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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停息在午夜

第二卷 停息在午夜

談話就是這樣進行下去的,對於最後那一次可怕的示範,其中每一分鐘都提出了問題,也問到了盥洗室里的消毒劑。那隻被擦去了指紋印的空瓶很快被警察找到了,他們是在大樓後面的樹叢中發現的。任何人都可以在那個一月的清晨隱身在黑暗中,從一個寢室的窗中或是洗漱室的窗中扔出那隻空瓶。也問到了她從醒來后的那一刻起都做了些什麼,用那種威嚇的聲音反覆講不得有所隱瞞,有所迴避。
「我剛才想從溫徹斯特路門出去,可是有一棵大樹橫躺在路上,我想最好得把這件事報告一下,趕快去豎個警示牌。」
「今天早上法倫在哪兒?」瑪德琳·戈達爾提不起太大的興趣問。
雪莉一點也沒有擔心的表示,或是顯出她曾經擔心過。她一路小跑,跑到樓梯平台處,將睡袍裹緊,聽話地,有一點得意地說:
她不知道其它的學生是否也受到了驚嚇。伯特雙胞胎看來只是有點煩,表現得有點無可奈何。檢查官也只是偶爾傳喚她們,她們服從的表示就是聳聳肩,表示不勝其煩地叫道:「啊,上帝,又來了!」戈達爾護士被傳去詢問時什麼也沒說,事後也什麼都不說。法倫護士差不多也是什麼都不說。聽說一當她好一些,能夠見人時,貝利檢查官便去病房找她談了話。沒有人知道那次談話的情形,只是有人謠傳說法倫已經承認了在罪案發生的那天一清早回過南丁格爾大樓。但她拒絕說出這樣做的原因。這倒是像法倫的行事。此刻她已經回到了南丁格爾大樓,重新歸了隊,直到如今對於佩爾斯的死她甚至隻字不提。達克爾斯護士不知道她是否會提到它,什麼時候提到它。她害怕地敏感到每一個字中都會潛藏著一定的含義,於是打起精神繼續寫信:
達克爾斯護士不禁一陣哆嗦,牆上的掛鐘已經指著九點半了。屋外風聲正起,今夜將狂風大作。從電視機難得有的安靜間隙中她能聽見樹枝發出的叱嚓聲和嘆息聲,能想像得出最後的樹葉輕輕地落在草地上和小徑上的景象,這些會使得南丁格爾大樓陷入一片寂靜和落寞的軟泥之中,會越加顯得孤寂起來。她強迫自己又拿起筆,真的必需寫了!不久就該是學生們就寢的時間了,她們一個個會道過晚安就離開,只留下她一個人去勇敢地面對燈光昏暗的樓梯和遠處黑暗的走廊。當然喬·法倫還會留在這兒,她不看完電視里夜間所有的節目是決不會去睡覺的。看完電視后她會獨自一人上樓去準備她夜間喝的熱威士忌兌檸檬水。人人都知道法倫這個不變的習慣。可是達克爾斯護士覺得她不能獨自面對法倫和她待在一起。獨自一個人走在從起居室到寢室的那一段可怕的路上,法倫是她最不願意找的伴了。

她飛快地,潦潦草草地繼續寫信,半個小時后,她的信寫完了,看到電視中大屠殺已經結束,大家都擁抱言和時她長舒了一口氣。與此同時戈達爾護士取下她看書時戴上的眼鏡,從書上抬起了低垂的頭,合上了書,門打開了,朱麗亞·帕多出現了。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開始搖起車窗,柯爾蓋特立刻把頭縮了回來。
南丁格爾大樓屋頂下的一切生靈全都入夢了。
「幹嗎不睡?」它睡意朦朧地問。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向她們走來。
