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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 第四章

野狐

第四章

「我應該跟您說過,如果您撒謊,我們也不好辦。」
燈籠上的圓圈裡是個「一」字,是一文字屋仁藏。「如果您所說的前因後果里有假話,我們也會索取相應的代價——我應該這樣叮囑過您。」
彌太接過毛巾,哭喪著臉擦乾了泥水,說了一句「那我先回去了」就站了起來,「真沒事?」
黑暗裡的一個角落扭曲了,浮出了一片難以形容的輪廓。一開始阿榮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麼。她的眼睛還沒有習慣黑暗。看上去,那像是舉著火把的人。
「當然不會變了。因為我死了嘛。」
「有什麼是不是的!我一開始是說了,想讓那已死的林藏贖罪。可就算把魂招來了,又怎麼贖罪呢?嘴上賠個不是就了事,那根本算不上贖罪。」
不對。這不是酒桶……是棺材!
沒有意義。誰願意在別人的安排下,做一個沒有客人的船宿老闆娘?
如此說來,又市之前也是等在閑寂野。只是因為那裡距離木津禰不算太遠,又沒有什麼人煙嗎?
「可是……那麼……你只要阻止我不就好了嗎?你只要告訴我,別去做那樣的事情不就好了嗎?」
她又一次看了看脖子被擰斷的辰造。「叔公——」
應該是吧。那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樹木,也沒有動物,連邊際都沒有。所以誰都不去。正因為誰都不去,才要選在那裡吧。對於他們這些見不得光的人來說,那裡是無可挑剔的場所,或許只是因為這個吧。
考慮到這一情況,一文字屋仁藏確實是個了得的對手。這十六年,他竟能在絲毫未被實力強勁的辰造一派注意到的情況下擴張勢力,暗地裡持續進行各種活動。
還不能鬆懈。現在的情況,只不過單純地證明一文字屋仁藏不一般。絕對不能馬虎大意。在親眼見到確鑿的證據之前,萬萬不可輕易鬆懈。不,就算那之後也不行。
「林……」
「是嘛。可是您的臉色看上去似乎並不大好啊。是因為太黑了嗎?」
為什麼是閑寂野呢?為什麼一文字屋要選那裡作為接頭的地點呢?阿榮終於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直到現在,她從未對此抱有一絲疑問,全盤接受這一安排。有什麼一定要在閑寂野的意義,或者不得不在閑寂野的原因嗎?有嗎?
「只要對方來下手,那就成了鐵證。可是,我當時猶豫了。因為敵人不是別人,而是阿妙這個跟我定下終身的女人的叔公。我覺得不能瞞著她擅自行動。幾經思索之後,我把一切都告訴了阿妙。那不是一個江湖中人該做的事。」林藏說,「那時候我就像一個還穿著開襠褲的小孩子,有些秘密是連親兄弟都不能透露的,可我,我卻跟阿妙……我就是不願意欺騙阿妙。所以,我告訴了她。我真傻,簡直傻得無可救藥。可是,阿妙理解我。」
「而且,是十六年前就死了,是自己了斷的。也不知是為了追隨您妹妹而去,還是覺得逃不出辰造的追殺,他逃到丹后一帶,就跳海自盡了。」
「這可不是怪物,他叫玉泉坊,唉,反正他就長這副樣子,主要負責體力活兒。那玩意可是很重的。」老人說著,又跟大個子吩咐了些什麼。大個子一言不發地將背後的行囊卸到了地上,果然是個酒桶一般的東西。
「老闆娘!大姐!」聲音刻意壓低了,卻還是掩飾不住激動。是剛才先回去了的番頭彌太。阿榮一邊問他是不是忘記東西了,一邊拉開門栓。就在拿開門栓的一瞬間,門就被撞開了。
十六年前,一文字屋指使林藏設計陷害辰造。那時候仁藏必然視辰造為敵人無疑。計劃失敗后,直到現在,仁藏一方似乎一直未對辰造出手。阿榮離開大坂的十年間,雙方是否化敵為友了呢?不,那不可能。
「你說什麼?別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我……可是野干阿榮。」
男人是個相貌奇異的僧侶,一副大津繪里的鬼變大后的模樣。武藏坊弁慶若是活著,估計也就是這副樣貌吧。此人右手拿著錫杖,身上背著一個大行囊,看上去好像是個酒桶。
「我沒事。你聽著,趕緊把你那臟臉擦一擦,馬上給我去告訴大鳥和櫓我沒事,也叫他們不要多事。」
「啊,那些我都知道了。辰造已經來我這邊了。是大姐殺的嗎?」
「阿妙——」阿榮喊了起來。在這片空無一人的荒野里,只有她自己的喊聲。「阿妙,是姐姐殺了你。是我曾經恨過你。事到如今想道歉,也不知道如何開口了,所以我才沒向你道歉。我好孤獨。再一次,再一次就好。讓我看看你的臉吧。」阿榮的聲音被漫無邊際的黑夜吞沒,消失不見。真是孤獨。大家都不在了。
「你……你們想幹什麼?」
房間里已經一片漆黑。她連燈都不想點了。黑也沒什麼不好。就算要點,也該點狐火。
要一直這樣下去。而且百介認識的林藏不是那個林藏。那麼,如今在一文字屋做事的那個林藏,跟阿榮知道的林藏並不是一個人,或者說存在他們不是同一個人的可能性。那麼,林藏呢?他死了嗎?他已經死了嗎?
