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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樂屋 第二章

夜樂屋

第二章

「那麼……」
「他來求我並不是要做個一模一樣的,而是恢複原貌。那麼我必然不能只做出看上去一樣的東西,而必須做出同樣的東西來。」
那都無所謂。小右衛門道。「這次已經不能算作傷痕,既有裂紋又有划傷,已經無法修復。這如果是人,早該沒命了。所以,若要重做一個,必然得將它複原為受損傷之前的狀態。那麼,這最初的傷痕又要如何處置?」
「那……」
早料到是如此啦。林藏說道。「這東西並不是你們這樣厲害的大人物所用的人偶。這隻是市井賣藝的山貓回的人偶。」
「我嗎?我本是經營賬屋的。」
「正是。人往往會為有形之物奪去心思。人會衰老,隨後死去,此乃眾所周知。而人又深信外物永恆不變,認為即便四季更迭、時光流轉,外物皆能永存。可惜,那只是一廂情願。的確,沒有生命之物便沒有死亡。但任何事物皆有損傷、腐朽、消逝。天地間沒有永恆不變之物。要麼執著之人先死,要麼事物先行消亡,僅此而已。」小右衛門說著,將那顆破裂的頭顱猛地伸到豐二郎眼前。「你覺得呢?這東西……已然破損。」
不必多慮。林藏說道。
「賬屋?賣文房的那種?」
「在下得以作為主使去操控那顆頭,是在最初的傷痕落下之後。補好傷痕,完全地修復好之後,那顆頭才跟在下的手法和技藝愈發熟悉,最終如您所說一般成為了在下的血肉。所以那舊傷……」
「明白了。」小右衛門無聲地站起身,顯得高大威猛,「頭我收下了,材料我會準備。你在此等候一日。林藏……」
錢我不需要。小右衛門道。
「一、一日?真的嗎?他說的是真的嗎?」豐二郎問仍留九_九_藏_書在房間里的林藏。林藏的表情不置可否。既然先生這樣說了,應該不會錯吧。他說道。「他可是位令人生畏的大師。」
「我只問一件事。」
「您這是什麼意思?恕在下失禮,錢還是會給的。江戶人動不動就說大坂人掉進了錢眼裡,不過錢可是勞動過的證據。勞動了就該得錢,得了多少錢就做多少事,我覺得這是情理之中的。這顆頭對我來說價值千兩萬兩,甚至還高。只要您能將它複原,我就願出相應的錢,這理所當然。」
您……「竟然能看到那些?」
「只不過……」
「這顆頭,受傷並不止一次。」
嗯?豐二郎剛一應聲,林藏便在背後說道:他說的是那顆頭。
「做不到的事情我不會應承。」
「豈止是可惜。可是這……如此了得的東西我……」無法操控。她是如此完美,甚至讓豐二郎覺得自己絕不能去操縱一個活人。
「啊!」豐二郎不自覺地喊出聲來。
「最初的傷痕要如何處理?」
小右衛門看上去是個十分難相處的人。他面相干練,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但總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在這間好似空曠的劍道訓練場般的房間里,這位人形師紋絲不動地跪坐著。
「當真能做到嗎?」那顆頭那處傷痕。「你……是叫林藏吧?你到底是何方神聖?跟那位小右衛門先生又是什麼關係?」
「您說什麼……」
「這個嘛,確實修復得很好,根本看不出來。只是這右臉頰上,有一道筆直的刀傷。」小右衛門道,「不是大刀。應該是短刀或者小刀所為。」
以假亂真。那麼,真也就成了假。比人小、又沒有生命的木偶人形,竟然可以像人一樣活動,可以嬉笑怒罵,可以取人性命。他們活了過來。在舞台上,沒有生命的東西活了過來。而操縱他們的人——是黑衣,是不存在的。
是這樣嗎?哦,那應該是吧。
「問什麼?您還擔心什麼?」
人形師留下這句話后,便離開了房間,只留下偉岸的九九藏書背影。
對於在下來說是的,豐二郎再次俯身。「沒有那傷痕之前,在下甚至從未碰過它。」
「最初的傷痕也要消去嗎?這顆頭是要複原為完好如初的模樣,還是連最初的傷痕也要重現?我問的是這個。」
