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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狸 第四章

豆狸

第四章

「就算我不在,酒照樣能造出來。老爺早培養出了一批踏實的釀酒師。這家造酒作坊,那些師傅就算沒有我也照樣可以……」
「這些……」與兵衛也想過,也按著想的做過了。可是……
「那如果是這樣,德松,不,那個買酒的孩子……」
對不起對不起,與兵衛一次又一次地磕著頭。「我不祈求你原諒。我根本不配。你應該恨我吧。身為外人的我竟然代替你繼承了家業,還有德松……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啊。」與兵衛哭了,嗚嗚地哽咽著,一邊哭,還一邊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德松德松」。「你恨我吧。你報復我吧大哥。如果不這樣德松他……德松就不能重見天日。」
「你好好看看那個護身符。那應該是你給他的吧?」
「不,可是……」
「向誰賠罪?」
「你也打算死?你要投身於這片深淵?」黑影問。
「啊!德、德松……」
「是我呀,與兵衛。」第三次的聲音聽得很清楚。竹林里,猛地現出一個人影。「與兵衛,你終於來了。我一直在等你。」
「我也沒辦法啊。買酒的就應該是小孩。」
「是,可……」
「那種事我也知道。所以,所以我……」
「與兵衛!」有聲音。
「你、你是?」
「傻瓜。」背後突然傳來了聲音。
「你說……這是與吉?」
「你的酒坊好不容易才成長到能夠釀出像樣的酒的地步。個人經營時的新竹,只不過是普通的鄉下酒。多虧了多左衛門,他為了對得起下送酒這個稱號而一再付出努力。所有的努力之所以能完成,正是因為他將賣酒的事交託給了喜左衛門。」
「而且,」喜左衛門的臉再次朝向地面,忽然間又變回了黑影。而那個黑影開始猛地伸長。「我可不是喜左衛門。」
「告訴你一件好事。之前去買酒的小孩一直是我,唯獨今天,去店裡買酒的不是我。」
「你、你是大哥?喜左衛門嗎九*九*藏*書?」
是,性命必須被小心翼翼地保護。「可是,活著總有一天會死。唯一的差別,只是早晚而已。是否有人因你活著而慶祝、歡樂,又是否有人因你死了而哀悼、悲傷,這才是關鍵。」
「不是嗎?你的過失,自己卻解決不了,於是希望有人站出來對你惡言相向。但是,事情不會如想象般順利。誰都沒有恨你。」
紅葉岳山麓,穿過河谷的小瀑布下是盆淵。那裡沒有家。孩子令人恐懼,並不是厭惡,是恐懼。在與兵衛看來,每一個孩子似乎都即將落入河中,被衝進地獄。而與兵衛一個都救不了。每個人都在哭泣,哭喊著難受、痛苦。即便眼下還在笑,下一刻也即將……只要黑雲湧起,都將在眨眼間死去。對不起啊孩子們,都是我不好。現在,現在就見你們去。
與兵衛一直盯著黑影,最後竟一屁股坐倒在地,渾身發軟。「你、你是誰!這、到底怎麼回事?你不是大哥嗎?」
「可是,他的目標早已經全都實現了。」
「眼、眼前?那也就是說……」
「豆、豆狸?」這就是「豆狸」?!
