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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男 第二章

桂男

第二章

「阿峰小姐怎麼說?」
「那柳次跟普通的獻殘屋不同。他遊走于各地,來大坂之前一直在尾張。」
奪走……「那不是正好嘛。」如果儀助說的是真的。「想奪店,就反過來奪他的,不好嗎?」
「老爺,請三思。或許那些謠言是空穴來風,但它們在外界流傳也是事實,那麼就不可能沒進那林藏的耳朵。自己明明知道,卻不告訴老爺,這我實在看不過去。既然有這流言,又知道是假的,就更應該說清道明,不是嗎?他怎麼能保證這些流言就不會通過其他途徑傳到您這裏呢?」
完全沒有。儀助立刻答道。「林藏先生管賬之前,我一直覺得一切都很好。可是,我大錯特錯了,以前的方式漏洞百出。這個教訓我一直謹記在心。」
「那個人對老爺……究竟是怎麼看的呢?」儀助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肯定是假的。你看,儀助,外頭不是還流傳著咱們家的壞話嗎?杵乃字屋從來沒做過什麼違法亂紀的事。可是只要生意做大了,就肯定有人在背後講壞話。你再怎麼正派經商,也會有人因你而落魄。這就是競爭。競爭總是伴隨著嫉妒。被人詆毀的商人多了,你管得過來?」
「不是這樣。」儀助道,「老爺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沒錯。一切都正如您所言。可是,小的……小的總覺得老爺被利用了。」儀助終於把話說完了。
「那是哪樣?你別繞彎子了,趕緊痛快說了吧。究竟是什麼能讓我煩心的事?」
「我怎麼了?」
「你說什麼?」
慢著!如果讓城島屋的次子來做女婿——自己的接班人就該換作他了。
林藏的意見常常正中要害。他將賬本反覆鑽研,細細查看,所有賬目都按用途歸類。他一次次地反覆計算,小心地核實每一筆實際支出。通過這樣的方式,他讓賬上再沒有不明用途的錢,能節約的地方也不遺餘力地節儉。這樣的方針,從上至下貫徹得很徹底。
是嗎?「那種人的戲言你也輕易相信?」
「老爺!老爺說的一點都沒錯。做買賣就和打仗一樣,對方來吞併,我們就反過來吞併對方。這點道理小的自然也懂。可是,首先被吞併的可是阿峰小姐啊。」儀助道。
這樣的話林藏也講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夠了,儀助。我告訴你,昨天晚上林藏可還在我面前對你大加讚賞,說再找不到像你這樣好的下人。當然,我也是這樣想的,還告訴他我十分感恩。怎麼,你現在竟然要把這個誇讚你的林藏說成壞人?」
「不、不是那個意思。雖不是那樣,但是,林藏和下人還是兩回事。對下人們來說,老爺是主子,不可或缺、獨一無二,是杵乃字屋的主心骨。可是……」
剛右衛門此話一出,儀助立刻皺起眉頭,神情有些怪read•99csw.com異。
林藏建議剛右衛門注意分下去的錢是如何被下人們使用的。大部分人拿到錢后都受到鼓舞,幹活也更上心了。但是,仔細觀察后又慢慢發現,確實也有一些表現不正常的下人。
「難以啟齒?是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林藏不可能不知道。如此重要的事,不可能逃過那樣一個聰明人的耳目。難道不是嗎?」
「阿峰的意思?」
「只是什麼?」
「不是那麼嚴肅的事。是小的心裏有些沒底,雖覺得有僭越之嫌,可還是想聽一下您的意見,所以……是關於林藏先生的事。」儀助說。
「幹什麼?你小子該不會是因為他在賬目的事上管教過你,所以懷恨在心,打算背後使壞吧?」
進來。話音一落,門便被應聲拉開,跪在門外的儀助行了個禮。
「如果是真的那是當然,所以我才說一定是惡意中傷的謠言嘛。」
「小的當時覺得,一下子辭退那麼多人,會讓下人們感到恐慌。可沒想到事實正好相反。剩下的人不但沒有恐慌,反而鬆了口氣。最終結果是這一舉動得到了一致好評。有人因為頂替空缺而升職,還有人因此而更換崗位,找到了更合適的位置,幹活也更得心應手。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人數減少了,相應地工作量也有所增加,可下人們都幹勁十足,從來沒聽到過關於人手不足的抱怨。」