「我也是啊,我也喜歡阿妙。所以我好痛苦,痛不欲生,便追隨她去了。」
「沒什麼好怕的。您看,只是一具死屍而已。」
「你們真的替我將他殺掉了?」
「怎麼,林藏,你還不相信我嗎?你可以放心了。我的確得到了信任。我做了讓他可以相信我的事。而且,那些都已經無所謂了。辰造已經死了。」
「罪過。」
「你很悲傷吧,又痛苦又後悔?」
玉泉坊用粗大的手指捏住棺材read.99csw.com蓋上的大釘子,不費力氣就拔了出來。蓋子打開了。
「要關門?」
「所以讓別人殺掉了自己的妹妹,是嗎?」
是亡者嗎?被死人的火焰包圍著的這片荒野里,全是死人。
「林、林藏!你……你真的死了?」
「怎麼?」
「那、那……」
「你在哪裡!出來呀!」阿榮喊叫著。
「那你就永遠迷失下去吧!你……」我的心情……你,你……「阿妙。我,我是用你的命才換來了辰造的信任。我把你們供了出去,讓他把後事託付給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姐姐……阿妙,我恨你!我……我也喜歡林藏。我迷上了他,迷得神魂顛倒。你不知道吧,林藏?你的眼裡永遠只有阿妙。我們相見的機會屈指可數,就算你每次見面連話都不跟我講,但我是真的喜歡你啊。所以……」
「我不是說了還沒結束嘛。」老人又開口道。
「那、那……」阿榮的視線避開了屍體,「這次殺人要多少錢?」
這時候火光再次亮了起來,但那不是狐火也不是死火。
那麼,這封信上寫的難道都是事實?辰造真的死了?這難道不是陷阱?
自山岡百介出現在木津禰已經過了兩天,若從阿榮去一文字屋時算起,就已經過去五天了。來人沒有通報姓名,也沒做別的事情,但光從神態和體型,阿榮一眼就認出了他。
火光自下而上地照在那人身上,或許是因為沒有對比的關係,他顯得無比高大。
店裡的人都回去了,除了阿榮之外一個人都沒有。那人一定是刻意選擇了這樣的時機。
「迷……迷路?」
「阿……阿妙!」
「害、害怕倒是沒有。只不過,不是我懷疑一文字屋的能力,只不過,我沒想到事情這麼快就解決了,僅此而已。」
柔滑而細膩的面頰,深陷的眼睛,薄嘴唇。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
「我不知道啊。這事弄的,簡直像是被狐狸給抓走了。」
「是嗎?」這點她早有預料。
在一片死人的火焰之中,阿妙漸漸現出身形。
「您不是提出要求了嗎?要把林藏帶來。」
狐火,跟阿榮是多麼相稱啊。不。那是死人的火——前不久出現的那個人——百介是這樣講的吧?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不管是狐火還是鬼火,都一樣。
「將靄船林藏帶來。沒錯吧?」
「阿榮姐。」
事發后,知曉仁藏心思的林藏和又市都下落不明。了解事情真相的就只剩仁藏的手下一人。那麼藉著無人知道事情真相的大好機會,仁藏會否徹底隱藏一切,接近辰造並與之聯手呢?那同樣不可能吧。
「不是招魂。」柳次開口了,「是六道念佛之舞。死者會跳著舞出現在你面前。」
就是那個意思,彌太說著走進屋裡,如癱倒一般坐了下去。「不見了。」
「阿榮姐。」
估摸著大約過了十一點,阿榮站了起來。不可以遲到。閑寂野附近的路不好走,雖然有些繞遠,但還是順著河邊的路走比較保險。阿榮吹滅了燈,點上燈籠,走出了木津禰。她一邊聽著水流聲,一邊前進。
名為林藏的老人消失了,大個子和祈禱師也消失了,又市消失了,死了的阿妙消失了,不知何時連仁藏也消失了。燈籠照亮了棺材,裏面是辰造的屍體。旁邊站著林藏。
「嗯?難道不該殺嗎?現在想再讓他活過來可就做不到了。」
這是圈套嗎?
