最開心的。和他相遇那年的聖誕節,我甚至跑去了東京。他說要跟製片人稍微碰一下頭,把我也帶去了每朝放送。穿過對外開放的區域,來到了工作人員入口,等在入口處的製片人杉原也給我準備了出入證。我把它掛在脖子上,覺得自己也成了業內人士,心怦怦直跳。
——可是啊,杉原說這樣太可惜,幫我去跟製作人協商了。
「這就有點嚴重了。如果換作當時的我,也許會大吃一驚說『你說什麼呢』,然後輕易提出分手。」
木水似乎沒有理解我的話。
談話里突然連人氣飆升的女演員的名字都出現了,我只能目瞪口呆地聽著,心中默默祈禱:這個劇本也讓修寫吧。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沒法幫修的忙,配不上修。可修說,只要有人給他加油鼓勁他就很開心了。那天我們去了一家據說是電視劇外景地的法國餐廳吃飯,他送了我一條銀質吊墜作為聖誕禮物。
老實說,這時修說的話我連一半都沒聽懂。可我就像聽外國故事那樣,邊著迷地聽,邊拚命地點頭附和。
女兒三歲,十幾年沒看過……
「女兒想做什麼?」
和同好會的朋友們分乘兩輛車來這裏看煙火大會的那晚,我和大家走散了,修碰https://read•99csw•com巧就站我旁邊。他發現我迷路了,覺得我獨自一人不安全,就陪我一起去找朋友們。
「你就住在這裏嗎?」
修也說了同樣的話。但這個騎手又接著說了句「可是」。
「你說的餘力,是指錢嗎?」
雖然心疼錢,但我也不討厭打扮,下班后,花枝招展地跟公司同事一起出去玩時,也覺得很開心。
「因為是女兒……是自己的孩子,才會無條件地去支持她吧?」
木水說要把我送到酒店,但走出步行街就有去酒店的擺渡車,所以我只道了謝,就跟他告別了。這些話我連好友都沒說過,卻吐露給了一個萍水相逢的旅人。雖然上學時我就知道有很多人來北海道旅行,卻從沒想過旅人之間會有什麼交流。
我從心底覺得,湖面上映出的煙火很美。
這樣的我,根本不可能理解編劇的工作。我正這麼想,直衝夜空的煙火改變了軌跡。煙火從發射台上劃出一條傾斜的軌道,擦著湖面綻放,就像孔雀開屏。接著,第二隻、第三隻孔雀出現在湖面上。水面倒映出的半圓形煙火也像孔雀在嬉戲。煙火的位置太高或太低,也許都沒法誕生美麗孔雀的姿態。如果我是煙火師,肯定想不到這個,而是會一直糾結到最後:圓形的煙火,只能看到一半兒不是很浪費嗎?
噼里啪啦,夜空中響起了豆子散落的聲音,小型連發煙火沖向高空。這是煙火大會開始的信號。大朵的花在湖面盛開。一朵、兩朵、三朵……震感一直傳到身體中央。我喜歡這種「身在其中」的感覺。
——每朝放送電視台編劇大賽的主辦方把進入總決賽的人召集到一起,一年裡每月舉辦一次學習會。每次都會提出課題,比如寫出《刑警沃爾夫》里某一章的故事梗概,或是寫出能把松木流星《齒輪殺人事件》轉換為在周五廣角劇場播放的現代版的劇本大綱。把自己的作業發給所有在場的人,互相交流意見,讓節目製片人點評。
——阿修你的情節被採用了嗎?
