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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樂屋 第三章

夜樂屋

第三章

這是后話了,據說前代豐二郎一直無後,也曾考慮過將末吉收為養子。據說他跟身邊的人商量過,說末吉不是個壞孩子。但終究沒有收。
女傭拉開了門。走廊已經變得明亮。豐二郎按照指引走在走廊上,來到最開始同小右衛門見面的那棟大房間。人形師還是跪坐在相同的地方。豐二郎坐立難安,幾乎是小跑著靠近了人形師,姿勢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
「那、那不是跟劇本對不上了嗎?這樣一改後面就要亂套了。」
你這小畜生為什麼長了一副乖巧的臉卻只知道要吃?你要是個木偶該多好!你要是乖乖坐著不動多好!整天除了哭就是拉,你要是乖乖去死多好!每個人都這樣說。兄弟、姐妹、祖母、父親,甚至連母親也一樣。
「逼真的演技——世人常這樣形容。」豐二郎說道,「逼真,這在世人看來是褒義,但既然說逼真,那就代表並不是真,是吧?」
「因為他臨時改戲嗎?」
「前代豐二郎大人和前代巳之吉大人的靈魂才留在了人偶里?」
「您的意思是……真情實感?」
「他們並不是真的相信,而是想那樣去相信吧。」
「這一次不正常?」
「不是。」
「殘留在人偶里?」
人形使在表演,被他們操縱的人偶卻早已超出了表演的範疇。舞台上展現的是真真正正的愛恨情仇,人偶之間相互憎恨、咒罵、爭鬥,它們真的有了靈魂,而進行表演的人形使卻消失在真實的舞台上。
昨夜,人偶那碎裂的臉。「不,沒那樣的事。當時的公演很順利,評價也非常高。被迫中止的,只有千秋樂而已。」
那時候的末吉,就連睡在被褥里這種事都抗拒,總是時常從被窩裡鑽出來,睡在地上。一開始,他連飯都不能好好地吃。因為他覺得,一天吃三頓飯似乎是件對不起人的事。
末吉一直覺得自己就該那樣。所以,就算肚子再餓,他也不難過。家裡沒有燈油也沒有蠟燭,到了夜裡就一片漆黑,爐灶也常常多日不生火。家裡沒有一個人笑,沒有人因為沒飯吃而動怒,也沒有人哭,或許眼淚早已流幹了吧。那基本上難以稱得上是人過的生活。兄弟姐妹從年齡小的開始陸續死去,姐姐們從年齡大的開始被賣出去。祖母死了,母親病死,父親走了,應該是成了眾多逃難百姓中的一個吧,或許早已死在了荒郊野外。
「只要魂魄還在,人就不會變成屍體,有魂魄就代表人還活著。我覺得,人偶也一樣。我們這些人形使就是人偶的靈魂,是他們的心,是命。在舞台上看不見我們,是因為我們並不在舞台上。即便因為操控人偶而現出了全身,但觀眾看不見我們,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因為我們是人偶的靈魂。」只要有了靈魂,物體就可以動。「俗話說,佛像雕得再好,還需雕刻者誠心。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佛像說到底也只是一塊木頭,可是若雕刻師傅敬心誠意地雕琢,法師誠摯地祈願,那麼就會顯出相應的靈驗來。哪怕一塊木頭,都可以成為令人敬畏的菩薩。可那並不是因為最初的木頭令人敬畏,而是因為其中包含了為其開光的法師的誠心,灌注了來自眾生的祈禱,不是嗎?」
末吉的態度是那樣冷漠,所以周圍的人總要反對吧。或許不是那樣。一切都已無從得知。一代豐二郎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如今又已去世,他的真心就更無法知道。
「人們不是常說嗎,製作精湛的人偶即便沒人操縱也能憑藉自身意志活動。剛才那個女人偶不也像會動似的嘛。還有怪談傳說呢,說夜裡若是走進擺放著人偶的樂屋,一定會發生怪事,我可是被嚇得夠嗆。不過,說到底其實都不值得相信……」