「這,就是事先約定好的東西。請您過目。」
「什麼叫多事?」
「你怎麼還說那種鬼話?死人能站在這裏嗎?那我現在摸著的是誰?」
「想設計陷害的是您才對吧?」仁藏從黑暗荒野的另一頭緩緩出現,停在棺材旁。「我相信了您的話,取了辰造的性命。」仁藏將燈籠插在棺材上,隨後朝里望了望,「殺了的人就沒法復生了,這是無法挽回的事。我們做生意全靠相互信任,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說這是我們的錯誤。所以這個還得請您來承擔。」
「辰造的確是個可怕的人,連親人都不信任。他為何只信任阿榮姐你呢?辰造,他可是把跟你血脈相連的親妹妹阿妙給殺了呀。」
「讓您久等了。」小個頭影子說話了,聲音柔和。「煩請您往這邊走。」
「那是不行的。我也已經死了。」
「狐狸?」
抬起頭才發現屋裡已經黑了。阿榮站起身想給燈點上火,就在這時響起了激烈拍射門板的聲音。
「是。可我們什麼證據都沒有,這樣一文字屋決不會輕易開戰。沒有確鑿的證據,我們就沒法下手。就算真的殺了辰造,也難保他的手下不來追究,所以我們才想得到證據。於是,仁藏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提議,只要去求辰造來殺了自己就可以。於是,我就成了那個被派去找辰造,讓他去殺一文字屋仁藏的人。」
「是你自己選擇了這條路。」林藏說。然後他也消失了。
有什麼東西乾巴巴地從小腿劃過,應該是枯草吧。阿榮最終站在荒地上。
「慌什麼?」
「我也這樣跟他講。最近這陣子他一直都沒有來過。」
「但、但不是你。雖然名字都叫林藏,但我要找的……」
我就在這裏呀,又市說道。阿榮卻看不見。「可是,你失算了。阿榮小姐。」
「現在不慌還什麼時候慌!大姐你聽我說。當家的不見了!」
辰造似乎並沒有發現仁藏當初的計劃。在又市提醒之前,這一點阿榮連想都沒想過,她一直以為那件事是林藏一手策劃的。辰造的想法恐怕也和她一樣。而仁藏同樣不可能主動去向完全被蒙在鼓裡的對手請罪,那簡直是自討苦吃。
是嘛。老人應了一句。
「你不一樣?」
「我好痛啊姐姐。我,就那麼死了。」
「可是,萬一當家read•99csw.com的有個三長兩短呢?」
「當家的?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解開繩帶,剝去牛皮紙,打開書信。
「什麼?」
「你又要說什麼?」
所託之事皆已辦妥。
「你、你們胡說什麼!我可是繼承人。而且你們怎麼在這裏……」
「你、你陷害我?」
「多事就是多事!別找人在我這兒看守或者來回晃悠,不要動不動就讓那些大個子保鏢跟著我。那豈不反而引人注目?你們就別管我了。」
「殺了他自己……」
金毗羅大神已離你而去——林藏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可是……」又市的聲音再次在黑暗中迴響,「最看重的林藏也追隨阿妙一起死了。那不是跟你事先的如意算盤不一樣了嗎?而且,你還犯下了一個錯誤。」
火焰一下子消失了,如同舞台落幕一般,無間地獄一下子被黑暗所籠罩。
天已漸漸暗了。彌太好像影子一般黑。
悲傷嗎?沒有嗎?究竟是什麼呢?「別開玩笑了!林藏,你已經死了。那就趕緊閉嘴吧。一個死人別來管活人的事。死了就什麼都完了,死了就是輸了,死人的話根本不重要。我從來沒有後悔。阿妙是個傻瓜。林藏,你也是傻瓜。我已經繼承了放龜家的一切,再沒什麼可怕的了。剩下的就是幹掉一文字屋而已。下手殺辰造的是一文字屋,我有證據,所以接下來……」
「這是六道輪迴之路上的念佛者。只要這傢伙念上那麼一聲,在六道輪迴之路上迷途的死者就會陸陸續續地跳著舞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簡單點說,就跟降靈、招魂一類差不多。不過,他的本事要大得多。」老人說道。