達克爾斯護士被自己這種突如其來的可恥的強烈敵意嚇了一跳,她相信這種敵意一定也已傳達到了戈達爾身上。達克爾斯張皇失措地將自己的眼光從那低垂的腦袋上收回,盯著周圍的房間看了起來。她在這所學校學習幾乎已近三年,這個房間對她來說真是太熟悉了,她通常幾乎沒有怎麼去注意它在建築和裝修上的細節。但是今晚她以一種格外明晰的眼光來看它,彷彿這間房間與她,也與她的生活毫不相干。房間太大談不上暖和舒適,它的裝修似乎使它有了一些奇特之處,年深月久,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便與房間融為一體了。它必定曾經是一間華麗的客廳,但是牆上已經很多年沒有貼壁紙了,現在是刷了油漆,已經破敗不堪。據說要等有錢的時候再來重新裝修。裝飾華麗的壁爐上面有大理石的雕刻,周圍鑲有一圈橡木,現在裏面安放了一隻巨大的煤氣爐,樣子古怪而醜陋,但用起來仍然特別有效,它發出的嘶嘶作響的巨大的熱氣甚至能送達到房間的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靠在遠處牆邊的精緻的紅木桌上胡亂放著一堆雜誌,這張桌子好像就是約翰·卡朋達本人遺留下來的。但它已經被刮擦得失去了光澤,上面定期落下了灰塵卻很少擦拭,桌面上一圈一圈的花紋,已是傷痕纍纍。在壁爐的左邊,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立著一台現代的大電視機,這是醫院好友團贈送的禮物。在它正對面是一張矇著印花裝飾布的巨大的沙發,它的彈簧已經蹋陷了,還有一單張扶手椅與之配在一起。其它的座椅就和醫院門診部的一樣,但是現在由於太舊,太破敗,連病人都不要坐它們了。發白的木扶手污穢不堪,彩色的乙烯塑料的座板也已變形,向下凹陷了,從read.99csw.com壁爐里發出的熱氣使得它們發出難聞的氣味,有一張椅子是空的,那張紅色座板的椅子是佩爾斯護士老喜歡坐在上面的。由於瞧不上其它人擠在沙發中的那股親熱勁兒,她寧願坐在這張椅上,與圍在電視機前的那一圈人稍微離開一點,做出一副極不感興趣的樣子看著電視機的熒屏,彷彿她隨時都可以不看電視,這在她是一種樂趣。她偶爾也會將眼睛移到擱在膝上的一本書上去,好像這個贈送給她娛樂的愚蠢的禮物變得使她不堪忍受。
這是一個狂暴而變化不定的暴風雨之夜,狂風的力量甚至方向時時都在變化。十點鐘時只不過是在榆樹林中響起嗚咽般的伴奏聲,一小時后它突然升高為狂怒的漸強音。南丁格爾大樓周圍高大的榆樹,在狂風的猛攻下被折斷,發出咔嚓聲,風在榆樹叢中呼嘯就像是魔鬼發出的狂笑。廢棄的小路上,一堆堆的枯樹葉,飽侵著雨水,本來是在緩慢地移動,此時撕裂成一塊塊,被狂暴的旋風颳起升入空中,就像一些發狂的昆蟲紛紛貼在黑色的樹榦上。醫院頂樓的手術室內,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面對緊急情況表現出了沉著冷靜。他對他的助理專科住院醫生咕嚕說,真是一個狂風暴雨之夜呀!然後便低下頭再一次陷入滿意的深思,思考如何解決這個外科手術難題:傷口的邊緣往裡縮進,中間正在不斷地抽|動。在他們下面的病房裡,燈光昏暗,寂然無聲,病人們在睡夢中咕噥著,翻著身,彷彿也意識到外面風正緊,雨正狂,放射室的工作人員被從家裡叫出來,給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病人作緊急拍片。她將儀器重新蓋上,把電燈關掉,心裏想著不知她的小汽車在路上是不是會打滑,夜間護士悄沒聲息地在病床中穿來穿去檢查窗戶,把窗帘拉得更緊,彷彿要把一些恐怖的外來的力量關在外面。大門門房中值班的人在椅中不安地動來動去,然後站起來,移動他那凍僵了的腿,在爐中又添加了兩塊煤。他想要到他那隔開的小房子中去暖和一下,舒適一下,狂風每發作一次,小屋子彷彿都要震動一下。
