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溝出 第二章

溝出

第二章

寬三郎當時已有耳聞,老家所在的美曾我已一片狼藉。所以他選擇回鄉,覺得這樣就可以一死。然而,「當時覺得自己要死了。不,是死定了。可是,似乎在我回來的時候,疫情已經有所收斂。」
「沒錯。我可沒私吞錢財!那種情況下若還想著中飽私囊,那成什麼了!你聽好了,美曾我的這五個村莊,正是靠化身為惡鬼的我和死人身上的錢,才起死回生的。」
「庄屋……又兵衛……我回來時就已經不在了。」
「是……這樣嗎?」
「因為,當時的情況根本無法區分誰是生者誰是死者。所以,那些搖也搖不醒、拍也沒反應的,就全排除掉了。還有一口氣的,就扛到庄屋的家宅,讓他們睡在地上。並不是要給他們看病或是做什麼救治,只是讓他們睡而已。唉,希望他們得救的慈悲心腸,在當時根本就顧不上。因為我覺得,反正自己最後也是要死的。」
武士、和尚、官府的人、他們什麼都沒為我們做。他們只知道大吵大嚷地慌作一團,然後自欺欺人地視而不見。他們只會擔心自己受到連累,躲得遠遠的。他們試圖隱瞞、逃避然後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去死,簡直就跟拉完屎要用沙子蓋住的貓一樣。只不過因為村民們得了病,就視他們如糞土一般對待。
「是。如今的庄屋又右衛門大人的父親,就是當時的庄屋吧?那個只知道對上頭一味服從的傢伙。考慮到村子當時的情況,在下倒是覺得可以告他一告。」
「所以說為什麼呀?該不會是強行闖關,幹掉了守衛吧?」
不害怕。並不是因為膽量大。我本就準備送死。寬三郎說自己才是真正沒用的人。不管是逃之夭夭,還是爭強好勝,不,自己或許連去爭鬥這件事都做不到,寬三郎這樣想。那麼,就只有被殺。
負責管轄五個村子的大庄屋又兵衛緊急召集各個村子的組頭協商,決定首先禁止村民往來於木山。接著他們又將各個村莊的病患召集到竹森隔離起來。他試圖舉五個村子之力改善事態,可已經太晚,災難愈演愈烈,回天乏術。沒有醫生,也沒有葯,連尋求醫治的機會都沒有。感染的患者接連不斷,一些村民還沒來得及接受治療就死去了。情況已經惡化到極致。束手無策的又兵衛決定去代官所尋求救援,這也是理所當然,但請求援助的又兵衛卻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杉藏的死太過突兀。杉藏死後,蓑借家一分為二。在盛大的葬禮和法事之後,少主萬吉和千藏便爭起了繼承權。寬三郎站在萬吉一邊,結果他們輸了。萬吉被殺,而萬吉的得力助手寬三郎——逃了。
那實在是太殘酷了。腐臭。污穢。蒼蠅和蛆、無人安葬的死屍,還有活不下去的生者。
瘟神早就離開了。是新生的惡鬼——寬三郎將其趕走了。
「我將屍體扒個精光后扔掉,然後到山https://read•99csw.com裡找能吃的東西,就這樣不停反覆。把從山上採回來的東西拿給還活著的人吃,觀察了兩三天後,有幾人已經大致恢復了精神。也就是說,他們之前只是太衰弱了而已。那些還活著的人,都沒有得上那要人命的病,我這才意識到這一點。」
至於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體,「全用木車拉上了山。我總覺得,就是因為有那樣的東西在,人們才會生病。」
這並不是謊言。骯髒的東西全放到村外。不管是順水淌走還是燒掉,總之必須全部清除,他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井水已經腐臭,至少看上去是這樣。所以,我讓他們去河邊取水。村裡還剩下的也只有堆積如山的柴火了,所以我又讓他們生起了火,叮囑他們要先將水煮沸,放涼之後再喝。因為村外已經下了命令,要求人們這樣做。
「恐怖、殘酷,再沒其他詞語可以形容。我走進村子后就感到胸中難受,不知吐了多少次。人們常把地獄什麼的掛在嘴邊,那個時候的這個村子,才是真正的地獄,不是比喻。」
