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溝出 第一章

溝出

某貧苦之人死後
眾人苦於無法處置
遂裝入藤筐棄之荒野
豈料其白骨竟掙脫皮肉
載歌載舞
破筐而出

第一章

「是。大家都那麼說。五個村子,木山、竹森、花田、畑野、川田我都去過了,都流傳著同樣恐怖的傳聞。而離荼毗原最近的木山村裡的傳兵衛——那真是個膽大的人,他為了查出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竟順著聲音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結果……就到了村外的山腳下。就……走到了荼毗原。」
「害怕?」
「聽到聲音的人啊。」
「這……」
「小的剛才不是說了嘛,是真的有鬼!還能聽見說話聲呢。」作造道。
不都一樣么?寬三郎說。「你那樣講,不就等於說我送他們上路的方式不對,讓他們成了冤鬼嗎?現在都過去十年了,事到如今你才抱怨,當初怎麼不講?哼,你們這樣的傢伙,只會馬後炮,忘恩負義的東西!」
「唉,就是那片不知該叫草原還是荒地的地方。那裡不是背靠著山嘛,大晚上的不可能有人去,連白天都沒有。就在那裡,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兩人一起就那麼……直挺挺地站著!」
「可笑……」作造說著,眉毛耷拉了下去,好像真要哭似的。「哪裡可笑啊,大人!」
「什麼不服氣,大人,您說的是什麼話。才不是那回事呢。」
您說的小的都明白。作造說。「唉,小的只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百姓,滿頭大汗,渾身污泥,就這樣活著而已。大家都是如此。」
「沒開玩笑。」
「你說什麼?」
「那麼……你也聽到過?」
「如果是山賊,我就去報官了。但……並不是那回事。我說有那個……是說有冤鬼。」
是。作造附和道。「誰都不願意去。」
「我還想問你呢。你整天說要做法事,究竟打算做什麼?」
「不是那樣的。」作造抬起頭,他的眼睛裡布滿血絲。「我說的都是真的,大人。就像是在耳邊啜泣一樣,等感到不對勁抬頭看時,卻什麼都沒有。可還一直聽得見聲音,自然好奇究竟是從哪裡傳出來的,於是順著聲音的方向尋找,可是怎麼也找不到人。那聲音怎麼聽都不像是從屋外傳進來的。當走到屋外的時候,又覺得是從山的方向,順著風飄來。」
「我是說……冤鬼。」作造小聲重複了一遍。
「是!」
「那不對吧。我在那裡燒掉的……有一百多人呢。」在那裡燒掉了一百多具屍體。我用雙手,將叔父、叔母、外甥、侄子、朋友,燒得連骨頭都不剩,都燒了個乾淨。就九九藏書像惡鬼一般將他們燒了個光,像毒蛇一般將他們的骨頭都燒焦了。結果,「就兩個人?」
「是嘛。看來,你們都被那和尚的花言巧語給蠱惑了。」
「因為我們沒能好好替他們送終,所以他們才不願意走吧?不願意去另一個世界。人死之後,按照規矩一定要好好送終,庵德寺的和尚這樣講過,小的也這樣認為。而且還不是一兩個人……」
「哎呀,就是那片山。」
「那不行。那裡……有那個。」作造緊皺著眉頭。
「做什麼?還不就是祭奉……」
「你打算做什麼?」
「我就是問你,要祭奉什麼?」
「不正因為是那樣才會變成鬼嗎?」
「最先來找我?不是那樣吧。」
作造是竹森村的組頭。為了說明情況和統一五個村子的意見,必定要事先進行商議。
「可是什麼?說呀!」
「是。那天晚上沒有月光,那麼大一片地方就算提著燈籠也照不出個所以然來,可就算那樣,那兩個人卻像塗了磷火似的,能隱約看見。他是這樣講的。」
聽寬三郎這樣一說,作造低下了頭。
是這樣嗎?無所謂了,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絕對不可能有。管他是冤鬼還是亡靈,都不可能。都燒光了……
「說來說去就是祭奉啦、法事啦、都過去十年啦這幾句。可笑。」
「一男一女?」
「什麼在那裡?」
這裏就有啊。作造道。「就在這世上,在這片村落的荒郊處,在那荼毗原。」
我騙大人做什麼呢?作造哭喪著臉說道。
「說話聲?那還不是想聽多少有多少。這裏只是個小村莊而已。夜裡放個屁都能聽見。要是碰上誰家夫妻吵架,不也能聽見嗎?」
「這……」在,毫無疑問。