她坐在窗前一個雙胞胎的書桌前,厚厚的窗帘正掃在她的左手肘上,窗帘將陰濕的黑暗擋在了窗外,她的前臂彎曲著護住了一本寫字本。在她的對面,檯燈燈光照在了瑪德琳·戈達爾低垂的頭上。因為相隔很近,達克爾斯護士能清楚地看見她發縫的整潔的白色頭皮,能聞見幾乎難以覺察的洗髮液的防腐氣味。戈達爾面前放著兩本打開的課本,她正在做著筆記。達克爾斯護士懷著一種怨恨的忌妒心情想,沒有什麼東西能夠使她分神,不管是屋內還是屋外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擾亂她的全神貫注。令人欽佩的無憂無慮的戈達爾滿有信心將約翰·卡朋達期末考試最優成績的金獎牌拿到手,最終將它別在她毫無瑕疵的圍裙上。
達克爾斯護士心想她的存在總是有一點兒不那麼受歡迎,總是讓人感到壓抑。這間學生起居室里的氣氛,假設沒有那個身材筆直,老是愛吹毛求疵的人在場就會更加放鬆一些,愉快一些,但是現在這張空著的椅子,凹陷的座板使得情況幾乎更糟。達克爾斯護士但願自己有勇氣走過去將這張椅子轉過身來,將它與那些圍在電視機前的椅子擺在一起,若無其事地在那張下陷了的座板上坐下來,將那個壓抑他人的陰影永久性地驅走。她不知道其它學生是否也有同感,又不能去問她們。你看那伯特雙胞胎姐妹,在沙發的深窩裡擠成一團,正在看著陳舊的警匪片,難道她們就真的像她們表現出來的那樣,深深地被電視吸引了嗎?她們倆都在織著一件厚厚的毛衣,這是她們冬天永遠要穿的,她們的手指在不停地織來織去,而眼睛卻盯著屏幕。除了她們,還有法倫護士正懶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中,一隻穿了褲子的腿正漫不經心地擱在扶手上晃動。這是她休病假后第一天回到學校,她的臉看起來仍然有點蒼白,也拉長了。她的心就真的放在那個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的主角身上,那個戴著一頂高高的鑲著寬鍛帶、可笑的軟氈帽的傢伙,他的肩上墊著厚厚的襯墊,沙啞的聲音時不時地伴著槍聲,響徹了整個房間?又或者她對那張空著的紅椅子,那下陷的座板,那被佩爾斯護士的手磨圓了的扶手把也有一種病態般的感受?
現在沒有必要再打草稿了,下面要寫的很容易。她將寫好的部分看了一遍,決定就這樣了。從拍紙本上撕下一張紙她接著來寫下余的部分。她要趕在電視播完,雙胞胎放下手中的毛活去睡覺之前剛好寫完這封信。
十二點半剛過,正門值夜班的門房阿爾伯特·柯爾蓋特(Albert Colgate)此時正衝著他的晚報打瞌睡,被一束橫掃過門房窗戶的燈光和一輛開近的汽車的引擎聲給猛地驚醒了。他想這一定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那輛賓士車,看來手術做完了。他以為汽車會從大門裡開出去,可是沒料到它卻停下了,響起了兩聲傲慢無禮的喇叭聲。門房嘴裏咕嚕著將雙手插|進上衣裏面走出門來。九*九*藏*書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搖下車窗,從風聲中向他喊道:
達克爾斯護士沿著通道幾乎是跑到法倫的房間,門沒有鎖上。這倒不叫她奇怪。幾年以前有一個學生夜裡病了,因為太為虛弱,竟然都不能爬過房間去打開房門的鎖。從那以後,便有了一條禁令,禁止女孩子們夜裡將自己鎖在房間裏面。自從佩爾斯死後,有一兩個人還是把門鎖上了,如果護士長們起了疑心,她們也不說什麼。或許她們自己夜裡睡覺也上鎖,覺得這樣才睡得更安穩些。但是法倫沒有怕過。

明朗的一天在她面前展開,她把這一天的期望和快樂排一排。上午會有一堂藥物學課,這很重要。她的藥物學課程一直學得不好。喝過咖啡之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會給三年級學生上外科討論課。像他這樣一個傑出的外科醫生會不嫌麻煩來為實習護士上課,這對於護士們來說真是莫大的榮幸。她有點怕他,特別害怕他那不連貫發出的尖銳的提問。但是今天上午她會很勇敢,很自信地站起來發言。下午醫院的汽車會將她們這一班人送到當地的婦幼保健醫院觀看當地的權威醫務人員實際工作。這對於將來想要當一個地區護士的人來說也很重要。她躺了幾分鐘將這個令人滿意的安排計劃想過了一遍之後便起床了。她摸到了拖鞋將腳伸了進去,穿上了她的廉價睡袍,便沿著過道向學生使用的雜用間走去。
