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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男 第一章

桂男

自古相傳曰
長時望月
即有桂男相招
使人殞命

第一章

「如此說來,他家人還不知道這事?」
是錯覺吧。
當然,剛右衛門亦不好男色。剛右衛門賞識的是林藏的為人。不,準確來說,應當是他的經商手腕。
「如若不然,人們為何煞有介事地編出這等無稽之談呢?雖不知是何道理,但自古以來,月圓月缺不都是跟凡世間的種種變故相聯繫嗎?觀月相可比觀日相重要得多。在下覺得它具有妖力,所以才說陽氣會被其吸取。所以呢,東家還是聽在下一句勸。可以盡情觀看月亮的,只有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賞月之時。」
「招手?」
「是。那些圖案像不像男人,或者那裡有沒有男人,在下也並不十分清楚,不過東家,據說月亮上長著一棵桂樹。」
五百丈的樹,實在難以想象。
「嗯……被取走什麼呢?」林藏面帶難色地笑了。他是個優質的男子。並不是指他的容姿。當然,他的外表清新脫俗,面容也精緻。深邃的眼眶透著高貴之氣,鼻樑筆直而挺拔,一雙薄唇泛著與男性不符的朱紅,詭異而完美地嵌在白皙的臉龐上。據說,主動來找他的女人相當多,可是,這個上佳的男子總也不為女色所吸引。他的身份背景並不差,頗具男子氣概卻不近女色,行事正派,為人正統卻又未成家,也沒有娶妻的打算。因此不少人在背地裡嚼舌,說他是男寵,但那不過是出於嫉妒而已。
是飄著的吧。林藏答。「一定是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既然我們在大坂看到的,跟在唐土和韃靼看到的是同樣光景,那它一定離我們相當遠。肯定比從大坂到江戶遠,不,應該是到長崎或蝦夷之類更遠的距離。大雕和禿鷹都飛不上去,哪怕拿大炮打都打不到呢。」
「賞月就可以?」
「你回答得倒是乾脆。」
「興師問罪?遇到這樣的事,一般情況下會動怒嗎?」
「嗯。」林藏答。「現在最重要的是阿峰小姐的心思。還有店裡上上下下的看法。再怎麼賺錢,也不能光因為錢就應承下來。不是嗎?恕在下失言。」林藏補充道,「唉,在下都聽東家的。只要東家一句話,不管什麼時候在下都可以去牽線搭橋。所以,還請東家好好考慮。」說罷,林藏低頭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就是說……他爹也有那個意思?」
「為人?什麼為人?」
那倒是沒錯。樹木和禽獸不同,只要不枯萎,就可以成長至無比巨碩。生長在神社裡的御神木就很高大,深山幽谷里該有更為巨大的樹木。
「是吧。林藏啊,我已經心滿意足啦。」
「正是。」那裡怎麼可能有那些東西呢?剛右衛門說罷,林藏便笑道,說得好像您很了解月亮是什麼。
「那麼,它究竟是什麼?」
「那些黑暗的部分……read.99csw.com究竟是什麼呢?」
據說會被取走喲。林藏道。
「家事?什麼意思?」
真是個稀奇的異聞,剛右衛門說著,坐到鋪有毛氈的長椅上。
「聽說那桂樹的果子落得四處都是呢。是真是假自然不得而知。而負責收拾那些的,就是桂男。」
「您這說的是什麼話。」林藏說著,露出哀傷的神情,「在下是敬仰東家的為人,才這樣替東家效力。」
「唉,你的才能我自然清楚。既然你都這樣講,那或許沒錯吧。不過,我已經漸有退隱之心。該做的都已做到,沒什麼欠缺。我是幸運的,已經沒什麼遺憾了。剩下的,就是愉快地度過餘生。」
「原來是這個道理。」
「要是被它召喚了……又會如何?」他問道。
「那為何欲言又止?」
多半是。林藏道。「陽壽會被取走。余命從十年變成了八年、五年變成兩年,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唉,不過這桂男,終究也只是個傳說。或許是某種隱喻,又或是編給孩童的故事,僅此而已。不過,折壽之事,卻是千真萬確。」
「杵乃字屋剛右衛門,那可是人如其名的強者,眾人口中的豪傑。」
剛右衛門問是不是有什麼隱情,林藏又回答說沒有隱情。「作為替東家的買賣出謀劃策的人,在下自然是再贊成不過。放過這樣的好事那簡直是傻子。不過,這可是家事。」林藏說道。
你還挺會誇嘛。剛右衛門說。
會嗎?剛右衛門道。慢著。剛才……它看上去像在蠕動。那是召喚嗎?