——這樣啊,那我怎麼可能等你。
我臉上蓋著毛巾,屏住呼吸,試著止住淚水。
到酒店時,正好到了預約做理療的時間。感覺身體僵硬時,我就會去附近的中國推拿診所,但還是第一次做理療。比起芳香療法、負氧離子療法那些療效不明的東西,我還是更希望身體上酸痛僵硬的部位被人痛快地揉一通。
雖然包里裝著文庫本,可我覺得還是要多呼吸外面的新鮮空氣才好。我一口氣喝掉了這杯兩千日元的咖啡。
為了錢而不斷進行自我投資的孩子,在考完綜合職升級考試時產生了錯覺,覺得自己作為人又提升了一級。
「你沒事吧?」
再加上眼底發黑,稍一低頭就會冒出雙下巴。我的臉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我發覺這不只是因為旅途勞累,人一過四十就會急劇衰老下去嗎?不,一定是在這二十年裡一點點老下去的,只是時至今日我才終於發覺罷了。
修讀了很多小說和漫畫,不光是電視劇,只要時間允許,他還去研究電影和舞台,這些我都知道。即便如此,正在為自我投資成功而得意忘形的我,開始認為修的努力沒得到回報,是因為他沒有才能。
——沒有夢想的小茜是不會懂的啊。
這確實會鬧矛盾。是那種輕飄飄、不安穩的工作。其實,就算學了這門課,也沒法保證能勝任這項工作。
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扶住我的手腕。我不想讓對方覺得是在甩開他,便緩慢地抽回手,兩腿用力站穩,閉著眼睛在頭腦中數了十個數。我輕輕吐了口氣,心想應該沒什麼事了,睜開了眼。
美貴自己肯定知道,這話若是讓大人聽見會被嘲笑的。像這樣幹活賺零花錢的孩子應該也挺多的。即便如此,美貴的話在我耳中也非常動聽。我忘乎所以,覺得我們倆是最特別的,無論是咖喱味的脆果條,還是鮮紅的草莓糖,都是為我們準備的,覺得點心店的一隅之地都在我們手裡。要是中了獎,就跟領到獎金一樣,連蹦帶跳地跑回家。
媽媽用小勺子舀起一匙香料,放進淡紫色的蕾絲小袋子里,用錐子調整一下形狀,袋口折好風琴褶,用紫色的細綢帶纏繞兩圈,再打個蝴蝶結。放進自封口的透明袋裡,最後貼上印著可愛字體的「花香護身符·戀愛運」貼紙,就完成了。鎮上的土特產店裡每個賣三百日元,給媽媽的工錢卻只有三十日元。除了每周兩次的珠算課,我幾乎每天都在幫忙做這個,做一個能賺十日元零花錢。現在來看,是媽媽變著法兒地使喚我,可一天做十個,就能有一百日元的收入,這對當時的孩子來說足夠了。身邊小夥伴們的零花錢一天也就五十日元。
——你可以住我的帳篷,我鑽到其他人的帳篷里就好啦。
就像時尚雜誌里照片彩頁的角落會詳細標註模特的服飾價格那樣,我看到物品時,頭腦中總是連帶著顯示出金額。變成這樣,應該並不僅是由於我這二十年來每天都在和以億為單位的數字打交道,而是從我更小的時候起……
上學時跟同好會的夥伴們走散也是由於這個原因。要想找個大家一起落座的地方,肯定就靠後了。
「舉個例子,要是你太太,現在說她想走這條路的話,你會……」
然而,我並不是今天才發覺最近的年輕人有這個傾向的。他們和她們,不是沒有名牌。不,不是說非要價格貴的。有三萬日元以下的西服,也有三萬日元以上的T恤。不是這個問題。
不是一根,竟然有三根。本來我發量就少,想著能不拔就不拔,可在這所曾經接待過好萊塢影星的高級度假酒店,頭上飄著這麼難堪的東西走路實在是覺得丟人。我咬牙把三根都拔掉,又調整了一下整個髮型,把髮髻梳低了些。
大腦柔軟而溫暖,若是現在這個狀態,連腦中浮現出的這個聲音都不會放在心上。我一直在努力,堅持自我投資。這些地方是為我這樣的人準備的……也並不一定。
