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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死亡的示範

第一卷 死亡的示範

「你能否照看一下學生們?隔壁有一間空房,把她們都集中到那裡去。」
「當然啦!有牛奶。」

「現在讓我們來作自我介紹吧,」她用鼓勵的語氣說道:「我是穆麗爾·比勒女士。不用說你們也會知道我是綜合護士協會的一個視察員。我知道你們一些人的名字,可是我還不能完全搞清楚誰是誰。」
「她說的沒錯,我們是嚴格按照排班表上輪流來扮演病人的,今天上午確實不該輪到佩爾斯。但是約瑟芬·法倫(Josephine Fallon)昨天晚上送到病房去了,你也大概聽說了我們這裏流感傳得很厲害。排班表上下一個名字就是佩爾斯。佩爾斯於是頂替了法倫。」
她看見課堂上正準備進行給一個病人插入胃導管的練習。扮演病人的學生已經在一張示範床上躺下,她穿的檢查服上面圍上了一件圍涎,她的頭擱在一堆枕頭上,頭的兩邊都各有撐架支承著。她是一個長相平常的女孩,有著一張健壯,固執和奇特的成熟的臉,毫無光澤的頭髮從一個高高的額頭難看地向後梳著。她躺在刺目的長條狀燈下一動也不動,臉上看起來有點滑稽可笑,又奇怪地顯得有些誇張,彷彿正全神貫注于某個秘密的世界,用她的意志力努力地將自己與整個插管過程分離開來。突然比勒小姐感到這女孩也許是害怕,這個想法真可笑,可一直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她突然發現自己極不願意去看那張有決斷的臉。她對自己這種毫沒來由的敏感十分生氣,便將注意力轉向護士導師。
對於其它的學生她很快地掃了一眼,只見一個安靜的,戴著眼鏡的女孩,她有一張長相平凡但聰明的臉。比勒小姐對她的直接反映是她會很高興讓這樣一個女孩在任何病房裡工作。在她旁邊的是一個深色皮膚,緊繃著臉的女孩,臉上化妝過濃,並明顯擺出一副對示範教學不感興趣的神氣。相當一般,比勒小姐想。比勒小姐喜歡使用這類不太時尚的形容詞並且準確地知道她使用這些形容詞的意思,用起來泰然自若,這一點也曾經令她的上級尷尬過。她常說的一句話「女總監收到一個模範的女孩」意思就是她出身於受人尊敬的中產階級家庭,受過良好的中等學校教育,她穿的短裙起碼要長過膝蓋,對於當實習護士的榮耀和責任有清醒的認識。班上最後一位學生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孩,她那頭亞麻色的頭髮戴在帽子里,帽沿低低地壓在她的眼眉上,這是一張生氣勃勃具有時代感的臉。比勒小姐想她太漂亮了,足可以上一幅徵兵招貼畫,但不知怎麼地,這卻是她最不會挑上的一張臉,正當她在思考這其中的理由時達克爾斯小姐的陳述已經講完了。
比勒小姐不去問為什麼她知道路上的車會多起來,因為這屬於巴勒歐斯小姐永遠準確地知道的事情。那關切的聲音又繼續說道:「這星期我在威斯敏斯特圖書館見到了她們的首席導師希爾達·羅爾芙(Hilda Rolfe)。真是一位不同尋常的女人!不用說人很聰明,是有名的一流教師,可以看得出來是一位叫學生畏懼的老師」。
帕多護士蓄意地說:「很好玩,對吧?」沒有人回答她,的確有趣,比勒小姐想。她回想起她從醫院開車到護士培訓學校的過程,一路上濕淋淋的,那條路又曲曲彎彎,很顯然從樹林里應該有條近路可以插過去。但是一個生病的女孩在一月的清晨走這樣一段路的確令人奇怪。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使她回到南丁格爾大樓。畢竟,如果她真的需要從她的房間里取什麼東西的話,是沒有什麼理由阻止她要求別人去替她取的。任何一個學生都會很高興穿過這一段路去替她拿到病房來。就是這個女孩今天上午本應扮演病人,從邏輯上推導,她本應在隔壁的房間,躺在那一堆管子和亞麻布中間。
「碰巧唄,或許只是開個玩笑,又或許是有意乾的。」
比勒小姐不想再回到高街那一片交通混亂之中去,也不想沿著醫院的院牆去尋找一張不太確定的後門。
他粗魯地轉過身來,向窗戶走去,吉爾榮護士長動了一下好像是要跟他過去,卻在最靠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後便開始像一頭抽著鼻子的動物那樣微微地哭了起來。沒有人去注意她。羅爾芙護士長站直了身子,雙手舉在胸前,這就像在手術室中一個護士做的規範動作一樣,她走到屋角的一個洗手池那裡,用手肘輕輕推開了水龍頭,開始洗起手來。在一架壁掛式電話機前女總監正在撥一個五位數的電話號碼。他們都聽到了她平靜的說話聲。
「稍微提了一些。她只是匆匆忙忙來還書的,我們也就沒有多談。看來她們學校流感傳得很厲害,她的一半同事都因病請假了。」
自從二十五年前比勒小姐和她的朋友都從同一所護士學校畢業后她們就一直共同住在一套公寓內。安吉拉·巴勒歐斯是倫敦一家教學醫院的首要導師。比勒小姐經過自己多方審視觀察,私下裡以為安吉拉·巴勒歐斯是所有護士導師的典範,便不由得將她朋友經常掛在嘴邊的培養完美護士的原則立為自己的準則。而巴勒歐斯小姐則思量著比勒小姐就要到退休的年齡了,那時綜合護士協會又該如何運作下去。
「我親愛的夫人,這姑娘死了!她死了!屍體擺在哪兒要什麼緊?反正她沒有了感覺,她一點也不知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別跟我來這一套關於死亡的多愁善感的話罷。有傷尊嚴的是我們都得死。而不是我們的屍體會怎麼樣。」
操作餵食工作的雙胞胎之一顯然對於胃管的起始端能安全地到達胃中表示滿意,她將漏斗高高地舉在佩爾斯護士的頭上開始慢慢地向它倒上牛奶混合液讓其流入管中。全班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此時事情發生了。隨著一聲非人類發出的令人恐怖的尖叫,只見佩爾斯護士像是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給猛地從床上拋起,一秒鐘后她又落下,頭還枕在那一堆枕頭上,一動不動;接著她跳下床,踉踉蹌蹌地弓身向前走就像一個拙劣的芭蕾舞演員在舞蹈,手在空中徒勞地亂抓,似乎瘋狂地想要去抓那根管子。這期間她一直在不斷地尖叫,那叫聲就像是號召人們去*的汽笛聲。比勒小姐驚呆了,幾乎都沒來得及記住那張因痛苦而扭歪了的臉及那雙冒著白沫的嘴唇,只看見那女孩砰地一聲倒在了地上,在那裡痛苦地翻滾,身體扭成一個圈,前額觸地,整個身子因痛苦而抽搐。
帕多護士說:「有一個人知道法倫今天上午不會扮演病人,那就是法倫自己。」
泰勒小姐又轉向比勒小姐。
她綻開笑容說道:「來吧,讓我們把護士長的辦公桌推到牆跟前,你們有四個人可以坐在那上面。我就坐辦公椅,你們兩個可以坐安樂椅。」
科特里—布里格斯說道:「這次流感的傳播徹底算得上是一場災難。我們不得不推遲將第二批人員從病房抽回,同時我們認為第一批人員還要再回去,這是一件很急切的事情。」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尖銳刺耳地說道:「我可不想搬動屍體。」
「通過插胃管或是從直腸餵食,護士長。」
她扶著那女孩走出房間,令比勒小姐吃驚的是,帕多護士也跟她一起去了,當她們一邊一個扶著達克爾斯護士時,剛才她們之間產生的敵對情緒很顯然已經給忘記了。房間里只剩下了比勒小姐和伯特雙胞胎及哈潑護士,大家又一次沉默無語。比勒小姐已經吸取了她的教訓,她剛才已經不可原諒地失職了。再不要談論什麼死啊,謀殺之類的話題了。既然她們在這裏由她負責,她們也可以干點什麼。她板起面孔看著哈潑護士,邀請她描述一下肺萎陷的徵候,癥狀和處理方法。
「當然,總監,我十分明白。」
