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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大樓里的陌生人

第三卷 大樓里的陌生人

「三十一歲零十個月,」他說:「精確地說,到今天為止她比我整整小了二十歲。」
她等著,不敢去提問。達克爾斯護士扭過身來,雙眼向上看看她,她那弄髒了的由於痛苦而變形的臉上一雙紅腫的眼睛變成了兩個難以名狀的月亮。
他又補充道:「布魯姆費護士長有點兒擔心她。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病房要照料,要不然她就會到機場去接你了。我們都覺得沒有一個人去機場接你真是太糟糕了。但是看來最先要做的就是給你打個電話,先告訴你這個信息,要求你一下飛機就馬上給我們打個電話,布魯姆費特護士長認為如果這樣做讓你先知道情況,那對你的震動會要小一些。但是又一想不派人去接顯得有點不妥,我本想派格魯特去,可他……」
「她花錢大方嗎?」達爾格里什問。
「我想你最好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
副主席面對這個難對付的要求單子,情緒倒是緩和下來了,猶豫不決地說:「一樓羅爾芙小姐辦公室的對面有一間小衣帽間和一間盥洗室,那也可以撥給你們使用。」
阿爾德曼·濟里轉告了這個情況,將話筒放回原處。他惡意地笑著瞧了達爾格里什一眼,眼光中混雜著一種報復,一種警告。達爾格里什聽到說把叫倫敦警察廳來說成是出於謹慎,覺得很有意思。這倒是一個關於警察廳責任的新概念,他感覺這一點不大可能騙得過地方報紙的記者們,更不可能騙得過倫敦的記者們,他們馬上就會要到現場來了。他不知道醫院將如何應對公眾的關注。如果這種詢問得不到阻止,阿爾德曼·濟里只怕會需要得到一些忠告了。但是有的是時間來做這件事。現在他所需要的就是擺脫他們,開始進行調查。這些來自社會的開場節目永遠是耗費時間的討厭的事。不久又會有一個女總監來要應付,要討教,甚至可能要對抗。從行業秘書在沒有徵得她的同意情況下,不願意有一步行動來看,她似乎是一個鐵腕人物。如何巧妙地使她明白在這個調查中只容得下一個鐵腕人物,這樣做的前景他不敢細細品味。
「不,以後吧,在佩爾斯護士去世的那間示範室里和她們見面。」
「我真是太痛苦,太丟臉了。」
這個女人鼻子里哼了一聲,帶著嘲弄的語氣說:
他向前走了一步。在床腳邊是一個帶有抽屜櫃的衣櫃,普通木頭做的新鮮玩意兒,真正的劣等貨;如果有人著意要設計出一個醜陋的東西,在容積最小的房間里佔據最大的空間,那就是它了。抽屜櫃的上面特意用作一個梳妝台,安著一面小小的梳妝鏡,在鏡子前面擺著她的刷子和梳子,其它的東西沒有了。
「也沒有,總監。」
「如果它是單獨出進,又能適當地隔音的話;門上要有鎖,能夠容得下三個人,有一台直撥外線的電話,我想行。如果還有自來水,那就更好了。」
「可是,總監,應該要原諒的是我呀,我是一個賊。」這陣哀鳴聲不是表露了一點受虐狂的意味,一種天生是受害者的反常的自我詆毀嗎?泰勒小姐輕快地說:
那塊打碎的玻璃當然得去看看,那木窗框上也得去查一查,看有沒有人進去留下的痕迹。但他覺得護士法倫的死不像是入侵者乾的。他問:「昨晚有多少人睡在這兒?」
「你現在是不是感覺要快樂一些了,護士長?」
總監但願布魯姆不要太過於存心找碴。如果她以為她能夠對付大都會警察廳來的警長,就像她對付一個鬧彆扭的住院外科醫生那樣,那她就大錯特錯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無疑會擺出他平常自高自大的樣子來,但她有一種感覺,覺得達爾格里什警長會有能力來對付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
「你對學習很認真,護士。但你在這裏只有很短一段時間,為什麼不從醫院紅十字小推車上送來的書籍中挑一本小說或是一本輕鬆一點的雜誌來看呢,要不要我給你送一本來?」
指紋專家將那個威士忌酒瓶和酒杯留在桌上,此刻正忙著去看門把手。邁爾斯先生便圍著它們忙活上了。他沒去碰酒杯,只是低下頭,將鼻子湊近杯緣。
「你來了,真是太好了,警長,來得這麼快。」他說。
行業秘書也在不顧一切地要解決他自己的不足之處。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必須問,她花了一秒鐘工夫鼓起勇氣來問它。
泰勒小姐又想起了佩爾斯這個人。人們對於每一個學生都很難做到真正的了解。如果從整體方面來看,佩爾斯的特徵就是比較遲鈍、謹慎,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由於在生活的其它方面,缺少習俗上的滿足,她可能把護理工作當作一種補償。通常每一個護士培訓學校都有一個這類的人。當她們向學校提出申請時你很難拒絕她們,因為她們不只提供了合格的教育資格證書,還有行為端正的證明。她們一般大體上來說不會成為一個壞護士,這也就是她們很少成為出色的護士的原因。但是此刻她感到懷疑起來。如果說佩爾斯心中藏有這麼一個不為人知的對權力的渴望,促使她利用這個孩子的過錯和痛苦來作為餵養她自己靈魂的養料,那麼她就遠不是普通和無能之輩了。她簡直就是一個危險的年青女人。
「知道,知道。但是大多數人都會留下一封小小的情書。他們喜歡講故事,我親愛的夥計,他們喜歡講故事。對不起,太平間的運屍車來了,如果你不再需要的話,我就得把她帶走了。」
「好吧,費寧(Fenning),勞駕他再等一會,好嗎?只要一分鐘我們這裏就完事,我們才能讓一個人出去,騰點地方好讓他進來」。
再沒有多說一句話,或是多看一眼,她就收拾起旅行箱和手提包走出房間。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隨隨便便地為她打開門,正準備要跟著走出去,又站在打開的門邊,用一種快活的挑戰的語氣說:
「是否請你告訴他,勞駕他過來,我有話要和他說。我整天都會在醫院。」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簡單地打了個招呼:「早上好,總監。」便向門邊走去,站在那裡像個心煩的客人,表示出他急於想要快點離開。但是其餘的人都將她團團圍上,他們一下子放鬆了,低低地向她介紹了情況。
邁爾斯先生剛才一定是在樓梯平台那裡等著的,因為他立即一路小跑過來。他身材圓胖,巨大的頭上長著一頭黑色的捲髮,一雙熱情的小而亮的眼睛,給人一副親切隨和的印像。他隨身帶有一股音樂廳里的愉快氣氛,還總是發出一種淡淡的汗酸味。剛才耽擱了他,他也並沒有不高興。對於邁爾斯先生,你可以把他當作一個具有天賦才能的法醫病理學家,或是一個業餘的江湖游醫,隨便你怎麼看,都不會輕易使他動怒。他名聲大得很。他最近之所以晉封了爵士,可能原因就在於他堅持一個原則,決不隨便得罪任何人,不管他地位多麼低賤。他向就要走的攝影師和指紋專家打招呼,就當他們是老朋友一樣,還直呼達爾格里什的教名,但是這些禮數他都做得馬馬虎虎。當他摳動著身軀挨近床邊時,就像中了魔一樣,已經全神貫注,無暇他顧了。
伸進的頭又縮回去了。達爾格里什先生關上衣櫃門,費力地從衣櫃門和床腳之間擠出來。此刻肯定再也沒有地方可容得下第四個人進來了。指紋專家高大的身軀佔據了床頭桌和窗戶之間的空隙,身軀幾乎彎成一隻蝦米,正在仔細地將木炭粉刷上一隻威士忌酒瓶的表面,另一隻手捏住了它的瓶塞將它旋轉。瓶子旁邊立著一塊玻璃片,上面有這女孩的指印,指紋渦及其混合物,清晰可見。
他聽到邁爾斯發出最後一聲咕噥,表示了他的滿意,便轉過身來。病理學家站直了身子,正在脫下手上的橡皮手套。橡皮手套很薄,他脫起來就像在脫去他自己手上的皮一樣。他說:
羅爾芙護士長猶豫了一秒鐘,接著直統統地說:「一個人。」
達爾格里什說:「有這個可能性」。
「法倫護士知道這件事嗎?」
達爾格里什問:「你是一個人去看的電影嗎?」
「不,她僅僅只是不把錢當回事罷了。她之所以把她的威士忌放在房裡是因為女總監要她那麼做。」
「她總是和我談得很多,還交給我一張卡片,上面有一段摘自聖經上的話,叫我每天看。她每周一次就要來考考我。」
「他們已經把她的屍體送到太平間去了,總監。」