「騙?騙你做什麼?」
他說都辦好了?是真的嗎?簡直不敢相信。那放龜辰造不可能這麼簡單就被幹掉。辰造的手下至少有五十人。若算上在他下面做事的,至少有一兩百。他還雇了好幾個保鏢,對自己防護周全,就連奉行所或代官所的人見著他也是束手無策。
如何?老人問。「我們答應了您的要求,就不能什麼都不做。這有損一文字屋的名譽,而且活兒干到一半也沒法收錢。接下來就要讓死者起舞,可以吧?」
「您要求辦的事情已經辦好了。通常我們不做這樣危險的事情,但阿榮小姐的深仇大恨我們也能理解,才覺得這事還得您親自過目。所以,才需要您專程在這種時候,跑到這種偏僻的地方來。也沒辦法搬到您家裡去嘛。」自稱林藏的老人說道。
或許是因為下雨,一直也沒有客人來,又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可做,阿榮便站了起來打算關門,就在這時,一文字屋那沒用的手下來了。
「你……你還活著?」阿榮說。她將燈籠扔到一邊,朝林藏奔去。「你竟然還玩這種把戲。費這麼大事騙來騙去的。你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什麼追隨阿妙去了,什麼投海自盡了。我比誰都清楚,你不是能做出那種事的人。你看你這一身的水腥味。既然都回大坂了,為什麼不來露個面?既然你還活著……」
「對呀。我就是被這樣砍死的。好痛啊姐姐。」阿妙被人從肩膀斜著砍了下去。「我真沒想到啊,自己竟然會突然被砍死。他們把我帶到裡頭,帶到叔公面前跟林藏並排站著,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呢,就被砍死了。就在叔公面前。我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什麼都不明白。所以就迷路了。姐姐。」
你不是很傷心嗎?又市問道。
「啊!」不行,此時一定不能慌亂。阿榮憋住了那口倒吸進去的涼氣,慢慢地將視線投到那棺材里。「辰……辰造!」
「大、大姐!」彌太渾身都是泥,劇烈的呼吸讓他的肩膀上下起伏。看樣子應該是冒雨跑來的。
「你、你……」
「誰!誰還在這裏!」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那也沒有辦法。總揪著過去不放,配不上野干阿榮這個名號。而且,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今後還會再見到林藏。這十六年來她放棄了一切才活了下來,事到如今更不會去在乎那些。死就死了吧,算了,都無所謂了。要是還活著呢?他們會將他帶來嗎?
「這就難辦了,阿妙小姐。」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哦,就是這個。」老人,用火把指了指站在自己身旁的大個子男人。
「沒來吧?」
「林……林藏!」是林藏。不知為何他的身上還是濕的,像被水淋過一般。
「少、少胡扯了。我可不是那種好騙的人。降靈招魂那些玩意,還不是模仿死人的樣子隨便說兩句糊弄?聽了那種胡話能安心的,要麼是路都走不穩的老人家,要麼就是沒見過市面的鄉下人!直到剛才,我還直佩服一文字屋的本事呢。看來是我錯看了你們。竟還能想出這種鬧劇。」
「我才沒有!阿妙不是死了嗎!」按計劃死了,跟阿榮事先想的一樣。那個可恨的妹妹。
「阿妙死了,但傷心的不僅僅是林藏。你也很傷心吧?難道不是嗎阿榮小姐?雖然不是你親自下的手,但實際上要了妹妹性命的人正是你。你不正是因為無法面對這一點而離開了大坂嗎?」是不是?
