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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男 第三章

桂男

第三章

「舊仇倒沒有,倒是曾吃過他的苦頭。不過小的一點也不恨他。大家彼此彼此,一丘之貉,都是同類。小的跟他大概就是這樣的關係吧。所以,小的對他可算十分了解啊,老爺。」柳次道。「不過我跟那姓林的不同,沒想從您這兒弄錢,也不打算要您一分錢。」
「你說的都是真的?」
取這種名字的店恐怕多如牛毛吧。不知道。剛右衛門回答。
「如果是真的又怎樣?儀助,你說來聽聽。」
三天了,剛右衛門一直在思考。前天晚上和儀助交談時,他曾生出促成這事的心思,可是冷靜下來一想,那隻不過是一時的氣話罷了。根本的問題完全沒有得到解決。翻來覆去地想破了腦袋,還是沒有頭緒。阿峰那邊也一直沒去。
「哎喲,老爺您還真是健忘。那小的跟您解釋一番。首先,收到一封信,還是封求愛的信。一封包含了對獨女的熱烈愛意、深切誠懇的信。」
行了行了。剛右衛門制止了他。「這些,他這些行為,難道……」應該差不多。
「你考慮清楚,真的要說出口?」剛右衛門望向儀助。
「跟您一樣,都是船問屋。不對,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已經變成城島家的了。原本稍有地位的手下全部被解僱,舊主上弔,一家人|妻離子散。」哎呀,得罪了。柳次閉上了嘴。
「好像是被燒火棍燙過,是吧?」
剛右衛門仰望著夜空。那吸人壽命的圓潤光球,皎潔而明亮。客廳是如此寬敞。剛右衛門在高級蒲團上坐下,手肘落在木枕上。點上燈后,儀助站到左後方的角落裡。你小子,難道不應該站到他們那邊去嗎?剛右衛門心想。
「唉,真是命苦啊。」剛右衛門道。
女人跪坐在剛右衛門對面,頭上纏著頭巾。她的身後是柳次。
「老爺,或許真的是這樣,可是……」
那……她到底是誰呢?不,想這些有什麼用!這女子是第一次見。
儀助稍稍抬了一下頭,戰戰兢兢地看著剛右衛門。「老爺……」
「同樣的?什麼跟什麼同樣?」
「老爺,」儀助開口道,「這、這些人的話,如、如果是真的……」
「可、可是……他從不打我的臉。」里江道,「外人看得見的地方他不會留下傷疤。恕小女子無法向老爺展示,背上……」
「你……是柳次?」
「那件事,正是小的此行的目的。這事可不能不管啊,剛右衛門老爺。我看大番頭的口氣,老爺似乎打算促成這門親事……」
「他自己言語惡毒沒事,可小姐若稍有神色或態度上的不滿就要遭毒打。反抗只會招來更大的怒火,哭個不停換來的還是暴怒。要是旁人想勸……」
「不、不明白。這究竟是打的什麼算盤?」剛右衛門問。
站在走廊邊抬頭望天,月亮已出來了。距離滿月大概還有四五天吧。是兔子,是蟾蜍,還是男read.99csw.com人呢?「怎麼看也不像是男人啊。」剛右衛門自言自語道。對了,不應該看的。在他收回視線的同時,昏暗的走廊深處浮現出人影。
「籐右衛門跟里江小姐斷絕了關係。當尋找下一個目標的時候,若是外頭還有個孩子,多少會礙事。里江小姐產下的孩子,現在成了城島屋家主小妾的孩子。也就是說,在外界看來,他是籐右衛門同父異母的弟弟。」
「唉,應該是難以插嘴吧。畢竟是夫妻間的事。而且,這女婿可是他們跟堂堂城島屋之間的紐帶。」
是啊,原來是這樣啊。
「被他爹,那就是城島屋?」
俯身而立的黑影保持著姿勢,無聲無息地朝儀助靠了一步。燈籠微弱的光落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好似那明月中的蔭翳。
剛右衛門老爺,並不是您想的那樣。柳次說著,繞過儀助跨步上前,堆滿殷勤的笑容解釋道。「小的已經從大番頭那裡聽說城島屋的事了,該怎麼說呢?這……是我——主動要求來的。唉,這邊的話太難了小的也講不好。小的本是紀州人,在江戶長大,又流落到外地。後來東奔西走,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一直接觸各地方言,唯有這上方話怎麼也學不好。」