我告訴修決定去東京工作的事,他有些困惑地說:「難道你是想來投靠我嗎?」結束了異地戀確實開心,可去東京的上市公司工作,是我從幾十歲就開始的人生規劃的一部分。只是,上學時來東京見修時,總是他請我吃飯,我覺得,就算他認為我是來投奔他的,也沒辦法。
在港口周邊溜達時,一塊寫著「日本第一坡」的指示牌映入眼帘。我們打算去看看,就順著狹窄的路往裡走,可這條坡的傾斜角度,道路寬度、長度,著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卻也不能說是「日本第一」緩、窄、短。真是個半吊子的山坡。我們兩人邊猜「日本第一」是什麼,邊說出自己的看法:或許以前收的過路費日本第一貴,或許有個能代表日本的大人物,這個山坡就是通向他家。在登上坡頂時,發現了一塊很舊的牌匾,上面寫著:在江戶末期,這裡有一家蕎麥麵店,店名叫作「日本第一」。
幸運的是,二十分鐘后我跟朋友們會合了,可我卻覺得有幾分遺憾。因為修說,如果找不到朋友,就讓我跟他一起去宿營地住帳篷了。
我原本九-九-藏-書就沒覺得老家有什麼不好,所以大學生活既沒有特別的解脫感也沒什麼不滿,每天都過得悠然自得。我加入了戶外運動同好會,在居酒屋打工,當然也會去認真上課,這麼一晃就迎來了大三的夏天。
「我已經有十多年沒在這麼近的地方看煙火了。上次看還是女兒三歲左右,全家一起去附近的煙火大會。第一枚煙火衝上天時,她嚇得哭了出來。從那之後,我們就不去現場了,每年都在家裡的二樓上看。」
我們從札幌沿支笏湖、洞爺湖行駛,穿過室蘭,在地球岬的最前端看海,我腦中想象著以此美景為背景的電視劇在電視上播放,感覺它就在不遠的將來。
製片人杉原和修商量事情時,也讓我一起聽了。
——呵,哪來的日本第一?
對於時薪八百日元的我來說,他的話聽起來簡直是異次元的故事。之後,修這麼說道。
我放了心,但眉頭又快要皺起來了。雖然體格沒那麼壯實,可從他的穿著來看肯定是個騎行者。年齡看起來與我相當,還真是夠悠閑的啊。
媽媽問我是不是想去看真正的薰衣草花田,我從來沒有這個願望。對我來說,薰衣草不是紫色絨毯般的花田,而是茶色的乾花。把乾花護身符當紀念品出售,並非由於老家盛產薰衣草,只因為我們鎮是出產國內百分之九十線香的「香氣之鎮」,只要帶香味的就都當紀念品來賣了。不止薰衣草,香草類的花田我也連見都沒見過。如今想來,那些乾花應該是國外的便宜貨吧。所謂的紀念品,就是這種廉價的東西。
「真的是……」
據說是經專人甄選,在尼加拉瓜國內榮獲冠軍的咖啡豆。香氣好似南國蘭花,沁人心脾,讓我那硬成一團的腦漿都舒緩開了。咂上一口,咖啡豆的濃郁味道蓋過了酸味,在喉嚨深處擴散開來。是我喜歡的味道。與那些苦澀味道都沉澱在胃裡的咖啡不同,我這樣胃不好的人也能毫不費力地喝掉一杯。這一杯絕對值兩千日元。
咖啡端上來了。
「結婚之前,你也能這麼想嗎?」
「你特意來這裏看煙火?」
——說到底,我還是不能把這種便宜貨當作結婚戒指送給你的。抱歉,讓你誤會了。但是,在我能以編劇這個職業立足之前,我沒有心思去想結婚的事。
這座酒店坐落在山上,能夠俯瞰洞爺湖與內浦灣。我選了靠洞爺湖一側的房間,在窗邊飽覽碧藍湖面和綠意正濃的中島美景之後,到盥洗室整理洗漱用品,目光移到鏡面上時,忽然發現一根在頭頂發縫附近泛光的頭髮。難道是白髮?連根拔下來一看,顏色在銀白之間,僅剩一點生氣。從三十歲開始,每年都會拔掉一根這樣的頭髮,我沒太在意,把它扔進了腳邊的棄物桶里。可是,在整理兩鬢時,用小梳子從髮際線輕輕往後一梳,明晃晃的白髮顫巍巍地浮出表面。
就在那時,上司讓我去參加公司主辦的研討會。這次研討會只有拿到部長級以上的推薦信才能參加,是將年輕有為的員工彙集一堂,為管理職考試而戰的學習會。是一次新的,自我投資。
「沒有沒有,盂蘭盆節早請了兩天假,來湖邊轉轉。」
我明明是只為自己而活,這樣一直拼了命地投資到底有意義嗎?