阿榮依言,往下方的荒野走去。腳下打了個滑。燈籠搖晃著,不知照上了什麼濕乎乎的東西。「腳下路滑,還請您多加小心。」同一個聲音又說道。
這我們當然知道。老人打斷她的話。「老朽雖也叫林藏,但您要找的林藏另有其人。這一點老朽比誰都清楚。您看我都老成這副模樣了,也不認識您妹妹,跟這辰造也沒有任何瓜葛。您妹妹打算嫁的那個林藏已經死了。」眼前的另一個林藏說道。
「什麼東西?」她試圖閃開。
「辦不成的事情也要設法辦成。我們就是干這個的。」老人開口道。
「死九-九-藏-書……死人的火?」
「哼。都過去十六年了,你還是對阿妙念念不忘。」可恨!可恨可恨!「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林藏,十六年前,將你的計劃泄露給辰造的……是我。你通過阿妙接近辰造,試圖揭穿他背地裡醜惡嘴臉的事——我都從阿妙那裡聽說了。阿妙她真是傻,竟然大言不慚地說,不能容忍辰造作惡。明明我們就是靠辰造施捨的錢活下來的,明明我們就是靠著辰造在背地裡的援助才勉強過上了安穩日子,她那算什麼口氣!這世上不是光靠說點漂亮話就能活下去。吃飯要錢,穿衣也要錢。弱者為了生存下去,就要拋棄一切。光靠仁義道德過不上好日子,所以……」
在幾根火把的照耀下,自稱林藏的老人、名為玉泉坊的大個子和尚、祈禱師柳次和裝著辰造屍首的棺材一一顯現,另外還有身穿白衣的又市、已死的阿妙和已死的林藏。
「那不就結束了嗎?辰造也已經死了。」
「他不見了……是什麼時候的事?」
昏暗,四周只有黑暗。一切是那麼朦朧。夜空中有幾顆星星在閃爍,不知為何看不見月亮,或許是被移動的雨雲遮住了吧。沒有雲的夜空很純凈,但星星釋放的光芒很微弱,無法照亮大地,所以才黑暗。在如此濃厚的黑暗中還能閃爍光亮的,也只有狐火了。
「都說了沒事。別在這丟人了!」阿榮將彌太推出去后直接關上了門,再次將門栓架上。「不管是誰,不管有什麼事,都不準上我這裏來。這可是野干阿榮的命令!」阿榮在門后怒喝了一聲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在背後。轉身。所以在背後。她將燈籠湊上前去。死人的火讓原本能看見的東西都變得看不見了。
是虛張聲勢,還是根本就在說謊?
這不是沒客人來嗎?阿榮惡狠狠地說道。「反正也沒什麼生意。現在叔公又不在,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事做。這種地方開門還是關門有什麼關係?一旦有叔公是生是死的消息,立刻來向我報告。趕緊去呀。」阿榮說著,遞過去一條毛巾。
林藏……是個老人,是一個滿臉皺紋的小個子老頭。不是那個林藏。那麼,這就是百介口中的林藏吧。
「那種東西誰會信?」
死了就是輸了。我可不想輸,我已經不能回頭了。阿榮使出渾身力氣,將棺材推翻。辰造的屍體只滾了一半出來,貼在荒涼的地面上。燈籠落到了一旁,燃燒起來。「看啊!我殺了辰造!這是我們的叔公,是恩人,但是他殺了你,是他下的手。再怎麼樣,他也是,你阿妙的仇人啊,所以我把他殺了。再沒什麼好害怕的,我讓他們把他殺了。我以後……」
一定是一場夢,是錯覺,一定是。阿榮踏在濕漉漉的雜草上,又朝棺材里望了一眼。辰造死了。「難道不是夢么?」不,這是夢。阿妙十六年前就死了。如果這不是夢,為什麼就沒能說出一句對不起呢?其實……
起初她打算吃點什麼,可總也提不起食慾。不知是因為太過漫不經心,還是太過冷靜,她自己也不明白。夜晚在緩緩流逝,阿榮只是安靜地消磨著時間,等待著約定時刻到來。
如果是這樣……阿榮將信紙揉成一團,隨後點上了燈,順便將信也點燃。信紙迅速地燃燒著,那火焰的顏色變得如狐火一般,一眨眼的工夫就全燒完了,只剩下落在地面上的一點灰,簡直如夢一般。
「幹什麼?耍人也要有個限度啊。你就那麼沒用嗎?都已經看到屍體了你還怕么?還是說,你在懷疑我?」
「沒事。就這麼點小事,你看看你那狼狽的樣子。真丟人。看你們一個個像模像樣的,難不成都是蠢貨嗎?總之,在弄清楚叔公的安危之前,誰也不準靠近這裏。你也不用來了。告訴他們,我這裏暫時關門。」
了不起。就連阿榮也沒預料到,他們竟能如此輕易地將那辰造解決掉。她原以為至少會引起一定程度的爭鬥,又或者是需要花上一定的時間,要不然就是再次失敗。