醫院一直在繁榮發展。本地公眾大多為中產階級,都有一股子慈悲為懷的健全的心性,家道殷實且當時也沒有什麼項目可以讓他們縱情地去展示一下這種慈悲。恰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醫院在側冀增建了一溜裝備較好的單人病房。在國家衛生部建立前後,它從倫敦和其它更遠的地方吸引了一些闊綽的病人來就醫,自然也招來了傑出的醫生。比勒小姐想起安吉拉曾談到一家倫敦的教學醫院如何有名氣,雖然說倒也如此,但是約翰·卡朋達醫院的名聲也不錯。一個女人滿可以認為當一家正在發展的地區綜合醫院的女總監也並不是太糟的工作。她會被她所服務的公眾一致看重,會在當地的傳統看法中建立起一定的地位。
他總是有熟人,女總監心想。她感覺有必要來反對他,震驚之餘未免有點生氣,這個生氣便毫沒來由地對著他來了。她平靜地說:
「如果這真是一樁有嫌疑的謀殺案,我們要不要把屍體搬開?」
「對的,那是一瓶新鮮牛奶,我們是在大約十點鐘拿的。」

她向學生們和教師們微微一笑,以此來給她們鼓勵和打氣。房間的一邊早已擺好了四張椅子,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下。眼見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正要手忙腳亂地大獻殷勤為女士們拉開坐椅,泰勒女總監和羅爾芙小姐連忙不動聲色地在比勒小姐身旁安靜地坐下,一邊一個。這一行人的到來雖然是事先已安排好了的,看來還是引起了護士導師一陣困窘不安。課堂上有人視察時很難營造自然的教學氣氛,但是看著一個導師費了好長時間才將班上的秩序建立起來這總是一件有趣的事。比勒小姐從個人的經驗知道,一個一流的教師哪怕是在炸彈襲擊時也能抓住全班學生的注意力,哪裡九-九-藏-書會在乎一個綜合護士協會的視察員的視察呢?但是她感覺到梅維斯·吉爾榮小姐看來不會是這類傑出而勇於獻身的人。這個姑娘,毋寧說是一個婦人,缺乏某種威信。她臉上有一股討好的神氣,似乎隨時都會露出一種傻笑來。對於一個應將心思放在不那麼短暫的技藝上的女人來說,她的化妝似乎過於濃了一點。但畢竟她只是一個臨床指導員,並不是一個合格的護士導師。她正處於困境中,全教室的人都在近距離地望著她,比勒小姐決心不要過於苛刻地對她下判語。
「那你不會錯把什麼東西加進去了嗎?」
寬闊的鑲木地板的走廊只容得下三個人並排行走,比勒小姐夾在女總監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這兩位高個子中間,感覺自己好像是被兩位大人護送的少年管教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走在她左邊,他身穿會診醫生的條紋工作褲,令人印象深刻。他身上發出一股剃鬚藥液的氣味,比勒小姐甚至從瀰漫在空氣中的消毒液氣味,咖啡味和地板蠟氣味中也能將其分辨出來,她覺得這種氣味有點奇怪,但也並不令人討厭。三人中個子最高的是女總監,她的步伐走得安祥而寧靜。她那灰色的制服套裙,鈕扣一直扣到頸部,在頸部和袖口處各有一根細細的白亞麻布帶子系住,谷黃色的頭髮,顏色幾乎和她的皮膚一樣,很難區分開來。頭髮從她的高高的額頭一直往後梳,用一大塊三角形的平紋細布緊緊束住。頭巾的頂端幾乎長及她的腰背部。這方頭巾叫比勒小姐想起上次戰爭中軍隊護理部的護士長們戴過的帽子,從那時以來她很少再看見過這種帽子了。但是這種頭巾的簡潔很適合泰勒小姐。她的那張臉,配上高高的顴骨,大而往外突出的眼睛,它們叫比勒小姐甚為不恭地想起了灰白色帶紋理的醋栗,如果配上更為保守的便宜頭巾的話,就會有點不倫不類。在他們三人身後比勒小姐能夠感覺到羅爾芙護士長緊緊踩著他們的腳步走著,因而有一種令人不舒服的騷擾感。
五雙吃驚的眼睛齊刷刷地望著她,一時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那個最為比勒小姐看好的學生,她仍然這樣認為,很平靜地將她們一一作了介紹:

吉爾榮護士長正力圖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用手帕大聲地擤著鼻涕,之後將手帕擱進她制服的衣袋中,抬起一張弄髒了的臉來。
「那也有很久了,有人今天早上去過那間盥洗室嗎?」
房門是開著的,從過道里溢進來一束燈光。安吉拉·巴勒歐斯(Angela Burnows)小姐猛地拉開了窗帘,察看了一下元月份那黑沉沉的天以及被雨水拍打著的窗玻璃,之後又將窗帘猛地拉上了。「在下雨呢」。她說,聲音裡帶著一種鬱悶的意味,似乎在表明她對下雨的預言的應驗,誰要是不理會她的警告,那可不關她的事,比勒小姐將上身靠在一隻手肘上,另一隻手扭開了床頭燈,便不動了。幾秒鐘后她的朋友轉身回來,放下一隻早餐盤。盤子下鋪墊了一塊綉滿了花的亞麻布,繪花杯子的把手一順兒排著,一隻配套的碟子里精心擺放著四片餅乾,每種兩片,茶壺發出一種香味,那是剛沏好的印度茶。這兩個女人都對舒適,清潔和整齊有一種強烈的嗜好,簡直成癮。她們把在她們教學的醫院里的單人病房中強行建立的標準搬到自己舒適的家中,因此她們公寓中的生活不無昂貴而適意的小型療養所的味道。
「太可以了,小姐。」從守門人說話的語氣可以聽出來,他認為只有頑固不化的人才會去這樣做。他俯身在車門上似乎表明他的指示是何等地機密和複雜然而結果證明這些指示卻是出奇地簡單,南丁格爾大樓就在醫院院子里新建的門診部後面。
「這必定是有史以來最短暫的視察了。我到底該拿什麼話去對綜合護士協會說呢?」
哈潑打斷了她那令人心煩的話,雖說她的陳述令人奇怪地一點也沒錯,她說:
戈爾達護士尖銳地問:「她穿了什麼衣服?」莫琳對於這個明顯不相干的提問一點也不感到吃驚。
「所以說如果這場陰謀的目的的確是針對法倫來的,那麼發動這場陰謀的人便不可能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不是嗎?我們所有的人都知道法倫今天上午不會來扮演病人。」
「盥洗室里的那瓶消毒劑不見了。你們知道我是指的哪一瓶。它一向是擱在那小架子上的。我和帕多都找不到它。」
她盡量想保持平靜,但是這個危急情況使得她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了:「請快一點兒。」
她此刻來到了正門前。左邊是門房的小屋,這真是一間過分華麗的小房間,用精雕細刻的磚砌成。它是這間維多利亞風格醫院的一處遺存。而在右邊,則是醫生們的停車場。已經有三分之一的車位被勞斯萊斯和賓士車給佔了。雨已經停了,雖說已經天亮,卻正是一月份常有的灰濛濛的天。醫院里全都亮著燈。在她看來它就像一艘拋了錨的巨大的輪船躺在她前面,燈火通明,潛藏著巨大的能量和活力。左邊低低地伸展出一溜有玻璃牆的建築物,那是新建的門診部。一股病人的細流正無精打采地向入口處流去。
比勒小姐從來就不善於記住別人的名字,便習慣性地在心裏再默記一遍。伯特雙胞胎長得健康快樂,生氣勃勃,要記住她們的名字很容易,雖然還分不清哪一個是哪一個。朱麗亞·帕多是一個長相漂亮,名字也好聽的女孩,相當有魅力;如果一個人喜歡白膚金髮碧眼的姑娘,那她可算得上這個標準了,具有貓兒一樣的嫵媚。比勒小姐微笑著一直看著那雙眼睛,那雙感受遲鈍的紫羅蘭一樣的眼睛,斷定雖然不是所有的男人,但他們中有些人的確會非常喜歡她。至於瑪德琳·戈達爾,一個好聽的名字,一個明白事理的好姑娘。她想記住戈達爾這個名字應該沒有什麼困難。而克麗斯汀·達克爾斯,麻煩就在她身上。這個女孩在進行簡短的示範表演時臉色就不好,而現在看來是幾近崩潰了。她的皮膚不好,這對一個護士來說是少見的;而現在更是血色全無,這使得嘴唇周圍和額頭上由於腫痛發炎長出的小斑點更是一齊突出來了。她深深陷入安樂椅中,縮成一團,細瘦的雙手交替摩擦著她的圍裙,又一把把它抓住了。達克爾斯護士是這一群人中受影響最大的,這是肯定的。或許她曾經和佩爾斯護士之間有過特別的友誼。比勒小姐出於迷信飛快地在心裏作了一個時態上的修正,或許她就是佩爾斯護士最要好的朋友。要是她們能給這女孩一杯熱茶提提神就好了!