雖然過了中午,大家還是互相問候「早上好」。修隨意地和人打招呼,我也向對方彎腰示意,之後修問我「剛才那個人,你看出是搞笑藝人某某了嗎」時,我的興奮勁兒就別提了。
因為我一直都在為自己投資。
「是的。」
我與騎摩托車旅行至此的椚田修邂逅,就是在這洞爺湖畔。
木水大聲讚歎。
去各地尋找和選取合適的題材,簡稱取材。
我在臨近溫泉街的地方下了計程車。離煙火表演還有三十分鐘。我從紀念品商店鱗次櫛比的街道穿行。雖不是節假日,卻還是人流如織。但一個人的話都好說。我來到了湖邊,這裡是能正面看到船上放煙火的最佳場所。雖然到處都是人,卻還有空地。我邊說「不好意思」邊穿過人群往前走,突然,目光與一個人相遇了。
——把男女主角對調怎麼樣?
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狹小的公寓里,爸爸在鎮上的工廠上班,媽媽打零工。小學放學回家,屋裡總是飄著薰衣草的香氣——六席榻榻米大的客廳中間擺著一張桌子,一個大塑料袋佔據了桌子正中,是袋子里薰衣草乾花香料的味道。
今天你辛苦了。明天,也要加油——他會這樣鼓勵自己。
修對此一笑置之,可當時的我只對他冷眼相待。我想,修根本不懂在團隊里工作是怎樣一種心情。
——終於能看到你開心的表情了。可我是騙你的。到最後,小茜你滿腦子還是錢、錢、錢啊。
雖說季節完全相反,可此時此地,也會成為住在這裏的某些人一生難忘的回憶吧。
——每個月寫二十篇稿,十萬日元。這是我重要的收入來源。明年一月份即將上映的電視劇《hop step dance》就是我的原案。但為了得到投資人的認可,劇本是請有名的編劇寫的。
「男人來湖邊,很少見啊。騎行的人不都喜歡開闊平直的道路嗎?湖邊大都是縱橫交錯的路吧?」
我一大早從羽田機場直飛新千歲機場,飛機落地后在機場乘酒店的擺渡巴士,冒著北海道的暑熱長途跋涉至此。妝容保持不住也是沒辦法的事。臉頰、額頭、鼻頭都泛著油光,粉底已經完全脫落,可法令紋上卻還頑固地殘留著一道白色粉底,就像小孩子的塗鴉,明顯突出了皺紋。
「在湖上放煙火真不錯啊。煙火倒映在湖面上,真是難得的美景。」
「也有錢的方面,但不僅是錢。我吃公家飯,挺滿意自己這份工作。可要是看到有人找工作不切實際,我就會想『別把工作不當回事兒』。所謂的夢想,不就是建立在大多數踏實工作的人之上的一個消遣嗎,自己卻擺出一副『我有特殊才能』的樣子。那個人並沒有否定我,也沒看不起我,但我就是想對他大吼。直到這個年紀我才發覺,那是種自我保護的手段。」
這杯咖啡,就是我二十天的工錢。若是讓當時的自己去點這個,無疑會流著眼淚,怒火衝天地抵抗。就算有人請客,我也會說「那你還是直接給我兩千日元吧」,肯定會覺得那些心安理得喝咖啡的大人腦子都有病。
也許我對電視劇的興趣比一般人還低。讀書也是,比起科幻小說,更喜歡非科幻的類型。比起別人杜撰的有意思的故事,現實中腳踏實地生活的人和事更讓我感興趣,就算語句不華麗,情節不離奇,氣氛不熱烈。