「也就是說,他在村子被封鎖前就逃了出去?」
活下來的人都沒得病,寬三郎這樣確信。他們的癥狀不一樣,看上去幾乎全是因飢餓所致。發燒似乎也是源於吃了不潔凈的食物。事後進入村裡的寬三郎就完全沒事。
「沒錯。」
「那個庄屋?」
「誰知道呢。」不知道。「之前的庄屋後來怎樣了我不知道。最後跟外頭就村子的情況進行交涉的是我。官府的人看到了燒屍體時的黑煙,於是過來查看。我就抓住機會,極力跟他們解釋瘟疫已經過去,不用再擔心被感染了。我就是證明。而那些官府的人幾經協商,終於在十日後解除了對村莊的封鎖。」
被感染,然後死掉。明明一開始是這樣打算的。
十年前。美曾我的五個村莊遭到瘟疫侵襲。美曾我這片地方,由木山、竹森、花里、畑野、川田五個村莊構成,是一片山村。最早出現病情的是木山,五個村莊中離山最近的一個。村裡人在山腳下的斜坡上挖出面積稀少的田地來耕種,收穫一直很少,三十多戶人家全靠在山上伐木砍柴為生。
「為什麼會生病,究竟是不是瘟神之類的作祟,都無從得知。我只是覺得,污穢之物總不能放著不管。」
「打掃?」
「扔掉了?不是埋掉?」
在畑野村將生還者集中起來,再把死屍堆起來之後,寬三郎就將剩下的事暫且交給多少還有些體力的人處理,自己則朝著老家所在的花里走去。他在花里又做了相同的事情,在竹森和川田也重複著同樣的舉動。木山幾乎已無人生還,就這樣還是讓他找到三個還有口氣的。
五個村莊加起來有一百八十余戶人家,超過四百名居民。已有五十多名居民喪命,剩下的人當中有三分之一以read.99csw.com上即一百二十餘人已被病魔纏身,沒被感染的人也都十分虛弱。被封鎖了的村莊里沒有任何儲備。
「我正是意識到這一點后,才將堆積如山的屍體給燒掉了。那才真正是『送蟲』了。那些東西,當然要全燒掉了。從那屍體堆里,要是再生出什麼不好的東西來,可就真沒轍了。所以,我將他們徹底地、一遍又一遍地燒了個乾淨。整整花了好幾天時間。屍體燃燒時的惡臭飄散在整個美曾我上空,升起的黑煙據說從京都、大坂都能瞧見。」
沒錯,這隻是純粹的偶然。即便如此,「正因為我化身為惡鬼,那兩百多人才能得救。這是無可置疑的。如果當初因屍體骯髒噁心就不去碰,那麼大家早都一起變成屍體了。是我一個接一個地將那些死人扒個精光,燒掉他們的屍體。是我像來自地獄的獄卒一般,踢著那些孱弱的傢伙讓他們幹活。而且,那些從屍體身上扒下來的衣服、屍體身上帶著的物品,還有死人生前居住的房屋等,全都幫了生還者的大忙。死人身上的錢財全都用在了活人身上。」
但是,既沒有醫生來到美曾我,也沒有食物和藥材送來。領主採取的對策,是封鎖美曾我的五個村莊。被孤立的五個小村莊變成了地獄。
瘟疫是全國,不,甚至是可能牽連到鄰國鄰藩的巨大災難。如果發生瘟疫屬實,那麼這就是威脅全天下的危機,必須以國難視之。如此看來,又兵衛報告得太遲了。代官得知事態之後立刻向領主報告,同時決定採取對策。
於是您就返鄉了。林藏道。「情況是可以理解,可是寬三郎大人,那可不是普通的返鄉呀。那時候,這裏應該……」
所以才被人們稱作惡鬼。寬三郎應道。「反正,若放任不管,他們也是一死。既然還能動,就算辛苦,哪怕是動一動再死也好啊。活動活動再死,或者躺著不動等死,反正都是死。就算被逼著動彈了幾下,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就我一個人。能做什麼事?哪裡還能挖什麼墓?也沒有棺材,什麼都沒有。我全給扔了。所以……」
「怎麼了?」
「您當時……又想活下去了?」
「我首先做的,就是將屍體集中起來。」
「慢著。」自稱叫作林藏的男人,細眉緊鎖地打斷了寬三郎的話。
名為六藏的老人第一個死去。他臉色蒼白,口吐白沫,持續發燒,無法進食,吃了也會吐出來。很快他就膚色發黑,像得了瘧疾般抽搐不止,差不多才三天就死了。