這當然不是真實的。一些人必定會認為佩爾斯是被蓄意謀殺的,要不然警察為什麼會在這裏。認為毒藥進入餵食是源於事故,或者認為佩爾斯,這個敬畏上帝,謹小慎微,基本上還有點遲鈍的佩爾斯會選擇這種痛苦的特別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這種種想法都是可笑的。她繼續寫:

「你是伯特雙胞胎,是嗎,你在這裏幹什麼?還有什麼人起來了嗎?」
「某些方面是這樣,知道相互的習慣。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怎樣,我的意思是說,作為一個人的方面。」這個回答未免有點傻氣。對於一個人的了解,除了他作為人的方面,你還能知道什麼?而且她說的也不是實話,她了解佩爾斯,非常了解她。
他又在椅中安下身來,拿起了報紙要看,突然想起有點怪,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怎麼會想要從溫徹斯特路門出去,那可不是他回家最近的路,他也很少走這條路,他從來都是從正門進出。柯爾蓋特推測他可能有溫徹斯特路大門的鑰匙。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有這家醫院大多數地方的鑰匙,但還是有點怪。
「這種刮大風的天氣再脫掉衣服睡是沒有用的。我去沏點可可茶,我們要不要也給你來一杯,護士長?它會使得你很快入睡的。」
惡感,這真是一個愚蠢的字。它的反義詞是什麼?她不知道,或許是好感?我們之間只有好感,她想,佩爾斯的好感。她是這樣回答的:
她一看到紙上寫出的字便知道這明明是不可能的,這令她受到打擊。無論如何她得避免使用情緒化的,發出血腥氣的字句。她又改寫道:「媽咪,當你看到我下面寫出的事情時,請不要擔心。真的沒有什麼必要。我是十分安全和快樂的,沒有人真的相信佩爾斯是被蓄意謀殺的。」
窗帘拉得嚴嚴實實,床頭燈還亮著,但它的光調小了,只發出一輪微光照在遠處的牆上,使床籠罩在陰影中。枕頭上有一縷黑髮。達克爾斯摸著牆壁去找電燈開關,在按開關之前停了一下。然後她輕輕地按下去,彷彿它會使燈光輕柔地,慢慢地亮起來,照亮房間,免得法倫被刺眼的燈光驚醒。房間被照亮了,沒想到燈光這麼刺眼,她眨了眨眼睛,然後輕輕地走過去,走到床前。她沒有驚叫,也沒有昏倒。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有一會兒工夫,朝下看著法倫的身體,她微微笑了笑,似乎很吃驚。她毫不懷疑法倫死了。法倫的雙眼睜得大大的,但是冰冷無神,就像是死魚的眼睛。達克爾斯護士彎下身來,直盯著它們彷彿希望它們重又變得明亮起來,或是徒勞地在她眼中尋找一線她自己的映像。然後她慢慢地轉過身來,關掉了電燈,將房門從身後關上,離開了房間。她就像一個夢遊者一樣沿著過道搖搖晃晃地走著,把她的雙手撐在牆上來穩住自己的身體。
她們三個都向走廊看過去,看見法倫房間的鎖眼裡透出一線燈光,穿過黑暗在對面折布式的門心板上照出一小圈光影來。
「你們在一起相處得好嗎?有沒有過爭吵或是這之類的事情發生?有沒有過不愉快?」
一開始,學生們沒有注意到她的歸來,然後三雙眼睛突然盯住她,三個人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僵化成了一個戲劇場面。她們的臉上顯出疑惑不解的神氣,彷彿在問她「怎麼啦?」