「她跟我說,要是去洞爺湖,一定要從這家酒店拍一張湖的照片。雖然我不明白為啥要專程跑到這兒來,也許這裡在女性中很知名吧。」
當天,我端坐在電視機前看了這部電視劇。在洞爺湖畔的度假酒店發現了公子哥兒的屍體,得知未婚夫的死訊,美女哭倒在地,作為主人公的刑警在此時登場……
公司面向事務職的女性舉辦綜合職升級考試,是在我入職三年後。那時,好幾家商業雜誌像是商量好了,都https://read.99csw.com刊登出了主流公司綜合職的女性人數排名。之後沒多久,公司就有了這個政策。下班后的聚會或K歌,我都一律謝絕。我開始學習,進行新一輪的自我投資。
——上學的時間本身就不多,不是讓你用這些時間去賺小錢的。別只顧滿足眼前的慾望,要去給將來的自己投資。
「要說名字我也記不太清了。我對電視劇不是特別了解,不好意思。」
本來想這就行了,可再一次正對著鏡子時,我愈加愕然了。
「我……直到這個年紀,也沒能發覺。很久以前交往過的人想當編劇,可我卻沒能支持他。」
美貴略帶輕蔑地笑著說,她上珠算課的書包提手上掛著個洋甘菊的護身符。美貴也和我一樣,幫忙做每個十日元的零工。她曾悄悄跟我說:「我們吃的點心是自己賺錢買的呢。真好吃啊。」
可是……正因為身體狀態不好,來這家酒店的意義才更大。我熬夜趕完工作,結合札幌恩師會的日程多請了一天假,跑到這麼遠的地方,都是值得的。做理療,泡溫泉,在大自然中散步,享受美食,讓自己煥然一新……我有這個權利。
貌似平時有正經的工作,我對他的好感度提升了一些。
在魚和熊掌之間的艱難選擇……就讓她一生都為這個犯難吧。這種人,無論選那條路,都會草草度過幸福人生,只有在跟人傾訴時,才會像悲劇女主角那樣淚眼汪汪地訴說「當時要是那麼做就好了」。而這又會成為她活力的源泉,為她的人生添彩。
「是的。」
我希望能有個正經的結局。通過對結局的理解,作者和讀者能得以交流,也能以此判斷是否投緣。
「說想去美國,學習特效造型。」
就算不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只要兩人朝著同一個方向,心靈也許就能相互貼近。
從第二天起連續三天,我買了自己的頭盔,坐在修的摩托車後座,開始了北海道之旅。修和我同歲,在東京一所有名的私立大學上學,他告訴我將來想當編劇。我提出那就去有名的電視劇外景地,可他卻說不想去那種地方,想去找本地人才知道的,有故事舞台韻味的地方。
《刑警沃爾夫》這部刑偵劇很受歡迎,我爸每周必看,一集不落。而松木流星這位作家,雖然我沒讀過他的作品,但是名字是確確實實知道的。他還告訴我,所謂的大綱,就是劇本的前一個階段,用分鏡的方式寫出故事的梗概。
「我是受妻子的影響,她喜歡湖。洞爺湖一周四十三公里,直徑約十公里,是日本第三大火山湖,中島還棲息著蝦夷鹿……這些簡單的信息,也都是聽她說的。」
「連自己都顧不過來,沒有餘力,肯定沒法去幫別人啊。」