小右衛門點頭。
「您說什麼?」
read.99csw.com一代米倉巳之吉自殺了。他的嫌疑一直沒有洗清,可又沒有絕對證據證明兇手就是他,案子被無限期地拖延下去。外界將他視作兇手,劇場也對他敬而遠之,一代巳之吉被趕下了舞台,連碰一下人偶都無法做到。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前代豐二郎的表演是那麼完美。而末吉完全改變了。一動不動的木塊,人偶對之前的末吉來說只不過是一些木屑,可他們竟然是活的。
不多久膳食準備好了,還備了酒。林藏說這是他的心意。豐二郎被帶來的時候心思慌亂,而且腦子裡只有那顆裂了的頭,所以什麼也沒在意。現在一打聽才知道這棟建築似乎是一處別墅,看上去的確像是頗有品位的有錢人才蓋得出來的宅子。
那是假的。豐二郎這樣說道。
您先打住。林藏打斷了豐二郎的話。「那刀是道具而已吧?怎麼可能刺進人的咽喉?弄出點擦傷倒還有些可能。」
「可如果是那樣,師直不應該拔刀呀。」
豐二郎覺得光有祈禱還不夠。「我想接受祈禱的對象的形態也很重要。雖然評價成色的好壞有很多標準,但如果外形不像菩薩,肯定也成不了菩薩。」
「干、幹什麼?」
「慢著。」小右衛門橫向伸出右臂。
那一天,最後的那一天。最先進入樂屋的是誰呢?「發生了什麼事?」
是。林藏回答。
「屍體是死的嘛。」林藏微微笑道。
「沒有。」
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在那裡。
記憶猶新。那場戲並不是松之廊下。不管是從前還是往後,都絕無僅有。
既然現在知道惋惜,當初就不應該投去懷疑的目光。至少,身邊的人應該選擇相信他。但一切都遲了。在這個人言可畏的世界里,巳之吉到底還是成了兇手,甚至有人散布荒誕的謠言,說他自殺的原因正是如此。真正受到懷疑的就是巳之吉,而他背負的懷疑也一直未能去除,這樣的結果也實屬無奈。幾乎所有人都對他的死感到十分哀痛。
當然。「嗯,對於實際操縱人偶的人來說,那只是道具,只是個物件。物件當然不會擅自行動。」
我們會讓他們動。豐二郎說道。
「事情一下子就鬧大了。官府的人來了,捕頭也來了,演出自然得終止。客人也鬧,人擠作一團,兩三天都靜不下來。過了很長時間,葬禮一直沒辦成。」
我不明白。林藏道。「那次演出時發生了什麼?」
判官的遺憾,師直的可憎。「舞台上的人偶,以人偶的形態真實地活著,所以……」
「他替人偶死去了?」
「想先控制住自己的人偶?」
「奉行所接受這樣的解釋嗎?」
「觀眾看不見我們,那正是因為我們並不存在。所謂完美的操控,便是人形使被吸入了人偶的身體里,作為它們的魂魄而存在時。」
但是,過去了太長時間,他仍然沒被允許擁有一顆自己的頭。不成為主使擁有一顆頭,就等於沒有真正地操縱人偶。腳也好手也好,都只不過是主使的附屬。腳就是腳,手就是手,靠它們並不能完成演繹。揣測主使的心思,窺探他的意圖,觀察他的動作,成為他的手和腳,僅此而已。
「可它就是刺了進去。一代豐二郎斷了氣。」
豐二郎搖了搖頭。「沒有。只是鹽谷判官的人偶——用那顆頭製作的人偶——掉在了地上。當然,原本肯定是擺得好好的。從那以後,人偶之間互有爭鬥的說法就傳開了。第二天早上我們也去樂屋查看了一番,只能說跟之前收拾好的時候比,稍微有些凌亂而已。」
「哦?」
末吉本是個該死的孩子,是沒能被除掉的孩子,是不擇手段生活的孩子,是只會吃白食的多餘的孩子。
或許真的有吧。
「是。」
「就是類似默契一類的東西。」
原來活著是這樣的,他想。人偶表演讓末吉學會了活著。那些人偶時而哀傷,時而愉悅,時而威風凜凜,彼此九_九_藏_書爭鬥、和睦、憎恨或幫助,它們活著,然後死去。跟生下來之後就沒人管、跟死了沒兩樣卻又死不了、不笑不哭也不憤怒、吃那麼點飯拉那麼點屎的自己比起來,它們完全不同。