南丁格爾的實習護士們每天早上都由一名女用人在七點鐘緊急叫她們起床。但是大多數的學生在病房實習時已經習慣了早起,她們都將鬧鐘撥到6:30,給自己留出做早茶九*九*藏*書和閑聊的工夫。到得早的人已經來了。小屋通明透亮,氣氛像家庭般地溫馨,裏面總是發出茶香、沸騰的牛奶氣味和消毒劑氣味。場面令人頗為欣慰地正常。伯特雙胞胎在那兒,由於睡意未消臉上有點鬆鬆垮垮,她們倆都裹著一件鮮紅色的肥大的睡袍。莫琳帶著一隻手提式無線電收音機,調到了2頻道,正在和著BBC早間的採用切分音節奏的音樂,輕微地扭肩擺臀。另一位伯特已經往一隻托盤裡擺上了兩隻大茶杯,正從一隻餅乾筒里搜尋餅乾。另外在場的一個學生便是瑪德琳·戈達爾了。她穿著一件老式的樸素的睡袍,手裡拿著茶壺,眼睛望著燒水壺,正等著第一陣水蒸汽冒出來。達克爾斯護士今天心情好,精神放鬆,本想將她們全都緊緊地抱住的。
一個奇怪的字眼,不愉快,她好像又看見那個怪異的人形,痛苦地踉踉蹌蹌地向前走,手指在空中亂抓,那根細小的管子將她的嘴撐開,就像是一個傷口。不,從來沒有過不愉快。
「不用了,謝謝,我想我睡覺不會有什麼麻煩。你們盡量小點兒聲,不要把別人吵醒了,別凍著了。」她又轉身向樓梯走去。莫琳說:「法倫也醒了,至少她的床頭燈還亮著呢。」
「是的,護士長。」伯特護士說,心裏不知道她還要對她說什麼,她覺得奇怪,布魯姆姆費特護士長居然不嫌麻煩地對一個實習護士來作解釋,解釋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裏,當護士長把她的長斗篷裹得更緊一些,腳步沉重地急匆匆地沿著走廊向遠處的樓梯走去時,她有點茫然地看著她。布魯姆費特護士長自己的房間在上一層樓,在女總監住的那個套間的隔壁。當她走到樓梯跟前的時候,轉過身來似乎有話要說。正在這時,雪莉·伯特的房門慢慢地打開了,一個蓬著紅頭髮的腦袋探了出來。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特別要好的朋友,我甚至都談不上了解她。」
在醫院里,時間的記載和計數是按照各種不同的用途來進行的,計數脈搏,血液或血漿的滴落次數都用秒,記載心臟停止跳動的時間用到了分鐘,記載人的體溫起伏的圖表,進行手術時間的長短都按小時來計算。當元月28日,29日事件終於被記錄在案時,約翰·卡朋達醫院里的各當事人中幾乎無人不知道他們清醒時的任何一個特定時刻自己在什麼地方,在幹什麼。他們也許選擇不講真話,但至少他們知道事實的真像。
「就我所知她沒有什麼仇敵。如果真的有人不喜歡她,她們也不會去殺她。」
「媽咪,請不要老是為謀殺的事掛心。」
「我去叫她吧。」達克爾斯護士連忙說,她很高興能有點用處,渴望著做點好事來慶祝自己終於從前幾個星期的緊張情緒中解放了出來。
將近午夜時分,暴風雨減弱了,它似乎也意識到了巫術呈凶的時刻就要到來,這是一個死亡之夜,在這樣的夜晚里,人的心跳極慢,垂死的病人最容易向著最後的解脫滑去,最初是五分鐘可怕的沉默,接著便是一種柔弱的有韻律的嗚咽聲,此時風猛撲一下突然停止,又在樹叢中嘆息,彷彿由於自己的暴怒而耗盡了力量。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做完了手術,脫下手套向外科醫生的更衣室一路走去。他一脫下手術服就從牆上取下電話打給南丁格爾大樓的護士室,要負責單人病房的布魯姆費特(Brumfett)護士長回到病房來照料他的病人,監護病人第一個小時內的危重狀況。看到風已經停了,他很高興,她可以獨自穿過院子過來,就像從前她曾無數次地接到他的電話過來一樣。現在他想不必用汽車去接她了。