去單人病房最近的路是穿過門診大廳。門診部已經是鬧哄哄地擠滿了人。那裡精心地擺放了一圈安樂椅,給人一個隨和、輕鬆、舒適的印象。椅子很快就坐滿了人。來自好友團女子委員會的志願者們已經在一隻冒著熱汽的大茶桶前忙活著招待開了,她們正在給那些老病號們倒上茶水。這些老病號寧可提前一小時來候診,享受坐在暖和的地方,看著雜誌,與他們的老病友們扯閑談的樂趣。當女總監穿過人群時,她意識到有人在轉過頭來看她。先是短暫的沉寂,接著送來的便是一片表示恭敬的低低的問候聲,對此她已習以為常了。她看到穿著白外衣的初級醫務人在她經過時都連忙退到一邊,她還感覺到實習護士們退到牆邊將背緊緊貼在牆上。
羅爾芙護士長說:「糖沒有問題,學生們告訴我,她們沏早茶時都用了它。至少伯特雙胞胎還喝了她們沏的早茶。」
「她們可以走正門沿著主路進來,主路繞醫院一圈。有一條路穿過樹林,要近得多,我們白天走,它大概只有200碼遠,但是夜裡回來走那條路的人不多。我敢說赫德遜先生,他是醫院的秘書,他可以給你看一張醫院和南丁格爾大樓的平面圖。順便說一句,他現在正和副主席一起在圖書館里等著你呢,我們的主席,馬科斯·柯恩(Marcus Cohen)先生在以色列。即使如此,這也算得上是一場歡迎會了。就連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也將他的門診推掉了,來歡迎倫敦警察廳的人光臨南丁格爾大樓。」

「上帝呀!千萬不要這樣!不是這個孩子!但真的不是這個孩子嗎?」
女總監問:「她在哪裡?」
他總喜歡俯身在一具屍體上,口裡嘖嘖地表示著不耐煩。他現在正是這樣,用他那短而粗的手指,故作好奇地,裝腔作勢地扯下那張床單。達爾格里什走到窗前,望出去,透過樹枝的間隙他看見遠處的醫院仍然亮著燈,閃閃爍爍的燈光使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座懸在空中的虛幻的宮殿。他聽見床單布發出的輕微的窸窣聲。邁爾斯先生現在只能做初步的檢查。只要一想到他正在用粗短的手指偷偷插|進身體上那柔軟的孔洞,這就足以使得任何人會祝願自己能夠在床上安靜地死去。真正的解剖工作要等到了太平間的屍台上才能進行,在那裡約瑟芬·法倫的屍體擱在一個鋁製的水槽上,水槽附有可憎的排水暗溝。在那上面將對法倫進行系統的肢解,以法律的名義,或者以科學的名義,或者只是出於好奇,或者任何你願意採用的口實進行。事後,邁爾斯先生在太平間的助手就會再將屍體縫起來,賺得幾個基尼,使它看起來有點體面的樣子,以免它的家人看見了過於悲傷,如果它有家人的話。他不知道法倫是否有法定的悲悼者,如果有的話,他們又是誰。表面上看來,她的房間里沒有任何東西,沒有相片,沒有信件,能表明她和塵世上的活人有任何緊密的聯繫。
「在3號房,總監。」她猶猶豫豫地說著。
這個要求似乎使他們有點著慌。行業秘書躊躇著說:「如果女總監在就好了,我們很難知道哪一間房是空的。她應該不久就會回來了。」
女總監低下頭來去捕她說出的話,一陣恐怖的寒意掠過全身。真的她這不是在傾聽一個殺人兇手的告白嗎?她發覺自己在默默地禱告。
於是佩爾斯護士一直在等著。女總監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不可能要花整整一星期的時間才能理請她心中的疑團。她一聽到丟錢的事必定已經回想起看見達克爾斯彎腰去拾錢的情景。所以為什麼她不立刻抓住這個女孩呢?難道一定要等到錢花光了,罪read.99csw.com犯穩穩地被抓在她的手心,她那靈魂扭曲的自我才能得到更多的滿足嗎?
「是的,你得告訴他們,就像你剛才告訴我的那樣。但是我得先和警長談一談。他是這次從蘇格蘭場來的新偵探,我想他是一個聰明人,善於體諒他人。」
女孩臉上的表情放鬆了開來,她朝著女總監笑了,伸出她的手摸了摸泰勒小姐的臉,然後她舒適地縮進被窩,決心要睡覺了。就這樣一切都好了,當然是如此,它向來奏效。這麼一點一點地施以勸告和安慰,使人如此地感到愜意,在不知不覺之間使人感到了滿足!把每一個人需要的這一份勸告和安慰按照各人的口味加以調製!她足可以去做一個維多利亞時代教區牧師的妻子,在一家施粥所里忙碌著給窮人發放薄粥,按照各人所需來發放。這是在醫院里每天都要發生的事情。一個病房護士長明快而職業性的聲音說:「總監到這裏來看你,考克斯太太。今天上午我恐怕考克斯太太感覺不太好,總監。」一張疲倦的被痛苦折磨的臉微笑著大胆地從枕上抬起,嘴唇張開,渴望著一小點愛和信心鼓勵。護士長們帶來了她們的問題,關於工作和個人矛盾的永遠不可解決的難題。
「就讓羅爾芙小姐把她要用的東西都搬出來吧。搬運工會來幫她搬文件櫃的。」阿爾德曼·濟里轉過身來對著達爾格里什喊道:「行了吧?」
達爾格里什說:「有一種情況是法倫的死是由於正常原因。在拿到毒理學報告以前,我們要先於事實進行推理。但是此刻,讓我們把這兩起死亡都當作謀殺來對待。好啦,我們到圖書館去吧,去看看醫院管理委員會的副主席有什麼話要對我們說。」
「大約一星期,」他說,即使這個案子拖得更久一些,他還有可能在七天內,從南丁格爾大樓和它的居民那裡獲得他所要知道的一切情況。如果法倫是被謀殺的,他相信這一點,嫌疑人的圈子也會很小,如果案子七天之內不能破,那它也許永遠也破不了。他想他聽到了有人輕微地鬆了一口氣。
「她認為向她作解釋難免會牽涉到我,我求她不要那樣做。本來一切都過去了,總監。取得合格證書後我要去參加一個地區護士培訓,那樣我就可以照顧到媽媽了。如果我能找到一個鄉村地區護士的工作,我們就可以在一起,有一所自己的鄉村小屋,或許還能有汽車。媽媽就可以放棄售貨員的工作。我把這個告訴佩爾斯了。此外,她說哈潑在錢的事上一向粗心大意,讓她吸取一個教訓對她也沒有什麼害處。她把錢送給為勞改釋放犯服務的社會團體,是因為她認為這樣做是對的。畢竟如果她不替我遮掩的話,我也許會要進監獄的。」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說:「其實我知道他,不是很熟,但我們見過面。你會發現他很聰明,有理智。他當然名氣很大,據說他工作起來很有效率,就我所知那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人。醫院再也經受不起更多的混亂了。我想他會要見我的,但他得等。告訴他,等我忙完病房裡的事我就會不打招呼地過來,到南丁格爾大樓找他,好嗎?總監?」
「幫助警察?這句話是不是別有用心啊?不管怎樣,我想我不會對你們有什麼特別的幫助的。她們兩個我誰都沒殺。昨天晚上我到這裏新開的一家藝術影院看電影去了。最近他們正在上映安東尼奧尼的系列電影片。這個星期演的是《奇遇》。我直到十一點才進大門,然後就一直上去睡覺了,甚至連法倫的面都沒見著。」
當運屍工人將擔架抬到房間里,迅速而利落地將死者砰地一下放進擔架里時,他就在一旁看著。邁爾斯先生以一種神經質的焦慮忙前忙后地吩咐他們。他就像一個專家,發現了一個特別好的樣本,必須小心監督著別人將它安全運輸。真是奇怪,那堆毫無生氣的骨頭和僵硬的肌肉,生前曾經受到特別小心的照拂,如今一搬走,竟會使得這間房間如此地空寂,如此地荒凄。達爾格里什以前在看到屍體被運走時也曾注意到這一點;這個場面就像一個空空的舞台,道具被隨意丟棄,失去了它們演戲時的意義,只剩下一個被吸幹了一切的空間,剛死的人自有它們獨特的神秘魔力,人們當著他們面說話時都壓低了聲音,這是不無道理的。但是現在,她已經過去了。他留在這間房子里也沒有什麼事可做了,他讓指紋專家留下來,繼續對他的新發現拍照和做分析,自己便走到過道里去了。
站在格魯特那高高的僂著的身體旁邊的是阿爾德曼·濟里。他看起來像一條意氣洋洋的狗,是一個長著薑黃色頭髮,狡猾的小個子男人,他的雙膝像一個賽馬師一樣向外翻著。他穿著一套方格花呢西服,衣服式樣本來就糟,完美的裁剪使這種糟糕顯得更突出了。這使得他看起來有點像一頭兒童喜劇里長著人形的動物;達爾格里什幾乎以為他握在手裡的就是一隻爪子呢。