「動怒應該也不為過吧。」
「大家都這麼說。唉,究竟哪裡是頭哪裡是杵,我也不清楚,不過要真說起來,那裡看上去不就像是有兩隻長耳朵似的嗎?玉兔捶年糕的故事,還是兒時所聞呢。」
雖說聞名不如見面,但這樣也不壞。從他的信里,看不出叵測的居心。不管是字面還是字里,一字一句似乎都浸染著誠懇的人格,寫這封信的應該是個好人吧。而且其他姑且不論,對方也是大戶人家。如果是真心實意,那這就是段再好不過的良緣了。
林藏搖頭。「反對倒不會。」他說。
為了掩飾羞愧,他試著讓自己的話更接近江戶口音,可如此一來反倒又像是上方人刻意模仿江戶話了。真是怪事。
「他本是唐土某地的男子,聽說是修仙之人。不過在唐土,怎麼說呢,修仙似乎是有違王法的。」
林藏苦笑。「又講這些清心寡欲的話。」
「男人,那不是兔子么?」
「不過什麼?」
「會死。」
「明月內有蔭翳之處。」林藏繼續道,「那該是個男人。」
剛右衛門不知聽誰說起過,樒屋的大福賬兆頭好。究竟是誰呢?其實他更在意的是,他們是從read•99csw.com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親密了呢?
是,這的確是事實,自己被無限地眷顧著。剛右衛門打心底里這樣覺得。「不管是誰來接班,店裡的事都無須操心。現在也大半都交給手下打理了,所有人都做得很好。我只需要站在一邊看著就好。」剛右衛門道。
「那是如何死去?」
「並不是當場死去。」
「真要說的話,所謂明月,實為彼方之物,是相對於此岸的彼岸。與旭日不同,月光對於活物來說並不是好事。月亮之上並無生機,如同黃泉之國一般。那麼被召至彼處,即是要折壽了。」
千真萬確,林藏應道。「在下之所以竭盡全力,就是因為佩服東家,跟利益得失沒有關係。如果是為了錢,不如直接討好您讓您招做女婿了。」
「東家手下的人都大有作為,在下真是深有感觸。別說大番頭了,就連最不起眼的小雜童,都是勤勤懇懇,人人都仰慕您。這樣的店,還真沒見過第二家。」
「那自然是打不到。」剛右衛門開懷大笑起來,「連吹牛皮都沒聽說過把月亮打下來的。別說打不下來,就算炮彈夠得到,頂多也只能開個洞吧。」
林藏啊,那東西應該是輕飄飄地浮在半空吧?剛右衛門好像孩子似的問道。
「心滿意足了?」
為啥?
「哦。阿峰。」女兒的臉龐浮現在眼前。
「或許吧,不過你肯定有辦法解決。你還年輕,最重要的是有經商的才能,而且你的本行不是賬屋嗎?現在雖然將你雇來給我些生意上的意見,但你也不是只靠這個吃飯。就算我這邊有什麼三長兩短,你也沒多大損失……」
「不光稀奇,更是難上加難啊。那可是棵五百丈的樹,就算找幾百個園丁來也砍不完啊。所以,他就要使仙術啦。在下覺得他的方法很有效。據說那桂男,嗯,如果像東家剛才那樣,一直盯著月亮看,他便會有所察覺,知道有人在看。那時他就會朝著看月人的方向招手呢。」
在上方的生活,到今年已是第二十五年。這裏的口音已深深同化進身體,即便不做考慮也能極為自然地脫口而出,就連自言自語時也是。反而每當刻意為之時,聽上去十分做作,好似拙劣的模仿。這一點讓剛右衛門覺得反感。
「對方可是誠惶誠恐,」林藏道,「行了大禮,還說自家孩子做了傻事,竟想只靠一紙書信換取如此寶貝的女兒,哪有如此失禮之事。都說得滿頭大汗了。」
「折壽……」
「是什麼呢?說白了也就是個球吧。」
「您說什麼喪氣話!東家,杵乃字屋的好日子才剛開始。買賣還會越做越大。」林藏道。
「兔子?您可是說那搗年糕的傳說?」林藏說著,走至剛右衛門身旁九九藏書,雙手搭在扶欄上。
「很遠嗎?」
「不過這月亮,看久了還真是覺得不可思議。它那副模樣,究竟是為什麼呢?而且,也不知它距離大地究竟有多遠。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很遠喲。」林藏將臉朝向剛右衛門道。