的確是有一些流言,儀助望向剛右衛門,說道。「據傳他們搶佔過三家店,還擠垮過三家。當然,小的並沒有去尾張求證,只是聽來的,是傳聞。小的也不是完全相信。可是,這些流言都傳到大坂來了,去過尾張的林藏不可能沒聽說過。小的還以為老爺已經知道了,所以才會為此事考慮。」
「林藏難道什麼都沒跟您說?」
「獻殘屋?」
「小姐的……小姐的意思您問過了嗎?」儀助道。
「並不是說他騙。該怎麼說呢。他……」
「被搶去?」
剛右衛門在思考。當然是關於是否該促成這門親事的問題,雖說這本該是件無須猶豫的事。到底有什麼好猶豫的?究竟是什麼難以決斷?迄今為止,這樣的事從未發生過。剛右衛門是那種將當機立斷化作了本能的男人。
或許這就是原因?剛右衛門這樣想。心滿意足所以無欲無求,沒有慾望就無法經商,一旦滿足於現狀,那麼一切也就結束了。爬梯子時,人的眼睛總要盯著上方。如若沒有擴張領土的心思,武將便也無須戰鬥了。就是因為我不想賺錢。我已經不中用了,或許歸隱才是真正的上策,剛右衛門想。大番頭儀助一定不會為這樣的事為難,不會做優柔寡斷的買賣。
「老爺就這麼肯定那是假的?」
「唉,你如此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操心,實在是令read.99csw.com人欣慰。」
「可是儀助,這就是你有所誤會啦。我如今雖是一副主子的派頭,從前也只是個流離失所的草民而已。我並無任何過人之處,跟你們一樣,跟林藏也一樣。」
小的明白。儀助低著頭應道。
「還沒問。」什麼都還沒對她說。自己也是剛剛才下的決心,這事還沒告訴她。剛右衛門回答。「如果最終是筆做不成的買賣,就沒必要去問阿峰的意思。不先把這事搞清楚,跟她說也是白說。就算去問她的意思,對於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又哪來的喜惡呢?」
「市井傳聞。據說,那尾張的城島屋心狠手辣,為奪取競爭對手的店鋪不擇手段,有時甚至通過搞垮對手的方式來做大自己的生意。」
「是吧。」那樣做只不過是省掉了不必要的花銷而已。「那隻不過是擠掉一些膿水罷了。如果放任不管,膿水最終還會變得腐臭。如果是這樣,你就更沒有理由對他不滿。」
「那是當然了。你不也是一樣嗎?怎麼,儀助,林藏有什麼可疑之處嗎?」
說什麼夢話!剛右衛門的語氣嚴肅起來。「林藏說與不說,自有他的理由。只不過聽到了一點流言蜚語就亂了陣腳,以後還怎麼做事?你看你都嚇成什麼樣了。我並不是說要你去耍什麼骯髒的手段。只是想告訴你,做人不強勢一點,終歸要輸。儀助,你讓我很失望。」
這無關道理,而是感情的問題。儀助繼續道。「小的跟所有下人一樣,都打心眼裡敬重老爺,也把您當作依靠。這都是真的。可是……」
「嗯。進來吧。你怎麼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有事你就先說吧。」
剛右衛門有些不耐煩了。「說到底,他也是個商人,肯定還會從其他商戶那裡賺一些錢。即便如此,這也是他的能力,對我們也不會造成什麼損失。跟他交易有利無弊,你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你難道想說,林藏心裏其實是厭惡我的?」
「你這是幹什麼?他讓我們得了多少好處,這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吧?」
「是什麼是?儀助,你究竟怎麼了?該不會是覺得,我太過重用林藏而輕視了你?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男人小氣的故事,就連灑落本都不願意登。」剛右衛門不快地說道。
「那件事小的現在也覺得做得很對。」儀助道,「當時小的同情心泛濫,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但是他們被解僱——那樣做,也確實是情理之中。是他們自作自受。當然,那些人中有一些在這裏幹了很久,小的只是覺得要處理得妥善才好。說心裡話,小的也不覺得那些人還能改過自新。」