但這些都是假設。當時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價值兩千日元的咖啡。提到咖啡,就是放在茶色大瓶里的速溶咖啡。砂糖就是做菜用的綿白糖,牛奶就是盛在黃色瓶子里的奶精粉末。罐裝咖啡都不是想喝就能喝到的。我們全家每年會去附近的保齡球館幾次,爸爸買過,讓我喝了幾口,我跟好幾個朋友炫耀說「我可喜歡喝罐裝咖啡了」。
「不知為什麼,唯獨看煙火我不想讓步,從以前就是。」
但令我有些吃驚的是,在這高級度假酒店的法國餐廳里獨自一人吃飯的女性不止我一人。也許因為有些年長,她看上去是在自然地享受紅酒和食物,並不在意空間和時間。她肯定不會像我一樣,想自己有這麼做的權利之類的。我達不到她那個境界。
確認完項目,換上專用的長袍,剛走進一間稍暗的房間,我就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是薰衣草的花香。有個手腳纖長,皮膚白皙好似精靈般的女人走過來,讓我臉朝上躺在床上,閉上眼。她聲音沉靜,聽起來很舒服。
這幾十年來,他肯定從沒懷疑過自己的愛情。
我在大堂餐吧點了杯咖啡。一杯,兩千日元。
原來是小說啊,我翻看了一下。也許水木看了很多遍,也許還有別人看過,紙角有摺痕,有的頁面還有褶皺。這些應該一晚上就能看完了。
——你別理他們就行了,越是沒內涵的人,才越想把自己武裝起來呢。
「請您痛快地哭出來。眼淚也跟淋巴液一樣,全都流乾淨了,人就會變得更漂亮。」
現在沒食慾,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餓,我還是走進了酒店裡的一家法國餐廳,簡單點了個菜。這裏沒看見白天在大堂餐吧亂穿衣服的人。
我不這麼認為。泡沫經濟破裂,日本陷入了就業冰河期,我堅持自我投資,考入四年制國立大學,到頭來卻只能找到事務類的工作。「男女共同參与社會」這個詞出現后,如今在入職考試招募時寫明「綜合職招男性,女性只招事務職」的事已經被禁止,但當時這麼寫很正常。看見新聞里播放東京女大學生遊行,呼籲「男女平等錄用」,我真的很有共鳴,自己都想去參加。即便如此,我還算是幸運的,因為我被一家上市的證券公司錄用了。
「嗯——這是不可能的事哪。我們倆是在上學時有的孩子,我之前只顧埋頭工作,這次女兒的未來倒是讓我操碎心了……可說實話,我從沒想過妻子有什麼想做的事。要是現在還來得及,我也想去支持她。」
若是把對方的客氣話百分之百當真,這個習慣到什麼時候都改不了。還是他們對自己穿便裝出席正式場合這件事覺得有優越感呢?
沒關係——我嘴上這麼說,眼淚卻一直往下掉。她遞給我毛巾,我把毛巾捂在臉上。溫暖,柔軟。這麼一來,眼淚不是更止不住了嗎……
結了婚還獨自出來旅行嗎?我沒結過婚,但我真心覺得這個妻子很厲害,送丈夫一人出來旅行。她不會抱怨「自己一天到晚都在忙家務,這不公平」嗎?