「那怎麼可能?他身邊不是成天都圍著一大群人嗎?」
「此乃死人所燃燒的無念之火。」
「是啊。我喜歡林藏,真的好喜歡。」
「我知道大姐心裏肯定不相信。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呢。可就在剛才,大鳥大哥跑到我家,整張臉都白了,說當家的不見了,還問我知不知道,問他今天有沒有到木津禰這裏來。」
「要真是那樣,大姐你現在可是關鍵,要是連你也……」
飄浮在黑暗中的火焰,緩緩地跳動著,化開來,展現出從未有過的妖艷和美麗。白煙裊裊地飄起,扭曲著、旋轉著、舞動著消失了。阿榮狠狠地踏著殘存的灰燼,似乎要將它們全踩進地里。隨後她去裡屋換了身衣服。
「大姐,你究竟做了什麼事?他如此信任你,甚至專門為你留下了書信,我不相信。你只是個賣雜貨的,只是個倔強的小姑娘。辰造是惡人。同樣是他兄弟的孫女阿妙,不就像螻蟻一般被他殺了嗎?」
「失算的不是林藏,而是你。」
「你、你……大鳥……」
「我……」
「這,這是騙局吧?你一定還活著,啊?林藏……」
究竟在哪裡?根本看不見。剛才扔掉的燈籠早已熄滅。
「是啊。」
「我喜歡她,願意為她去死。所以,所以才像現在這樣迷失了方向。」
叮——三鈷鈴的響聲傳來。
「承擔什麼?」
閑寂野的正中央只剩下棺材和阿榮。只有插在棺材上的燈籠里的蠟燭還在噼里啪啦地燃燒。抬起頭,天上的星星在閃爍。那玩意無法照亮任何東西。
所以……「阿妙說她要自己去。她說辰造疑心太重,絕不是那麼好騙。可是,她是辰造的親人,至少他不會完全不相信自己……read.99csw.com我錯了。本該有其他的辦法。接受了她的提議是我不好。我一直這樣認為。算了,事情已然如此。不管我如何選擇,面對的都將是一座危險的獨木橋。我本不該將阿妙捲入那件事情。可是沒想到,真沒想到,面對血脈相連的阿妙,辰造竟然真能毫不猶豫地砍下去。」
「我無法容忍。我願意相信林藏。對於叔公竟然做著殺人越貨的買賣,我無論如何無法原諒。雖然姐姐你說,我們是他用那種錢養大的,是那種錢讓我們得以過上生活,但正因為這樣,我才更不甘。一想到是靠一條條人命換來的髒錢才讓我們吃上飯活了下來,我簡直無地自容。」
「所以你就告密了嗎?」另一個方向又有聲音傳來,阿榮轉身。「所以你就把我出賣給辰造了嗎?姐姐。」
「所以才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好像是今天下午。彌太回答。
「殺人是沒有價格的。我們只按工作量收費。而且您當初要求的並不止這一件事吧?」
她將燈籠湊了上去。小個子是個老人。
「不信?」柳次哧哧地笑了,「每個人一開始都那麼說。」
才不是狐狸呢。抓他的是我。「慌有什麼用。我叔公你還不知道么?搞不好正躲在哪個溫柔鄉里,跟女人廝混開心呢。你這樣大晚上弄一身泥根本屁用也不管。」
伴隨著雨滴聲與河水聲,阿榮反覆思索。自己會上當嗎?會為了騙人而反被騙嗎?不管對方是誰,也別想騙我。再怎麼瘦弱,再怎麼萎靡,我也是野干阿榮。如果又市說的都是真的,野干是連熊和狼都敢撲上去啃食的猙獰野獸。
「當然更重要了。這還用說嗎?阿妙,你啊,就是個累贅。辰造才是搖錢樹。這根本是不需要衡量的事。你知道我為了把你拉扯大,受了多少苦嗎?你又知道,叔公對我們的幫助有多大嗎?」
「是嗎?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嗎?」林藏問。
還早嗎?沒有人影。還是,沒有看見?阿榮高高地舉起燈籠,轉了一個大圈。
「當、當然了!當然要砍了!因為我提前跟他通風報信了!對於做著人命買賣的叔公來說,試圖挖開他秘密的人,哪怕是親人也必須要殺,就算是親兄弟也會毫不留情。那不才是江湖中人該做的嗎?」
「是呀。在六道輪迴的路上,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好。一直迷路到現在呢。」
「還沒結束?」
阿榮從懷裡掏出書信,又看了一遍。由於太黑,信上的字已經看不清。所託之事皆已辦妥,信上就是那樣寫的。就算現在看不見,但這句話就寫在那裡。既然他說都辦妥了,那就是辦妥了吧。那麼,他們也找到了林藏。那也就是說林藏還活著。就算這幾年以大坂為中心發生的那些怪事背後的是另一個林藏,自己認識的林藏應該正生活在其他某個地方吧。
