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夜樂屋 第四章

夜樂屋

第四章

「那可不是匕首啊,豐二郎師傅。」背後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人偶身上怎麼會有那種險惡之物呢?」
僅一日,本不可能再複原的頭便做好了。所有人都震驚了,暗嘆這簡直不可思議,可這就是現實。
「你、你還早了一百年呢!」這是八年前師父的話。「自以為是也要適可而止。我管你是誰,你的手藝還早著呢!簡直跟狗屎一樣!我為什麼要讓你當主使!」這也一字不差,這就是自己被罵過的話。那時候豐二郎……
人偶的心、魂魄、生命,就是人形使本人。沒有人形使,人偶只不過是一堆木塊。豐二郞只是想要一個自己喜歡、易於操控的人偶,有了它,就能顛倒這個世界。絕沒有在無人操使的情況下擅自行動的人偶,不可能有,豐二郎心裏最清楚這一點。所以,就算天能塌下來,人偶之間都不會起爭鬥。八年前也一樣。那種事情從未發生過。在夜裡發出聲響的是豐二郎。無論怎麼努力都當不上主使的豐二郎,實在想掌控人偶。左使無法讓他滿足,左使不是心,只是主使的手。
刀砍了過去。手腕抓住。這動作……陰陽之氣狂亂之時,六道四生逆順之境相剋。不動亦動,死者復生。
「師父,我有自信,操控人偶時的技術不比大師差。對了,今天巳之吉師傅的那場戲,那場改了動作的即興演出,我能把他那時候的表演,從節奏到動作,都絲毫不差地演出來。」
「吵、吵死了!那傢伙,他偷偷藏著把匕首!他想把一切都偽裝成人偶乾的,他想要這顆頭!他想當主使!所,所以……」
哇呀呀,你這廝,失了心瘋昏了頭吧,如此斬你烏帽子它破兩半!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
我要改變這個如污泥一般、生死沒有差別的世界。沒人希望我生下來,但我還是活到了現在。每個人都叫我去死,可我為什麼還活了下來?我生下來就應該是死的,所以,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是地獄,在另一個世界彷徨的亡魂read.99csw.com才是我的生。所以我渴望身體。我想要成為主使,將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調換。所以師父,那個頭就給我吧!給我,給我那個判官的頭!
可是,可是我真正想演的,並不是這高師直。是那個,師父手上拿著的那個。我想要那顆頭。
「你、你說什麼?那是……我自己。」曾經的自己,要將我……
林藏蹲下身子,指了指豐二郎手裡拿著的那顆頭。只見鹽谷判官的右臉頰已完全裂開,從傷口中正汩汩流出鮮血。
人偶都在。不,不是這種木偶,不是這種下三爛的貨色。與堪平、鬼一、老婦人、小姑娘、陀羅助、源太、孔明、傾城、金時、蟹、又平、于福、若男。
「你是誰?!」
八年前,豐二郎為了人偶而潛入樂屋時,一代豐二郎就已經在裡頭,就像現在這樣,手裡拿著判官的頭。當時師父和那人偶就是這樣講的。
人偶在舞台上活了過來。之後的事情,豐二郞不記得了。他完全地消失了,徹底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豐二郎成了人偶的心、人偶的靈魂,而人偶成了活生生的鹽谷判官。
所以,這樣就好。願意那樣想的人,讓他們那樣去想就好。反正舞台之外的世界,對於顛倒了的豐二郎來說全是虛幻,所以他選擇放任不管。不,最主要的原因是,操控人偶讓豐二郎覺得快樂、幸福,他沉迷其中。任誰在哪裡做了或說了什麼,他根本不願意過問。
自己在八年前那個夜晚說過的話,在豐二郎腦海中復活了。豐二郎渴望著這顆鹽谷判官的頭,是那麼想得到它,難以自拔。
頭堪稱完美。形狀、顏色、輕重和光澤俱佳,不幹不濕,手感上乘,就連氣味也跟從前一樣。這也是神技啊,豐二郎想。這確實不是仿製,而是真的。豐二郎激動萬分。他覺得為此哪怕付出千萬兩都值得。錢立刻就付了。為防萬一,他事先帶了二十五兩在身上。