她們二人的目光越過學生們的頭頂在一種迷惘的推測中相遇了,表達的只有無言的同情。
「便褲,她的套色染上衣,她平常戴的那塊紅色頭巾,那又怎樣?」戈達爾護士顯然大吃一驚,但卻極力將這種震驚掩飾住。她說:
伯特雙胞胎同時向她轉過身去。莫琳說:
比勒小姐心想這真是奇怪,既然教師們都病倒了一半,首席導師居然還有時間到倫敦來,只是為了到圖書館還一本書。但心裏的話卻不曾說出來。因為早鈑前比勒小姐要養精蓄銳,精神只用來想問題而不是用來說話,巴勒歐斯小姐繞過床給自己倒了第二杯茶,說道:「既然是這樣的天氣,培訓教師又病了一半,看來你這一天可夠瞧的。」
她的眼睛從壓低了的眼皮底下將她的同學們掃視了一圈,帶著一種挑釁的味道,又覺得有一點好玩。
終於看到了路標。穿過濃蔭夾道的喬治高街便是通向約翰·卡朋達(John Carpendar)醫院的大路。在路的左邊是一道高高的石頭牆,它裏面圈住的便是醫院的庭園了。
瑪德琳·戈達爾說:「我認為人人都知道,無論如何,南丁格爾大樓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今天吃早飯時這件事我們已談得夠多了。」
這次流感看來病倒的人不少。示範室里總共只來了七個女孩。一邊一個站在示範病床邊的兩個女孩給人留下了直接的印象。她們明顯是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身體結實,臉色紅潤,古銅色的頭髮蓬鬆在非同尋常的藍色眼睛上方,厚厚地堆起。她們的帽子,其冠狀部分打了細褶就像起皺的淺碟子一樣,高聳在頭上向前凸出,用白色亞麻布做的兩個巨大的帽翼向後突起。比勒小姐從她的學生時代起便知道如何用兩根有白色針尖的帽針玩出花樣來,這種技巧能將如此一座古怪而不結實的大廈牢牢地固定在蓬鬆而有彈性的頭髮上,她深諳此道。約翰·卡朋達醫院的制服式樣過時,使她覺得很有趣。她所參觀過的幾乎每一家醫院都已經不再使用這種老式的帶帽翼的帽子,而代之以更小一些的美國式的帽子。這種美國式樣的帽子易於佩戴,戴上去更快一些,價格更便宜,易於洗燙。有些醫院甚至發放一種用后就扔的紙帽,這一點令比勒小姐甚感遺憾。但是作為醫院來說對於自己的護士制服總是刻意保護,不願意隨便加以更改的,而約翰·卡朋達醫院顯然是墨守成規的,甚至連它的制服套裙樣式都有點老氣。只見這對雙胞胎把豐|滿而帶斑點的手臂從粉紅色的方格圖案花布的袖子里伸了出來,使比勒小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她們裙子的長度一點也不向如今時髦的式樣和風氣退讓,她們強健的雙腳伸進去的也是一雙低跟黑色帶襻的鞋。
帕多護士聳聳肩,噘起嘴,藏起一個神秘的淺笑。她說:
世上最美滿的婚姻都要靠令人鼓舞的幻覺來維持。比勒小姐的幻覺和巴勒歐斯小姐的幻覺雖則不同,但從其實質上來說都還是很九-九-藏-書單純的。友誼的建立也同樣如此。她們彼此欣賞對方,卻又不說出來,除了這個共同點之外,在其它方面她們其實是大不相同的。巴勒歐斯小姐體格健壯結實,望上去有蠻大的塊頭;表面上似乎感覺遲鈍,見識平常,骨子裡卻極為敏感,易受傷害。而比勒小姐則身材小巧,小鳥依人,說話清晰,行事明確,透著一股子過時的斯文勁兒,這往往叫人覺得她有點可笑。她們甚至在生活習慣上也有不同,粗粗笨笨的巴勒歐斯小姐早上只要聽到第一聲鬧鐘響便醒了過來,立刻精神十足,一直到早餐前都是生龍活虎般的,然而越往下午,她便越來越了無生氣,時刻處於昏昏沉沉的懶散狀態之中。而比勒小姐每日早晨總要好一陣子才能勉強睜開發粘的眼皮,強打精神才能開始早晨的活動。可是過了早晨之後她便越來越有了精神,她們努力去協調這種水火不相容的差異,巴勒歐斯小姐很樂意一大清早起來調製早餐,而比勒小姐則在晚餐后洗碗和準備晚上喝的可可茶。
一行人穿過那間地板鋪砌成圖案的大廳來到大樓正面的一個房間。羅爾芙小姐悄悄走上前去打開門,站在一旁讓其它人進去。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讓比勒小姐走在他前面。她立時有了一種自在感。儘管這個房間有一些異常之處:兩張大窗戶的彩色玻璃上濺上了污點,大理石鋪砌的巨大壁爐有雕像支撐著壁爐架,雕像的衣服皺褶也雕了出來,三根日光燈管使線條裝飾的高高的天花板變得有點俗氣;儘管如此,它還是使她愉快地回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那是一個愜意的,親切的世界。這裡有與她的職業有關的全套器具;一排排玻璃櫥櫃,裏面擺放著閃閃發亮的精密的器械;牆上掛著可怕的血液循環圖和未必確實的消化過程圖;安在牆上的黑板,上面還殘留著上一次講課筆記未曾完全擦去的粉筆灰;示範教學用的手推車,上面放有蓋著亞麻布的盤子;兩張示範床,一張上面有一個真人大小的模特躺在枕頭上;一架必不可少的骷髏懸吊在架上,那是一副衰老的骨架,顯出一派孤獨凄涼的景像。整個房間里瀰漫著一股止血劑和濃烈的消毒水的氣味。比勒小姐像個癮君子般深深地吸了一口這種氣味,不管她後來在這間房子里挑剔出什麼缺點來,這滿滿當當的教學設備,燈光和傢俱,在這股有點震攝人的氣氛中,仍然使她覺得再也找不出什麼比這一切更能使她體會出一種親切感來。
比勒小姐剛才在樹蔭下產生的那一瞬間的驚慌此刻被完全忘卻在她對南丁格爾大樓的驚詫中去了。儘管她對自己的欣賞趣味有著正常的自信,但也並非完全不受古怪風尚的影響,她有點心神不定地猜想若和別人一起,未見得能完全領略到大樓的美。每逢她看到一棟建築物,總是看它是否適合於安頓一所護士培訓學校,這已經形成了她的一習慣。曾經有一次在巴黎度假時,她發現自己竟然認為愛麗舍宮不值一顧,這未免叫她大吃一驚。作為一所護士培訓學校,南丁格爾大樓很顯然是完全不合格的。她僅僅只瞧上一眼,心中便頓然生出反對的意見。它大多數的房間太大,比如說,哪裡找得出溫暖舒適的房間來作首席導師、臨床教員和學校秘書的辦公室呢?而且要給大樓供暖到合適的溫度只怕會極為困難,再說那些凸肚窗,看上去如圖畫般美麗,會讓喜歡這類東西的人欣喜若狂。但它們會把過多的光線擋在外面。更糟的是,這幢房子有些令人害怕,甚至是令人恐懼的東西。當專業人員,比勒小姐不管這種強調是不是合適,她總是要在「專業」二字下打上重點符號,踢開陳腐的看法和過時的方式的絆腳石,——人家常常請比勒小姐舉行講座,因此一些最令她得意的句子便牢牢地記在了心裏——使其地位在二十世紀艱難地得以提升時,把年青學生們安頓在這樣一堆維多利亞式的建築中的確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因此她在她的報告中把關於必需建立一所新學校的建議寫進了言辭激烈的評論是沒有什麼損害的。南丁格爾大樓甚至在她一腳踏進去之前便糟到了否決。
吉爾榮護士長用眼光向女總監表示了她的擔心和疑問,從她那裡得到一個肯定的點頭,便開始了她的講課。