對方一句話都沒說,自己也就沒有必要回應。阿榮同樣無言地將東西接過來,隨即關上門,插上門栓。
阿榮提著燈籠,繞過山丘來到了閑寂野。
「只要你能辦到,你就試試看。」阿榮說。
「你說得輕巧。就算我想阻止你,阻止得了嗎?你不是已經被林藏迷得神魂顛倒了嗎?又怎麼會回頭?比起千辛萬苦把你帶大的親姐姐來,你還是選擇了林藏,不是嗎?」
「我一直以為那是我自己的錯,阿榮姐。阿妙的死,還有她死後的迷途,我一直以為都怪我自己。當初,我確實打算設計對付辰造。那是因為有人來求我們,說辰造是個為錢殺人的惡徒,絕不能輕易放過。」
「啊?」他是什麼意思。
棺材里裝的正是放龜辰造,應該說是放龜辰造的屍體。只見他的脖子已被折斷,扭曲的臉正朝著一個怪異的方向。氣息全無。並不是裝死,也不是假的。這是如假包換的辰造的屍體,是被殘忍殺掉的放龜辰造的屍體。
「是求一文字屋吧?」
「對。」還有一個要求。那就是……
「就算你是大哥的親人,弄成這樣我們可不能饒了你啊。」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去告密呢,姐姐?叔公比我更重要嗎?」
「御行奉為——」
「喂,阿榮,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老朽是一文字屋的手下,人稱賬屋的林藏。」
「大姐一個人……真沒事?」
叔公已經死了。
「我……」
「不像話呀。親生妹妹竟是情敵。你最初的打算,就是借他人之手殺掉礙事的妹妹吧?」
我們將他殺了。老頭子道。「按照您的意願殺掉了,如何?阿榮小姐,您的願望實現了。如您所願,放龜辰造被殺掉了。您看清楚。這就是那可憎的辰造,殺害您妹妹的辰造。他已經死了。唉,如果這還不能讓您解氣,要怎麼樣都可以。是罵是打還是碎屍萬段,都請自便,只要您覺得解氣就可以。反正他已經不會還手,什麼也做不了了。他已經死了。」
「哦。我是還活著。可是……你……」
這裡是一片漆黑的海洋。燈籠的亮光比星光更無力。那亮光明明就在手邊,卻讓人恐懼而無法放心。夜晚是那麼巨大,不可以被它吞掉。怎麼可以讓夜晚這種東西吞掉呢?阿榮心底的黑暗要深沉得多。自己又怎麼會輸呢?雨後的大地喝飽了水,變得無比柔軟。蓋在地面上的死草吸了水,彷彿重獲了生機。
落款是在「一」字的外面畫了一個圈。
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阿榮猛地轉了個身。不知不覺間,老人、大個子和那詭異的祈禱師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見。四周被怪異的火焰和不祥的黑暗所籠罩。
「誰?是誰?」
「大姐,這是怎麼回事?」
跳海了?總比上弔好。至少死後的樣子好看,至少什麼都不會留下。這樣比較適合那個男人。「我明白。我聽到一些關於你的傳聞,就誤九九藏書以為那已經死了的林藏還活著。如今我原本誤會了的你又親口告訴我他死了,這就夠了。」這樣就夠了。只要辰造死了……「我需要付多少錢呢?我知道一定不便宜。既然你們都幫我做到了,多少錢我都願意付。就算價格高得付不起,我也不會還價。」
「他已為我寫好了託付後事的書信。林藏,跟放龜辰造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只有我一個了。只有他兄弟的孫女,我,才是死在那裡的那傢伙的親人。他從不信任任何一個手下,就連親人都不相信。可是,我不一樣。」
火焰或者光亮,不是靠人力就能做得出來的,是吧?阿榮眼瞧著火焰不斷增多,閑寂野一下子就充滿了死人的火焰,簡直如同白晝一般明亮。要說暗,周圍其實還很暗,黑暗並沒有被驅走。正相反,它變得更加深沉而濃厚了。
「又、又市!」
「贏了。」阿榮笑了,「我……贏了。」微弱的竊笑漸漸變成了開懷大笑,阿榮的笑聲越來越大。自己的聲音讓她更加興奮,阿榮笑得更響亮了。她笑著,捶著地板。自從阿妙死了之後,自己就再沒這樣笑過。如此算來,這可是十六年沒有過的大笑了。