「小的……反對。」
「那是沒有的事,小的不敢動那歪心思。小的一直是由衷感謝他的。」儀助雙手貼地,「不光是小的,所有下人九-九-藏-書都很感謝他。」
「你反對?」儀助竟回答得如此果斷。這讓剛右衛門有些意外。「為什麼?這不是把生意做大的好機會嗎?你將理由說來聽聽。」
「怎麼看?」
對啊。不。「或許他不想讓我過於操心吧。」或許他是刻意避開不提。「如果真的只是無憑無據的謠言,大可以等傳到我這裏之後再解釋不遲,不是嗎?」不對。看林藏昨夜的態度,他是不大讚成同城島屋這門親事的。那麼,「這消息,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那是當然了。林藏將節約下的所有錢財都花在了下人身上。如若放任不管,那些錢本就不存在。就當作一開始就沒有,這樣也就不覺得有什麼損失了。林藏這樣對剛右衛門說。也不知是出於何種打算,剛右衛門竟聽從了林藏的意見,將那些錢全都分發給下人們。這一舉動十分有效,大家的幹勁更足了。
「我一直打算,把這家店交給你。你做事勤懇,為人也好,由你來接班也是理所當然。就連林藏都贊成我這個想法。可現在呢?只不過是要從外面招個女婿,你就這副模樣啦?還懷疑到林藏頭上。不想店被別人奪走,你就拿出點真本事來。」
「那你到底要說什麼?從那之後,林藏給出的建議不全都帶來了大大的好處嗎?他簡直就是個大福星,也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你又有什麼不服呢?付給他的錢,只是每月賬上很小的一部分。比給你的錢少多啦。」
所謂獻殘屋,是買進一些大名不需要或者用不完的貢品再轉手的買賣。柳次就做這行當,應該是開了家店,名叫「六道屋」。不久前他來賣過陶器之類的東西,因為品相不錯當時就買下了,自那以後他就時常過來。
「也不算漏洞百出,我也覺得之前那樣就挺好。那不是你的責任,你只是聽從我的吩咐而已,不必為此懊惱。」
是啊。當初究竟因為何事才請林藏來當顧問,剛右衛門已經忘記了,怎麼都想不起來。跟林藏不知不覺間就熟絡了起來,待察覺時,雙方已發展到有事相互協商的地步,再後來,事無巨細都要去請教他的意見。當初的生意也並不是不好。杵乃字屋一直很興旺,運勢興隆,從未顯出頹落之勢。但從大勢來看,又是如何呢,這樣下去真的好嗎?剛右衛門心裏冒出過這樣的疑慮。
正好,我有事要與你商量。剛右衛門道。
原來是這樣啊,一切都跟林藏所說的一樣,剛右衛門心想。儀助這番話應該全都出自對剛右衛門的忠誠和尊敬。區區一個賬屋,竟然跟自己的主子平起平坐——這或許令儀助無法忍受。
「這件事……」這正是剛右衛門一直在考慮的。「我想找你商議的正是這件事。儀助,這事你又怎麼看?我……」「舉棋不定」這樣的話又怎麼說得出口?九*九*藏*書「十分信任你,所以想找你問問。」
「不是。不是這樣的。」
「也就是說,老爺打算促成這件事了?」
「更不能懷恨在心。」
「可是老爺,明明知道卻閉口不提,只可能是另有圖謀,反正小的是這樣想。萬一那城島屋給林藏的錢比我們給的還多怎麼辦?林藏可也是做買賣的。就算不是壞人,他首先也是個商人。如果林藏選擇站在對方那邊,我們可就勝算全無了。店可就要被奪走了。」儀助說。
「是。」儀助保持著跪姿,快速挪進了屋。他的神情與平日不同,剛右衛門於是問他是否出了什麼事。
「他不是江戶人嗎?一個賣舊貨的,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
「生意或許是會做大。可是,老爺,這可是招城島屋的兒子來做女婿。那不就等於,整個店都要被人搶去嗎?」
「又怎麼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老爺,有些話實在難以啟齒,小的不知該不該說。」
不,正舉棋不定,林藏對此也不是大力贊成。可是……「當……當然。」剛右衛門回答,「哪裡再找這樣的好事?如果外頭那些傳聞只是單純的假話,那這不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嗎?就算是真的,別輸給他們不就行了?要戰勝他們,要贏。」
