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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樂屋 第一章

夜樂屋

丑時三刻入樂屋必有異象
木台之上斷頭者怒目圓睜
臂腕寸斷,血綿赤紅
有嗔怒者、有狂笑者
皆人魂附之故也

第一章

「我說的就是那個小右衛門。只要兩天,他就能做出一模一樣的東西,不管是什麼頭。」就算是那顆頭。
這顆頭——豐二郎猛地低下頭,看著手中那鹽谷判官的臉。你讓我見見那個人。豐二郎說道。
「外人別亂插嘴。這不是越攪越亂嗎?」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哪換得了?」巳之吉說道,「我可已經沒法再入其他戲了。我現在就是高師直。最近幾次都是演的這齣戲,排練也只排了這些。現在換劇目來不及。」
進行表演的並不是人偶,而是人形使。人偶只不過是人形使的道具。如若人形使技藝不夠純熟,即便再怎麼下功夫製作,人偶也是死的。說到底,沒有實力的人形使根本就做不出能夠勝任角色的人偶。
「哎呀,當時我就在旁邊看著吶。十年前那個生人形。」勇之助大聲說道,「那時候我正好在江戶。他當時展示的人偶打鬥表演,確實令人毛骨悚然。他絕對是一代名師。那生人形簡直是鬼斧神工,不像這世上該有的東西。你現在提他做什麼?」
「什麼?」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如果真停演了,不正中敵人下懷嗎?」
人偶的組合是自由的。只要有念得一嘴好詞的太夫和一把三味線,就可以完成理想中的角色。
「師傅啊。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師傅。坂町小右衛門這個名字,不知各位可曾聽過?」
啊!巳之吉跟著喊了一聲。「那顆頭……」
確實,樂屋裡一片狼藉。沒有一個人偶擺得好好的,全都散落一地。鹽谷判官仰面躺在正中央,高師直如同撲上去似的壓在上頭。判官的頭滾到了門邊。不僅如此,額頭上還有兩道裂紋。
「小右衛門——啊,我知道。」兼太read.99csw.com夫說,「那不是江戶的人形師嗎?至於是不是坂町就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做生人形的吧?那可是位大師……」
兼太夫站到林藏面前。「你的意思我十分明白,但無濟於事。豐二郎都說了,沒有那顆頭他演不了,而且哪裡都沒人能夠替代豐二郎。人偶也沒法換。換劇目吧,巳之吉又不願意。確實,現在從頭再來對其他人來說也很困難。那不就是走投無路了嗎?我不知道這是誰乾的,但如今我們只能像你說的那樣,老老實實地往敵人的陷阱里鑽了。」
「你說小右衛門?」
「你說什麼?」
「隨便你找誰來演。」
巳之吉嗤笑了一聲。「荒謬。我告訴你,這人偶的頭,做一個就要花去好幾日功夫。而且因為數量夠多,一般很少專門再去製作,只不過拿原有的來加工替換而已。就這樣便可以用上幾年甚至十幾年,幾乎沒有新做的時候。而且也沒師傅在。難道要從阿波請人形師過來嗎?」