每逢達爾格里什說出這句有請的話,他的下屬就會感到一陣恐懼,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這句話意味著此刻警長期待著聽到一個簡短、明潔、準確,措辭文雅但全面的罪案報告。這份陳述應該將迄今為止凡是有人新近能提供的明顯的事實全部包括在內。明白你自己想要說的是什麼,又能用最少的恰如其分的話去說,具有這種能力的人在警察中也像在社會其他行業中一樣是不多見的。達爾格里什的下屬多半會抱怨說他們不曾料到一個人的英文程度會是他進入倫敦警察廳的新資格證書。但是馬斯特森警官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畏懼。他有他的弱點,但是缺少自信可不在其中。他很高興能參与這個案子的工作。警察廳里的人都知道達爾格里什警長不能容忍一個傻瓜,他對愚蠢下的定義是獨特的,明確的,馬斯特森尊敬他是因為達爾格里什是廳里最為成功的警探。在馬斯特森看來,成功是唯一真正的衡量標尺。他認為他非常有才幹,那並不等於說他認為亞當·達爾格里什和查爾斯·馬斯特森一樣能幹。大多數的場合,他從內心裡不喜歡他,在他看來要探究其中的緣故似乎是無益的。他甚至懷疑這種反感是相互的,但這也沒有特別讓他煩心。由於不喜歡一個下屬便去糟害他的前程,達爾格里什不是這樣的人,在這方面他是著了名的特別小心謹慎,也可說是有明斷的,他會將榮譽歸於應得的人,儘管這樣,還是要審時度勢,馬斯特森決定來觀察觀察。一個小心翼翼計劃著要往上爬的有野心的人,如果不儘早明白反對上司是愚蠢至極的這個道理,那他就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了。馬斯特森不打算做這樣一個傻瓜。但是在這場互致友好的戰役中,能從上級那裡得到哪怕一點點合作倒也並不是不受歡迎的。他只是不能確定是否能得到它。他說:
「那也不是確定的證據,」達爾格里什說。
達爾格里什問:「這個地方夜間是怎樣上鎖的?」
圖書館很容易便找到了,在它的門上有一塊大大的油漆標牌。它位於二樓,是一間天花板很高的漂亮的房間,就在實習護士起居室的隔壁。一面牆被三張裝飾華麗的凸肚窗完全佔滿了,另外三面牆,書籍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只留下房子的中央光禿禿的。沿窗一溜擺放著四張桌子,房內還有兩張蹩腳的沙發,石砌的壁爐兩邊一邊放了一張。壁爐里一隻老舊的煤氣爐發出兇險的嘶嘶聲在表示著它的歡迎。壁爐前,兩排日光燈管下面,有四個人聚在一起咕咕噥噥,彷彿在謀划著什麼事情。一見到達爾格里什和馬斯特森走進來便一齊轉過身來,懷著警惕的好奇心看著他們。達爾格里什對於這樣的一種時刻是早已十分熟悉的,這種眼光裏面往往混合著興趣、理解和希望。這是一樁謀殺案中的主要人物與一個外來者的首次謀面。這個研究暴力死亡的外來的專家已經來到了他們中間,他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到這裏來展示他的招人反感的才華。
「不要去驚動他們。你一見到護士長就告訴她我來看達克爾斯護士。她在哪裡?」
達爾格里什說:「那麼,可否勞駕你告訴他們一聲,我一會兒就去見他們。」這明顯的是一句打發她走的話。馬斯特森警官似乎是想出來打個圓場,突然高聲地說:「羅爾芙護士長一直是在大力協助我們的呀!」
於是平靜下來之後,一個悲傷的故事便出來了。這件事在當時看來似乎談不上是偷竊,倒像是一件令人驚嘆不止的事。達克爾斯的母親極需要一件暖和的冬大衣,達克爾斯護士便從她每月的工資里省下三十先令來。只是積攢這筆錢耗時太久,天氣又越來越冷了;從不抱怨的母親,從來不會向她要求什麼。她早上有時等公共汽車幾乎要等上十五分鐘,這種時候最容易著涼。如果著涼感冒了她也不能不去上班,因為阿克賴特小姐,這家百貨商店的顧客,單等著逮住一個機會叫她被解僱呢。在商店裡當服務員的確不是一件適合母親去做的工作。可是人一過了五十歲,又沒有什麼資格證書,就很難找到工作了。商店裡那一般年青售貨員們也不是什麼善類。他們一直在暗示說母親出工不出力,這可不是事實。母親干起話來也許不如他們利落,但她的確和顧客們有過糾紛之類的事發生。
他關上了身後的門。阿爾德曼·濟里有一會兒顯得有點困惑不解,然後說:
他對達爾格里什不理不睬。給人的印象是,他是一個忙人,現在他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在這麼一件瑣事上了。這無疑是有意做給人看的。達爾格里什努力克制自己的慾望,不要去攔住他,雖然制服他的傲慢是一件令人愜意的事,但他目前卻花不起這個時間來干這件令他著迷的事,還有更壓頭的事要干。
然後他怒目盯著達爾格里什,又突然忍住了,轉向對保羅·赫德遜說:
他聽了一會兒,然後又用手蓋住聽筒,向格魯特轉過身去。
達爾格里什問:「酒買來後放在哪裡?」
「不要講她是善良的這一類的話。你可以說她盡了本分,憑良心做事和用意是好的等這一類話,只要你喜歡,但決不能說她是善良的。如果你遇到過真正的善良你就會知道這之間的差別了。還有她死了你很高興的話我也不會在意。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有另外一種感覺那倒是不正常了。總有一天你會憐憫她,原諒她的。」
接下來他便沿著過道向走廊盡頭的護士雜用間走去。只見警官馬斯特森(Masterson)和羅爾芙護士長都在那裡。他們正一起查看擺在他們面前工作台上的一堆五花八門的東西,看起來倒好像他們正在玩金氏遊戲。兩個擠幹了汁的檸檬;一碗粒狀的白糖;一大堆各種式樣裝了冷茶的有柄茶杯,茶的面上起了皺,茶杯斑斑駁駁的;一把伍斯特產的精緻的茶壺,帶配套的茶杯、茶碟和牛奶壺。還有一方揉皺了的白色包裝薄紙,上面印著「希瑟菲爾德,高街149號斯卡恩索普(Scunthorpe)酒類商店」,以及一張書寫潦草的收據,已經被撫平了,由兩個茶葉罐壓著。
「在7號房間,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在一起,總監。他的病人情況不好。」
「當然你需要一間辦公室。我們地方上的警察每天是從警察局到這裏來工作的。他們真的一點也不麻煩我們,我們幾乎都不知道他們在這裏。」他微微有點得意地看著達爾格里什,似乎不抱希望警察廳追捕https://read.99csw.com隊也會同樣地與人方便。
他向酒杯瞥了一眼,提防著別人去動它。酒杯從女孩的手中落下,被床罩垂下的一角輕輕地懸吊著。要等到拍完最後一張照片才輪到他開始做檢查。
哈潑護士曾經把兩張嶄新的沙沙作響的五英鎊鈔票掉在她的腳下。哈潑從她的父親那裡得到大筆的零花錢,所以掉了十英鎊的事也就沒有怎麼掛在心上。這件事大約發生在四個星期以前。當時哈潑護士和佩爾斯護士正從護士宿舍走出來到醫院的餐廳里去吃早飯,護士達克爾斯就跟在她們後邊幾步路遠。兩張鈔票從哈潑護士披肩的口袋裡掉出來,躺在地上還在輕輕地顫動著。她的第一個本能衝動就是想要去叫住那兩個學生,但是眼光一接觸到鈔票,某種東西便止住了她。這兩張鈔票是那麼地出人意料之外,那麼地令人不敢相信。鈔票完美無損,沙沙作響,它們是多麼地漂亮呀!她僅僅只是站在那裡望著它們,望了一秒鐘,於是她意識到她看到的只是媽媽的新大衣。這時兩個女孩的身影幾乎就要走出她的視線之外,鈔票已經摺疊在她的手中,太遲了。
「好了,既然女總監回來了,招待警察的重要大事也已經定了,或許醫院的正常工作又可以繼續了。達爾格里什,我要是你,我就決不會對這次會晤遲到一分鐘,泰勒小姐不習慣於有人對她不服從。」
「她們在樓下的小教室里,由我們的臨床指導員,吉爾榮護士長給她們作個別輔導。我想並不是讓她們看太多的書,讓她們活動活動會要更好一些,只是臨時通知來不及了。你要去那裡看看她們嗎?」
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嗎?她怎麼能看得出來?第一次的見面如此短暫,僅僅只是雙目一瞥,觸了觸手而已,那飛速而逝的印象僅僅只是使她聊感寬慰,覺得他是一個有威信有想象力的人,他也許能解開這兩件神秘的死亡之謎,能把對無辜者同樣也對有罪的人的傷害降到最低點。她本能地感覺到這一點。但是這個感覺是合乎理性的么?她相信達克爾斯講的故事,她是有意讓自己去相信的,但是一個警官,當面對眾多的嫌疑對象,又沒有其它看得清的動機時,這個故事會叫他如何去想呢?不錯,動機是明擺在那裡,那就是為了達克爾斯護士的將來,也為了她母親的將來。達克爾斯的舉動真是相當地古怪。佩爾斯死時她是所有學生中最為悲痛的,這是事實;但是她相當快地便使自己振作起來,這是大家都看見的。甚至在警察強勢的追問下她仍能穩穩地守住自己的秘密。當時是什麼突然使得她發生了崩潰,陷入到坦白和悔恨之中?僅僅只是因為見到法倫的屍體受到了驚嚇嗎?為什麼法倫的死會造成這種決堤之勢,如果她沒有插手其中的話?