沒錯,是本不存在、人偶的眼睛看不到的人形使。「就這樣,順勢就刺上了。大致情況應該就是這樣。」
「沒有?被抓走了?」
「什麼不一般,說這些做什麼。趕快……」
「至此,八年前的事情被當作是人偶之爭的結果,終於得以告一段落。」豐二郎說,「除了那樣去看待之外,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人形使被捲入了人偶之間的爭鬥而殞命,這樣已是最好的結局了。一心專註于磨鍊技巧、追求最高境界的大師,而且是兩位,都死了。與其將其看作是人為的,不如當作是人偶所為還更容易接受一些——理由就這麼簡單。所以,誰都不再提了。」
應該是吧。豐二郎回答。那些已經過去的事就不管了。
「人偶記住了當時所有的動作,除了這個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不知前代豐二郎為何半夜前往樂屋,或許是聽到了奇怪的動靜。當時他也許目睹了無人操控的人偶在互相爭鬥,於是……」
「藤本豐二郎,是這個名字沒錯吧?」
那究竟是怎樣的?林藏用略帶顫抖的聲音問道。「那是……按您剛才所說,怎麼說呢,算是傾注靈魂?」
末吉是個沒用的小廝。前代豐二郎那時還年輕,有幾個弟子但不多。一個骨瘦如柴的小乞丐能成為人形使,這種事誰都沒想過,但一代豐二郎還是沒忍心將這個走投無路的孩子丟在荒郊野外挨餓。
豐二郎的本名叫作末吉,生於攝津一戶貧苦農家。正如名字所示,他是六兄妹中最小的一個,而且本不應該來到這世上。並不是末吉博取同情活了下來,只是雙親並未能除掉他。末吉的生命力是如此頑強,總也死不了。面對這個即便被蒙住口鼻也沒死掉的頑強孩子,父母也沒殘忍到去扭斷他的脖子。
「對啊。那是前一天演出時巳之吉,前代米倉巳之吉的動作。」
「我是這樣認為的。其實,真正完美演出時,感覺就像靈魂被抽取了一半,那是因為……一部分留在了人偶里。」
「是這樣嗎?」
改變發生在他十二歲那年。打從被撿來起已經過去兩年,末吉第一次去看了那個將自己撿回來的人的表演。家裡四處都擺著人偶,末吉見過很多次,可能還摸過。但是,它們動起來時的樣子,還有讓它們動起來的人的樣子,他卻是第一次見。
可不知為何,從早到晚都有飯吃這件事,總讓末吉感覺良心上受了極大的譴責。或許末吉其實是覺得,對那些跟自己一樣像死人一般活著的人,必須抱有愧疚之情。所以,即便被傾注了關愛,末吉註定只能像一個沒有靈魂、沒有回應的木偶玩具一般。
末吉離開家大約是在八歲的時候。四處流浪,吃草葉樹根,接受施捨,偶爾偷盜,末吉活了下來,卻只是活著而已,甚至連是不是活著都值得懷疑。關於那時候的記憶,豐二郎並沒有多少。一片朦朧。或許自己曾瀕臨死亡,不,自己真的曾經瀕臨死亡。那是離家后挨過第二個冬天,草木開始發芽的時候。沒吃沒喝地走了三天三夜,末吉昏了過去。
「一旦有了靈魂,人偶也會自己行動,是嗎?」
「昨天也說過,你是控制人偶的人形使,而我是創造人偶的人形師。這顆頭沾染的罪孽有多深重,我一拿到手上就能明白。事先聲明,被我複原的也包括那些罪孽。」
「那件事我也不清楚,但聽說頭一天晚上挺詭異的。大半夜裡,樂屋又是傳出嘀嘀咕咕的聲音,又是發出好似老鼠來回跑動般的動靜。負責服飾的人怕老鼠咬壞人偶的頭就麻煩了,便跑去查看,結果……」
「真情實感……算是吧。」
「那……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試想一下。如果忽然有刀往https://read.99csw•com你頭上劈過來,你為了保命,會怎麼做?是逃跑,還是正面抵抗?不管選擇哪個,都要有賭上了性命的決心。難道要等著被砍傷,哭著喊著向對方求饒嗎?武士必然要選擇抵抗。所以那時候,受到攻擊的師直抓住判官的手腕,硬生生地擋了回去!」