那天夜裡豐二郎怎麼也睡不著。自己完全地九九藏書消失,成為了人偶的靈魂,那感覺令他難忘。他輾轉反側,怎麼都放鬆不下來。他身上如火燒一般,太陽穴劇烈跳動,想灌醉自己好入睡可怎麼也醉不了,眼睛反而越來越亮。靜不下來,總覺得缺了些什麼,對了,自己沒有形體。人偶在呼喚虛假的身體。豐二郎從床上跳起來,朝小屋奔去。
再回過神來時,帷幕已經落下,喝彩聲響徹全場。
「我知道。」是的。那天夜裡,一代豐二郎也是這樣講的。沒錯。
「金毗羅大神已離你而去。」在逐漸失去意識的同時,豐二郎似乎聽到了林藏的聲音。
那是——高師直。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時候,一代豐二郎會出現在樂屋裡。他不是為了查看半夜吵鬧的人偶,不是為了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他是無法控制自己。
可是,那不可能,人偶不可能擅自行動。怎麼可能擅自行動呢?人偶只是物件。豐二郎對林藏說人偶或許也會擅自行動,但那只是他的權宜之計,是謊言。木製的頭和手,布纏成的身子,這樣的東西不可能自己動起來,靈魂也不會注入這裏面。進不去的東西就留不住,所以人偶不會活過來,也不會擅自行動。
要找的不是這些,而是我的人偶,我豐二郎的身體。被裝扮成鹽谷判官的檢非違使,終於拿在了手裡。一瞬間,豐二郎的身體消失了,世界顛倒了,虛假變成了真實。
「啊,我的……」這時忽然有黑影閃動。整個樂屋似乎都扭曲了。
因為這顆頭,曾打算中止的演出又重新開始了籌備。到頭來只不過是排練的日子少了兩天,問題便得以解決,簡直就像是獲得了新生一般。豐二郎操控著人偶,巳之吉也不甘落後,全力以赴。
那是千秋樂的前一天。巳之吉忽然改了動作,豐二郎十分自然地銜接上。
抓手腕。推。閃。讓。再斬。
「我就是人偶之爭的真兇。」那東西說道,「我就想操控人偶,想得不得了,於是就這樣在半夜裡……」
「住手read.99csw.com!豐吉,你若真是豐吉,那人偶下面偷偷藏著的,那可是匕首!」豐二郎劇烈地閃動著身體躲避。因為若只是躲開人偶,是要被刺到的。
「你說什麼?」
你倒是回答呀,豐二郎師傅。林藏彷彿呵斥一般說道。
這樣的街頭巷議瞬間擴散開來,對於劇目的評價越來越高,藤本豐二郎同米倉巳之吉一起,一下子名震天下。賜予人偶生命的人形使,甚至被人歌頌。
所以這次肯定也是一樣,豐二郎想。不是左使就是足使,或者是更不起眼的打雜的,總之肯定是人之所為。一定是這樣,連想都不用想。不過,產生人偶之爭反而對自己有利,所以豐二郎一直保持沉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果然,此事讓外界評價更高,演出十分成功。
「我是豐吉。」
「我想要頭。是真的想。非頭不可。」手、腳都不行。
但是,怪事發生了。夜晚的樂屋裡有聲音,有動靜,人偶再一次爭鬥起來,這樣的議論流傳開來。和八年前一樣,劇目一樣,演員一樣,雖然都已換成了下一代,但仍舊是豐二郎和巳之吉的組合。外界對此評價甚高,認為演出質量甚至超過八年前。
「你,」師直說話了,「不是豐二郎師傅嘛。」
「怎麼不是?」
「沒那回事。」對,自己是這樣回答的。
時隔八年,豐二郎再次在夜間溜進樂屋。打起火石點上燈,房間里亮起一片朦朧的光。
「誰?你在這裏做什麼?你究竟是誰?」
這是八年前自己的自白。怎麼樣啊師父?你那是什麼表情啊?我演得好,這不好嗎?是因為我是個差點沒了命的窮孩子嗎?是因為父母想殺我卻沒成功嗎?結果我還是這樣活了下來啊。我不是被任命為左使,跟你一起演出了嗎?你就沒看出我的才能嗎?要是這樣,那師父你的眼睛真是瞎啦。還是說你害怕?你說怎麼樣啊?我還是活下來了啊。
「你就那麼怕對方的刀劍嗎?你現在不是應該消失不見了嗎?為何還要閃躲?就read.99csw.com算人偶會死,你不是應該也死不了嗎?難道這一切不都是假的,不都只是一齣戲而已嗎?」