達爾格里什說:「還沒有什麼東西是顯而易見的。」一時沉默無語。副主席發現局面有點尷尬,便聲音很響地清了清喉嚨說:

沒有人來阻止他。他女兒也沒有提出反對。她溫馴地站在女總監的辦公室里,公然擺出一副假正經的模樣。但她臉上帶著一點微笑,似乎對剛才那一頓大吵大鬧,對她父親自以為是的男子氣概表示滿意。警察不能阻止她離開,他們似乎也不打算這樣做。真奇怪,女總監想,居然沒有人認真地去懷疑一下哈潑;如果這兩件死亡案件俱出自一人之手,那麼他們的本能感覺應是對的。她最後一次看見那女孩跨進她父親那巨大而醜陋的小汽車,雙腿在新穿上身的毛皮大衣下面變得細長了。大衣是她父親為了中斷她的學業怕她不高興買來給她作補償的,她迴轉身來向其它的同學揮手道別,就像一個電影明星向圍攏來看她的崇拜者賜予恩惠一樣。不,這一家子決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泰勒小姐為所有被他們握在手掌中的人表示遺憾。然而,人的個性不就是這樣千奇百怪的嗎?黛安娜·哈潑曾經是一個有能力的護士,在許多方面比護士佩爾斯強。
話剛一說完,他便立刻意識到這話說得有點蠢,只見他從大頭釘似的薑黃眉毛下面向他的夥伴們急切地掃了一眼,似乎對他們的假笑表示輕蔑。只有行業秘書顯出像是覺得丟了臉的樣子,彷彿是他失禮了。保羅·赫德遜轉過臉去免得人家看見他忙不迭地藏起來的一個偷笑。他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達爾格里什剛一到醫院,他便給了他一個辦事幹練,有威信的印象。然而現在顯然由於副主席和行業秘書的在場封住了他的嘴,他的表情似乎在為自己的忍讓作著辯解。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說:
「你的講話為什麼像在報告一樁謀殺案,警官?我們在使用『受害者』這個詞之前,一定要弄確實我們是否有一個受害者。」
他走到立在床邊的書櫥旁,再檢查了一次書籍,它們也是經過了主人的挑選的,從中可看出一些蛛絲馬跡,暗示出主人的心境。其中收藏了一些現代詩集,他自己最近的一卷也在其中,一整套簡·奧斯汀的小說,已經看得很舊了,但是,是用印度紙印製的,用皮革裝訂;幾本哲學書,是屬於對學者和普通大眾都可以有吸引力的那類,在這兩者之間作了很到位的平衡;大約有二十來本平裝現代小說,有格林、沃、康普頓—伯內特、哈特利、鮑威爾和卡里的書。但大多數的書還是詩集。他看著這些詩,心想我們有共同的愛好,如果我們見了面,應該至少還有共同的話題。「每一個人的死都使我更渺小」,當然,這是多恩(Donne)博士的詩。在一個擠滿了芸芸眾生的世界中,為了吸引他人的注意,人們過濫地引用格言,這已成為一種時尚。而實際上在這個世界里只有採取不介入的態度,才是一種社會需要。但是有些死亡比其它的死亡更具有縮小的威力。多年來他第一次意識到一種多餘的感覺,一種個人的不合理的失落感。
格魯特先生的難受更加深了。他的眼睛掃過來看著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似乎在尋求一個同盟者。但是外科大夫在這幾分鐘內卻令人不可理解地一直保持沉默,好像不願意去接住他的眼光。此時電話鈴響了。赫德遜先生顯然很高興能有一個機會來活動活動身體,跳起來去接了電話,他轉過身對他的副主席說:
她私下裡的信念是:
「那麼,赫德遜先生,你聽見總監說了,警察要用這一樓的來客休息室,去安排一下,我親愛的夥計,安排一下。」
她又坐了幾分鐘,然後靜靜地離開了房間。達克爾斯護士發出一個短暫的微笑告別。她一走進走廊就看見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和布魯姆費特護士長一齊從他病人的房間里走出來。布魯姆費特護士便忙亂起來。
「早上好,警長。」她的聲音深沉,帶點兒沙啞,這與她本人一樣很有點兒個性。她似乎一點也不認識他,然而他意識到了她那雙綠色的突眼球迅速地將他掃過一遍,她在打量他。她的握手是堅定的,冷冰冰的,但是非常短暫,就好像是在手心裏飛快地碰觸了一下,僅此而已。
「達克爾斯護士現在平靜些了。我想最好不要有來訪者去打擾她。她或許會設法睡一會兒。我會給她送些鮮花和雜誌過去。斯耐林大夫會在什麼時候去看她?」
「目前有沒有消息只怕遠不能抱太大的希望,是嗎?我們看見太平間的運屍車走了,我還和邁爾斯·赫里曼談了幾句。當然目前他還不能表態,如果說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他說他會感到吃驚的。這姑娘是自殺的,我早就以為這是顯而易見的。」
達爾格里什簡截地回答:「我們想要一個房間,能否在南丁格爾大樓為我們找到一間呢?如果能夠,那是再方便不過了。」
他明亮的小眼睛在房間里搜索著:「很顯然沒有裝毒藥的容器,當然,如果是毒藥的話。沒有留下自殺的遺書嗎?」
「現在我要你想辦法睡一會兒。當你醒來后你會覺得好多了。不要再擔心了。」
單人病房共有二十個單獨的房間,門都開向一個寬闊的中央走廊。護士辦公室,廚房和雜用間就在病室內。泰勒小姐一走進來,就看見一個年青的一年級的實習護士正從廚房裡出來,一看見女總監,她的臉就紅了,低聲說著什麼她正要去找護士長之類的話。

「是《號角報》,先生。他們要你親自接聽。」
「太小了,我認為。還不夠私密,它太靠近大廳了。如果達爾格里什先生用二樓來客休息室和它隔壁的衣帽間一起,會好一些。那房間有一把鑰匙。綜合辦公室里有一張帶上鎖抽屜的辦公桌,可以把它搬上去。那樣的話,警察們就會有一個私密的地方,會儘可能地少受學校工作的干擾。」
「他若是問起我,我會告訴他。」泰勒小姐平靜地回答。她向布魯姆費特護士長轉過身來。
「正好一樓有一間羅爾芙小姐的辦公室,就在示範室隔壁。」行業秘書垂下難受的眼睛看著達爾格里什。「你當然已經見過羅爾芙小姐了,她是我們的首要導師。如果羅爾芙小姐能暫時搬到她秘書的房間……巴克菲爾德(Buckfield)小姐因感冒休假了,所以她的辦公室是空的。只是有點擠,只有一個食櫥,但是如果女總監……」
「護士長在哪裡?護士?」
這次是羅爾芙護士長回答:「法倫向來將她的威士忌放在自己的房間里。」
泰勒小姐長噓了一口氣,她鬆開按住達克爾斯的雙手,坐直了身子。
「也沒有,總監。」
「啊,沒有,總監!」女孩大吃一驚:「她每周只是要走五先令,那不算訛詐。她每周都將錢送給一個為勞改釋放犯服務的團體,她把收據給我看了。」
「他們問親屬,我們知道他們的情況嗎?」
回答她的只是一股眼淚的泉涌。那細瘦的身體在床上痙攣地扭動著,頭埋在枕頭下,一雙顫抖的手抱住了它。床也因為這一陣痛苦的發作而發起抖來。女總監站起身,走向門邊,卡嗒一聲關上了遮敝護士窺視孔的木板,她又很快地走回座位。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地等著,只是將她的手放在女孩的頭上。幾分鐘后,可怕的顫抖停止了,達克爾斯護士漸漸平靜了下來。她開始低聲細語地說起話來,她的聲音由於半被枕頭壓住,又由於抽咽、打嗝而時時中斷:
查爾斯·馬斯特森(charles Masterson)警官身高六英尺三英寸,寬肩膀,走起路來大塊頭的身軀十分靈活。對於他這樣一個男子漢氣十足、粗重的人來說,行動卻令人驚奇地準確,控制得得心應手。一般人都認為他長相英俊,他自己尤其這樣認為。他有一張表情堅定的臉,*的嘴唇和半張半閉的雙眼,使他看起來特別像一個著名的美國電影演員,是那種粗豪的硬漢之流的代表。達爾格里什偶而懷疑警官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他不可能不知道,因為他講話常常要帶上一點美國口音,以使得他看起來更像。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這看起來不像是正常死亡。但是我們要等毒理學檢查的結果。然後我們也許要記住一些事,這裏沒有窒息死亡的跡像,也沒有外部暴力留下的印記證明它來過這裏。順便說一下,她懷孕了,大約三個月,我得說。我用了一個很好的小小的衝擊觸診法。自從我做學生以來我還不曾發現過這個徵兆,當然,屍檢會證實這個的。」
那沙啞的喉嚨又打開了,帶著不動聲色的申斥:「我倒以為免使我震動的辦法就是你越少擔心越好。」她向達爾格里什轉過身去:
這是一個不願受到任何打擾的女人的房間。房間里有最必需的基本的生活舒適品,和一兩樣經過仔細挑選的裝飾品。看來她將自己所需要的東西都一一開列了細目,買這些東西時也不吝惜金錢,只是精打細算決不浪費。鋪在床前的小地毯,他想,不是醫院管理委員會提供的那種。房中只有一張畫,是一張水彩畫的原作,羅伯特·希爾斯(Robert Hills)的一張美麗迷人的風景畫,它正好掛在光照效果最佳的地方。窗台上放著唯一的一個小擺設,那是一座斯塔福特郡出品的陶瓷塑像,約翰·衛斯理在佈道壇上宣教。達爾格里什將它拿在手中轉來轉去地看,它十分完美,是一件收藏品。此外再沒有一件哪怕是微細的多餘的用品,那種住在學校里的人會經常買來給自己提供舒適和安全的東西。九-九-藏-書
阿爾德曼·濟里決斷地抓住聽筒。既然已經決定要重振自己的威風,顯然他準備好要來掌控局面,做這種事情則完全在他的能力範圍之內。謀殺案也許不在他正式的關注範圍之內,但是老練地和地方報紙打交道則是他做來得心應手的事。「我就是阿爾德曼·濟里,管理委員會的副主席。是的,倫敦警察廳已經派人來了這裏。受害者?啊,我想我們就不要談什麼受害者了。無論如何還沒有。法倫,約瑟芬·法倫。年齡?」他將手蓋住聽筒轉過身來問行業秘書。特別奇怪的是,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作的回答。
「那倒不必要。我們打算歇在市裡。我倒寧願從這裏出發去工作,我們大約每晚都要在這裏待到很晚,如果能給我們鑰匙的話,那就是幫了我們的忙了。」
「她三十一歲。不,我們還不清楚她是怎麼死的。沒有人知道。我們正在等驗屍報告出來。是的,警長達爾格里什。他現在在這裏,但他很忙不能接電話。我希望今天晚上在報上發表一篇聲明。到時驗屍報告應該出來了。不,沒有理由懷疑是謀殺。警察局長出於謹慎起見請來了倫敦警察廳。不,就我們目前所知,這兩次死亡事件之間決沒有任何聯繫。很悲痛,是的,非常悲痛。如果你願意六點左右打電話,我也許會有更多的消息奉告。目前我們所知道的就是護士法倫今天早上七點剛過被人發現死在她自己的床上。她很可能是死於突發的心臟病。她得流感剛恢復過來。不,沒有留下字條,沒有那一類的東西。」
達爾格里什看不起他,將他看作一個食屍鬼;但是他承認他很難找出一個他不喜歡他的合理解釋。在一個完美構成的世界里,有戀足癖的人無疑應該成為足病醫生,有戀發癖的人應該成為理髮師,當然食屍鬼就會成為病理解剖學家。但是令人奇怪的是這樣的人卻為數不多。邁爾斯先生對人家的暗諷從來都是坦然以對。他總是帶著一種熱情,甚至是快樂,去接觸每一具剛剛過世的屍體,他那些以死亡為題的笑話傳遍了半個倫敦城的大小餐館;他是一個死亡專家,顯然很欣賞他的工作。達爾格里什意識到自己對他的厭惡,便盡量避免與他來往,他也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厭惡,但邁爾斯先生絲毫不以為意。他自視甚高,因此也就沒有想到人家會不喜歡他,這種以為別人都會喜歡自己的天真反倒使他具有了一種魅力。對於他的想法,他公開宣稱的自己的追求,他的不負責任的公開言論,他大多數的同事無不痛心疾首;可是就連他們也發現自己很難做到不喜歡他,他們原以為要討厭他。據說女人們發現他很有魅力,或許他身上對她們有一種病態的吸引力。很顯然他是一個有感染力,有幽默感的人。這種人必定認為這個世界既然有了我,就一定是一個可愛的樂園。
「是的,」女總監說:「我也以為她不會。」
女孩立刻自信地,還有一點兒吃驚地回答:「啊,她不知道,總監!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佩爾斯發誓說她不會告訴任何人,而且她似乎和法倫也不是特別地要好。我肯定她沒有告訴法倫。」
達爾格里什努力克制著心中的衝動,回答時不要顯出順從的樣子來,「好的,總監。」表明他會的。泰勒小姐又向阿爾德曼·濟里轉過身去:
「布魯姆費特、吉爾榮和我自己。布魯姆費特晚上出去了一段時間。我知道她是被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叫去病房的。柯林斯小姐也在這兒,她是這裏的女管家。這裡有五個實習護士:達克爾斯、伯特雙胞胎,戈達爾和帕多。當然法倫也睡在這兒,也就是說,如果法倫還有時間睡的話!順便說一下,她的床頭燈整夜都亮著。伯特雙胞胎夜裡兩點剛過起來沖可可茶,她們差一點也給法倫送去一杯。如果她們真的送了,你也許就會更清楚地知道她死亡的時間了。可是她們又一想她也許開著燈已經睡著了,她會真的不高興讓人叫醒,儘管看到可可,聞到了它的香味。吃喝是這對雙胞胎不變的愛好,但至少她們也長這麼大了,也知道不是人人都會有同一偏好,特別是法倫,也許寧肯一人待著,或者去睡覺,也不願意被人打擾起來喝可可茶。」
女總監用雙手按住女孩的雙肩,讓她又躺下去。她緊緊抓住發抖的身體,向那雙淚汪汪的眼睛直直的看進去。
「不,是之後。我猜想那純粹只是一個無意識的反應,她必定給嚇壞了,畢竟她剛剛看到過法倫的屍體。她不可能會想到要用熱茶去治屍僵吧,即使是最好的中國茶。我猜想你可能想見見達克爾斯,但是你得等一些時候,此刻她在病房。我想這事已經有人告訴過你了。她那間病房在側翼的單間病室里,布魯姆費特護士長正在照看她。這就是為什麼現在是我在這裏的緣故了。像警察一樣,我們醫生護士這一行也是等級森嚴的,每當女總監不在南丁格爾大樓時,按照等級,就由布魯姆費特來接替她了。照說應該由她來殷勤接待你,而不是我。當然你已聽說泰勒小姐去阿姆斯特丹開會,現在已在回家的路上了。她沒想到會叫她代表地區護士培訓委員會的主席去參加這個會議,這是她的運氣,起碼醫院工作人員當中至少有一個高級別的人有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
達爾格里什不止一次地聽人說起這件事,說起女總監不在醫院這件事實。他所碰到的每一個人,都覺得有必要提到它,哪怕是三言兩語也行,總要向他解釋一下,或是表示抱歉。但羅爾芙護士長是第一個暗示這件事給泰勒小姐提供了一個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的人,至少是在法倫去世期間。
「應該說她大約死了十個小時了。我主要是從直腸的溫度和下肢僵硬程度來判斷的。但這隻不過是一種猜測,我親愛的夥計。你知道這些東西也並不是完全確定的。我們要看一看胃容物,也許會給我們提供一條線索。目前,從臨床表徵來看,我得說她死於午夜前後不超過一小時。當然,從常識的眼光來看,當她飲下那杯臨睡前喝的酒以後便死了。」
「正門總有一個門房值班。正門是不上鎖的,因為怕會有救護車出進。門房會盯住每一個進出的人的。南丁格爾大樓離院子里的後門比到正門要近得多,但通常如果是走路的話,我們是不去那裡的,因為那條路燈光很暗,走起來有點嚇人。此外,後門出去便是溫徹斯特路,那條路離市中心幾乎有兩英里遠。冬夏季,一到黃昏,就由一個門房去把後門鎖上,但是所有的護士長和女總監都有那裡的鑰匙。」

與死者房間相鄰的兩間房,他都朝里看了看。一間沒住人,床上是光光的,衣櫃門是打開的,所有的抽屜全都拉了出來,裏面用新近的報紙墊了作襯底,好像在表明房間的確無人居住。另一間在用,看起來屋主人是匆忙離開的;床上的被蓋隨意地撩開,床邊的地毯也捲起了一角。床頭桌上放著一小堆課本,他打開隨手拿到的第一本書的扉頁,上面有「克麗斯汀·達克爾斯」的簽名。看來這就是那個發現死者的女孩的房間了。他檢查了一下兩間房之間的隔牆。牆很輕很薄,是一種上了漆的硬質纖維板做成的隔牆,用手一敲,它便抖動起來,發出一種軟軟的轟轟聲。他不知道達克爾斯護士夜裡是否聽見了什麼。除非約瑟芬·法倫是突然死亡,死得幾乎無聲無息,要不然必定有表示她痛苦的某些聲音能穿透這個非實質性的隔牆。他急於要和達克爾斯護士面談。聽說她此刻正在護士的病房裡,因為受了驚嚇而沒有恢復過來。驚嚇也許是真的,但即使她沒有受驚嚇,他也無法找她談話。達克爾斯護士此刻正受到她的醫生們的有效保護,不讓任何警察去詢問她。
「或者和她們的死根本就有干係?」
女總監不禁義憤填膺,她如此氣憤,非得找個地方來發泄發泄不可。她從凳子上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將她滾燙的臉貼到窗玻璃上冰涼一下。她能感覺到心在砰砰地跳。她還以一種幾乎是職業的興趣注意到她的雙手在發抖。一會兒之後,她又回到床邊。
指紋專家停了一下,又更仔細地盯著看。「一套完整的指紋印出來了,先生,它們都是女孩的,其它的就沒有了。看起來這個賣酒的傢伙按習慣在把它打包之前先行擦拭過了。我們來看看酒杯上有什麼,那會很有趣的。」