「人偶自己動了?」
合一?林藏順著豐二郎的話茬問道。
「是想制止還是想操控,這我不知道。可是,他……被攻擊了,並且沒有躲開。」
「反正,至少我是這樣認為。人偶沒有生命,因此沒有意志,沒有意志的東西不會擅自活動。」
「但是……對上了。當時是完全吻合的。兩位大師的技藝配合得天衣無縫。不光是這樣,太夫唱的凈琉璃,還有太鼓,所有的部分都配合得無比完美。揮刀砍下,手腕被擒,大喝一聲推開對方,唰地轉身踢腳,接著要讓對方再吃一刀——」
是的。豐二郎回答。「從前,有一位名叫野呂松三左衛門的人形使。說到野呂松,曾因使用黑臉的野呂間人偶而獲得好評的堪兵衛十分有名。三左衛門或許就跟我講的那種情況一樣。曾經有人從他使用的人偶身上跨了過去,不久那人就患上了瘧疾,怎麼都好不了。後來他跑去向人偶賠罪,竟然立刻就痊癒了。這件事後來被作為不能對人偶不敬的例子廣為流傳,大家都深信不疑。我倒是覺得,真正產生恨意並報復那個人的,是三左衛門本人。」豐二郎說道。
沒有什麼是新的。小右衛門回答。「一切我都複原了。糾纏在這顆頭上的過往、回憶、所有的東西,所以才提醒你要小心。你聽好,陰陽混亂、六道四生逆順交互之時,物亦有與人相剋之理。不動而動,死而復生。到那時,人形使或反被人偶所制。切記,萬不可被其迷了心竅。」小心。小右衛門說著拿出了那顆頭。
那一天,幾乎可以算是第一次,末吉主動跟恩人說話。真厲害,太好看了,再來再來,還想看更多的人偶表演。一代豐二郎大為意外,隨後很是歡喜。
「假的?」
他不記得自己究竟在哪裡昏倒。將奄奄一息、如猴子般的他撿回來的,是一代藤本豐二郎。從此,十歲的末吉開始給人形使打下手。他並沒被收做養子,就連弟子都不是。
「只要祈禱,就能被灌注其中嗎?」
自那之後的一年裡,末吉每天都看凈琉璃表演,不管看多少次都不厭倦,越看越著迷。虛假的真實佔據了末吉的身體。十三歲那年,末吉正式請求成為弟子。一代豐二郎爽快地答應了。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開心的事了,他落淚了。
「嗯,通俗些說,完美地操控人偶時,人形使和人偶合為一體。人偶是軀體,我們是心靈。每當那種時候,我們自身就不存在了。」
這一家人是如此貧苦。俗話說「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們竟真的好幾天才能吃上一頓飯。直到長大成人之後末吉才知道,原來飯是每天都要吃的。
那不可能。「這隻是親眼見識過那堪稱神技的演出的人的一面之詞,不足以博取他人的認可。案子查得極嚴。被懷疑的,是一代巳之吉。」
沒錯。不成形的東西是無法注進靈魂的。「所謂人偶,說白了只是由木頭、顏料和布塊之類製成的物件。物件是不會動的,就算我們去操縱也一樣。難以操縱的人偶是存在的。相反,也有可以靈活動彈的人偶。左使和足使都合為一體,讓人偶隨心而動。當主使的技藝和人偶的成色合一時,就能產生這樣的效果。」
瞧您又說傻話。林藏坐直了身子。「剛才您不是說過,人偶不會擅自行動嗎?那是需要注入靈魂的,也就是說……」
到底自己對不起誰呢?是死去的兄弟姐妹、父親母親嗎?應該不可能。如今回想起來,他對雙親只有怨恨,沒有感恩。至於哥哥和姐姐,只覺得他們可憐,但並不值得感謝。被捨棄或者被殺害,有如此遭遇的人還算好的。https://read.99csw.com留下他一條命卻又讓他生不如死,沒有遺棄但也從來不照顧,只知道咒罵,最後還早早地死在了他前頭——這樣的親人實在教人難以接受。
那麼人偶之爭又是怎麼回事?林藏問道。「難道都是誤會?或者是像這次的事情一樣有人惡作劇?」
飯後豐二郎又被叫到走廊連接著的另外一個房間里休息。他根本睡不著。究竟等了多久呢?感覺已經到了早上。
是這樣嗎?