不知道。阿榮搖了搖頭。
他總不可能跟辰造聯手吧?若是一文字狸跟放龜在背地裡結為一夥——又市曾經這樣懷疑過。如果真是這樣,如果阿榮找人暗殺的消息傳到了辰造的耳朵里,阿榮的處境就十分危險了,多半會被殺掉。但那是不可能的,她想。
阿榮踩著潮濕的枯草,走近那口棺材,舉起燈籠,探頭去看。
所以阿榮能掌握一文字屋背後的秘密也是理所當然。現在想來,辰造恐怕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仁藏的真面目。只有這一個可能。至少阿榮什麼都沒聽說過,而且也沒有理由向她隱瞞。
「怎、怎麼會不該殺呢。我……我高興著呢。」阿榮道。
來人戴著遮住了雙眼的斗笠,裹著蓑衣站在門口。沾在身上的水滴閃閃發光。他無言地遞過一封牛皮紙包著的書信。
這聲音她早已熟悉,所以明白。雨停了。
我,可是野干阿榮。
「傷心?」
「那你說要怎麼辦?人都已經死了。再怎麼樣你們也辦不到吧?這事辦不成了。」
「是。辰造答應過我,一旦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所有身家將全部由我來繼承,他還把這些寫下來交給了我。你看,他現在死了。這樣一來,他的財產、房屋,還有放龜一派所有的地盤,一切都是我的了。他的手下也不敢反抗。從今往後,我野干阿榮就是當家了。怎麼樣?跟我……跟我一起……一起掌管這個大家族吧。啊?林藏!」我一直,一直對你……為了你,為你!我想要你。
聲音從閑寂野的邊緣傳來,還有沙沙的腳步聲。背後似乎有人的動靜,似乎來了很多人。
「阿、阿妙……不,這不可能!你已經死了。十六年前就已經死了!」
「別鬧了。你還在害怕十六年前那件事嗎?你看,不用再擔心了。辰造已經死了。來來,你看看那邊的棺材。那麼厲害的辰造,竟然就像小雞一樣被擰斷了脖子。已經沒人再追殺你了,你可以放心了。」
「約定好的東西?」
「我是提了。可是來的不是你嗎?而我原本打算讓你們帶來的林藏,不是已經死了嗎?」
影子有三個。憑感覺完全無法判斷遠近,而且由於黑暗也完全看不見地面,影子看上去就像飄在空中一樣。一個影子非常大,一個影子適中,另一個很小。
到處都是藍色。這不是現實。
「你們……要讓我看什麼?」
「那、那是因為在這種地方,眼前忽然出現一具屍體,任誰也……」
「殺人的是一文字屋,不是我也不是你。你可以放心了。」
「我沒活著。」
一陣風吹過。三個影子站立的地方究竟位於荒野的什麼位置,阿榮完全無法判斷。她開始認識到,這片荒野終究還是沒有邊際。沒有邊際,自然沒有中心和四周。那麼不管在什麼位置也都是一回事。影子終於變成了人。
「大白天?那怎麼拖到現在才發現?中間發生什麼事了嗎?」
「你說什麼?」
今夜子時閑寂野恭候鑒證。
嘭。嘭。嘭。先是一道火光,隨即接二連三的火光閃起。火燒了起來。是狐火。跟那天夜裡一樣,是無數的狐火。這……
「還沒結束呢,阿榮小姐。」
雨勢弱了下去,只剩下河水還在嘩嘩地流淌。
噗的一聲,黑暗中再次閃出林藏的身影。「到底是不是呢?阿榮姐。你要好好地想一想。殺了自己的妹妹,你就沒有後悔過嗎?還是說你連心都已經變成了野干?到底是怎樣呢,阿榮姐?」
「死人我全都送走了。阿榮小姐。」
小個子老人將火把照向另一個人。那是個青筋畢露、面色難看的男人。長長的佛珠繞成兩圈套在脖子上,往下墜著。「這是六道屋柳次。不知您可曾聽說過?」
「阿榮姐,是我呀。靄船,削掛的林藏呀。」
「這——是一件。」老頭說,「您的不可能辦到的事情已經辦成了一件。」
這我可不能當作耳邊風啊,大姐。阿榮聽到了說話聲。
「不是還有大鳥寅和櫓伍兵衛嗎?而且……」
殺人反而更簡單——仁藏這樣講過。不管那一文字屋究竟是怎樣的角色,至少在大坂,要取放龜辰造的性命絕非易事。並不是說取不了,方法還是有很多的。所以才去找了他們。可是,再怎麼樣這也不是區區四五天就能辦成的事。
「明白了。那麼就開始吧。」柳次說著,將從脖子上垂下來的數珠拿到手上,一個一個地數了起來。與此同時,自稱賬屋林藏的老人和玉泉坊都彎下了腰。阿榮眉頭緊縮,往後退了退。霎時間,嘭的一聲,阿榮背後噴起了藍白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