「只是短暫的見面。我已經約好了,一回去就要和他談一次話。」
但是,首先,最重要的是,她得去見一見達爾格里什警長。
「對不起,總監。我不知道你在病房裡。」她總是使用正式的稱呼。她們也許一起開車或打高爾夫球,一起度過所有的閑暇時光;她們也許定期每月一次去倫敦看演出。就像一對老夫婦一樣,令人厭煩地親如骨肉;她們也許在一起喝早茶,喝深夜的那一杯熱牛奶,把那長久的單調時光在一起打發。但是在醫院裡布魯姆費特永遠稱呼她為總監。那雙精明的眼睛總在探索著她的眼睛。
「四十五分鐘后我會在這裏四樓我的起居室里。如果你方便的話,到時我會很樂意和你談一談。」
「我將分別談談兩個死者的情況,先生,第一個受害者……」
「我們要把這白糖和檸檬一起都送去實驗室檢測。」達爾格里什說。他拿起小茶壺上的蓋,望裡邊看。羅爾芙護士長回答了他心裏未曾說出來的提問,她說:
女總監冷冷地說:「這當然是胡說八道,你也應該知道這是胡說八道。佩爾斯護士看來是一個非常愚蠢而傲慢的年青女人。你能確定她不會再向你提什麼其它的要求嗎?訛詐的花樣可不止一種。」
「可是她不會那樣做,總監!」達克爾斯護士掙扎著要從枕上抬起頭來。「佩爾斯,呃,她心是善良的。」她似乎發現這個詞用得不恰當,便皺起眉頭急於要作解釋。
女孩朝上看著他:「得讓警察知道嗎?」當然,這是一個問題。但可能只有一個答案。
「好吧,警官,你剛才有機會看過了這個地方,也和一些人談過了,那麼就把情況告訴我吧。」
他想,她的話講得太多,話多是受了驚嚇或緊張不安最常見的反應。話多的人最能為訊問的官員所利用,到明天她就會要為自己的多嘴而瞧不起自己了,就會變得極不配合,很難從她嘴裏再掏出話來。同時她的話里泄漏出來的東西太多,有些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單人病房在三樓,這一棟建築仍被叫做新大樓,儘管它是在1945年建成的。泰勒小姐坐電梯上去,電梯間里還有兩個放射室的工作人員和一個干雜工的小夥子。他們低聲細語地和她打招呼,說著「早上好,總監。」然後便極不自然地默默無語地站著,直到電梯停下,當她先於他們走出電梯時,他們趕緊往後退。
羅爾芙護士長不屑地看著他:「我懷疑法倫是否會將這樣的事掛在心上,她不是那種在意酒瓶子的人。」
正在此時,他們聽見一輛小汽車的聲音。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轉身回到窗前向外看,但是沒說話。這一小群的其它人僵住不動,然後彷彿是受著一股共同的力量,他們都轉身面對房門。小汽車的車門被砰地一聲關上了。然後沉默了幾秒鐘,緊接著嵌花地板上傳來了一陣急速的腳步聲。門開了,女總監走進來。
「我和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吉爾榮護士長,每人每次負責一個星期。這個星期輪到吉爾榮護士長了。護士長中只有我們三個是住在這裏的。十一點鐘一過我們便即刻給前門和廚房上栓上鎖。另有一張小邊門,從裏面上栓,再上一把耶魯鎖,如果有學生或工作人員不能按時進出,就給她一片那張門上的鑰匙。另外就只有一張門了,那是通向女總監在四樓的套間的,她有一個專用樓梯,當然上的是她自己的鎖。除此之外,就是防火的安全門了,但它們一般都是從裏面鎖上的。要進這個地方不難。我想很少有學校像這樣了。但是就我所知,我們這裏從來沒發生過夜盜的事。順便說一句,暖房裡的一塊玻璃掉出來了。好像副主席阿爾德曼·濟里(Alderman Kealey)認為殺害法倫的兇手就是從那裡進來的。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對於生活中發生的所有麻煩事人也都能找到相當不錯的解釋。可是在我看來,那塊玻璃似乎是風給吹進來了。當然你會有你自己的看法,這是無疑的。」九*九*藏*書
阿爾德曼·濟里表示煩躁地說道:「我們不能凡事都等她來。警長要一間房,去幫他找一間吧。」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只要談一句,我就會感覺好一些了,總監。」他當然會!他們對於問題全都只要談一句就可以了。他們離開的時候全都感覺好些了。聽聽我們的女總監說了些什麼寬慰的話。她整個的工作時間就是乾的這些,就好比是給人提供信心鼓勵和,赦免罪責的神的禮拜儀式。人類的仁慈,這種清場寡水般的牛奶和真理的苦水比較起來,人們要施予或是接受起來,是何等地容易得多呀!如果她說出了她私下裡懷抱的信念,人們會是多麼地不理解,會是多麼地心懷不滿,這一點她能夠想像得出。
「順便問一句,她向你解釋過為什麼她不把錢還給哈潑護士嗎?」
「我想見見伯特雙胞胎。院子里的情況怎麼樣?它夜裡是開著的嗎?」
一位刑警將他那剪短了的頭伸進房門,用眼睛向房內轉了一圈,抬起了眉毛表示疑問。
「是的,謝謝你,總監,快樂得多了。」
「我恐怕不能再在這裏耗費時間了。單人病房裡我有一個病人要去看,然後還得查房。今天上午晚些時候我本應該給學生們上一堂課,現在也不得不取消了。濟里,你告訴我,還有什麼事情我能做的么?」
「可以了,護士,我自己去找。忙你的去吧。」
「她說她看見了。當我彎腰去拾鈔票時她正好回過頭來瞟見了。當時她也沒有想到那裡去。但是當哈潑護士跟大家說起她掉了錢,鈔票必定是在她去吃早餐的路上從她披肩口袋裡掉出來的時候,佩爾斯護士便猜到發生什麼事了。她和雙胞胎一起陪著哈潑護士去路上找尋,看是否還能找到鈔票,我猜想就是在那時她記起了我彎腰下去的情景。」
她把一切都很聰明地算計過了,等了一個星期直到她有理由相信那些錢已用完了,她讓達克爾斯沒得選擇。於是那孩子便無法聲明她是屈服於一時的衝動,但還是打算把錢歸還的。即使達克爾斯決定去坦白,或許是向女總監坦白,那也必定得告訴哈潑護士;佩爾斯必定會使她做到這點。只有哈潑才能決定是否去起訴,說服她發發慈悲不要去起訴也許會湊效。要是不起作用呢?哈潑護士肯定會向她父親和盤托出,女總監看不出羅納德·哈潑(Ronald Harper)先生會有可能向任何動手拿他的錢的人發慈悲。泰勒小姐曾和他見過一面,那次見面時間雖短,卻使她看了個明明白白。他在佩爾斯死了兩天之後到醫院來過一次,他是一個大個子,從外表看就是一個有錢的人,愛尋釁的人。他當時穿著一件毛皮鑲邊的摩托車上衣,上身顯得很臃腫。沒有作任何開場白,作任何解釋,他就向著女總監發出一大通早就準備好了的激烈指責,彷彿她就是他修車鋪里的一個小夥計。他不打算讓他的姑娘和一個逍遙法外的殺人兇手在一個屋子裡再多待一分鐘了,不管是有警察還是沒警察。首先來說這種護士培訓真他媽的是一個蠢主意,現在它應該關門了。他的黛安娜不需要什麼前程。她已經訂婚了,不是嗎?一個絕佳之配!是他合伙人的兒子。他們可以把婚禮提前,不必再等到夏天。在這期間黛安娜可以待在家裡,在辦公室里幫幫忙。他現在就要把她帶走,他倒想看看有什麼人敢來阻止他。
女總監問:「佩爾斯怎麼知道你撿了那兩張鈔票?」
馬斯特森開始說:「第一個死者……,死去的第一個姑娘是一個21歲的實習護士,名叫希瑟·佩爾斯。」他繼續講述迄今為止眾所周知的兩個女孩的死亡情況,小心避免使用太多明顯的警察行話,他知道他的上司聽到這些行話是會大動肝火的。他還努力壓制著自己,不讓自己把剛才聽來的關於胃內飼食的事情講出來,這是他費了大力氣才從羅爾芙護士長那裡一點一點榨出來的。她儘管不情願,還是對其作了全面的解釋。他結束道:「所以,先生,我們有如下的可能性:一種情況是一個或兩個死者都是自殺的;第二種情況是一個或兩個死者都是死於意外事故;第三情況是第一個死於謀殺,但她卻不是要謀殺的對像;第四種情況是有兩樁謀殺,它們都有各自意定的受害者。這真是一個讓人感興趣的選擇,先生。」
現在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了,走廊里仍然很暗,它的盡頭有一張光亮的窗子,從拉開的窗帘後面望出去,只看得見一片朦朦朧朧。達爾格里什一開始對於那三個裝了沙子的紅色消防桶以及一個錐形滅火器只辨別得出它們的形狀和顏色,它們在牆上的雕花橡木鑲板映襯下正在閃閃發光。承托這些消防桶和滅火器的鐵勾環被野蠻地釘入板牆上,與一排雅緻的燈飾裝置形成不和諧的對比。這些用卷繞的黃銅製的裝置從四葉形的雕刻製作品中心伸展出來。它們顯然原來是設計來裝煤氣燈的,但是現在被粗暴地改裝了電燈,這種改裝既缺乏想像力也沒有任何技巧。黃銅部件也不再擦拭,大多數精美的、彎曲成花瓣狀的玻璃燈罩,要麼不見了,要麼打破了。每一簇花瓣狀的燈上,有一個單獨的插座,現在可笑地接上了一個污穢的低瓦數的燈泡,它那昏黃漫射的燈光將陰影投射在地板上,只映襯出籠統的一片幽暗。除了走廊盡頭的那個小窗子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自然光,樓梯天井上方那個巨大的玻璃窗,是一件拉斐爾前派的代表作,它灰黃的玻璃上表現的內容是《逐出伊甸園》,幾乎很難有採光的功效了。