「這對雙胞胎是莫琳·伯特(Maureen Burt)和雪莉·伯特(Shirley Burt)。莫琳早出世兩分鐘,身上的雀斑多一些。除此之外我們也沒有發現其它的特徵可以更加容易地區分她們倆。挨著莫琳的是朱麗亞·帕多(Julia Pardoe)。克麗斯汀·達克爾斯(Christine Dakers)坐在這張安樂椅中,而黛安娜·哈潑(Diane Harper)則坐在另一張上。我叫瑪德琳·戈達爾(Madeleine Goodale)。」
「接近人的體溫,38℃,護士長。」
她將汽車換了檔,小心翼翼地打著方向盤。新修的路彎彎曲曲十分狹窄,路兩邊蓋滿了濕淋淋的樹葉,樹葉堆得很高,因此幾乎沒有地方可以停得下哪怕是一輛汽車。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顯得十分荒蕪。路兩旁的樹緊靠道路生長,它們在道路上空糾結了起來,強健的黑樹枝構成一道道筋肋,將路遮敝成了一條黑洞洞的通道。時不時地吹來一陣風,將雨水濺落在車頂上,或是將一片樹葉平貼在擋風玻璃上。草地邊緣挖出了一些花床,呈規規整整的長方形,就像一座座墳墓,邊上還釘上了矮小的刺叢。樹底下光線很暗,比勒小姐不得不打開了汽車邊燈,車前方的路給照亮得像一條油光的緞帶。她將車窗放下,聞見了一股菌類植物發出的甜香的腐臭味,哪怕是濃烈的汽油味和溫暖的乙烯味也不能將其掩蓋。她覺得彷彿被一團朦朧的靜寂給怪異地隔離了開來。突然她被一種不可理喻的不安所觸動,一種異乎尋常的時空遊離感似乎將她帶到了某種陌生的境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可逃脫的恐懼感油然而生。這僅僅只是一剎那間的傻念頭,她迅即將它從頭腦中清除出去,讓自己去回想不到一英里路外高街那令人愉悅的喧鬧聲,相信生命與活力近在咫尺。可是剛才那一番體驗真是莫名其妙,叫人掃興。對於自己方才病態般愚蠢的想頭她十分氣恨,便將車窗升起,踩下油門,小汽車又躍步向前。
她小心地繞過蜷伏在地上的羅爾芙小姐,朝牆上掛的電話走去。首席導師仍然屈膝跪在地上。女總監心想她看起來倒像個維多利亞式情節劇中的人物。只見她雙眼鬱積著怒火,一張臉死白死白的,她那戴在一頂有皺邊的帽子下的黑頭髮有一點兒蓬亂,雙手發出一種氣味。她將雙手慢慢地翻轉過來,用一種超然的,探究的興趣察看著手上的血跡,似乎她也覺得很難相信這血是真實存在的。她說:
「可這是蓄意謀殺!」說這話的是朱麗亞·帕多,她的話里表示了一種懷疑。莫琳·伯特笑了起來。
「小姐,請走左邊這條路,一直開過太平間,你就會到達住院醫生宿舍。然後向右轉,在路的分叉處有一塊路標,你一定錯不了。」就這一次這個顯然不吉祥的斷言看來是正確的。這家醫院的場地很大,裏面綠樹成蔭。院子裏面是一個大雜燴,有一個像模像樣的花園,草地以及雜亂叢生的樹林。這讓比勒小姐想起了一家古老的精神病院的庭園。一家綜合醫院能有如此寬闊場地倒是少見的。幾條通路上都清清楚楚地標有路標,只有一條是通向新建的門診部的左邊。太平間倒是很容易便找到了,它是一幢外表醜陋的小房子,被老謀深算地建在小樹林之中,矮矮地趴在那裡。這種有意將其隔離的做法更使它成為了不祥之地。醫務人員的住處是新建的,一眼便能叫人認出來。比勒小姐的思緒一如往常地陷入到對醫院管理委員會的抱怨之中,認為委員會總是將他們的醫生安排得妥妥貼貼,而為護士培訓學校提供的膳宿卻很不像話,她這樣想常常是毫無根據的,正在此時便看到了她要找的路標。一塊白漆的木牌指向右邊,上面寫著:「南丁格爾大樓,護士培訓學校。」
向來如此,比勒小姐想。病房每當出現危機,首當其衝遭受犧牲的便是實習護士。她們的培訓計劃總是被打亂。這是一件叫她痛心的事,只是此刻不是提抗議的時候。她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表示默認。他們走下最後一級樓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他的話:
達克爾斯護士開始盡職盡責地講述起來。她是一個面色蒼白,身材瘦弱的女孩,當她開始說話時,臉便難看地紅了起來。聽她說話比較困難,她知道這一點,便講得十分清楚,十分詳盡。比勒小姐想,真是一個謹慎認真的小東西,或許並不十分聰明,但是很勤奮,為人可靠。只是沒有人去為她臉上的粉刺做點什麼,真是可惜,當達克爾斯護士描述斯托克司太太假想的病史時比勒小姐臉上一直保持著明亮的微笑,顯示出一種職業的興趣,她還乘機近距離地觀察了一下班上其它的學生,習慣性地對她們的特徵和能力一一作出私底下的評價。
十分鐘后,那去的三個人又都回來了。達克爾斯護士仍然面色蒼白,但卻鎮靜下來了。倒是戈達爾護士面有憂色。她似乎按捺不住自己道:
「一場事故嗎?你認為那有腐蝕性的毒藥進入到胃導管里去是一場事故嗎?或者一個有著正常頭腦的女孩會選擇那樣一個特別可怕的方式去自殺嗎?得啦!得啦!護士長,為什麼不也https://read.99csw.com誠實一次呢?我們剛才看到的就是一場謀殺!」
巴勒歐斯小姐自己就常常叫她的學生害怕,更不用說她那些教師同仁了,但是若有人告訴她這一點她一定會大吃一驚的。比勒小姐問道:「她說了一些關於這次視察的事了嗎?」
「要叫的是地方警察,我認為該由醫院秘書來干這件事。我這就去打室內電話叫赫德遜(Hudson)先生過來。如果認為有必要他們會去通知蘇格蘭場的。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現在就去找他們。這個決定由警察局長來做,而不是我們。」
學生中發出一陣低語,吉爾榮護士長揚起眉毛,表示疑問。那個戴眼鏡的學生說:
「今天上午將由佩爾斯護士來扮演病人的角色。我們剛剛已經擬定了病人的病史和情況。她是斯托克司(Stokes)太太,今年50歲,四個孩子的母親,她的丈夫是鎮議會的一個廢料收集員。她因治療癌症而進行過喉切開術。」說完她轉向坐在她右邊的一個學生說:
「我的意思是除牛奶之外的東西。」她猶豫了一下:「譬如說,毒藥。」
很明顯,沒有人去過,她們互相默默地對視著。
比勒小姐是決不會去要求他解釋一下一個臨床指導教師的職責和課程是什麼的,也不會去問護士培訓方法的發展進程如何,她懷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否已經忘記了她是誰,這種初級的講解只適合去講給醫院管理委員會新來的委員聽,他們一般對護士的培訓一無所知,一如他們對醫院其它情況的了解一樣。她有一種感覺,外科大夫心裏有事。或許這僅僅只是他漫無目的的閑談,內容與聽者沒有關係,也許只是一個妄自尊大的人容不得有一刻鐘空閑聽不見自己那鼓動人心的講話聲音?如果是這樣,那麼他越早回到他的門診病人身邊或是去病房查房,讓視察工作不受他的存在的干擾進行,對各方面都會更好一些。
比勒小姐驚奇地瞧了這女孩一眼,這句話從戈達爾護士口裡說出來可有點怪,這種情況下她的態度有一點麻木不仁,這未免使人不可解。這可與她的性格不符。她還注意到她的話中使用了「以前」二字。有一個學生不希望看到佩爾斯活過來。