「有人告訴在下那是只蛙,一隻跳躍的蟾蜍。唉,不管哪樣都只不過是比喻而已。」
「自然不必操心。哎,不是曾經跟你提起過嘛,家裡的大番頭,是個可用之人。」
「難道不是嗎?這事打從一開始就不是買賣上的事。是親事。嫁人的不是杵乃字屋,而是阿峰小姐。東家,這可是令千金阿峰的親事啊。如果是算賬,再難的事在下都可以替東家分憂。因為那是要收錢的,是賺是賠,是入是出,自然說得頭頭是道。但在下能插嘴的,也僅限於那些事而已。說媒的事在下做不來,更何況這還是東家的家事,就更沒這個道理了。此事,恕在下實難插手。」
是,正是這件事。林藏特意叫自己來這向月台,既不是為了共賞明月,也不是為了聊家常。「唉,我的事就不提了。閑話先放一邊,林藏,那個,尾張的城島屋的事……」
「東家,剛才不是說了嘛,萬不可那樣一直盯著它看。這可是唐土傳來的古話,不可視作兒戲啊。」
這一問的語氣,怎麼聽都不似純粹的上方口音,像是倉促之下的造作之舉,剛右衛門自覺有些羞愧。
「也不是。」林藏繼續道,「知道是知道。只不過,可能覺得招人生氣了吧。」
「正是,就是那桂樹。月桂樹。據說那可是棵碩大的桂樹呢。至少有五百丈。」
「桂樹?就是我們平日所見的桂樹么?」
「對方說了,如果可能,想儘快親自拜見東家,不過……」
「那些嘛,應該是高山的陰影,或是深谷的凹陷之類吧。反正,就是球面上的一些凹凸。」
為什麼不能看呢?他又問了一遍。
「你——反對?」
「不過……倒是比五百丈的兔子現實些吧。」林藏道。
看上去並不像是兔子呢,林藏道。「握著杵嗎?」
「你說一直盯著月亮看會折壽?」
「豈止是有意思,簡直是十分贊成。唉,父母總是寵孩子的。那個小兒子看上去也是個老實人。而且,別的不談,光是能跟杵乃字屋攀上親戚,他們就已經感恩戴德了。從生意角度來看,這可是再好不過的事。」
「有違王法,那就是被禁止了?」
東家如果折壽,在下的日子也不好過呀。林藏蹙眉道。
「也對。不過林藏,我現在就以朋友的身份問你,你怎麼看?那個……」
事雖不是壞事,但若因此而起糾紛則是剛右衛門不願見到的。於是他托正好去尾張辦事的林藏順便打探一下風聲。
那是。剛右衛門應著九*九*藏*書,再次抬頭看天。他從不認為那樣的巨兔真的存在。他不覺得有,也從沒認真地思考過那樣的事情。在他眼裡那並不像兔子,只不過是化開了的陰影而已。至於將其看作蟾蜍,他更是不甚理解。
「可是我已經爬到頂了。現在已經是我最好的時候,不會比這再好了。如日中天之後就是江河日下了吧。」
重陽時節也是可以的,林藏答道。「所以人們才特意稱之為賞月呀。還要擺團餅插芒草,要鄭重其事地看。」
「正是。擅自學道修鍊是不可以的。」
「當然了。」
是女兒的終身大事。據說城島屋是尾張屈指可數的商船大戶。城島家的次子對剛右衛門的獨女一見傾心。至於對方是在哪裡一見傾心,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思,剛右衛門並不知道,對方為人如何也不清楚,只知道似乎並不是個輕浮之人。一來二去,他竟給剛右衛門送上了親筆書信。
正是。林藏應道。「明明距離那麼遠卻還那麼大,東家,那一定是個龐然大物。巨大的月亮上,那些蔭翳的部分看上去也是那麼大。如果說那是兔子或蟾蜍,也必定十分巨大吧。或許有這個國家的一頭到另一頭那麼大呢,那可真是個不得了的妖兔啊。」
「不,東家,這我實在……不知道。」林藏說。
林藏略有深意似的沉默了一會兒。
「是。就是招手。那片蔭翳,會發出召喚。」
「本就沒什麼慾望可言。都到這個地步了,還能有什麼可求?錢也賺了,家裡那氣派,簡直跟我這身份都不相稱,光倉庫就有六個。家人親戚也都健康,而且萬幸的是也沒招人嫉恨。生意興隆,自己的身體又好,真是幸福啊。」