「你不是賊。你只偷過一次;這是完全不同的。在我們的一生中,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有一些小事使我們為自己感到羞恥,感到遺憾。你新近對於自己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你能做出一些什麼事來,這個動搖了你的信心。現在你必須帶著這個認識生活下去。我們只有學會了解和原諒自己才會開始去了解和原諒他人。你不會再偷了,我知道的,你也知道。但是你偷過一次了,你有偷的可能性。有了這個認識,將來你就不會過於地自我得意,自我滿足。這就會使你比別人更為寬容,更能體諒人,你就能成為一個更好的護士。但是如果你繼續沉溺於罪感,悔恨和痛苦之中那就會適得其反。這些隱伏的悔恨情緒也許會使你覺得心裏好受一些,但它們無論是對你還是對他人都無幫助。」
「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貢獻,也不能提供任何幫助。我們所有的人從生到死都是孤獨的。我們的過去就是我們的現在,也是我們的未來。伴隨我們生活的只有我們自己,一直到我們的末日。如果你要得到救助,就找你自己吧,再也沒有什麼其它人可找了。」
「我有罪,總監,有罪,她死的時候我高興極了。」
「啊不!不是法倫!法倫的死我很難受,是護士佩爾斯。」
「一個星期之後,總監,是在我們這一班人進入這棟大樓的兩個星期之前。我想在那之前,她還無法叫她自己相信這件事。她必定是下了好大一番決心之後才和我說的。」

當邁爾斯先生正滿頭大汗,咕噥著什麼的時候,達爾格里什再次將整個房間掃視了一遍。只是小心避開病理學家,不去看他。他知道自己這種吹毬疵沒有什麼道理,也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並不是驗屍讓他不安,剛才還是溫暖的女性的身體現在卻要遭受這種不帶個人情感的檢查,這一點使他難以忍受。幾個小時以前,她還具有知道羞怯的權利,她可以自己挑選醫生,對於這雙非自然的,熱衷於探索的白手,她有權拒絕。幾個小時以前她還是活人,而現在她只是一堆死肉。
三號房在走廊的盡頭,是通常留給生病的護士的六間單人病房中的一間。只有當這六間病房都住滿了,生病的護士們才會在病室的其它病房裡住下。泰勒小姐留意到這不是約瑟芬·法倫在這裏生病時住過的那一間。3號房是留給護士的六間房中陽光最充足,條件最好的房間。一個星期以前這裏住過一個因流感而併發了肺炎的護士。泰勒小姐在醫院里每天都要將所有的病房都巡視一遍,每天都收到所有生病的護士的病情報告。她想威爾金斯護士不可能已經完全康復可以出院了。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必定已經把她搬走,騰出房間給達克爾斯護士了。泰勒小姐能猜出其中的緣故。從房間的一張窗戶中可以瀏覽到醫院前面的草坪和光滑的成分叉狀的花床;從病房的這邊,即使是穿過冬天光禿的樹枝疏影也不可能窺視到南丁格爾大樓。可親可愛的老布魯姆費特!看起事物來,眼光是多麼叫人討厭地僵化,但是一旦事關她的病人的利益和舒適她又是多麼地富有想像力。布魯姆費特一當談起責任、服從、忠誠來總是使人尷尬。但是當她說出這些不招人待見的話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話是什麼意思。她也按照自己的見解去生活。她是約翰·卡朋達醫院有史以來,也許是將來最好的病房護士長之一。但是叫泰勒小姐高興的是,正是由於她忠於職守才沒能使她去希思羅機場接她。回到家裡面對第二場悲劇,如果沒有布魯姆費特以狗一般的忠誠和關心來加重這個重量,那才真是糟透了。
布魯姆費特護士長說:「我想那個蘇格蘭場的警察也會想要見我。但願他不要打算佔去我太多的時間,我病房裡的事情多著呢。」
她輕輕地抬起達克爾斯護士的頭把枕頭撫平。
「其它的學生呢?」
他打開右手邊的抽屜,裏面只有一個蛇腹形鐵絲網文件夾。每部分都貼了目錄。他用手指翻了翻裏面的東西:一張出生證,一張受洗證,一本郵局存摺,她的私人律師的姓名和地址。沒有私人的信件,他把文件夾塞進他的臂彎下。
馬斯特森笑起來:「這不奇怪,這種酒幾乎值到三英磅一瓶哩。」
「要多久?」副主席突然問。從表面看來,這句話問得有點傻,但是達爾格里什注意到所有人的臉都向他轉過來,似乎這是一個期待他回答的問題。他知道自己破案神速的名聲在外,或許他們也知道這一點?
「他說他會在午飯前來,總監。」
她們一起向病房門走去,泰勒小姐的心裏已經在忙著盤算新問題了。該為達克爾斯護士的母親做點什麼,這孩子在完全取得資格證書能成為一個地區護士之前還得有幾年的工夫哩。與此同時她得從對她母親不斷的憂慮當中解脫出來。和雷蒙德·格魯特說說也許有用。醫院里隨便什麼地方也許會有一個辦公室之類的工作適合她。但是這樣做公平嗎?一個人總不能沉迷於自己一時的衝動去幫助一個人而同時又損害了另一個人的利益吧?醫院服務部門在倫敦招收新員九九藏書工時不管有什麼問題,格魯特都會毫不困難地找到人員來充實醫院的辦公室的。他有權力要求對方有能力;而像達克爾斯太太之類的人愛教育不足的拖累,運氣又不好,很難談得上有能力。她心想得和這個女人打個電話,還有其它學生的家長也得和他們談一談。要緊的是要將女孩子們搬出南丁格爾大樓。培訓進程不能中斷,按原計劃進行時間就已經夠緊了。她最好和大樓管理員一起,安排她們睡在護士宿舍里。病房裡有足夠的地方容納得下這麼多的護士。她們可以每天過來使用這裏的圖書室和教室。然後還有醫院管理委員會副主席那裡得去討教,有報紙得應付,調查工作得去參加,葬禮安排事宜得討論,人們會不斷地要來和她打交道。
他又彎下身來繼續做對酒瓶的檢查工作。他身後倫敦警察廳的攝影師設法將照相機和三腳架,達爾格里什注意到是一架新的荷蘭金寶照相機,放到床的右手邊床腿那裡去。卡嗒一聲,一下閃光,死去女孩的影像向他們跳了起業,懸躺在空中,在達爾格里什的視網膜上自燃起來。它的顏色和形狀變得越來越明顯,在那個冷酷的、瞬時的閃光中變得捏曲起來。長長的黑頭髮在白枕頭的映襯下變成了一頂亂糟糟的假髮;獃滯的雙眼就是兩隻向外凸出的大理石珠子,好似正在發生的屍僵把它們從眼窩裡擠出來;皮膚又白又光滑,彷彿在拒絕人的觸摸。這一層人造膜,又堅韌又不可滲透就像聚乙烯塑料一樣。達爾格里什眨眨眼睛,擦去這個由女巫的鬼把戲造成的影像。一個怪異的玩偶被隨意地扔在枕頭上。他再次看著她時,她又變成了一個躺在床上的死女孩,不折不扣地死了。那個扭曲的形像又一次向他跳過來,又直僵僵地躺在空中。這時攝影師用一架寶麗萊一次成像照相機拍了兩張照,將一次成像的照片給了達爾格里什,這是他一直在要的。然後便結束了。「這是最後一張,我完事了,先生。」攝影師說:「我這就讓邁爾斯先生進來。」他把頭朝門轉過去,指紋專家滿意地咕噥著,用一雙鑷子從床罩中愛不釋手地舉起那隻酒杯,將它放在威士忌酒瓶旁邊。
「很顯然,達克爾斯護士就是用它沏的早茶。這把茶壺當然是法倫的。再沒有其它人會用伍斯特古瓷來裝早茶的了。」
「她昨天上午買的威士忌,先生,」馬斯特森說:「幸運的是斯卡恩索普先生向來小心保存收據。這是帳單,那是包。紙,由此看來,昨天當她上床去睡時,她早已打開了瓶蓋。」
阿爾德曼·濟里回答:「她一直住在單人病房康復。她真是給嚇壞了,我們要斯耐林大夫給她看了看。他給了她一點鎮靜劑,布魯姆費特護士長正在照看她。」
「有什麼發現嗎?」達爾格里什問。
「你已經見過新來的偵探了,那個從蘇格蘭場來的男人?」
他走到衣櫃前,再次檢查起所有的衣服來。三條寬鬆褲,開士米的無袖套領罩衫,一件花呢的鮮紅色冬大衣,四件細羊毛裁剪考究的套裙,它們的質量明顯地看出來是上乘的。對於一個實習護士來說這一櫃衣服有點昂貴了。
但是她昨天卻把它帶到了這裏,來調製她夜裡臨睡前要喝的那一杯酒,達爾格里什心想,他用手指輕輕攪動了一下白糖。