「是。」柳次不知為何竟開始目露凶光,「做不成夫妻,那麼也做不成買賣——對方就丟下了這麼一句。可那時候,松野屋已經陷入一種沒有城島屋就做不成事的狀態。不知不覺間,他們的生意已經完全被控制了。」
剛右衛門倒吸了一口涼氣。
柳次繼續說著。「親事就這樣定下了。籐右衛門堂而皇之地上門入贅,當然,松野屋也有意要讓他繼承家業。靠著跟城島屋相互扶持,生意一下子就做大了。那可是儘是好事呀,城島屋那邊也接二連三地介紹大買賣過來。不知是因為有了靠山更加放心了,還是暗自較勁不想輸給女婿家,松野屋開始大胆地嘗試稍有風險的買賣。雖說有風險,生意畢竟不是賭博,事先都精打細算過。可是,事情忽然有了巨大的轉折。」
「夠了,儀助。」剛右衛門起身,「柳次,還有……里江。你們的心愿,就是讓城島屋吃苦頭。至於能不能如你們的願,我現在無法保證。一切都是未知數。談論勝負成敗,還要等到揭開真相之後……」
「里……江?」
「於是,店就變成他們的了?」剛右衛門輕聲道。
「一經打探,發現對方也是大戶人家,而且態度還很謙卑。『犬子太過失禮,萬分抱歉。但是犬子也是一片真心,望能成全。』父母的態度是如此這般。」
「有人想見我?」
里江低下頭。「那之後,都是以前家裡的大番頭照顧我們母子。」
柳次再次開口。「上門做女婿,虐待妻子,不停地虐待,然後就把店給奪走了喲。剛九*九*藏*書右衛門老爺。」
「那——孩子呢?」
剛右衛門拉開了門,仰望明月。
「你說他是故意的?」
「唉,如果是這樣,小的也覺得並無不可。說白了,老爺,您是有意要和城島屋一戰了?」
「老爺。」
「我何時說過相信你的話了?那個女子或許只是裝樣子呢?不過,聽完你的話,我確實覺得林藏也有可疑之處。你自己不也說嗎,你們是一丘之貉。讓我仔細考量考量。」剛右衛門道。
「真是個蠢材。太讓我失望了。」剛右衛門轉過臉去。
「是,就是這樣被奪走的啊,剛右衛門老爺。」
老爺……儀助開口道。
「他們主動提出,要求接手生意。說什麼雖說沒有好結果,但緣分就是緣分,而且自己家的兒子也的確有做得不對之處。表面上凈講些漂亮話,其實全都是為自己打算。」里江的頭垂得更低了。
「哎呀,剛右衛門老爺!」走廊的更深處又傳來人聲。
「說好話的林藏並未急於推動這門親事。相反,說歹話的柳次卻要求我應承下來。儀助,你看出什麼來了嗎?正常情況下,應該是相反的吧。」剛右衛門道。明明還未曾細細考慮過,可這些道理竟能流暢地說出口。「如果林藏騙我,那麼他本應該極力鼓動。如果他有意向我介紹一個壞到骨子裡的親家,然後從中撈取油水,那他必然可以找出諸多理由,他就是有如此口才的人。而如果這柳次騙我,那就說明城島屋的人並不壞。也就是說,今天的這些話全是謊言。那麼,這些傢伙應該勸阻我才對。造出這麼些謊言,不就是為了破壞這門親事嗎?可是這人卻在鼓動我。先不管他們背地裡的心思,只能說,兩邊都沒有說謊。」
「你說什麼?」
孩子和雙親的性命也被奪走了,里江終於說了一句話。緊接著又添了一句。「我恨。」她說道,「我恨籐右衛門。」里江仍舊低著頭,只翻起眼睛緊緊盯著剛右衛門。「如果我能忍,如果我能一個人忍受那一切,事情就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家母不會死,家父也不會死,還有那個孩子……籐右衛門雖然可恨,可孩子沒有罪,我那麼疼愛他,最後還是被強行奪走了。我失去了一切。我恨也恨不完,悔也悔不盡,現在這個樣子,我想死都死不了。」里江。這個女人,究竟是誰?這個女人是誰來著?一個名為里江的不幸的女人……
「並不是個美男子。如果見面時發現對方是個痴迷女色的公子哥,或許還會稍加留意,可他無論怎麼看都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大少爺。雙親也都彬彬有禮,出手大方,總之就是印象不錯。不對,如果再加上生意上的考量,這可真是段天賜良緣呀。是吧,老爺?」
「籐右衛門既會做買賣,又一副好人樣,在外人看來是個無可挑剔的丈夫。可是,那https://read.99csw•com只是表面。夫妻二人的世界里,他是個殘酷的人。」