「胡說。那都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而且,化作地獄的不是別處,正是這個村子。我可是曾管轄這花里的組頭,甚至擔任過大庄屋的寬次家的繼承人。不過其實也沒怎麼幫家裡做過事。我年輕時就離開了家,成了泉州一名俠客家的下人,在外生活了很久,說白了就跟賭徒和流浪漢read.99csw•com差不多。總之,是個一無所成的人。」寬三郎道,「你說你是從大坂來的?那麼你有沒有聽聞過蓑借杉藏這個名字?即便是普通百姓,我想也該聽說過的。」
「農家不是有『送蟲』的習俗嗎?就跟那個感覺差不多。其實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場什麼樣的災禍,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可為什麼就覺得非那樣不可呢?不管我再怎麼搬,村子里還是堆滿了死屍,屍體全都腐爛了,已經沒法看了。不管是女人、孩子、老頭兒還是老太太,都一個樣子。在木山村的郊外,有一處人們都不願去的偏僻地方,我就把所有屍體都扔在那裡了。」
可是,萬吉一下子就死了,連葬禮都沒辦成,手下四散而逃,寬三郎也跑了。但他無處可去。捨棄了過去的寬三郞無依無靠,他別無選擇。可是,如果被殺,至少也要死在故鄉。他這樣想。
「不在了?」
於是,有一些人逃跑了。不,應該說是讓體力稍弱的人去避難了——至少他們是這樣打算的。大約有十幾名年長的女人和孩子逃去了木山稍往下一些的竹森和川田,剩下的人則留下來照看病患。
「反正我沒染上病,但是……唉,也沒飯吃。不管是家中還是外頭,走到哪裡都是屍橫遍野。而且,那時候快夏天了。所有的屍體都開始腐爛。上面爬滿了蛆蟲,擠滿了蒼蠅,簡直臭氣熏天。生還的人都虛弱不堪,也無法到村子外頭去。就算是個正常人也難免要生病。」
不,並不是那樣。寬三郎是被趕出來的。
「集中起來?」
「那不就進不來了嗎?」
「您讓那些快死的人幹活?」
裏面也是。外面也是。「只要跟這個村子相關的人,全都被視作污穢之物。看守們的表情好像在說,一碰著那些人就會死似的。真是愚蠢至極。不過,他們應該是害怕。」
「就是打掃啊。不把那些髒東西清掉,原本能好的病也好不了。所以,我就強迫那些還能動彈的人行動起來。」
他回來原本是為了死,並無其他事可做。接下來究竟應該做些什麼,他也不知道。沒有葯,什麼都沒有,所以,「我就開始打掃。」
「那是你錯了。」死並不代表骯髒,只不過屍體會腐爛而已。「那些所謂的物件,還不都是為了活著的人而存在?這世上所有的東西,做出來都是為了讓活人用的。所以,活人就應該去用。死了的人什麼也用不了。在那個世界里,用得上的頂多也就六文錢而已。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但從六文錢變成十文錢,待遇又能有多大改變?可是,活人呢,有十文錢就能填飽肚子。因病暴死的人是很可憐。可是啊,林藏,那些死了的人,會九*九*藏*書希望活著的家人和朋友陪他一起死嗎?他們會在心裏想你們這幫傢伙都去死嗎?我若是死人,就不會那麼想。我雖被罵作不知廉恥、不知感恩,被當作惡鬼一般敬而遠之,但絕不會有那種無情的想法。還活著的人自然希望他們繼續好好活下去,身邊的家人也是希望他們能活久一些。一般人都會這樣想吧?那麼既然想活下去,就需要錢和物。」
正因為如此,奪位之戰時他才選擇站在強勢的一方。萬吉與他並無恩義。只不過如果萬吉贏了,寬三郎至少可以做上個小頭目。既然這樣不如……
「您說裏面的人?」
「看上去應該很像惡鬼吧。把已經腐爛的屍體搬到車上,扔掉,又接著再搬,再扔。簡直就跟畫里的地獄惡鬼一樣嘛。而且,也不管孩子多麼小,姑娘多麼可愛。那就是惡鬼的所作所為,但凡還有人心的都做不到。而我,就在那一天,一遍又一遍地……往荼毗原……不停地堆積人的屍體。扔屍體的時候,身上的東西全給拿了下來。死人不需要錢。錢包、衣服、襪子,什麼都不需要。人死了只會爛掉而已,還能用的東西則不應該扔掉。」