將近兩點時,南丁格爾大樓寧靜的三樓,莫王林·伯特睡夢中微特路動了動,濕潤的噘起的嘴裏語無倫次地咕嚕了些什麼,然後醒來了,感覺有點不舒服,明白上床前喝的三杯茶比平時多喝了兩杯。她又躺了一會兒,睡意朦朧中還是感覺到了暴風雨的咆哮,想要再次設法入睡,心中還是沒有底,後來終於明白她的不舒服實在是再也不能忍下去了。便用手去摸床頭燈的開關。燈瞬間亮了一下又黑了,這一下叫她完全清醒了。她用腳摸索著找到了拖鞋,又將睡衣披上了肩,啪噠啪噠著走進走廊,當她輕輕地將身後房門關上時,突然刮過來一陣風,將走廊遠處窗戶上的窗帘給翻卷了起來。她走過去關窗戶,從樹枝顫抖的破碎間隙和它們在窗玻璃上跳動的陰影中看過去,整個醫院大樓就像一艘在暴風雨中拋錨的巨大的船隻,病房的窗戶發出昏黃的燈光,而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則是那些明晃晃照亮的垂直燈管,上面標出的字是「護士長辦公室」和「病室廚房」。她小心地關上窗戶,微帶著睡意搖搖晃晃地摸著通道走進衣帽間,一分鐘后她走了出來,又走進走廊,暫時停住了腳步,讓眼睛習慣一下黑暗,從樓梯上面混亂的陰影中一個更深的陰影獨自一個向前移動,顯出是一個披著斗篷,戴著帽兜的身形。莫琳不是神經質的女孩,她在睏倦的狀態中只是吃驚地意識到還有人也醒了在四處走動。她立即認出它是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兩隻九-九-藏-書戴著眼鏡的有洞穿力的眼睛穿過黑暗直盯著她,護士長的聲音出人意料地尖厲。
不到五分鐘布魯姆費特護士長便不屈不撓,緩慢沉重地走在了樹叢中。她的斗篷包裹在身上就像一面旗子抽打著旗杆,她把兜帽拉上,蓋住了帶褶邊的護士帽。在這個暴風雨短暫停息的間隔,周圍出奇地寧靜。她默默地走在浸透了雨水的草地上,通過厚厚的鞋跟,她感覺到吸飽了雨水的淤泥的吸力。時不時有一根被暴風吹折的細樹枝,掙脫了它與樹榦相連的最後一絲羈絆,嚓地一聲,不經意地輕輕打在她的腳下,等到她使得單人病房重歸平靜,正在幫助三年級的實習護士鋪墊術后病人的病床,架好打點滴的支架時,風聲又起了。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心思全放在她的工作中,不再注意窗外的風暴了。
「我聽說你是佩爾斯護士死後最為坐立不安的人,也許她是你特別要好的朋友?」
房間裏面空了,她一點也不知道她們已經一齊衝出走廊,只留下她一個人。水壺尖叫了起來,壺蓋在水蒸汽的衝力下上下噗噗著。她小心地關上煤氣開關,皺眉想心事。然後她慢慢地,就像一個被賦予了重大任務的孩子一樣,拿下了茶葉罐,那隻精緻的茶壺,以及配套的茶杯和茶碟,輕輕哼著歌,為法倫準備早茶。
她就像一個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一樣微笑著,極為耐心地解釋:「有人謀殺了法倫。」
「她不喜歡喝印度茶。我去看她醒了沒有,告訴她就說是水壺已經燒開了。」
「那間示範室自從佩爾斯死後便沒有再用過了,但是一切還是按照老樣子進行。只有一個學生離開了學校,那就是黛安娜·哈波。佩爾斯死了兩天後她父親便來帶她走了,對於她的走警察似乎也不在意。我們都認為她這樣做有點傻,因為就要畢業了。但是她父親也並不想要把她培養成一個護士,她正忙著準備結婚,所以我想她也不把做護士當回事,除她之外再沒有其它人想要離開。這裏真的沒有一點點危險,所以,親愛的媽咪,請別再為我擔心,現在我要告訴你,我們明天的計劃了。」
法倫護士是個出了名的起得晚的人,但她通常總是第一個來沏茶,沏好茶后,便把茶端回去,躺在床上慢慢享受,這是她的習慣。她會一直賴在床上直到最後的時刻,但到早餐時她會準時露面的。但是今天早上,她個人專用的茶壺和配套的茶杯、茶碟仍然擱在食櫥架子上,放在她的裝中國茶葉的茶葉罐旁邊。法倫喜歡喝這種褐色的釅茶,其它人也認為這種茶對付一天的學習和工作能提神。