「家母……」里江接過話來,「因心病卧床不起,先走了一步。家父於是也追隨她去了。」
「難道不是嗎?」
「小的不知道林藏是何說辭,不過正如老爺所見,小的可是有人證。」
「是儀助嗎?有什麼事,店已經關了吧?如果還是之前那件事,就別說了。」
柳次故作深意地笑了笑。
「我……蠢?」
「松野屋。」
「喂,儀助!」
「我懂了。可是柳次,像閣下這種來歷不明之人說的話,你覺得我會輕易相信?」
「區區一個賣舊貨的,您是這個意思嗎?區區一個管賬的就值得信任,賣舊貨的就不能信了?」
您知道?柳次問。
待屋內燈焰穩定之後,女人取下了頭巾。大概二十五六歲吧。看脖子周圍的皮膚,似乎還更年輕。她猛地抬起了頭。
我也是紀州人。剛右衛門道。「那些都無所謂,你來做什麼?城島屋的事我已經從儀助那裡聽說了。如果你是為這事來,那大可不必。」
「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如果此人的話是真的,那麼我們就事先掌握了敵人的策略,是不是?都已經事先清楚了他們的手段,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是個活生生的人證。被城島屋搞垮了的松野屋的大小姐——一個曾經落入籐右衛門圈套里的姑娘。」
「所謂壞事傳千里。難得的良緣,卻在松野家的堅持下給毀了,世人都是這樣看待。即便想跟別人解釋,可畢竟是家醜,再想想里江小姐的處境——那些話實在難以說出口。根本無法做任何辯解。」柳次道。
「竟做出這樣的事?」
你還有意見?剛右衛門怒聲道。這幾年,不,這十幾年,自己似乎都沒如此大聲吼過。「儀助,你是誰?你是什麼人?你不是杵乃字屋的大番頭嗎?大番頭可統領著所有下人。那你不應該想想對策嗎?我沒跟你說過?對方來吞併,就要反過來吞併他們。我們該做的,不就是去計劃吞併的手段嗎?」
「什麼手段?」
那是我的家事!剛右衛門的怒吼聲更大了。「林藏也講過同樣的話。他講過跟你一樣的話,然後就退下了。他怎麼就明事理?因為他有自知之明。那個賬屋,或許真的說謊了,或許真的騙了我。雖然現在還不清楚,但就算真是那樣,也無所謂。我杵乃字屋的剛右衛門乃是人中豪傑,論氣魄是數一數二。你再看看你,跟我比起來,你是什麼樣子!」
「慢著。你不是獨女嗎?雙親去世之後,應該就剩你一人才對。這母子……」
小女子名叫里江。
「這叫人如何明白。」
里江的頭無力地垂著。她是在哭泣,還是在悲憤呢?
連一個月都沒撐過。里江道。
「那、那就……」
「老爺您也真是的。」柳次稍稍停頓了一會,九-九-藏-書放肆地笑了起來,「就是您被盯上了的事。這點您都不知道,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們來,並不是為了講個悲慘的故事讓您落淚。他們的手段,不是一模一樣嗎?這位里江小姐,就是令千金的前車之鑒。」
是。柳次以低沉的聲音回答。
「老爺請放心。需要您付錢的另有人在。」柳次側目朝身後使了個眼色。站得畢恭畢敬的儀助身邊,似乎還有一個人。
籐右衛門的孩子。柳次道。
「這還用說嗎,當然了。」剛右衛門說。真是這樣嗎?這樣真的好嗎?這就是自己的真實想法嗎?是否還有什麼需要斟酌?是否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是否哪裡搞錯了?我……「如果事情是林藏所說的那樣,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如果柳次說的是真的,那也就是一戰而已。沒錯吧?你聽好了儀助,這柳次,他可沒說因為對方是壞人,所以讓我們放棄。他想說的是,因為對方壞,所以希望我們幹掉他們。是吧?」
剛右衛門沒有回答,斜眼瞟了瞟儀助。儀助一直低著頭,簡直像是在數榻榻米由幾根稻草編成。
「強行跟堂堂城島屋的兒子解除婚約,外界對松野屋的評價自然一落千丈。人們都覺得是松野屋為人不好。結果,再想籌錢就怎麼也籌不到了,以前借的錢也被要求立刻歸還,新簽的買賣也做不成了,本該裝船的貨物也全被取了回去。鬧成這樣,做商船買賣的也就束手無策了吧?」