沒有人回答,這個邏輯明顯是無懈可擊的,不能設想有人會要去謀殺佩爾斯。比勒小姐明白了,佩爾斯是屬於那類天生不會去冒犯他人的人。她也決不是那種會激起別人無盡的仇恨而致於要殺她的人,接著戈達爾護士冷冷地說:「佩爾斯以前可不是叫每一個人都喜歡的人」。
「是的,總監。」一片低沉的恩恩聲。
十五分鐘后,四個人走下主樓梯朝一樓的示範室走去,要去看那天的第一次示範教學。女總監設在角塔里的起居室內已經擺好了咖啡。比勒小姐在這裏被介紹給首席導師希爾達·羅爾芙小姐,和一位資深外科會診醫生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Stephen Courtney-Briggs)。對這兩個人她都是久已聞名。羅爾芙小姐必須到場的,這是預料中的事,可是比勒小姐看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居然也準備抽出一大上午的時間來參加這次的視察,她有點吃驚。他的頭銜是醫院護士教育委員會的副主席,她原以為他會和其它委員會的成員們一起來參加當天會議結束時的總結討論的,要到那時才能看到他。一位資深的外科醫生來參加一次教學的會議這是不常見的。他對學校抱有個人的興趣,這是一件令人滿意的事。
朱麗亞·帕多那鎮靜自若而略帶孩子氣的聲音繼續道:
「決不可能!我和雪莉今天早上從廚房的冰箱中拿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一瓶新鮮的牛奶。柯林斯小姐在那裡看著我們拿的。我們把牛奶放在示範室里,直到示範開始才把它倒進量瓶,對嗎,雪莉?」
帕多護士似乎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甚至還有一點高興。看到她滿意地偷著樂,比勒小姐決定該是停止這種談話的時候了,她正試著轉換一個話題,只聽見達克爾斯護士從安樂椅的深處發出微弱的聲音:「我不舒服。」
「可是我們不能就這樣把她留在這兒!」吉爾榮小姐帶著哭腔抗議道。外科大夫雙眼瞪著她。
幾分鐘前示範室內的四個人就已經站直了身體,互相你望我,我望你。他們的臉都白了,已經筋疲力盡了,希瑟·佩爾斯(Heather Pearse)死了,無論是從法律標準來看,還是從醫學標準來衡量她都已經死了。五分鐘前他們就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但他們還是固執地在搶救著,不說話,似乎仍然有一線希望,希望那顆脆弱的心又會再一次跳動起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已經脫去了上衣來搶救她,他背心的前襟已經浸透了血液。他注視著衣上厚厚的血漬,皺著眉頭,鼻子也挑剔般地皺縮了起來,彷彿血液是一種和他很難相容的東西。按壓心髒的動作已經是做得一團混亂了,也是無效的了,在科特里—布里格斯做來是格外地混亂,女總監楊,這些搶救措施能證明的確是對的嗎?來不及將她搬到手術室去了,吉爾榮護士長拔掉了那根胃導管看來是一個遺憾。或許這一個動作只是一種很本能的反應,但它也許讓佩爾斯失去了唯一的機會。管子要是還插著,他們至少還可以立即給她洗胃。他們試了一次,準備將另一根管子從她的鼻腔插|進去,但是她那痛苦的抽搐使得插管無法進行,而現在她連抽搐都停止了,已經太遲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不得已打開了她的胸腔,來試一試留給他的唯一搶救措施。他的英勇努力大家都看在眼裡,然而這些努力只不過是一種遺憾罷了,它使得屍身顯得那麼凄慘,血肉模糊,使示範室像一座屠場一樣發出惡臭。這些舉措要是在手術室里來做就要好一些,可以通過合乎規範的科學程序來完成,直至尊嚴地蓋上屍布。
轉過了最後一個彎,她突然發現南丁格爾大樓就矗立在她面前,她驚訝得幾乎踩在車剎上站了起來。這是一棟傑出非凡的建築,一座巨大的維多利亞式的紅磚大廈,一座其裝飾華麗超出人的頂尖想像的城堡,四個巨大的角塔使其更加達于輝煌的極頂。在這個一月的灰暗的早晨,整座大樓燈光燦爛。在穿過了那條陰暗的道路之後,它令人眩目地擺在她面前,一如她兒時讀過的童話里出現的城堡。在大樓的右端接出了一座龐大的暖房。暖房在比勒小姐看來似乎更應接續在邱園(Kew Gardens)而不是在一所很顯然曾經是私人的住宅上。暖房裡的燈光比大樓要暗淡一些,但是透過它那照明昏黃的玻璃她認出了蜘蛛抱蛋的茁壯的綠葉,猩紅色的猩猩木以及一團團一簇簇黃色和青銅色的花朵。
「是醫院秘書辦公室嗎?請找赫德遜先生,我是總監。」停了一會兒,又說道:「早上好,赫德遜先生,我現在在南丁格爾大樓一樓的示範室。能否請你立刻過來一下?是的,非常緊急。我恐怕是發生了一件可怕的,悲慘的事,急需要你給警察局打電話。不,最好不要在電話上講,謝謝。」她將聽筒擱了回去,平靜地說:「他立刻就過來。恐怕他也得把副主席給驚動過來,不巧的是馬科斯(Marcus)先生此刻在以色列,但是第一件事是要通知警察局。此刻我得上其它學生那裡去。」
「假設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真正的病人呢?」
「敢問小姐是綜合護士協會的嗎?真遺憾您從這張門進來,」他裝腔作勢地說道:「護士培訓學校在南丁格爾大樓,從溫徹斯特路大門進去只有大約100碼遠,我們一般到南丁格爾大樓都從後門進。」
哈潑護士堅定地重申道:「說這是謀殺,真是太傻了,沒有人想要殺掉佩爾斯。」
巴勒歐斯小姐倒好了兩杯茶,在她朋友的茶杯中加進兩塊糖,然後便端著自己的茶杯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了。早期受過的訓練使得她沒有坐在床上。她說:「你要一早動身,我還是替你把浴室的龍頭打開吧。會議幾點鐘開始?」
「當然是這個理,」她的朋友退讓了一步:「約翰·卡朋達醫院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我就喜歡漢普郡邊界那一帶,真可惜今年夏天你沒能去那裡看看。可是她似乎不會是一所重要的教學醫院的女總監。以她的能力是足以勝任的了,不過她也許會成為一個大總監呢。」學生時代她和比勒小姐在一個大總監的手中可沒少吃過苦頭。對於過去那段受教育時代受過的可怕的折磨,一提起來便止不住地痛惜。
幸虧她早已看過了地圖,找到了醫院的準確位置,希瑟菲爾德是一個正在開發中的商業市鎮,對一個不熟悉它的人來說,在一個下著雨的星期一早晨,開著汽車在趕著去上班的混亂的車流中行駛,真是一件又困難又叫人頭痛的事。她本能地感覺到這一天不會太順當,於是便在被窩裡伸展開手腳彷彿在鼓勵自己打起精神來去對付這一天。她把發麻的手指伸了開來,輕輕體味著伸展開來的指關節那一剎那間發出的尖銳的刺痛,因為她的手指有一點關節炎。好罷,這也是在預料之中的事,九_九_藏_書畢竟是什麼使得她認為她能夠在九點半以前趕到希瑟菲爾德呢?