「啊?」
「剛才,小右衛門先生也說過,相似的東西和真品並不一樣。既然是相似,那就意味著並不是同一個東西。表演也是一樣。所謂逼真,意味著極為接近真實,卻並不是真實本身。八年前的那場戲,並不是逼真,而是真實。」
「才有了人偶之爭?」林藏一邊倒茶一邊說道,「我不大懂,那場所謂的人偶之爭,是人偶擅自相互爭鬥嗎?」
「擅自……」
「確實,物件里沒有靈魂,所以並不能擅自行動。可是,自古以來都傳說,器物逾百年便生靈氣。哪怕是沒有靈魂的東西,只要時間一長,同樣可以汲取精華,化身鬼神。」
「沒有發生昨夜那樣的情況嗎?」
所有人都死了。田也枯了。只有一無是處的末吉,永遠吃完就拉、總也不去死的末吉孤零零地活了下來。食物、被褥,什麼都沒有了。他開始明白,繼續留在家中只有一死。
「有道理。」林藏沉思道,「那麼……八年前的人偶之爭……」
那是自然。林藏附和道。
「但他們不是不會動嗎?」
「小、小右衛門先生,好、好了嗎?」
「為什麼?」
豐吉的心思全在那另一具屍體上面。他修好了人偶。師傅不需要修。他再也不會複原了。一身鹽谷判官裝扮的檢非違使的頭——可以修,是活的。頭修好了,跟原先不差分毫。豐吉為了能用上那顆頭拚命練習,第二年升為主使,成為二代豐二郎。
「那,那顆頭呢?一代豐二郎死時留下的傷痕,是那顆頭上最初的傷痕嗎?」林藏用食指在右臉頰上比畫了一下。
「怎麼可能被抓走呢?兇手……」不在舞台上,舞台上只有人偶。「是高師直。」
一年後,他的兒子由藏繼承衣缽成為第二代。由他來繼承,並不單單因為他是一代巳之吉的後人。一代的死成了一個契機,之前一直無所突破的由藏開始潛心修習,僅用了一年時間便成長為凌駕于父親盛名之上的名角。
「兇手呢?」
「沒錯,那是一場完美的表演。即便現在,閉上眼睛還是能回想起來。人形使完全消失了,只有人偶。判官。師直。各項準備,表演手法,一切都無可挑剔,簡直是傳說一般的表演。我覺得,正因如此……」
貧苦農家的小兒子末吉在那一天更名為藤本豐吉,從此潛心修鍊技藝。第一次被允許接觸人偶的時候,豐吉因過度喜悅,整整兩天沒睡。他打理了一段時間的人偶,隨後幫忙製作舞台布景,到成為黑衣一共花了四年時間。十八歲成為足使,二十歲負責一人操控的人偶,二十八歲爬上了左使的位置。技藝上乘,容易合作——身為主使的師兄和師父都對豐吉表示讚賞。即便受到誇獎也不驕傲,豐吉仍舊像一個被撿回來的消沉愚笨的小孩子一樣,只是完全地服從命令,磨鍊技藝。
「我並不是那個意思。你看,人偶是一具軀體。不,人偶只有軀體。真要說的話,他們就跟屍體一樣。屍體不就是沒了靈魂的軀體嗎?」
「或許真的會自己行動。不,在我看來,會自己行動一點都不奇怪。我是這麼覺得。那並不代表人偶會擅自行動。就算行動,也是因為人形使的意念留在了它們的身體里。它們只是在重現白天舞台上的行為。」
「別開玩笑了。交給您的那顆頭不是那麼古老的東西。而且不是說要新做嗎?行了,趕快還給我!」
一代豐二郎是個慈悲為懷的人,末吉對此卻並未做出太多回應。末吉不笑,不順從,也https://read.99csw.com不與人深交,一直獨來獨往。他不明白被疼愛究竟意味著什麼。他聽話,做事從不抱怨,但沒被囑咐過的事情從來不做,受到關照也從不道謝,甚至對於救命大恩,末吉也從未感激。他就這樣連一聲謝也沒說地看著恩人死去,一直活到現在。
「人形使的意念?」
「別逗我啦。要是拿手擺弄,那酒瓶和草鞋也可以動啊。」
「在、在哪兒呢?頭在哪裡?」究竟在哪裡。