我是殺人兇手。德松啊,在美濃河畔帶著笑容的小德松,玩遊戲奔跑時跌倒哭泣的德松,在船上咯咯笑的德松,不知被衝去了哪裡溺死的德松,你在憤怒嗎?你在哀怨嗎?你一定很寂寞、很悲傷、很痛苦吧。你心灰意冷吧?與兵衛奔跑了起來。
「你放心。那不是豆狸。豆狸是我。」留下這句話后,一個黑色小鼬鼠般的黑影從與兵衛身旁閃過,消失了。
與兵衛衝上了大街。這樣的自己,不可能因為被人家稱為東家或老闆、被人家吹捧著供著,就欣然接受,悠然自得地活下去。是我殺的,是我殺了孩子們。
「獎勵?」
黑暗一下子全消失了。月光灑了下來。竹林里,躺著一個身著棋盤花紋短和服的孩子。
「竟然……」
與兵衛隨https://read.99csw.com即轉身。一片漆黑。身後是一片連月光都照不進的黑暗。
與兵衛向大街衝去。
黑暗又說話了。「沒有了你,酒還怎麼賣?賣不出去的酒,釀了又有誰來喝?酒是活物。只有當願意喝它的人出現時,才能夠真正成為酒。」
「不,應該說是被稱作豆狸的東西。被什麼人以什麼樣的名字稱呼,我都無所謂。但有一點你要記住。我可不是幽靈,也不是亡者。」
「沒錯。是一種變化之術。那個人不是死在這裏了嗎?死在了我眼前。」
「不……是……」與兵衛抬起頭。
「那才不是什麼豆狸!」與兵衛喊道。「那個、那個孩子……是德松。」是與兵衛眼睜睜看著死去的德松。是那個被漂著紅葉的黑色河水用漩渦帶走的德松。是哥哥家的孩子德松。德松啊……
「別、別胡說了!那為什麼……為什麼要專門裝扮成那樣?那是德松的……」
連迴音都還沒來得及響起,呼喊聲就被吸入了水底的深淵。「德松!是德松吧!你又冷又傷心,寂寞又痛苦,所以才會每天來找我。一直沒注意到你,真是對不住啊。那個小姑娘,她不認識你。不,就算所有人都沒注意到,我也應該注意到啊。德松!德松……」
「這、這……」
黑影持續不斷地伸展,高過了竹林,變得無比巨大。
在這裏,阿貞死了。再往前一點,喜左衛門夫婦死了。胸口如燃燒般灼痛。為什麼是那一天呢?真的,只是一瞬間。腦海里浮現出阿貞的笑容。耳邊迴響起喜左衛門夫婦的笑聲。阿貞的胸前是與吉,而旁邊是……「德松!」
與兵衛連滾帶爬地趕到孩子身邊。
在這裏,夢與現實顛倒了。喜悅變成悲傷,歡樂化為痛苦,一切都被完美地顛覆。
「對啊。德松也死在了這裏,沉到了深淵的最底下。」
「與兵衛。你必須去賣新竹的酒,保護那些酒,將它們傳read•99csw•com給後世。這才是你唯一能供奉給死者的。除此之外哪裡還有什麼其他事?」
「我是多餘的。」
豆狸只去有美酒的酒窖,近乎酒窖的保護神。善吉好像也這樣說過。
「與兵衛啊!」這聲音?夾雜著瀑布的聲音,從對岸的竹林里傳來呼喊與兵衛的聲音,至少聽上去是。是錯覺嗎?幻聽了?
那可不是廢話。黑影說。「死去的人再也不會回來。管你是哭還是笑都不會。」
「看著……什麼?」
「什麼?」
「當然是……」
與兵衛順著河岸往前走,對不起,對不起,他念經般地嘀咕著,踏過野草、泥土和沙礫。不一會兒就到了河流細窄處。與兵衛順著細流往下,已經能聽見瀑布那悲壯的水聲。
那也是我。豆狸說。「我就是愛酒。而你那裡的酒……很好喝。」
「你又知道什麼呢?與兵衛。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我可是豆狸。」
「或許你是想被怨恨。因為被恨的一方才更輕鬆。」
「向、向世人!像我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孩子被淹死、看到自己的孩子被沖走也見死不救的人,不配活在這個世上。我……」
「不,可是……」
是。釀酒手藝的確已經完成。負責釀酒的是那些師傅,不是你,與兵衛。
一切都取決於生者的想法,不是嗎?幾乎已經和夜的黑暗融為一體的黑影說。「我一直在這裏,觀察世上的悲傷和快樂,注視著一切。幾年、幾十年、幾百年都在。」
喜左衛門必然也同樣有心愿未了。
「可是……可是……」
「你覺得荒謬嗎?也對。可是,因為我不會死嘛。我可是豆狸。」黑影道。
如果那時候毫不猶豫地救下德松,如果死的是與兵衛,如果選擇放棄與吉不管而去救德松,喜左衛門的兒子德松不才是真正應該繼承這酒坊的人嗎?本沒有什麼值得猶豫。為了報答多左衛門的大恩,本應該把救德松放在第一位去考慮,本應該這樣的。九-九-藏-書
那可不行。豆狸說。
「那並不是德松。你看好了,那是你的孩子與吉。」
「酒?」
「你不是受了多左衛門之託嗎?你要管好那家酒坊。」
可是,也想救與吉啊。無論如何都想救!結果兩個人誰都沒救成。兩個人都被害死了。都被自己害死了。
與兵衛站在瀑布上方,身子已經探出去一半。「德松……」
「那天,狂風暴雨的那一天,我就在這裏。告訴你,我一直都在這裏,而且永遠都在看著。」
「你、你這說的什麼話,命、命……」
「那可不太好啊。」
東家!老闆!不、不、不。這家店,這個酒坊本來不就該是德松的財產嗎?