所謂人偶,必鬚根據角色一個一個地做,所以人偶的世界里並不會發生角色不夠的情況。根據角色,從頭到手再到腳,一切都選擇最合適的,然後做出最符合要求的外形,從沒有不足的時候。
「如今他就在大坂。」林藏說道。
沒錯,這顆頭是特別的。對於豐二郎來說,這顆頭就像無可替代的寶物,用它做出的人偶簡直就是豐二郎自己。不,比他自己更甚。它會動,是活的。豐二郎只是操控人偶飾演角色。可這顆頭做出的人偶並不是在表演,它就是那個角色。
「什麼怎麼回事,不就是你看到的……」
「我說怎麼樣都無所謂。我跟你們不是一路人了,也干不下去了。我無所謂。」如果沒有這顆頭,我已經……
「說歸說,可是豐二郎啊,都已經壞成那樣,修是肯定修不好。連問都不用拿去問,就算再塗多少層顏料也無法複原啊。」
「你說什麼?」
「人偶之爭……」
「那你說怎麼辦?」勇之助又帶著哭腔道,「一個個都講這些不負責任的話。難道就走投無路了嗎?壞了的東西又修不好。說得這麼決絕,難道要去求劇場老闆終止演出嗎?」
藤本豐二郎說不出話來。他甚至無法呼吸。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他只聽到太夫的話語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之後,他的腦子一片空白,連聲音都聽不見了。頭腦深處,只有嘩嘩如漣漪般的迴響。
「我沒那樣講。你堂堂巳之吉自然也是當今赫赫有名、技藝精湛的人形使。但是,這次演出的重點是巳之吉和豐二郎二人同台。你看,巳之吉大師,除了豐二郎之外,還有哪位名師能跟你一較高九-九-藏-書下呢?」
每個頭都不同。一旦決定要做什麼樣的角色,就得由始至終仔細考量,小心翼翼地製作。反覆塗刷顏料,細細雕琢,插頭髮做衣裳再選擇手腳,一步一步地遵照文字描述重現角色的形態。
活生生的戲子就無法做到這些。服裝和化妝可以改變,但是不能隨意將某個頭安在某個身體上,再用某個聲音去表演。戲子必須磨鍊自身演技,力求接近飾演的角色。但他們無法改變體格,就連聲音也無法大幅改變。
「有……什麼?」
如此煞費苦心做出來的最完美的那顆頭,鹽谷判官的頭,裂了。
「你不就是那個意思嗎?高師直一直是我在用。那麼就是我的邪念附到了它身上,讓它取了鹽谷判官的頭。你的話里不就是這意思嗎?」
「會不會是人偶做得太好了?」
德三板起了臉。「說是說沒那回事。可是阿勇,八年前那件事又怎麼算?那時候可是鬧出了人命。」
「但是……」
彈三味線的勇之助插話道:「唉,出了這樣的麻煩事,心情不好都可以理解,豐二郎你先冷靜。裂了的又不是你的頭。權當你說的都在理,那有邪念的也是……」
所有人都騷動起來。
這傢伙是不是腦子不好使?勇之助說。「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是說按照同樣尺寸大小做一顆同樣的頭出來嗎?」
你那是什麼口氣。一聲怒喝傳來。米倉巳之吉掀開樂屋門口的垂簾,探頭進來。「那有邪念的也是誰?你該不會想說有壞心眼的是我吧,勇之助?你該不會想說,當初一代巳之吉嫌一代豐二郎礙事,如今我二代巳之吉也把二代豐二郎視作眼中釘吧?」
「都、都事到如今了,怎麼還這樣講。豐二郎,你該不會忘記了吧?那顆頭……」
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德三忙說。