「同樣的?」
「是嗎?那麼……」已經——
沒有回答。對方抬起頭。「東西呢?」只有這簡短的一句。
這才不是什麼生人形。林藏道。
他是如此安靜,又帶著威嚴。「閣下不必多慮,錢該多少便收多少。而且我並不是江戶人,只是個深山老林里的村夫。鄉野村夫不懂得錢的價值。不過閣下的執著,卻是萬分理解。」人形師平靜地說道。
做出來……「真、真的嗎?」
「這的確沒錯,可是……」
「就這樣放著,您不替它可惜嗎?」
「那、那些根本無所謂。這東西有魔性,是妖物。」豐二郎覺得後背發涼。「世上竟有能做出這種東西的人?」
「非也。」
我懂。小右衛門道。
「您這是什麼意思?這算哪門子回答。您到底覺得如何?是不是能按原樣做一個完全相同的東西出來?」豐二郎問道。他探出身子,一副刨根問底的模樣。「到底如何?」
「可……」
「做出同樣的東西,並不是什麼難事。」小右衛門道。
「嗯,不過天氣狀況現在不是挺好嗎?若是梅雨季節恐怕也做不到這樣。那位先生一定是早已將這些考慮在內才那樣說的。」
「是一日完工。」
對於豐二郎來說,再沒有比那更完美的事物和場景。
「山、山貓回?」
是不是覺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林藏說。
「執著……」
「如何處置?」
「是。」錯是沒錯……
「並不是什麼難事……真、真的?」
「那麼您會答應在下的要求吧?」
「什麼?只要那顆頭能恢複原樣,要在下做什麼都可以。錢的話,要多少都有。」
「聽說是這樣。所以這並不是用在高貴場合,而是更為卑微的場合下的人偶。說白了就是不入流的手藝。」
「生九*九*藏*書人形是活人的仿製品。據說從大小到色澤到毛孔,全都仿照人身製作。可這東西不是那樣。這隻是普通的人偶。」
「簡直不敢相信。工序煩瑣不說,另外還有木材的乾燥程度等問題需要考慮呢。就算是塗漆,一天時間也不可能做到多麼細緻吧?再加上天氣等因素……」
「修不好。就算修復了傷痕,這顆頭也不再是原先那顆頭了。不能繼續使用。」
正合我意——豐二郎心想。嬉皮笑臉、吵吵鬧鬧的傢伙我不喜歡。虛張聲勢的、低三下四的也不喜歡。所以豐二郎討厭武士和商人。他也姿勢端正地跪坐好,彬彬有禮地低下了頭。「在下人形使二代藤本豐二郎。」
「這位先生雖看起來難纏,卻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並沒有不高興。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已經說過了。」
「不需要?」
「所謂相似,也就意味著並不是同樣的東西。就算外表完全一樣,若重量不同,也是兩樣東西,有一個是另一個的仿製品。而我所受之託,乃是恢複原貌,沒錯吧?」
「相似的東西和同樣的東西,差別可就大了。」
「小右衛門先生……莫非不是人?」
豐二郎垂下眼帘。「的確,它是壞了。您也正是因此才出現在這裏。在下身邊的人都聽過您的傳說。隱姓埋名數十載,您的名聲卻還流傳在外。在下覺得這才是真本事。您是不是人如其名,或者說到底是不是小右衛門,這無從知曉。可那無所謂。只要能做出一模一樣的東西來,在下什麼都願意做。」
「是。」
「您……您是說連傷痕也能再現?」
舊傷。「連這您也能做到嗎?不,能替在下做到嗎?」
「原來是這樣,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第一次見識上代人形使的表演時,我也是同樣的心情。最開始看的是《苅萱桑門筑紫轢》,實在堪稱完美。」
「不是?」
「只需一日……」
小右衛門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著那顆頭,眼神彷彿箭矢一般。豐二郎覺得自己的胸膛似乎都要被射穿了。「這……https://read.99csw.com」小右衛門還是簡短地說了一句。