「嗯。」豐二郎簡短地回答。
「會動。」
對話隨後便中止了。沒有窗戶的小房間里分不出白天黑夜,也聽不到任何報時的鍾敲響。燈一直點著。林藏來回出入了好幾次,豐二郎只起身去過一次廁所。
但是豐吉並沒有怨言,他本就不是會因這種事而抱怨的性格。只不過,他有著想擁有一顆頭的強烈願望。擁有一顆頭,操縱人偶,由此扭轉虛實。豐吉偏執地認為,只有這樣自己才能真正地成為一個人。可那還很遙遠。自己還遠遠無法成為一個人,豐吉一直這樣認為。那是……對了,是《假名手本忠臣藏》的時候。一代藤本豐二郎是鹽谷判官,一代米倉巳之吉是高師直。由於出場劇目不同,豐吉時隔很久又得以坐在觀眾席觀看。這齣戲他看了很多次,雖然不是主使但也參演過很多次,可是,他還是震驚了。可憎卻又充滿威嚴的師直的演技是那麼厚重,而師父飾演的判官的表情又是那麼豐富。
「默契……」
這才是真實,末吉想。自己是虛構的。
「是不拔刀,拔了就不成戲了。松之廊下就是這樣。是鹽谷判官砍傷師直,在正常情況下。」
「我再說一遍,人偶只是個物件。當然,作為演出道具必須要慎重對待,從上面跨過時萬一有個閃失,就踩壞了,所以自然是不跨為妙。可就算被人跨過,人偶不會有什麼想法,沒有可以思考的心。」人偶被別人跨過,生氣的是人形使。「我覺得那是因為自己的人偶不被人當回事,心裏生氣,所以才詛咒了那個人。」
「人偶有著人的形態,是刻意按照人的模樣製作的,又整齊地排列在一片漆黑之中。你去那種地方瞧瞧看,任誰都會害怕。僅此而已。」
「不知是誰告密,說他們之間有舊仇。唉,大師之間多少都有些摩擦,但那都是因為表演上的事情,沒有人會懷恨在心。這一點大家都明白。可是……」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可能有嫌疑的兇手。而且豐二郎——當時還是豐吉,其實對兇手的下落根本不關心,雖然死了的是師父,他的恩人,變得跟人偶一樣沒了靈魂。而那具屍體之上還躺著另外一具屍體。變得如人偶一般的恩人,抱著舉止動作如人一般的人偶死了。
「哦,原來如此。奈良的大佛若是熔掉,也只是一堆銅塊而已。那樣的確難以讓人心生敬畏。人偶也是一樣的道理?」
「誰知道呢。奉行所的人也很頭痛。唉,你想象一下自己正在操控人偶,突然有把刀從對面向你的人偶刺過來。」豐二郎伸出手臂。「人偶肯定是這樣一躲。人偶躲得好,可後面呢,後面是本不存在的人形使。」
「嗯……我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言語去表述。」豐二郎回答,「反正,大師如果操控好的人偶,他所……傾注的靈魂……會殘留在其中。」
「是。那次的演出不是逼真,而是已經升華為真實了。」
「這顆頭可不是一般的物件。」小右衛門這樣說道。
「場面很混亂,像這次的惡作劇一樣混亂。人偶散落一地。」高師直撲在鹽谷判官身上,舉著刀,像是要砍對方。刀掠過了判官的臉頰——那把刀。「躺在判官身下的是我師父,一代豐二郎。那把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那把本不可能刺到人的竹刀。
他一定是無法承受了。那是豐吉繼承豐二郎名號半年之後的事。最終,上方的人形凈琉璃界接連失去了兩位大師。無人不為之痛心疾首。外界一反之前的態度而感到惋惜。那的確是值得惋惜的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