「但這個獨一無二。」
「其他任何頭都不可以,是吧,豐二郎先生?那麼,再做一顆那樣的頭不就好了?」
關於這一點,豐二郎也是同樣想法。他並不想被拿來跟巳之吉相提並論。論技藝,自己更勝一籌。豐二郎是這樣認為的。只不過,人形使的技藝光靠一個人無法發揮。要有人負責左手,有人負責雙腳,還要有人唱詞念白,而人偶必須在這一切渾然一體之時,才能發揮出技藝的精華。
「這架勢,看樣子不像是誰偷襲誰。這二人,簡直就像打鬥過一樣呀。這不是跟松之廊下正好相反嗎?從來都是被砍的高師直,如今居然去砍人,最後還取了對方的人頭。」
「如果這是某一個人所為,你們不覺得他是為了達到某個目的嗎?」
「話是沒錯……」
你們吵成一團又能怎麼樣?這次插嘴的是負九-九-藏-書責唱詞的太夫——山本兼太夫。「唉。這的確是大事,但這次又不是人。頭裂了的是人偶啊,總不會像以前那樣鬧到奉行所去吧?都不是一碼事。」
或許真是這樣。
你說什麼?在場所有人都變了臉色。「你說誰眼瞎?」
「這還需要多想嗎?所以在下才說各位眼瞎。各位,剛才德三師傅不是講了嗎?不管怎麼看,這都像是某個看各位不順眼的人乾的。這並不是單純的惡作劇。他既然做得這麼徹底,難道不正是為了讓豐二郎和巳之吉兩位大師反目成仇,導致停演嗎?」
「林藏先生不是裁縫……」
「正是。十年前他製作的生人形堪稱完美,完美到連官府都畏懼他的手段,甚至要將他關押起來,我說的就是那個小右衛門。」
「我告訴你,八年前的那件事,並不怪人偶。這顆頭沒有任何罪過。那時候,是因為操控人偶的大師將意念過分傾注於人偶,人偶才動的,只不過不巧被師傅碰上了,不是嗎?怎麼,你的意思是,我心裏還能有讓我的人偶自己斷裂的邪念?」
「裁縫?」
錯是沒錯,兼太夫說。「你就不能冷靜一點嗎,德三?有賊當然要喊人來抓賊,但我現在講的跟你講的也是兩碼事。我要講的是,這又不是殺人。你看,東西壞了跟人被殺了那差別可大啦。人要是被殺了,自然回天乏術。但這不是人偶嘛,再換一個不就好了?」
「又、又是人偶之爭嗎?」說話的是負責衣裳製作的德三。這句話讓豐二郎回過神來。
「慢著。」一個通透的聲音傳來。可聲音並不熟悉。
豐二郎應聲望去,只見那裡站著一個身形柔和、好似狐狸的男人。
正是。林藏道。
「不是多的是嗎?檢非違使又不是只有那一個。」
「換——換能換出什麼好來!」豐二郎怒斥道,「這齣戲的鹽谷判官就是它。除了它,什麼人偶都演不了這個角色。」
「那麼換個劇目怎麼樣?」德三惴惴不安地問,「換個別的,可以用女角的頭來演的怎麼樣?」
「那顆頭,如果修不好,重新做一個就是了。」
總之,萬萬不可終止演出。林藏開口道。
「做?少說夢話了。頭哪那麼好做?其實,還有很多非常好的人偶頭,但九_九_藏_書豐二郎非這一顆不可呀。」
頭裂了。這實在不好,不是重新換個頭插上就能了事。如果不重新修整,就無法很好地飾演角色,甚至根本無法安排角色。
我不都說了沒那回事嘛。勇之助哭喪著臉。
「正是,在下林藏。之前服飾製作的生意承蒙德三師傅關照了。」
「有。」林藏說道。
「我看到的又是什麼呢?這副光景,難道是入室行竊的結果嗎?有什麼東西被盜了嗎?這裏又不是金庫。既沒錢,也沒有別的東西。我問過賬房,他們也說沒丟任何東西。那麼真是人偶打鬥所致嗎?