「被誰?被那籐右衛門嗎?」
「她來找小的,希望小的替她報復城島屋。」
「那可不行。城島屋可壞著呢。他家的二兒子籐右衛門,那小子已經用同樣的手段在三島搞垮一家店了。」
「嬰孩?那、那是……」
「想、想不起來……你指什麼?」
松野屋的獨女,里江小姐。柳次道。
那手腕上是……兔子,不,是蟾蜍?剛右衛門心想。
「船全停在港口,沒有貨裝,也沒有客戶。比起為了僅存的一兩個客戶的一點點貨物強行發船,還是停著好。可這樣一來損失又更大。貨主和船主都罵他們是騙子,不發船就該早通知。松野屋的生意一下子跌入了谷底。而此時,城島屋再次登場了。」
「沒那回事。」
「什麼大幹一場,是喜事!」
「是,老爺。其實,是有人想見老爺。」
這張臉!不,自己不可能見過這張臉。這隻不過是種似曾相識的錯覺罷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貌差異大不到哪兒去。只要面相接近、個頭差不多,再加上相似的服裝和髮型,不管是誰看上去都差不多吧。
「話、話是沒錯。可老爺,阿峰小姐她……這可是事關阿峰小姐一生的大事呀。」儀助道。
「為了招來憎恨。」
「誰?」
「儀助!你小子,跟外人多什麼嘴!」
「殘、殘酷是指?」
「這隻是你一面之詞。或許是偽證呢?」明月中的蔭翳只不過read.99csw•com是表面的圖案而已。
「您要是懷疑,煩請找個光亮的地方檢查。怎麼樣,老爺,能否讓我們進屋一敘?唉,信我還是信林藏,全憑老爺您自己的意思。選哪邊是您的自由,不過小的覺得,您大可先聽我們說完再做決定不遲。」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您還是想不起來嗎?」柳次問道。
「的確是被趕出門了。再怎麼隱瞞,也是同住在一個屋檐下,肯定瞞不住。當然,對這個品性惡劣的女婿,松野屋的人也勸阻過很多次,交涉過很多次。可他根本不聽。不管是勸還是罵,他的態度只是越來越壞。搞成這個樣子,他們當然心疼女兒了。可就算找到親家城島屋那邊,情況也沒有任何轉變。結果就是,兩人到底是做不成夫妻了。可是……」
「再往後,就是之前說過的了。松野屋原本的主子全家都被轟走,受過舊東家恩惠的下人全部解僱,半年過後所有招牌門面就都換成城島屋了。自家的船、租來的船、客戶和下人,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奪走了。」
「提出苛刻的要求,百般刁難,惡意指責,脾氣惡劣,拳打腳踢都算輕的。唯一說過的一句好話,是在成親當天起誓的時候。」
這時,里江捲起袖子露出了左腕。
「都是計謀。那些,都是他設下的圈套。」
是一顆痣。一顆好似圓月中的蔭翳的痣——不,應該說是傷疤。
被奪走了。里江回答。
還有個嬰孩。里江答道。
「老爺真不明白?」柳次像是確認似的反問道。
被籐右衛門他爹。柳次道。
「哎呀別再說啦。老爺,聽您的口氣,應該是相信我的話了吧?」柳次保持著跪姿稍稍往前挪了挪。
「小的是六道屋柳次。一直承蒙您關照。」
「可是,老爺……」
「招來了憎恨又有什麼好處?他是上門女婿,只可能被趕出門啊。」
那是當然。如此可怕的情況,剛右衛門連想都沒想過,也不願意去想。
「那可真是叫人感動啊。可是,越是這樣越顯得你不可信。」再沒什麼比免費更昂貴。
啊,是這樣。
「雙、雙親就對此不聞不問?」
老爺息怒。柳次嬉皮笑臉地說。「剛右衛門老爺,您打算跟城島屋大幹一場吧?那就更不能不聽小的這番話啦。」
是不是一樣?柳次道。「松野屋當時也舉棋不定。松野屋也跟您一樣,只有這一個女兒,無人繼承。這時對方卻說,那可以上門入贅。於是,雙方見了一面。」
「他看上去老實忠厚,」里江道,「看上去是個十分善良的人。行為處事,所有的一切,都那麼好。只是……」
在儀助耳邊煽風點火的就是這傢伙。「你小子跟樒屋的林藏,是不是有什麼舊仇?」
哎喲哎喲——柳次笑得更厲害了。「剛才您說已經聽過我之前說的話了?」
「您真不明白?就是用同樣的手段啊。」
「所以我才說你不必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