——名義上是學習會,但製作人看中的大綱也有被採用的。這季度每周六晚十一點播出的《貴族偵探有栖川恭之介》,這部電視劇的編劇,據說也沒在大賽中獲獎,而是從學習會裡被提拔起來的。
「真不錯啊,繞北海道一周嗎?」
對於寫大綱的收入依然只有十萬日元,在服務站打工的修,我完全失去了敬佩之情。我發覺,就算他開心地跟我說想到了一個有意思的結構,我也會說等你企劃過了再高興吧,繼而對他冷眼相看。
故事到此結束。內容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最近,我也漸漸開始去看人氣電視劇和電影,讀大家熱傳的書,那種以曖昧的方式結尾,讓讀者自己去想答案的作品變多了。比如在倒數第二集結束之類的。我不太喜歡這種類型,就像是作者害怕別人批評他的行為和想法怪異,才為自己留了一條退路。他既可以說藝術不拘形式,要為讀者留出想象空間,就算有人說他作品無聊,他也可以推卸責任說是那是因為你自己給出的結論無聊。
真看不出他有這麼大的女兒,我怎麼想就怎麼跟他說了,然後我們互相問了幾個打聽年齡的問題,最後說出了生日,發現我們兩人同歲。他說他叫「木水」。我有很多朋友已經結婚生子,有時我一看見小孩子就會想,要是自己有孩子應該也這麼大了,可九九藏書我從沒想過自己有個二十歲的孩子。如果對方看著不正經,我也許會自行畫條分界線,覺得「我和這種人不一樣」,但對誠懇老實的人,卻無條件地湧上一種敬意。
「是哥斯拉那類的吧。」
「對不起。剛剛在想一些事,結果沒忍住。」
——就這個啊。
是在觀景台上說話的人。他坐在正對湖面的長椅上,說「如果不介意就請坐吧」,往裡挪了挪身體,給我騰出了位置。這次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在他旁邊坐下了。
木水像是要呼吸湖面的清新空氣,一下子挺直了脊樑和脖頸,身體微微前傾,輕聲回答:
「謝謝你的好意。我真的沒事了。」
「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我送你到酒店大堂。」
——沒關係哈。這樣的話,就把原奧林匹克柔道隊員這個身份改成跆拳道選手,怎麼樣?
如果我和他一樣也在旅行,跟他要住址和電話或許就能簡單些,可我覺得自己也算半個當地人,這種行為無異於搭訕,雖說在那個年代也流行女追男,但我還是沒能問出口。我心想,要是修能問我就好了,可按理來說該道謝的人是我。我想起錢包里有張自己打工的地方「北漁場」居酒屋的優惠券,就把它遞給了修。
「我也很佩服某某寫得好呢,但我早晚會追上他,超過他。」
您好——從頭腦外部傳來了聲音,我睜開眼。
修這麼說,讓我站在牌匾旁邊,給我拍了張照。
與追夢的人分手之後,我也沒找與自己相似的現實型男人。並不是刻意逃避。也許沒有男人會特意去幫助獨立的女人吧,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依靠別人。
覺得大家在一起才開心,這也無可厚非。我並不討厭集體行動,其他的事都可以讓步,唯獨這件事……
「不用擔心。拍照就是為旅途留念。」男人笑著回答。
感情的破裂,發生在我三十歲生日那天。那天下班后,我穿著套裝直接去了與修約定碰面的地點。他跟平時一樣穿著牛仔褲和格子襯衫,帶我去了一家爐端燒的店。這類店是在桌子上擺一個火爐,客人自己動手,用爐火燒烤一些魚乾之類的食材。我當時一直都在擔心衣服被熏上味道。用啤酒乾杯之後,他遞給我一件禮物。我打開四方小盒子一看,裏面是一枚戒指。但這戒指跟我的西服很不搭。
「本來想在房間里看,但還是想聽聽煙火『嗖』地飛上天時震耳欲聾的聲響。」
木水說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煙火。但他的視線高度和我有些許不同。我從跟他一樣的高度看,只見湖面上映出了巨大的煙火。雖然很美,我卻沒覺得是「花在開放」。
事不宜遲,我迅速打電話到前台預約了火山灰全身淋巴按摩套餐。換下汗津津的衣服,洗過臉,化妝也從頭來過。其間又發現兩根白髮,也一拔為快。
「這種感覺,我懂。」