「哪來什麼其他的頭!」
阿豐啊。巳之吉抬起了頭。「你可不能太任性。雖然不知道這是誰弄壞的,又或者只是它自己要壞,但現在就是壞了,已經修不好了。你明知事態卻還講出那樣的話,這不就跟說自己要罷演沒兩樣嗎?這可不是你一個人的戲,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再這樣鬧下去,那我們只有換人。」
「一較高下……我可沒打算跟他一較高下。」巳之吉道。
「這在下可不同意。」
「對啊,終止演出吧。」豐二郎說,「停就停了吧。隨便你說我是任性也好孩子脾氣也好,都無所謂。隨你怎麼去說。」做不到的事情再怎麼樣也做不到!豐二郎怒聲道。
「那、那件事跟這頭沒有關係。人偶只是道具。他們的靈魂……在這裏呢。」豐三郎說著,拍了拍胸脯。「人形使就是人偶的命。我們人形使才是人偶的心。沒有了我們,人偶就沒有生命。人偶自己哪來的心?沒有心的東西怎麼可能爭鬥?」
「那顆頭怎樣?你的意思是那小右衛門還能做凈琉璃人偶的頭?」
「不。我已經,我已經演不了了。」
那是當然了。能與豐二郎匹敵之人……
不能修嗎?幾個人同時湊上前去看著豐二郎拿在手裡的那顆頭。「是沒辦法修啊。」眼睛幾乎要貼到豐二郎手上的巳之吉說道,「阿豐啊,沒辦法,算了吧。只有換上其他的頭啦。」
「你怎麼還說這種話?豐二郎!」
哦。巳之吉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那人家鄉在四國吧?我記得好像在哪裡聽說過。我以前在阿波見識過那人做的頭。想起來了,那顆頭簡直讓人著迷。我讓他賣給我,結果他說就算給一千兩都不行。但是據我所知,那小右衛門被逐出江戶了,從那之後就不知去向。」
他覺得自己彷彿命懸一線。
「凈瞎扯。」豐二郎拾起那顆頭,低聲道,「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沒有回應。樂屋裡的人,站在走廊上的人,全都沉默不語。
正當巳之吉說「停演吧,停演吧」,大家準備四散的時候——
「你們看看這些。」林藏指了指亂作一團的樂九*九*藏*書屋,「假設是人為的,那麼,這算怎麼回事?」
「這就是你的態度?我真是看錯你了,豐二郎。一顆頭就能讓你那副模樣,你還是有多遠滾多遠吧。」
這就是人形凈琉璃。如果沒有這顆頭的話……
「無所謂了。就算找來其他的頭替代做好人偶,也只能矇混一時。沒有這顆頭,我什麼都做不了。那種情急之下做出來的人偶……」一定輸給巳之吉。「那種演技我拿不出手。」
「如果真是那樣,就沒辦法了,因為犯事者不在這個世界。可如果並非如此……」
「你打算從哪裡找誰來演呢?」兼太夫對巳之吉說道。「除了豐二郎之外還有誰能演?你倒是說說看,哪裡還有人配得上你這樣的名家?找名氣更大的嗎?我也不想講這樣的話,但是那幫徒有名號的老頭子的手藝早不行啦,既不靈動也不出彩,根本配不上你的技藝。不管怎樣,這次的戲,必須得是年輕一輩裏手藝頂尖的。要不然,從左使里挑一個扛大樑?哪裡有合適的人呢?如果你心裏有人選,倒是說出來聽聽。有嗎?」兼太夫大聲問道。
「就因為你把那次跟這次的事混為一談才麻煩吶。八年前是八年前,現在是現在。我可沒那意思啊。」
「不是?那又是什麼?」
林藏!德三低聲道。「林藏?你該不會是……」
「不,容在下多插一嘴。各位,恕在下多有失禮,敢問各位難道是眼瞎了嗎?」
「不不不,那可不行。這次確實沒有死人也沒人受傷。可是,也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吧?現在假設,這如果不是人偶之間的爭鬥,那麼不就是人為嗎?如果是這樣,又怎麼能不去報官呢?你看這一片慘狀,可不是小事。要麼是小偷,要麼就是某個看我們不順眼的人的惡作劇,不對嗎?」
豐二郎只是讓它演繹鹽谷判官,可這個人偶已然化身為鹽谷判官。「這顆頭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巳之吉,你也是主使,這點道理你肯定明白。它無可替代。這次的戲如果沒有這個人偶,我沒法演好鹽谷判官。」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就招不來客人?」
「哪有的事。」
這說的是哪裡話。兼太夫大聲道。「你們都冷靜冷靜。我說巳之吉,要是沒了他藤本豐二郎,你覺得這戲還能有幾個人來看?」
「所以,把那頭再做一個出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