「可是大人,要說這是為了讓和尚們賺錢而做的事,那也不對。這是那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村民,那些大人所信任的人,他們覺得為難、害怕。」
「於是他說聲音是從荼毗原傳出來的?」
荼毗原,以前那裡並不叫這個名字。那裡原本沒有名字。從十年前的那件事以後,人們都開始這樣稱呼那裡。
為什麼非要在死人身上花錢不可呢?「你小子被那和尚給感化了吧。辦葬禮,只有和尚才開心。死人才不會因為有人對著他們念了段破經文而高興呢。而且,那……」那慘不忍睹的光景。「你說……除了當時那種方式之外,還有什麼送他九九藏書們上路的方法?我若是不動手,他們就要被棄屍荒野了,還不知會爛成什麼樣子呢。作造,你搞清楚,若不是我,搞不好你都已經死了。你現在說他們死後化成了厲鬼?化成厲鬼,難道還想來找將他們分屍又燒成灰燼的人報仇嗎?」
「祭奉不就是祭奉嗎?五輪塔啦,石碑啦,甭管是什麼就給造上,然後……」
「唉,那地方沒人管沒人問也有十年了。放任它荒廢成那樣,多少是有點瘮人。畢竟雜草叢生看著也不好看。可是那片地在變成那樣之前,本來不也是沒什麼用處的地方嘛。土地又干,又引不了水,光照也不好,交通也不方便,不是誰都不願意去嘛。」那是一片多餘的土地。
污穢,骯髒,令人作嘔。處理因瘟疫而死的屍體,恐怕沒有人願意去吧。
「聽到過……想不聽都不行。」作造說話時已縮作一團。他是真的在顫抖。「大概是一個多月前吧,開始有人這樣講,最開始是花里的人。小的當初也跟大人一樣笑話他們,也覺得不可能有那樣的事情,那實在荒謬。可是……一下子就擴散開來了。」作造翻著眼睛說道。「從花里到畑野,然後是小的所在的竹森和……」
「鬼?戲里經常演的那種鬼?又說傻話,到底在開什麼玩笑?」純屬無稽之談。寬三郎打心眼裡這樣想。
「那是。」
大家都在害怕,造作回答。
小的不敢。作造連忙擺手。「多虧了大人,這五個村子,不,這個國家才死裡逃生。這道理誰都明白。但那事跟這事……」
並不是他膽大,也不是殘忍。不是無情,也不是冷酷。不過,世人們應該會這樣看吧。無所謂。正因為當初那樣做了,才能有今天。他不後悔,也沒猶豫,更不會改變心意。
「作造。美曾我確實是個小地方。地方雖小,可還有五個村莊呢,彼此間也都隔了一段距離。如果那聲音真的大到能傳遍每個村子,那能是什麼樣的聲音,狼吠嗎?還是虎嘯之類的?就算是,那聲音也不可能傳到每個角落。而且,真要是你說的那樣,那我這裏差不多也可以聽到吧?我這房子不也屬於花里嗎?這棟房子地處五個村子的正中央。如果各個村莊都聽得到,不可能只有我這裏沒聽到吧?反過來說,就算我在這裏咣咣地敲銅鑼,你那裡應該也聽不到吧?」
「這就是心意的問題。美曾我這五個村九*九*藏*書子所有的人,都……」
那隻要心意到了不就行了。寬三郎說。「什麼叫心意,作造?不就是不花錢的東西嗎?不就是只要放在心裡、肚子里想想就好的事情嗎?我倒是覺得,每天默默在心裏雙手合十,誠心祈求『早日成佛』更重要呢。這樣已故的人不才更開心嗎?像你那樣動不動造這造那,還讓和尚賺個盆滿缽滿,死人才不高興呢。」
「不就是心意的問題嗎?」
「那就是一派胡言。世上哪裡有那樣的東西!」
沒錯。一切都是寬三郎做的,幾乎是他一個人做的。也不知道推著木車往返了多少趟?在那無間地獄中,寬三郎只管埋頭幹活。官府和村民們都漠然置之,沒一個人伸手幫忙。武士跟和尚們也只是頻頻蹙眉。整個村落都在恐懼和顫抖。地位稍高些的人甚至連靠近都不願意。
「哪個啊?山賊?那山還沒偏僻到養出山賊的地步吧。雖然地處村郊還背靠大山,但至少還在村落的範圍內。關鍵是那裡又沒有路,什麼都沒有,就算埋伏在那裡也沒人經過。跑到那種地方去,山賊也得餓死。」
「只有兩個人嗎?」
不過,假話確實是假話。這種事不用想也知道。
「哎呀,就是……」
都十年啦。作造說。「這不正是好機會嗎?時機也正好。就趁這個時候把那……」
「不是那種。那聲音很恐怖,反覆說著『我恨啊』『我恨啊』,每天晚上,都從那荼毗原的方向……」
「聽不到。」
我覺得社會就是這樣,應該是這樣。武士和僧侶並不是這種人。那些傢伙什麼都不做,什麼也做不出來,就連賣和買都沒有,有的只是偷盜。盜取所有能盜取的,還要裝模作樣。寬三郎最厭惡武士和僧侶。
所以才說恐怖啊。作造說著,雙手抱起了肩膀。「光是想想就渾身發抖。」