「他倒是曾經開玩笑說自己就跟天狗差不多。別管那些了,豐二郎先生,剛才提到的那舊傷是怎麼回事?」
明明沒有人操縱她。「這……簡直像活物一般。不,這就是活的。這就是生人形嗎?」
「賬屋還能搞到那些東西?」
此時小右衛門才抬眼看著豐二郎。「不過,同樣的東西可以做出來。」
確實,這不是人。白色的皮膚是塗上去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也是人造的。即便如此,這女子看上去卻是活的。
「你負責照看。」
「這……」不對。「這是人偶?哎呀,這千真萬確是人偶。雖是人偶,可為何……」
「嗯,或許只有我是這樣,主要是因為我從小就對義大夫節十分痴迷,所以常常不務正業,偷空去幫著製作一些道具。沒想到我做出來的東西,竟然能被天下聞名的藤本豐二郎和米倉巳之吉用上,實在是叫人精神振奮。」
「若非如此便不會讓您在此等候。」
這樣見你就代表我願意接受。小右衛門道。「所以,你如何抉擇?」
只能說一直以來都承蒙各位照顧,在下實在惶恐。林藏謙遜地說。「經我手的這些小玩意兒,在這個世界看來都是假的,屬於謊言和欺騙,沒什麼價值。可是,一旦到了舞台上,就變成了真的。包括您所驅使的人偶,在那種時候也都能成真。扇子能扇出風來,本不鋒利的刀也能將人斬殺。對於痴迷於觀看凈琉璃表演之人來說,這簡直完美,是無上的歡喜。沒有生命的人偶也栩栩如生,虛假成為真實。」
「能修好嗎?」
「你是人形使,而我是人形師。」小右衛門繼續說道,「做出外表一樣的東西實在太容易,掩人耳目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但你是人形使,是操控人偶之人。人偶便是你的手足、你的血肉。重量、軟硬、色彩,甚至乾濕和氣味,即便有些微差別,在你眼中必然也是大相徑庭。所以我才要問你,這舊傷是保留還是除去。」
「不看清楚又如何製作?」九_九_藏_書
「方才樂屋裡眾人提到的八年前的人偶之爭究竟是怎麼回事?那時我正好因為有一事端而離開大坂去了東邊。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完全不知道。能說給我聽聽嗎?」林藏問道。「客房正在準備膳食。您反正也得在這裏等上一日。不如就在那邊……」林藏伸手做出請的姿勢。
「也是這顆頭的一部分?」
「我第一次看豐二郎先生擔任主使的劇目是《一谷嫩軍紀》。」林藏道,「總之,大致原委就是這樣。小右衛門先生是以前很關照我的某位先生的客人,長期隱遁于北林,聽說這次是出於某個特殊原因才來到大坂。他的手藝若是被埋沒,那實在是暴殄天物。」對了,林藏說著站起身,打開了一個看似沉重的木箱。裏面有一位女子。
「嗯。」小右衛門盯著豐二郎看了一會兒,像是認可了一般,發出一聲沉吟。「看起來,你的執著並不是一時衝動。」
什麼意思?林藏在豐二郎背後問道。
在。林藏應道。
「迄今為止從未有人看穿這一點。您竟然一眼就……真是多有失禮。」豐二郎俯下身去,「您真不是一般人。方才多有失禮,還請您萬萬海涵。在下……說實話最開始並不相信您的本事。我一直認為您肯定也辦不到,只不過覺得萬一能行自然皆大歡喜才來到這裏。真是多有得罪。」
「並不是要重現一條傷痕,是做成傷痕被修復過後的樣子。那邊的林藏要求的可是——分毫不差地恢複原貌。」
「頭在這裏。」豐二郎打開面前的包裹,推到身前。「請您過目。」他說道。小右衛門伸手抓起那顆幾乎可說是豐二郎命|根|子的頭。
請留步。豐二郎攔下試圖離開的小右衛門。「剛、剛才您說一日,那是……是搜集材料需要一日嗎?」
「是。唉,如今這世道太不景氣,光靠那個實在活不下去,所以便接些倒賣小物件的買賣,手工藝品、裝飾品也都做,包括南蠻玉之類也可以弄到。負責服飾製作的德三師傅常常需要道具和裝飾物件,長久以來都很照顧我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