「是。」
「這……」儀助拭去額頭的冷汗。隨後他抬起頭,嘟嘟囔囔地問道:「城島屋的事……您怎麼看?」
他環視四周,屋內十分寬敞,榻榻米泛著淡青的光,龍鬚草散發著芬芳,欄間上是祥雲和新月圖案的鏤空雕刻,拉門上畫的是松鶴圖。他稍微斜了斜身子。手肘下枕的是檀木墊枕,身下坐的是專門定做的高級蒲團,嘴裏叼的是精雕細琢的銀煙管。
儀助低下了頭。
「是。此人是個聰明人,也確實幫助我們很多。可是,他跟包括小的在內的所有下人不同,他沒有對主子盡忠的義務。說到底他也只能算個有些本領的謀士,他……」
是。儀助彎腰行禮。
「林藏怎麼了?」
「他騙我又要做什麼呢?」
竟然指使起我來了!但是,林藏也說過同樣的話。「哪裡分什麼先後。不都一樣嘛。」
「並、並不是輕易相信。小的也去查過。小的做事不及林藏,但也從他那裡學到了關鍵時刻更要慎重行事的道理。」
「沒有。但是,老爺……」
「可是對於林藏來說卻不一樣。對他而言,老爺只是眾多客人當中的一個而已。」
「哦。老爺,您對林藏……十分信任吧?」儀助小聲道。
「最開始是從獻殘屋的柳次那裡。」
接下來。「那是為什麼呢?是因為之前一下子辭退了很多下人,你有意見?如此說來,當時你好像很反對。又要舊事重提?」
他是幫了我們很多。儀助回答。「小的跟著老爺有十年了,自以為也算得上是個商人,可其實九_九_藏_書還差得遠。林藏先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茅塞頓開,或許就是形容我這樣的吧。」
沒什麼。儀助說著,咬起嘴唇。
「利用?被林藏么?」
「林藏先生是個聰明人,」儀助道,「也有經商頭腦。小的只有向他學習的份。正如老爺所說,對於這個店,他或許真是個大福星。只是……」
儀助再一次伸出雙手,低頭行禮。「怨恨之情——小的從未有過。」
「可是老爺……」
「知不知道,還不都是一回事。」
剛右衛門於是吩咐儀助,除去有萬不得已的理由的人之外,注意那些一下子就將錢花光的人的動向。結果發現,那些人有沉迷賭博的,也有貪戀女色的。總之,都是一些將發給他們的錢看作意外橫財的傢伙。結果不出所料——那樣的人,幹活的勁頭都不高,品行也不端正。觀察了三個月之後,剛右衛門警告過一次那些不好好乾活的人。
「多嘴!阿峰是我的女兒。既然不是生意上的問題,哪輪得到一個番頭來說三道四?出去!」剛右衛門怒聲道。
這就對了。儀助應道。
「說什麼?」
看中了為人——他是這樣講的吧?先不說真假,這種話可不該從自己的嘴裏說出來。剛右衛門於是保持沉默。
「老爺……小的還是第一次見老爺這樣。」儀助道。
寬敞的房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林藏又說,仍舊不知悔改的就解僱吧。剛右衛門聽從了他的意見,視情況總共解僱了二十六人。
「你不服氣?」
「可是,你當時不是主張嘗試辭退之外的解決辦法嗎?還說人手少了,活也幹得慢。」
「商量?」
「什麼對了?」
「對方來談的,並不是買賣。對方是要來提親的。生意是那之後的事情,難道不是嗎?所以應該先問問阿峰小姐的意思。」
無可挑剔。不僅如此,更應該感恩。二十五年前,自己流落到大坂,窮困潦倒,從未想過能有今日的成就。剛右衛門對當下的境遇十分感恩。風餐露宿的日子里,他想的是只要一天能吃上三頓飽飯就足夠,所以他心滿意足。
對啊。剛右衛門似乎一直忽視了這個問題。他打算抽口煙,手伸向煙草盒,這時門對面有人喊道——老爺。是儀助的聲音。
光是這樣——營業額本不該有多大變動——盈利就增加了兩成。長年以來,剛右衛門只一心想著如何增加收入,削減支出對他來說倒是個新鮮理念。
「是。」
「這我倒是沒聽說。」林藏對此隻字未提。他可是林藏,如此重要的消息絕不可能逃過他的耳朵。那麼,或許這中間有什麼誤會,又或者有人惡意散播謠言?「這肯定是惡意中傷。如果是真的,林藏不可能不知道。」
「不好。」儀助再次果斷地回答,「小的……做不了那樣的買賣。老爺不也是一樣嗎?這杵乃字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