「那……總之……我們當時沒奉上臨終水,也沒給他們好好裝扮,既沒有上供也未曾誦經,連棺材都沒給準備。總之,不辦葬禮就是不合規矩。」
「再找和尚來念念經更好。」寬三郎憤憤地接過話茬,「然後呢?又怎麼樣?把和尚叫來好生招待一番,一起喝酒,吃些糕點,還能怎麼樣?和尚倒好,哼哼唧唧地念念經,說說好話,就能叫人好吃好喝地招待著,還能得到一大堆施捨,能不滿足嗎?凈是無本買賣。但負責出錢的我們又是什麼下場呢?管他什麼五輪塔、卒塔婆,又不是不要錢!光是把那片荒地整出來就夠麻煩了,還要掛些幕布一類的東西吧?準備那些不要時間?又費事。這些又怎麼算?如今這年頭,哪還有不拿錢光幹活的傻子?而且村裡人能放著山上的活計跟田裡的農活不管,去干那事嗎?到時候田都幹了,樹也不砍,大家都要餓死!為了替死人操心,難道最後還要活人賠上性命嗎?你倒是給我說說!」https://read.99csw.com
「您先別那麼著急嘛。」作造哭喪著臉道,「大人您講的當然都在理,可是……」
「那就是個沒用的東西。每年的俸祿不少,就是不管事。除了寫寫通行文書之外一點用都沒有。」而且,庄屋又右衛門那個毛頭小子,到頭來還是跟他老子一樣,跟官府串通一氣。庄屋的俸祿本就是從領主那裡領的,是那邊的人。再加上現在又大力提倡宗門人別改,所以跟寺里的人也有聯繫。同武士和和尚串通一氣的傢伙——不能相信。
作造點頭。
「不是。就……在那裡啊。」
「山?」
那裡離村子很遠,離五個村子都不近。說話聲從那裡不可能傳得過來。
「因為那就是個沒用的東西嘛。」
是。作造點頭。「村子外頭的事情先不管,這事,主要還是咱們村自己的事。既然是村裡的事,寬三郎大人要是不點頭,那可是寸步難行。不管庄屋怎麼說,都沒用。所以我才代表五個村子,來找這美曾我的一方之主大人您……」
「我並不是討厭和尚。但是,我只相信那些滿頭汗水、滿臉污泥、憑辛勤勞作養活自己的和尚。」剩下的實在無法信任。既不耕作也不畜牧,即不生產也不製造,全靠吃白飯生活,那是不可取的。耕地的必然沾上泥土,畜牧的必然滿身糞便。想要製造出些什麼首先需要破壞些什麼,而想要生產出些什麼必然也同時要失去些什麼。
「花言巧語?看來您非常討厭https://read.99csw.com他呀。」作造道。
「為難?只不過是聽了和尚的鬼話,覺得不祭奉就鬧鬼而已吧。」
「不說那些了。所以,你們在去找那沒用的庄屋之前先來找我了,哈哈,是這樣吧?最先來找我,是這意思吧?」
不,不是那樣的。作造說。「村裡所有人都感謝寬三郎大人。就算是十年後的今天,這樣的心思也沒有改變。大家都敬仰您,絕沒有一個人忘恩負義。別的不說,當時就連大家寄予厚望的庄屋都跑了。只有大人您親力親為,拼上性命拯救了村子。對您這樣的人,誰會說一個不字呢?大家心裏都明白,沒有大人就沒有今天。這都是實話。正因如此,才最先來找大人商量。」
那就對了。寬三郎說。「那毛頭小子不用去管。作造啊,據我所知,在各個組頭一起商議的時候,庵德寺的和尚也在吧?」
「為何?」
「你們來見我之前,難道就沒去見其他各個村子的組頭?」
「什麼規矩不規矩的。」
「住持可是個好人。小的看他並沒什麼壞心腸。」
「是。庄屋嘛……嗯……」
「不是。是跟蚊子的聲音差不多、十分細微的聲音,聽起來就跟在耳邊似的。那聲音說『我恨啊,我恨啊,骨頭是骨頭,皮是皮』……」
「有什麼有。有穿著壽衣的死人垂著兩條手臂站在那裡嗎?太荒謬了。你聽著,那些被燒死的人,沒有一個是穿著整齊死去的!又到哪裡去變成鬼?」
「那麼,那就是比銅鑼動靜還大的聲音了?那鬼嚎聲能像警鐘那麼響,傳遍五個村子?你剛才說的鬼,它的哭聲能跟大炮似的?」
「在吧?」
到底是哪回事?寬三郎問。
「只有兩個人。」
「怎麼了,不服氣?」
說到底,祭奉不是各自的家事嗎?而且,大家不都正做著呢嗎?死人的數目有增無減。這五個村子里就一座寺廟,住持都沒時間歇著了吧?村裡凈是窮苦人家,他們那點施捨想想也知道沒多少,這不都是沒法子的事嘛。和尚又不是買賣人,寺院也不是為了賺錢蓋的。
那件事值得驕傲。不管被叫作惡鬼也好,毒蛇也好,在寬三郎看來,那件事值得他驕傲。
荼毗原……「能從……從那裡傳過來?」
「什麼東西擴散開來了?」
「那不就行了。」
寬三郎猛地倒吸了口涼氣。「什麼意思?那不是跟貼在門邊說話一樣?難道它還去了各個村子里的各戶人家?挨家挨戶地在門口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