他說話時態度雖謙恭,語氣里卻大有責備之意,似乎痛惜對方竟如此缺乏判斷力,從而給他增加了額外的工作量。
「昨天晚上我們把她送到病房去時她就匆忙地穿上了這幾件衣服。可是她不應該離開病房的呀,那太傻了。她進病房時體溫燒到了℃,幸好布魯姆費特護士長不曾看見她。」
「說得對,戈達爾護士,這正是外科大夫為斯托克司太太開的醫囑。請繼續說下去,護士,講一下你的每一個步驟。」
至少這也是活動。比勒小姐看見那個瘦瘦的金髮碧眼的學生在發抖,便將她按在一張安樂椅中坐下。那個深色皮膚,老是繃著臉的女生立即坐了另一張。「就讓她去照料第一個吧,」比勒小姐心想。她又忙著去幫其它的學生擦乾淨辦公桌,將它推到牆跟前。要是她能打發她們中間去一個人拿些茶來就好了!儘管她理智上同意還有更先進的辦法可以鎮定安神,但比勒小姐仍然堅信溫暖的,甜甜的濃茶的效力。可是沒有辦法,不能去驚動廚房裡的工作人員。
立即便召來一片關心問候。只有哈潑護士沒有起身去幫她。其餘的人都將她團團圍住,很高興有機會能做些什麼。戈達爾護士說:「我來送她去樓下衣帽間吧。」
她們再一次沉默,低頭思考這個新出現的情節。比勒小姐極有興趣地注意到這次沒有人提出抗議,說沒有人想要殺法倫。接著莫琳·伯特說:「法倫不可能病得那麼厲害,今天早上她就來過大樓這裏,時間就在8點40分過後。我和雪莉早飯後,正要進入示範室時,就看見她正從邊門溜出來。」
比勒小姐含糊不清地咕噥說她已經告訴過女總監她會在九點過後儘可能早地趕到。茶真是甜極了,喝下去令人精神一爽。許諾那麼早動身真是一個錯誤,可是又一想她畢竟也可以在九點十五分趕到。
雙胞胎猶豫了。
「什麼東西?當然沒有。」
瑪德琳·戈達爾平靜地說:「他們幹什麼要這樣做?」
「是瑪麗·泰勒么?她可是名氣大增了,她只不過是一個外地來的總監罷了,尤其是她從沒來過倫敦,蒙特諾斯(Montrose)小姐退休時她甚至還不曾對這項工作提出過申請呢。」比勒小姐又口齒不清地咕噥說這個她們已經談過了。她的朋友立即打斷她的話反駁說倫敦可不是人人想來就能來的地方,再說人們總是認為出色的東西從來都不出自外地。
「別傻了,朱麗亞,誰會想要去謀殺佩爾斯?」
這兩個朋友多年來總是這樣一起談論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已形成一種默契的偏好,成為了她們長期以來親密生活中的一個樂趣,她說的話也很難說是不對。比勒小姐對這一天最糟糕的打算也莫過於沉悶地開上幾個小時的汽車,艱苦的視察,以及可能要與那些不嫌麻煩來參加會議的醫院護士教育委員會的委員們吵上幾架,於是她拖過晨衣披上肩頭,用腳摸索到一雙拖鞋穿了進去,拖著腳走進浴室,就這樣朝著見證一樁謀殺案的路上走去。
護士哈潑的唇膏和眼影在刷白了的臉上顯得俗不可耐,她突然說道:「喂送的食物中肯定有什麼東西。」
「孩子們,佩爾斯護士幾分鐘前去世了。我們還不知道這其中的緣故,但是一旦發生了像這種不明原因的事情我們就不得不去叫警察了。醫院秘書正在打電話呢。我要你們拿出勇氣來,顯出明白事理的樣子。我知道你們也會如此。在警察到來之前,我想我們最好不要談論剛才發生的事情。收拾起你們的課本,戈達爾護士會把你們帶到我的休息室去,在那裡等著。我會去叫一些濃濃的熱咖啡來,很快就會送到你們那裡去。明白了嗎?」

比勒小姐想她們是三年級的學生了,到現在為止,這一點應該已經知道了。這對雙胞胎照道理應該足以能夠輕易對付一個真正的病人,現在卻發現很難將她的護理步驟向她的學友解釋。她努力壓抑著喉中要發出的格格笑聲,向躺在床上僵硬的人低語了幾句,幾乎是將食道管強行推入她口中。佩爾斯護士仍然死死地向前盯著,用左手去摸那根管子,將它向她的口中送去,然後閉上眼,開始吞咽。她喉部的肌肉一陣痙攣抽搐。她停止呼吸,又開始吞咽。管子變短了,示範室內鴉雀無聲。比勒小姐知道自己感覺很不舒服,但卻說不出所以然來。在一個學生身上這樣進行插管實驗或許不常見,但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在一家醫院里更常見的做法是由醫生來插管,而更有可能由護士擔任病人的角色;從自己身上相互了解總比從一個病重的病人身上了解情況要好一些,再說示範模特用來代替活人並不能達到真正令人滿意的程度。在她自己的護士學校里她就曾經扮演過一次病人,那時她就發現吞咽那根管子比預想中的要容易。她用一種下意識的同情看著佩爾斯護士的喉部在吞咽著,抽搐著,雖然已經過了三十年,她仍然清楚地記起當年的情景:當管子滑過柔軟的齶部時感到一股突然的寒氣,對於管子的易於吞咽微微感到吃驚。但是那個躺在床上白著一張臉,僵硬的人身上有著某種悲哀和不安的東西,只見她雙眼緊閉,像一個嬰兒般地啜吸,那根細細的管子向上引著,扭曲著,就像是在她嘴角上蠕動的一條蠕蟲。比勒小姐感覺到她正在觀看一場毫沒來由的受刑,這整場示範教學就是一場暴行。有一刻她不得不壓抑住一種要提出抗議的衝動。
她想起了來這裏參觀的目的,心情得到了一下暫時的安慰,但是那一個可怕的真實場景立刻又重新出現在眼前。這幾個像沒頭蒼蠅似的學生可憐兮兮地擠成一團站在房間中央,似乎連動一動都不能了。比勒小姐的眼睛飛快地將房間掃了一圈,看見只有三張椅子。有一刻她感到很困窘,不知如何是好,就像一個女主人因為沒有足夠的座位不知要如何安頓她的客人。這種憂慮也並不是完全不相干的。她總得設法拿什麼事情佔據孩子們的心,叫她們不去想那發生在隔壁房間里的事,安慰她們,叫她們放鬆心情,看來得將她們與那件事分隔開一個較長的時間了。
比勒小姐一時陷入茫無頭緒之中。她覺得她應該中止這場談話。她的責任就是把她們的心思從這場事故中帶離開去,是的,這的確是一場事故。可她不知該怎麼辦。此外,找到事實真像對於人們來說又是一種可怕的誘惑,對她自己就一直是如此。又或許就讓孩子們沉迷於這種獨立調查的樂趣中,總比讓她們坐在那裡作極不自然又無效果的談話要好一些。而且她看到孩子們的震驚已經過去,讓位給了一種半帶羞怯的激動,因為她們能夠追蹤這場悲劇的起因,當然,只要它是別人的悲劇。