她從床下抽出一張小凳子,自己坐在女孩的床邊。儘管服用了斯耐林大夫的鎮靜劑,達克爾斯護士仍然無法入睡。她正靜靜地仰天躺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現在她的眼睛轉過來看著女總監,裏面一片空白,完全沒有悲傷。床頭的小柜上有一冊教科書,《護士藥物學》。女總監拿起書來。
「病理學家來了,先生。」
達爾格里什不勝厭煩地看出了她在撒謊,他接受了她這第一個謊言,心裏想在調查完成之前她不知道還要說多少個謊,不管是要緊的還是不要緊的。但現在不是訊問護士長羅爾芙的時候。她不會是一個好對付的證人。他的問題她都回答了,卻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怨恨。他不知道到底是他本人還是他的工作叫她討厭,抑或是任何男人都會叫她生氣,叫她用這種輕蔑的腔調說話。她生起氣來,臉與她的個性很相配,令人討厭,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她的臉顯得很剛強,也很聰明,但是沒有一絲女性的溫柔。深陷的眼窩、漆黑的眼珠叫這對眼睛本來應該很漂亮,可是它們卻長在一雙絕對筆直的黑眉毛下面,眉毛又濃又黑,使得這張臉看起來有點難看。她的鼻子很大,鼻孔也張得很開,嘴唇的線條很細、很堅決,顯示出不屈不撓的樣子。長著這樣一張臉的女人是絕對學不會與生話妥協的,或許她曾經嘗試過,又放棄了。她突然想到,如果後來證實她就是一個殺人兇手,她的像片最終會公之於眾,其它的女人會起勁地從她那張毫不妥協的面具上尋找墮落的標記,會公開表示對此她們毫不吃驚。他突然可憐起她來,儘管對她有點生氣,這是一個人會對長相丑的人產生出來的複雜感情。他迅即轉過身來走開免得她會看見他臉上突然生出的一股憐憫之情。他知道這會叫她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當他又轉過身來正式向她道謝,感謝她提供的幫助是,看見她已經走了。
泰勒小姐在去單人病房之前換上了制服。雖然此時看來這是一件出於本能去做的事,但當她將身上的斗篷裹緊,輕快地沿著從南丁格爾大樓通向醫院的步行小道走去時,她意識到這種本能是由理性催生出來的。女總監的歸來對醫院是一件重要的事,讓大家看見她回來了也是一件重要的事。
「我完事了。」達爾格里什回答。
「我要你把真相告訴我,護士。是你殺死了護士佩爾斯嗎?」
她瞥了他一眼,然後飛快地把眼睛轉開,但還是讓他捕捉到了她那吃驚的眼光,他想那是表示不贊成。她原以為他會顯得更敏感一些,更體諒一些。示範室自從佩爾斯護士去世后就沒再用過了。第二次悲劇剛剛發生便在示範室接見學生,這會在她們的記憶中又增加新的恐怖。如果她們中有人神經易於受刺|激,這間教室就能起到這種刺|激的作用。他就沒想到要用其它的房間嗎?他想,羅爾芙護士長和其它人一樣,又想要把兇手抓到,又只能用最為有教養的方式來抓。他們想要兇手受到懲罰,但是這種懲罰不能傷害他們的感情。
「也沒有殺死護士法倫?」
「不,總監。」
「威士忌,還有別的嗎?這就是我們一直在問自己的,我親愛的夥計,這就是我們一直在問自己的。一件事,它不是腐蝕劑,這一次不是石炭酸。順便說一句,對那一位姑娘我沒有做屍檢,那件小事是由瑞基·布萊克(Rikki Blake)做的,一件壞差事。我猜想你是在尋找這兩件死亡案中的聯繫,對吧?」
「她第一次和你談起這件事是什麼時候?」
亞當·達爾格里什(Adam Dalgliesh)警長從他正在仔細檢查的死亡女孩的衣服上面轉過身來,他那六英尺兩英寸長的身軀極不舒服地擠在床腳和衣櫃門之間。他看看表,十點零八分。邁爾斯·赫里曼(Mlees Honeyman)先生總是來得快。
「她一個親屬都沒有。法倫是一個孤兒。」這一次又是科特里—布里格斯作的回答。
「護士法倫嗎?」
達爾格里什得到的第一個印象是:極具個性,帶著一種隨意的高雅氣質和顯而易見的自信。他看見她身材高挑,身段苗條,沒戴帽子,淡淡的蜜金色皮膚和幾乎是同樣顏色的頭髮。頭髮從高高的額頭上往後梳,在頸后盤成一個複雜的髮捲。她穿著一件灰色花呢的大衣,一條鮮綠色的圍巾在頸下打了一個結,手上提著一個黑色的手提包和一個小旅行箱。她一言不發地走進房間,把箱子放在桌上,脫下手套,將這一小群人默默地掃視了一遍。彷彿是在觀察一個證人,達爾格里什本能地注意到了她的手。手指很白,很長,慢慢變細變尖,但卻長著不同一般的多骨的關節。指甲剪得很短,右手的第三個手指上戴著一隻戒指,一顆巨大的藍寶石在華麗的鑲嵌底座上映襯著指關節,熠熠閃光。他不知道當她輪值時是否會脫下戒指,如果脫,她是如何將它從那長滿了小結節的指關節上脫下的,儘管這個想法有點不相干。
他往稍遠的地方探查下去。在護士的這一排睡房對面是一組小浴室和盥洗間,它們是從一個大的四方形的衣帽間接出來的,裏面安有四個浴盆,每一個都圍有一個淋浴圍簾。每一個洗浴小室都安有一個帶有框格的小窗,小窗上安有不透明的玻璃,安裝的時候費了一番功夫,但現在打開它卻一點也不難。從洗浴小室可以看到房子後面的情況,以及兩個短短的側翼,每一個側翼的下面都是一個磚砌的迴廊,它們極不協調地從主樓接續出來。看來建築師已經用盡了哥特式復興和巴洛克式的各種建築風格,決心要採用更具沉思精神的,受著基督教影響的建築風格。迴廊之間的庭院里月桂樹叢瘋長,裏面的樹無人照料,它們長得密密層層,挨近了大樓,有些樹枝幾乎擦著了樓下面的玻璃窗。達爾格里什看見幾個模糊的身影正在樹叢中搜索著什麼,還能聽見輕微的咕嚕聲。那隻殺死了希瑟·佩爾斯的被丟棄了的消毒劑瓶子就是在這些樹叢中發現的。很有可能,第二個容器,裏面裝的東西也同樣致命,也會在午夜時分從同一個窗子里被扔了出來。浴室擱板架上有一把指甲刷,達爾格里什找到了它,將它從窗中拋出,它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大的弧形,落進了樹叢中。他既看不見也聽不見它的下落。只見一張歡快的臉從分開的樹枝中出現了,一隻手揮舞著,在表示歡呼,兩個正在搜尋的警察又俯身到矮樹叢中去了。
他打開左手邊的小抽屜,裏面盛著她的化妝品,瓶子啦,管子啦,乾淨整潔地排放在一個小的紙制托盤內。裏面的東西五花八門,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清潔霜、一盒紙巾、粉底霜、粉餅、眼影霜、睫毛膏。看來她對化妝十分講究,但它們都各外有一件,沒有試用品,沒有一時衝動買的扔貨,沒有用了一半不再用的,以及丟棄的空管子,在管蓋周圍還凝結著殘存的化裝品。這些東西彷彿在說:「這就是適合我的,這就是我要的,不多也不少。」
「當然,他有點心煩,不過那是自然的,聽說有謠傳說……」
副主席說:「警察想要一個房間,我們想或許羅爾芙小姐的辦公室能給他?」
立刻便有一片表示同意的嗡嗡聲,男人們看起來情緒放鬆了。女總監對達爾格里什說:「你還要一間卧室嗎?要不要在醫院睡?」
「現在我要見達克爾斯護士。完事後警長先生會要和我談話,到時如果你或是格魯特先生要找我的話,我會在醫院我的大辦公室里,當然,我整天都會在那裡。」
「護士們要是回來晚了呢?」
阿爾德曼·濟里對於這個不請自來的信息報導一點也不吃驚,他又轉向聽筒。
接著沉默被打破了,僵在那裡的幾個人一齊放鬆了下來。有兩人達爾格里什已經見過了,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和醫院秘書保羅·赫德遜(Paul Hudson),他們倆迎上前來,臉上堆起了客套的歡迎的微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顯然在任何場合都要突出他的重要性,他做起了介紹。行業秘書雷蒙德·格魯特(Raymond Grout)懶懶地握著對方的手。他有一張略顯陰鬱的臉,現在由於苦惱而皺起了眉頭,那表情像一個小孩馬上就要哭出來。他那一頭銀絲一樣的頭髮一縷一縷地蓋過了他高高凸起的額頭。達爾格里什想他或許沒有他看起來這麼老,但即便如此,他必定臨近退休的年齡了。
「達克爾斯護士是在發現法倫死之前為她沏的茶嗎?」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一直站在窗前,注視著窗外被暴風雨摧殘過的花園,此時轉過身來,使自己從剛才的全神貫注中回到現實中來。說道:
「我不是說法倫。達克爾斯護士在哪裡?我聽說是她發現了屍體。」
「她是在訛詐你嗎?」她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