「誤會……?」
酒怎麼辦?黑影問。
沒有回應。「哦,你在生氣,是吧?那我就去找你。我現在就去你那裡。你要怪就怪我吧。你想怎麼樣都可以。我現在就去找你,你不要害怕。」
「借?」
聲音、體形都很像。而對方在月光下抬起了頭。果然是喜左衛門!
「你知道什麼!」
「總之,並不是生或者死的問題那麼簡單。」
與吉和德松,你們的屍首都還沒浮上來呢。你們還等在那裡吧。這麼長時間了,我連一次都沒去過呢,已經五年了。阿貞、哥哥、嫂子,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
「是,我正有此意。害死阿貞、害死大哥夫婦、吞掉了德松和與吉的這個深淵——我要死在這裏,以死賠罪。」
「你就適可而止吧。」豆狸說,「多左衛門將一切都託付於你了。交給你之後,多左衛門就死了。而你呢,你不是還活著嗎?那麼你作為一個活著的人,就必須扛起喜左衛門夫婦的、阿貞的、德松的、所有死去的人的重擔。如若不然,那才真的會讓死者無法超生。」
「對不起!」與兵衛雙手按在地上,額頭也抵上了地面,「大哥,對不起。我、我自己這樣苟活下來,卻沒能救你孩子的命。本來肯定能救下,我卻眼睜睜地看著https://read•99csw.com他死了。結果我自己卻活得好好的。我活著實在有愧。本該你來繼承的新竹,如今卻像是被我給強佔了一般,落到了我的手上,我還裝作沒事人似的活到現在……」
「沒有人恨你。你向誰賠罪?」
「別說了!我不是來聽你那些廢話的!我……我是來贖罪的。」
「比起你來,我可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觀察你們這些釀酒的人了,與兵衛。」這聲音不知何時竟躍過了河川,聽上去就好像在與兵衛耳旁一般。
與兵衛呼喊著,「德松!」
「大、大哥,連大哥也……」
突然,笑聲在四周迴響。「與兵衛,我很清楚你心中仍有悔恨。再怎麼悔、再怎麼恨,都悔不完、恨不完。那是任誰也無法令其痊癒的傷口。可是,你一直帶著那處傷口,在釀酒的路上越走越精。為了讓你往後能給我造出更好的酒來。我豆狸就送給你一個獎勵吧。」
「輕鬆……」
「關鍵……」
「錯。」喜左衛門開口道,「你的誤會似乎很深啊,與兵衛。」
黑影笑了。與兵衛能覺出黑影在笑。「看你們呀,一直在看。我住在這山上,藏在這林子里,一直,一直都在。」
「不是。喜左衛門已經死了。」
「你不相信嗎?也難怪。與兵衛,你聽好。你們一直為生或死而鬧騰,可那些並不是什麼值得鬧騰的事。」
「都已經死了。你聽清楚了,喜左衛門,早已經死了。而我只不過是借來喜左衛門的身體和聲音。」
就是現在,現在去。我這次一定會。與兵衛並沒意識到自己的草鞋已經沒了,仍舊在路上狂奔。黃昏的天空逐漸暗淡,給世間抹上一層光暈,人們的臉龐已難以辨清。與兵衛已是半夢半醒,就像一個在暗夜即將來臨時狂奔的魔鬼。在天快要全黑的時候,與兵衛來到了紅葉岳的山麓。原本被楓葉染成紅色的山在月光下黑乎乎地聳立著,而原本平靜的河谷在夜的映襯下則如同墨壺一般。
「怎、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