雙胞胎中的一個現在正將一隻20毫升的注射器接在管子的尾端,準備抽出一些胃液來檢測管子的起始端是否已到達胃裡,女孩的雙手相當鎮定。房間裏面安靜得令人不可思議,這也許只是比勒小姐是這樣感覺的。她的眼光向泰勒小姐掃過去,只見女總監將眼光死死盯在佩爾斯小姐身上,她在微微皺著眉,嘴唇上下合動著,身子在椅子里動來動去。比勒小姐猜想她可能有什麼話要囑咐,但是女總監並未出聲。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坐在椅中探身向前,雙手抓著膝蓋。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不是盯著佩爾斯,而是盯著滴管,彷彿被送管的微微擺動給弄入迷了。比勒小姐還能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羅爾芙小姐坐得筆挺,雙手鬆松地交疊在衣服的下擺上,黑色的眼睛毫無表情。但是比勒小姐發現這雙眼睛並不是盯在躺著的女孩身上,而是盯在那個金髮碧眼的漂亮學生身上。有一瞬間這個學生回看了她一眼,同樣地毫無表情。
「孩子們,」她說,這出乎意料的溫柔的稱呼在她開始說話之前就已經將真相告訴她們了。
「很好,護士」,吉爾榮護士長鼓勵道:「現在開始喂送。你要給她喂什麼?」
戈達爾護士,白著一張臉,眼睛橫掃過來看著她:「如果你有心要犯傻,有意惡毒,我想我不能阻止你。但如果我是你,只要達不到造謠的目的,我就會閉嘴。」
「我說,你最好儘快動身,等你開過吉爾福德(Guildford)旁道時,公路上的車肯定就多起來了。」
儘管下著雨,比勒小姐汽車一路開來情況卻沒有她所擔心的那麼糟。她抓緊時間在九點前趕到了希瑟菲爾德,正好遇上了早晨最後一撥的上班潮。寬闊的喬治高街被交通車輛塞得滿滿當當。女人們開著汽車將她們趕著去上班的丈夫送往車站,或是將孩子們送往學校。貨車正在當街裝卸貨物,公共汽車也在卸下乘客再裝上一批新人。在三排交通燈前,行人魚貫穿過馬路,他們手中的雨傘傾斜著以抵擋絲絲細雨。兒童們的外表看起來過於一致,都有著私立學校學生的乾淨整潔。男人們大多戴著圓頂禮帽,手提公文包。女人們則穿著隨意,介於城市的時髦靚麗與鄉村的不修邊幅之間,這是她們這一類人的特色。在等待綠燈,等待行人穿過馬路,及尋找十字路口醫院的路標的時候,比勒小姐對於漂亮的十八世紀建築的市政廳,經過精心保護的一排木製門臉的房屋以及聖三一教堂那輝煌燦爛的卷葉飾尖頂雖然只是投以短短的一瞥,卻對這一精心保存了它的建築遺存的繁榮昌盛的街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儘管街盡頭那一連串的現代化的商店暗示出這種對文化古迹的關懷也許遲了三十年。
比勒小姐點點頭,女總監又向痙攣著身子的女孩彎下身去。尖叫九九藏書此時已經停止了。緊接著便是哀憐的呻|吟聲和鞋跟打在木地板上不斷發出的可怕的咚咚聲。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脫下上衣,將其扔在一邊,捲起袖子來。
比勒小姐已經做足了準備工作,她那撂在汽車後座上的鼓鼓的公文包內裝有一份內容詳實的醫院歷史的記載,一份最後一屆綜合護士協會視察員的報告以及醫院管理委員會的評論。這份評論表達了關於貫徹執行視察員那樂觀的建議,究竟能達到何種程度的看法。從調查中她了解到這所醫院歷史悠久,它由一位富有的商人於1791年建立。富商是本地人,少時由於家貧不得不離鄉背井去倫敦謀生,退休后返回故里,想要將晚年時光消磨在贊助慈善事業上,同時也讓鄉鄰不再小看自己。他本可以去救濟孤兒寡婦或是重修教堂來買得他慈善家的名聲,並獲得靈魂上的拯救。但如今卻是一個科學和理性勝過信念的時代,為一家收治窮苦病人的醫院捐贈基金成了時尚之舉。於是在當地的一家咖啡屋內舉行了一場義薄雲天的會議,約翰·卡朋達醫院便誕生了。醫院原來的房子是一座具有某種建築特色的大樓,長久以來曾作它用。最初是一座結實的維多利亞風格的紀念館,在那裡誇張地賣弄它的虔誠,後來便變成二十世紀更為實用的建築,卻早已是風韻全無。
「對的。現在由於你的病人意識清醒,能自主吞咽,我們打算從口腔給她進食。不要忘了鼓勵你的病人,護士。向她簡單解釋你要做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記住這點,姑娘們,在沒有向病人交待清楚要做什麼之前不要開始做任何護理步驟。」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第一個開口說話的:「這是一次非正常死亡。餵食里放的不是牛奶,肯定是別的東西。很顯然大家應該和我有同感。我們最好去叫警察。我去找倫敦警察廳,碰巧我在那裡有熟人,他是一個副廳長。」
「對不起啦,太令人震驚了,就是它,太可怕了,發生了這樣一件恐怖的事情,讓我失去了控制,這也是我第一次帶一個班!就當著大家的面,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還有那麼些學生坐在那,就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一場事故。」
「就是熱牛奶,護士長。」
「對的,如果喂管時間要超過48小時,我們必須確保所喂飲食有足夠的熱量,蛋白質和維生素。食物的溫度你打算保持在多少度?護士?」
比勒小姐事後回憶起她恢復正常思緒之後,想起的第一件事竟是如此地不關痛癢,如此地老套,覺得未免有點可怕。
「不能通過直腸進食,護士長。直腸無法吸收足夠的營養,只能通過口腔或是鼻腔插管進食。」
朱麗亞·帕多說:「說不定有人把餵食給弄髒了。」
「你是指那瓶看起來像牛奶一樣的混合液?昨天晚飯後它就擱在那兒了。」
「一些培訓教員也都因流感而病倒了。今天上午的這場示範就由我們的臨床指導教師梅維斯·吉爾榮(Mavis Gearing)來做。我們不得不把她叫到學校來。當然,按正常說,除開病房教學外她不得干別的。讓一位受過培訓的指導教師在病房裡將病人作為臨床素材給女孩子們上課,這種指導思想是相當新穎的,只是病房護士們近來時間緊得很。當然進行封閉式培訓的整體思想是新近才出現的。我做醫學院學生的時候,見習護士,我們當時是這樣稱呼她們的,完全是在病房裡受教育,只偶而在她們空閑的時間由醫務人員給她們講講課。幾乎很少有正規的教學。因此決不會每年抽一段時間將她們從病房調出,到護士培訓學校去上課。現在護士培訓的整個概念已經變了。」