林藏在天王寺經營賬屋。所謂賬屋,是經營紙、賬本和筆之類文房用具的買賣,一般在店門處插赤竹為標示。可是林藏店門口的赤竹上還纏了樒草。雖然招牌上只寫了「賬屋林藏」幾個字,但附近百姓都稱其為「樒屋」。最初,林藏只做賬本生意。
「在下當然知道。還有人將東家比作太閣呢。」
「真想沾沾您的光。」
自然是心滿意足。「我覺得,現在收手是最好的選擇。不管做人還是做生意,都是結果最重要,教給我這個道理的,是林藏你啊。月有陰晴圓缺,所以我覺得,不如在生出缺憾之前收手。換句話說,就是在最圓滿的時候引退啊,免得再勞神。」剛右衛門道,「把所有一切都拋在腦後,輕鬆地過完餘生,就是我對幸福最後的追求。」
「死!你說的會被取走原來是這個意思?這可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可是,並沒聽說過有人因為看月亮而死啊。」
萬不可一直望著明月喲。賬屋的林藏道。
「東家的生活那麼幸福,恐怕也不會動怒吧。有錢人家都九九藏書是以和為貴嘛。」林藏半開玩笑道,「話雖如此,可對方竟然肯低頭賠罪,也算是十分重視。依在下看,城島屋的主人應該也想遂了兒子的心愿吧。」
「仙人好像是有的吧?久米仙人還會使法術呢。不過,先別管那種無稽之談是真是假,唐土和天竺不是修道成仙的起源地嗎?」
「被取走什麼?」
「招人生氣?我嗎?」
「阿峰可就要哭慘了。沒看到她嫁做人|妻之前,不,沒抱外孫之前,您可得好好活著。」
「那店裡怎麼辦呢?」
是嗎。
「確實。不過啊林藏,不是自誇,我可是從身無分文開始,靠吃苦打下江山——正如你所說的,現在可是高高在上了。」
真是這樣嗎?「再好不過的事……」既然林藏這樣講,那應該沒錯。不,不管從什麼角度,明眼人都清楚,這是段良緣。
「桂……男?」
「不好過嗎?」
「是啊,不過那些人或許都是未得應許而私自為之?總之,傳說那個人最終受到嚴懲,被罰到月亮上砍桂樹去了。」
哦,應該是吧。不過,「剛才,你說那該是個男人?」
「哦?」剛右衛門趕忙將視線從月亮上移開。他也覺得,再這樣凝視下去,似乎連魂也要被勾去了。不知是眼花還是光暈的關係,那輪圓月竟似在緩緩蠕動。
「嗯。他們似乎正思量著該怎麼賠禮道歉,因此還以為我是專程從大坂去興師問罪的呢。我像是上門問罪的人嗎?」林藏說著,笑了。
此處是設於剛右衛門府邸內的觀景台。它位於這片區域的最高處,視野亦是極好。然而因建於城市當中,所見景色稱不上絕佳。登上此處就如同登上火警瞭望台一般,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景色皆為街道市井。儘管如此,此處無疑是最接近天空的所在,最適合用來觀星賞月,於是自然而然地被叫作「向月台」了,跟慈照寺庭院當中的向月台並無任何關聯。
「正因如此,」林藏接過話來,「才更要長壽。這家店,最少不得的就是東家您。歸隱和西去可完全是兩回事。現在東家若有不測,那可如何是好?店可就要四分五裂了。從手下到客人,所有人都要成無頭蒼蠅。我也不好過。就連令千金……」
「不管從哪裡看都那麼圓,應該是個球吧。」
但是,剛右衛門只有阿峰這一個孩子,無論如何不能將女兒嫁去城島屋,必須要讓女婿入贅杵乃字屋,代以繼承家業。就算不談這些,他也不願意讓一手養大的女兒離開自己。尾張其實並不遠,在剛右衛門看來卻是遙遠至極。如若對方真想結緣,那只有讓其上門,卻又不甚了解對方的情況。他本人的打算,跟父母的心思、家業等又是兩碼事。就算他不是長子,但既然家業顯赫,恐怕不會輕易上門入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