修既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只是微笑著接過了優惠券。這家店的海鮮雖然好吃,卻也不是能榮登觀光指南的名店。而且那張優惠券只能打九折,我幾乎沒報任何期待。在車裡,同伴說內陸人也許不知道凍鮭魚片這種東西呢。我後悔了,要是說北海道花魚或是鹽漬鮭魚子之類更容易聽懂的就好了。
然後,四十二歲那年,我終於得到了課長的頭銜。腎出了兩次問題,我住院了。第二次住院是在半年前。我不知該怎麼去充分利用這由於生病而得到的空閑,無意間上網時,突然想去搜索一下修的名字。我口中邊念叨「他要是真成為編劇我就吃驚啦」邊把他的名字敲進去,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哪個結果。在修的名字後面,還加上了「編劇」兩個字。
——這個,能把男女主角換過來寫嗎?是想讓北澤真帆演動作片才提的這個方案吧。
那時,我拚命去維持自己的生活。前輩們還處在泡沫崩潰的餘震中,他們對我的著裝挑毛病,訓斥我「別丟公司的臉」,我工資的一大半都用來買套裝了。
「孩子都這麼大了,夫妻就又可以找回當初戀愛的感覺了。」
客房臨湖一側是一整面落地窗,躺在床上就可以一覽洞爺湖面。天空的顏色,湖水的顏色,山丘的顏色都容顏依舊。即便從這家自己還是窮學生時遠無法負擔的度假酒店向外眺望,大自然也絲毫沒有變化。
只是,說起投緣,如果這是繪美的手記,我不會喜歡繪美這個女人。她總是以一種被動的姿態,跟優秀的青年邂逅,還得到了成為作家的機會。就算這是事實,我也不喜歡她的寫法。字裡行間都是自己被「火腿君」所愛的從容。還有,她明明不想成為作家,心裏卻很得意,好像是陪朋友去試鏡,自己卻被選中了一樣。在繪美心中,自己被選中是理所應當,再正常不過的。
我現在獨自一人吃飯,不會在意周圍的目光了。直到不久之前,我都是買便當帶回家,明知在外邊吃更省事,卻不想被人當作「寂寞的女人」。人一過四十,想法就變了。
「你是在騎摩托車旅行嗎?」
如果我是編劇,要把這部作品拍成電視劇,我可能會這麼做。
「抱歉,我沒看見你在照相,也許把我的手照進去了。」
人會循序漸進地成長,勞動力和與其相當的金錢觀也一樣。用十個乾花護身符換來一百日元的那種滿足感只在上小學時有。上了中學,想要的東西越來越貴,我便要求自己也做,讓媽媽再多要一倍的訂單。因為我聽說美貴就是這麼做的。可媽媽嚴詞拒絕了。我心想那我就去送報紙,媽媽還是反對。
「沒關係。是貧血,偶爾會犯。」
——我有沒有才能,阿茜你是根據錢來判斷的哪。
我強打精神,用僅存的力氣小跑起來。這個男人挺好心的。是已婚者,而且又說了只送我到大堂,也許讓他送就好了。只是,就算對方只是路人,一旦抓住了別人的手,等對方鬆開手時,自己就很難自立了。雖然我不想承認,卻很怕自己變成那樣。
步行街兩旁是高大茂盛的針葉樹,我穿過街道來到展望台。洞爺湖是破火山口湖,右邊能看見有珠山、昭和新山這兩座活火山,山腳下的原野上是一片溫泉街。能零星看到一兩個不像是在這裏住宿的客人,或許這酒店本身就是洞爺湖的觀光景點之一吧。若如此,大堂餐吧里自然也會有外來的客人。對那對情侶的穿著如此耿耿於懷的自己才可笑。
題目是「天空的彼方」,卻沒有作者名。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不是專業作家寫的,而是想當作家的人寫的。
我剛一閉眼,這隱藏在高級酒店裡、用沉穩色調的內飾統一起來的非日常的空間,就變成了幼時狹小公寓的客廳。我麻利地往小袋子里裝薰衣草香料。每天都做那麼多戀愛護身符,卻完全沒有得到保佑,一定是因為自己的眼中只有十日元的硬幣。
然而,兩天後的一個晚上,修來到了店裡。他說想知道凍鮭魚片到底是什麼。之後,修津津有味地吃了冰凍著切成薄片的鮭魚刺身。他那天預訂了青年旅館,卻沒有去住,而是來了我的公寓。女學生為旅行者提供住處,在當時也並不少見。
——啊,我老家開的蕎麥麵館店名是「日本第一」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