「啊,知道了,只要大家都沒事就好,我想暴風雨也許會吵醒了你們。我剛從病房回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一個病人發了病,需要緊急進行手術。」
她們一起拖著腳步沿著走廊走下去,一直走到盡頭小雜用間內,布魯姆費特護士長一直在她們身後鎮定地注視著她們。一秒鐘過後,她扳著一張臉,毫無表情地終於向樓梯轉過身,上樓向她的房間走去了。
「我回來了」,她宣布,打了個哈欠,「真是一部糟透了的片子!有人要沏茶嗎?」沒有人回答,只有雙胞胎將她們的編織針插|進毛線球,和她一起到門邊,順手把電視機給關了。帕多如果發現有人也要沏茶的話,她是自己決不會去動手乾的,而雙胞胎通常也就幫她沏上一杯。達克爾斯護士隨著她們一起走出起居室時回頭看見法倫那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的身影獨自個和瑪德琳·戈達爾留在一起。她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對法倫說歡迎她又回到學校,問候她的健康,或者只是簡單地道個晚安。但是話卻卡在了喉嚨里,衝動一閃而過。當她關上門,在她身後看見的最後的形象就是法倫那蒼白而獨特的臉,她茫然的眼神盯著電視機上彷彿不知道電視機已經黑了屏。
「那麼其它的學生呢?她們也和佩爾斯護士相處得好嗎?就你所知你們之間相互有沒惡感?」
就在那一小時后,整座南丁格爾大樓無人聽到也無人看到,暖房的一塊搖鬆了的窗玻璃,它夜間時不時地發出格格聲,終於向裏面掉下去,掉在拼花地上,摔得粉碎。風從那個窗洞里穿過,就像一頭搜索食物的野獸。冷風將擱在柳條桌上的雜誌吹得索索作響,又吹起棕櫚樹的葉子,吹得厥樹的葉子輕輕搖擺,終於它找到了放在植物架子下面,中央的一個長長的白色食櫥。早在傍晚時分,門就已經被一個不顧一切的,急匆匆的訪客打開過了,他已經將手伸入過小櫥的深處了。這張門一整夜就敞開在那裡,掛在它的鉸鏈上一動不動,但是此刻風將它輕輕搖擺起來,一開一合地晃著,終於彷彿是玩累了,它發出輕輕的砰的一聲,斷然地關上了。
汽車的巨大車身嗡地一聲開出了大門,柯爾蓋特也走回了門房。他看了下壁爐上房的掛鐘,公事公辦地在他的本子上作了如下的記載:「12點32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報告一棵樹倒在了通往溫徹斯特路門的路上。」
「莫琳起來的時候我也醒來了,我們從小就是這樣。不信你去問問媽媽!」帶著一點兒睡意,走起路來還有點兒不穩,https://read.99csw.com對於家族的這點神通廣大仍能奏效感到不無得意。她關上了身後她的房門,那股神氣表明,既然起來了,那就待到天亮唄。
達克爾斯護士被床頭的鬧鐘聲驚醒了。鍾面上微弱的熒光顯示出時間是6:15。此時即使把窗帘拉開,室內仍然完全是一片黑暗,她知道射過來的那一片昏黃的亮光不是來自屋內,而是來自遠處醫院的燈光,那是醫院夜間值班人員正在端來第一輪早茶。她仍然躺了一會兒,調整著自己,使自己慢慢醒過來,向著天明伸出試探性的觸角。昨天儘管有暴風雨,她也曾醒過來幾分鐘,但她還是睡得比較好。她不禁感到一陣高興,能夠有信心地來面對這一天。昨天晚上,以及前幾個星期的凄慘、恐懼的心情似乎已一掃而光,現在看來這隻不過是由於過度的疲勞和一時的壓抑造成的緣故。自從佩爾斯死了以後,她好比穿過了一個凄慘而毫無安全感的黑洞,而今天早晨,像發生了奇迹,她從那個黑洞中走了出來,重見光明。今天就像是孩提時代度過的聖誕早晨,就像是回家度暑假的第一天,就像是熱病剛過,一覺醒來,心情舒暢地看到媽媽就在身邊,病後初癒,所有的撫慰都在前面等著呢。她又恢復到了熟悉的日常生活中。