寬三郎雖魯莽,卻並不強大。腰上佩著刀,卻並不想去拔。就算拔刀,也只是為了嚇唬人。直到那時候為止,他都沒有拔過哪怕一次刀。即便跟人對砍,寬三郎對刀術也是一竅不通。起爭執的時候,他也只是靠裝狠矇混而已。周圍的人都以為他很強,實際上他的腕力也的確過人,但那不代表換上真刀真槍過招他就能勝過別人。要說他用得順手的,還得數鐮刀和手斧。他做俠客時,只不過是靠演技虛張聲勢。
但是,正是這一行為壞了事。竹森和川田也開始出現同樣癥狀的人。應該是感染了吧。不僅如此,最靠里的花里和畑野也出現了感染患者,事態很快發展到十分嚴重的地步。這是一場恐怖的瘟疫,村民們只能得出這樣一種判斷。
寬三郎彷彿化身成地獄的獄卒,將故鄉的、村子里的夥伴們付之一炬。不管胳膊、腿腳、頭、腸子,不管孩子、大人和老人,全都燒了個乾淨。黑灰漫天,骨頭爆裂,油脂不斷地往下滴。凶神惡煞般的黑煙直衝雲霄,紅蓮業火熊熊翻滾。而寬三郎,就半裸著上身站在前方。當時的他就是惡鬼吧。可是,那卻成了他的驕傲。「沒錯,雖然成了惡鬼,但那值得驕傲。你可看好了,正因為那樣做,這個村莊才得以被拯救。如今,生還下來的那兩百幾十口人,是我救了他們。這事我才不會謙虛。不管最初的打算如何,就算這隻是偶然的結果。」
惡鬼,是嗎?林藏道。
「是被封鎖了。村子四周都被封鎖了。你來的時候,應該也經過了那個通往畑野的入口吧?那裡就是進入美曾我的入口。只要過了那裡,就能夠到達其他四個村子。而那個路口,當時架起了用九*九*藏*書削尖了的竹筒綁成的牆,還有官兵看守。」
「是。」就在從早到晚、日復一日地搬運腐臭的死屍,剝下他們身上的財物時,「我開始覺得死是件太愚蠢的事,甚至都已經忘記那回事了。更重要的是,我沒死掉。」
「蓑借……您說的那人,莫不是蓑借一家的大當家?不對啊。沒記錯的話大當家應該……」
對了。然後……
對了。林藏開口道。「那個……當時的那個庄屋後來怎麼樣了?是不是早已經去世了?」
六藏已年過七十,算是高齡,最開始村裡人只覺得他是活到了歲數。可是,接下來死的是兒童,而且還不止一人。聽說好像是八個。那些幼小的孩子表現出和六藏一樣的癥狀,繼而接連死去。再後來女人們也遭到毒手。這個病會傳染,木山的村民們覺察到了這一點。
「捅死?」
不是。那些不頂用的官兵,只不過是站在那裡而已。他們像所有沒用的人一樣,採取了不作為的態度。或許是害怕染病吧。而且,更主要的是,他們被安排守在那裡,只不過是為了防止裏面的人出來而已。至於想進去的人,他們根本無所謂。一定是這樣。
「是。」
「現在是千藏對吧?杉藏是前任當家。那位先生是位了不起的俠客。我就一直受他照顧。不過,大哥在十年前就死了。於是我便覺得,正好是時候收手。」
那些東西就不骯髒了嗎?林藏問。「死人身上帶著的東西,在下都沒怎麼碰過。總覺得……不是滋味。」
寬三郎進了山,找來一點點能吃的東西,帶著三人回到了花里。吃了點東西后,那幾個人稍微緩過了一口氣。這樣一來,寬三郎忽然生出了不能就這樣撒手不管的念頭。
「是……這樣嗎?」
殘酷,真是殘酷至極。寬三郎道。
「哎呀,那不是傳染病嗎?是會傳染的。而且,一旦患病就得死,簡直跟霍亂一樣,不是嗎?」
「用長矛。躲在那片竹牆後頭捅一下就行。已經有兩個人死在了那裡。實在是殘酷,他們應該是怕得很。」
「大人就不害怕嗎?」
「我就進來了。」
村裡人都死絕了,一開始寬三郎這樣認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雖然人們都已經虛弱到幾乎張不開嘴的地步,但仍有相當一部分村民還活著,但看上去也堅持不了多久了。被屍體包圍,既沒吃的也沒喝的,有的只是恐懼和顫抖,就算沒有疫情也活不下去。而且救援永遠都不會來。
就在這時,寬三郎回來了。
「那種地方您還回去?」緊接著林藏又添了一句。「說是那種地方,其實也就是這裏呵。」說到這裏,他雙手撐在地上,稍稍直起身子,環視四周。
「一聽說我是這個村裡的人,那些下等武士就嚇得跳開了三尺遠。我還不是要從村子里出來呢。我只說要進村,他們就扔下一句隨便。不過如果是反過來,想從村子里出來的人,或許就要被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