是啊,正是這種心情,這種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情緒!八年前,一代豐二郎一定也是這樣。一定是這無法抑制的興奮,將一代豐二郎帶到了人偶面前,將他指引到了夜晚的樂屋。
汝這般,整日龜縮家中之輩,有一好比井底鮒魚。汝且聽我道來,那鮒魚在三四尺寬的井底,只覺得世上無天也無地,外界絲毫不關心,忽一日碰上打水桶,便跟著水桶上了地,又被放生到河川里,只見那隻認得水井的玩意,盡情撒歡在水裡。哪知竟一頭撞上渡橋柱,當場便啪啦、啪啦、啪啦歸了西。汝當如那鮒魚般,趕緊啪、啪、啪外頭撒歡去。
「這正是個好機會。求您了。不管怎麼樣,我就是想要頭。求您了師父。我給您跪下了師父。請一定,一定把我升為主使。」
絕對不可能。人偶之間的爭鬥是假的,是謊言世界里的東西。它們必須是。這些謊言,在豐二郎手下變成真實。只有在被豐二郎操縱的時候,人偶才是活的。必須是這樣。
「住、住手!你要把我……」過去的我要將現在的我殺死嗎?對方刺了過來。
厲害,厲害厲害好厲害。
「你說什麼?」幾乎完全一樣。
「啊——!」
只見那判官忍無可忍,哇呀呀,你這廝,失了心瘋昏了頭吧,失了失了心瘋,昏了昏了頭吧,哎呀呀昏了頭的高師直,豎子膽敢口出狂言不敬武士,你高師直乃當今家臣第一權勢,哼哼哼,方才污言穢語當真否,啰唆啰唆啰唆,當真又如何,當真便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斬你,斬你如此,烏帽子它破兩半。
「所以你就殺了自己的師父?」高師直的人偶猛地落了下去,露出二代巳之吉的臉。「殺了他然後嫁禍給我父親!」巳之吉說道。「豐二郎,人偶的道具只殺得了人偶。你好好看看。這裏可沒有什麼匕首。這是真正的人偶之爭啊。」
那些事情,一代豐二郞其read.99csw•com實根本無所謂。那天夜裡,他一定也是被這無法控制的情緒所驅使,被吸引到了樂屋。他想操控人偶。快,快給我頭,給我人偶。
顛倒了的世界再顛倒回來,將這個沒有生存價值、一片空虛的世界全部變成假的——豐二郎正是為了這一目的而操控人偶。人偶或許也會擅自行動,這種說法對自己更有利,所以豐二郎就撒了謊。靈魂留在其中什麼的只不過是糊弄人的話。
「你、你!林藏……」
這動作……這是八年前的……在人群中閃轉騰挪四處逃竄,這和八年前一模一樣。
一定是那樣,否則他當時的態度就太可疑。一代豐二郎肯定也不相信人偶之爭這種荒謬的流言。八年前鬧得沸沸揚揚時,他一定也看破了那其實是人為。所以,他是為了懲治搗亂的人才去樂屋,迄今為止豐二郎一直都這樣認為。可若是為了懲戒,特意選擇千秋樂的前一天又讓人覺得蹊蹺。若是真有心制止,應該更早行動才對,這簡直毋庸置疑。
人偶同樣可以有靈魂,外界也覺得這似乎不是不可能。八年前也有過同樣的事。甚至有人說,如此的演技,如果不發生些什麼那才奇怪呢。
豐二郎看過大師卓越的表演后,打心眼裡憧憬當主使,焦躁萬分,難以自拔,於是每天夜裡偷偷摸摸地溜進樂屋,擅自操控人偶。這就是八年前人偶之爭的真相。
樂屋扭曲了,感覺軟綿綿的。一切都混亂了,像一盞歪了的走馬燈般旋轉著。凈琉璃的唱詞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誰!是誰!是最近的人偶之爭的真兇吧?你是誰!」是左使還是足使。還是說……難道是巳之吉?巳之吉也和豐二郎一樣是這種狀態嗎?
舞台上,虛構變成了真實。首演時人頭攢動,演出也的確令人滿意。接連數日,觀眾無不叫好,外界評價扶搖直上。豐二郎第一次如此感激自己活著。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活著就是為了操控人偶。劇場老闆十分歡喜。所有工作人員也甚是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