「從這張門總該還是可以到學校去吧?」
有一個學生尖叫了起來,一秒鐘內全班沒有一個人動。然後人群便一窩蜂地向前撲來。吉爾榮護士長用力去拉管子,將它從女孩口中拔出,科特里—布格斯先生張開雙手果斷地走進混亂的人群。女總監和羅爾芙護士長向正在抽搐的女孩彎下身去將她的身子圍住,把視線擋在了外面。然後泰勒小姐抬起身來,用眼睛四處找尋比勒小姐。
「我真是十分遺憾,恐怕你也得留在這兒了。」
她們都沉默了,戈爾達護士轉身向比勒小姐說:
「達克爾斯護士,請你描述一下斯托克司太太迄今為止的治療情況。」
回答問題的是那個深色皮膚,面容陰沉的女孩,從她說話的聲音里聽得出來她在小心翼翼地壓抑著自己,不作出任何熱情或甚至是有興趣的表示來。肯定是一個不招人愛的女孩,比勒小姐心想。
比勒小姐暗自對自己說著微微鼓勵的話,護送著這一小群學生穿過大廳。有一個學生,她不能確定是哪一位,提高了嗓門問:「她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出了什麼麻煩嗎?但沒有人回答她。她們在一片驚嚇中昏頭昏腦地衝進隔壁房間。這個房間在大樓的後部,是一個形狀有點怪的小房間,很顯然是從原來的一個天花板很高的休息室隔出來的,現在用作首席導師的辦公室。比勒小姐第一眼便瞧見了一張辦公桌,好幾張綠色的鋼製公文櫃,一塊寫得密密麻麻的記事板,一塊小的木釘板,上面有一些小鉤,掛了各種各樣的鑰匙,一張牆上整版地貼了一張圖表,上面標明了教學計劃和每個學生的進步情況。一道隔牆把有豎框的窗子分為兩半,使得辦公室的大小比例不相稱,也使得裏面光線很昏暗,使用起來極不方便。一個學生卡嗒一聲打開了電燈開關,中間的一根日光燈管開始閃爍發亮。比勒小組心想這對於一個首席導師來說真的是最不合適的房間了,總之對任何其它導師也一樣。她心裏仍固執地抱定這樣一個想法,認為房間首先要使人舒適。
比勒小姐將汽車沿著門房的問訊窗口開過來,搖下了車窗,報上了自己的姓名,身穿制服,笨童而妄自尊大的守門人,擺出屈尊的架式,從小屋裡走了出來。
正在此時門打開了,女總監平靜地走了進來把她身後的門關上了。兩個雙胞胎從書桌上溜下來,她們上過漿的亞麻布衣裳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她們站過來注意聽。哈潑護士從她坐著的椅子里動作粗魯地站起來,她們全都轉身向著泰勒小姐。
帕多護士聳聳肩:「或許這不是針對佩爾斯來的。今天本來是由喬·法倫(Jo Fallon)來扮演病人的,不是嗎?排班表上是法倫的名字,如果不是她昨天晚上生病了,那今天躺在示範床上的就該是法倫了。」
第一宗謀殺案發生的當天早上,六點鐘剛過,護士培訓學校派到綜合護士協會的視察員穆麗爾·比勒小姐便醒來了。雖說是一大早醒來有點兒懶懶的,但她還是意識到今天是一月十二日星期一,是去約翰·卡朋達醫院視察的日子。一天剛開始最先聽到的那一陣熟悉的聲音依稀還印在她的腦海中。當她終於聽明白那一陣聲音是安吉拉的鬧鐘發出來的時候,它卻已經停止了叫喚。安吉拉此時正皺著鼻子在公寓里到處碰撞著,就像一隻笨拙可愛的小動物。接著發出的是準備早茶的愉悅的叮噹聲。她勉強掙扎著睜開眼皮,努力抗拒著熱被窩的誘惑,不讓自己再縮進去,讓思緒再一次飄浮進一片愉悅之中。她為什麼會告訴泰勒總監自己會在上午九點準時趕到,參加那天進行三年級學生的第一次教學觀摩?真是太可笑了,有必要那麼早嗎?醫院位於蘇塞克斯郡和漢普郡交界的希瑟菲爾德。將近五十英里的車程,開前面一段路時天還沒亮呢。況且天還在下著雨,這雨已經沒完沒了地下了整整一個星期了。她似乎能聽到汽車行駛在克倫姆威爾公路上時輪胎髮出的輕微的沙沙聲,以及偶爾拍打在車窗玻璃上的雨點聲。
但是對於她受到的迎接她無可挑剔,當她登上樓梯的最高一級時,厚重的門便打了開來,飄出一陣溫暖的氣息和一股新鮮的咖啡味,一個身著制服的女僕恭敬地站在一旁。在她身後,寬闊的橡木樓梯下,走來了女總監瑪麗·泰勒本人。她映襯著深色的細木嵌板的牆壁發出的微光,就像是一幅著上了灰色和金色顏料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她向比勒小姐伸出手來。比勒小姐臉上漾出明亮的職業微笑,重新打點起精神,懷揣著期待的快樂心情,走上一步向前迎去。約翰·卡朋達培訓學校命中注定不幸的檢查便開始了。
「我們可以加上可溶性蛋白質、雞蛋、維生素製劑和糖。」戴眼鏡的學生果斷而平靜地說。
雙胞胎齊聲說,聲音里充滿了堅定的自信,幾乎毫無掛慮。她們確切地知道她們做了什麼,何時做的,比勒小姐看出沒有人能夠撼動她們的自信。她們不屬於那類會讓不必要的內疚而折磨自己的人,或為了不合情理的懷疑而煩惱。這些內疚和懷疑對於感覺不是很敏銳的人影響很小,只會給富有想像力的人帶來苦惱。比勒小姐感覺自己太了解她們兩個了。
「事故?護士長?」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從窗戶邊轉過身來,大步向她走過去,將他那公牛般的頭顱靠近她的腦袋。他的聲音刺耳,語氣里透著一股輕蔑,將一字一句直噴到她的臉上:
吉爾榮護士長說:「那好,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病人術后的問題,她已經嚴重營養不良,此刻還不能正常進食,那便意味著要做什麼?請問,護士?」
雙胞胎中的一位將將推車向前拉了一步,將盤中的所需器械一一展示;裝有小蘇打混合劑的藥罐,蘇打水用來清洗口腔和鼻腔,聚乙烯的漏斗和裝在上面的八英寸長的管子,連接器,潤滑劑放有壓舌板。舌形鑷子和張口器的腎形碗。她拿起一根雅克式食道管,它搖搖晃晃地懸挂在她那長有雀斑的手上,像一條令人噁心的黃色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