「沒有,護士長,至少我看沒有,我剛剛去盥洗室」。
她又開始寫信。
達克爾斯倚在門柱上,無聲地張開了嘴,話卻沒有說出來。她的喉嚨似乎發生了什麼問題,她整個的下顎在止不住地發抖,舌頭粘在了口腔的上面,雙眼卻在向她們發出懇求。她們看著她發抖一直過了好幾分鐘。當聲音終於從她口腔中發出時,卻顯得很平靜,只是微微有點吃驚:
五月28日,也就是佩爾斯護士死後16天,星期三的晚上,天已經很晚了,在南丁格爾大樓二樓學生的起居室內,達克爾斯護士正在給她母親寫信,她每周三寫一次。她每次總是準時寫完,好趕上星期三傍晚的那一輪郵班。但是這一次她卻打不起精神,定不下神來寫這封信。放在她腳邊的字紙簍里已經扔進了團成一團,丟棄的最初寫的兩張草稿,現在她又重寫一次。
外科醫生說:「今晚倒不必了,我已經在樹枝上面繫上了我的白圍巾。到明天早晨之前我不知道是不是會有人走那條路。如果有,他們會看見那條圍巾的。但是如果有人從你這裏進去,你可以提醒他們一下。晚安,柯爾蓋特。」
「你們全都這樣說。但就是有人殺了她,不是嗎?除非這毒藥不是針對她來的。她只是碰巧才扮演了病人。你知道法倫護士那晚生病了嗎?」
有一刻達克爾斯護士想要為法倫沏杯茶,但是這一個衝動馬上便打消了,倒不是法倫為人不可捉摸,性格格外多變。但不管怎麼說有些人不喜歡用別人的東西,也不願意別人來動她個人用的東西。法倫的東西不多,但都是比較貴,比較精緻的,經過精心挑選的東西,充分地顯示了她的個性,從而顯得有點神聖不可侵犯。
「等一會兒,你可以從我的茶壺裡給她帶一杯茶去。」莫琳說。
「當地刑事調查部的警察來過了,但是最近他們不常來了。他們對我們學生很和善,我想他們沒有懷疑任何人,可憐的佩爾斯沒有什麼人緣,但是如果說這裡有人要謀害她,那簡直太荒謬了。」
那些警察真的待人和善嗎?她不知道,他們當然行事規矩,非常有禮貌。他們說了許多安定人心的老生常淡,強調與他們合作的重要性,說什麼為了破解這起可怕的悲劇案子,一定要隨時隨地告訴他們實情,無論看到了多麼細小、多麼不重要的事情都不要隱瞞。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提高了嗓門,沒有一個人是具有攻擊性的,或是恐嚇性的。可是他們全都讓人害怕。他們在南丁格爾大樓的出現,那種充滿了自信,充滿了陽剛之氣的形象就像是示範室那張上了鎖的門,總是叫人想起那起悲劇事件而害怕。達克爾斯護士已經發現貝利檢查官是他們中間最叫人害怕的一個。他是一個大個子,通紅的滿月臉,說起話來聲音裡帶著一種鼓惑人心的氣勢,拿出一副是你的伯伯叔叔的態度對待你,這與他那冰冷的像豬玀一樣的眼睛形成鮮明的對照,使人看了不免心驚膽寒。不斷地盤問來盤問去,她仍然記得被叫去參加沒完沒了的會議,必須拿出很大的意志力方能受得了那探究的盯視。
「是法倫,她死了。」
雪莉說:「我們也給她帶一杯來,她大概醒來了在看書。來吧,莫琳,晚安,護士長!」
「哦,這就叫人奇怪了!跟她在一起同學將近三年?這樣在一起親密地生活、工作,我應該認為你們全都相互十分了解。」
門房把頭從車窗伸進去,迎面立即撲來一陣昂貴的雪茄煙味和剃鬚膏、皮革的氣味。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連忙往後微微縮了一下,以避開門房過於靠近的臉。門房說:
「那一定是一棵老榆樹,先生。我明天一早首先就去報告這件事,今天晚上我可沒辦法去干,先生,這麼大的風雨。」
「沒事,我剛回來,正要去睡,剛從病房回來。莫琳則是起來去上衛生間,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極力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