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不哭。我打她，她應該很痛，但她一直忍耐著，甚麼也不說，好像在等待結束。」

「我覺得我和她的心靈無法相通，」她嘆著氣說道：「我有時候對她產生的感情，是其他母親不會有的。因為我有時候真的很恨她，你能相信嗎？」

「如果從這個角度分析，每個人都有以自我為中心的部分。」

我們靠著手電筒的光走進那棟房子，點亮在地下室找到的蠟燭，放在客廳的茶几上。風不知道從哪裡的縫隙吹了進來，火焰微微晃動，映照在牆上的影子也跟著蠕動。

「嗯，很常，」她無力地點了點頭，「總覺得一整天都在幫她擦屁股。」

「結束？甚麼結束？」

「你不要這麼想，因為有很多人像你一樣。」

「應該不知道。」她用手帕按著眼角回答，「因為我甚麼都沒告訴他。只要我不說，他就完全不知道家裡發生了甚麼事，即使不知道，他也完全無所謂。正因為不知道，所以可以一個人跑去美國出差。」

我無言以對，只好看著擋風玻璃。

「千萬拜託啊。」說完，我握住排檔桿問：「我可以開車了嗎？」

那是一個小型十字架，應該是木頭做的。

我雙手放在方向盤上，「聽說為育兒忙得焦頭爛額的母親，或多或少都會有這種想法，這個時期的母親都很累。」

「因為……」說到這裏，她又閉上了嘴。

她輕輕搖了搖頭，「不用了，應該沒問題。」

「但是，這點傷死不了，只會割傷表面的皮膚而已。我也同時吃了安眠藥，但當我醒來，發現血已經止住時，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

這也是我在採訪后感到很驚訝。

因為這樣的關係，所以那次的工作對我來說，是一次不錯的經驗。光是了解現代社會造成人類身心疾病的實際情況，就是很大的收穫，只不過我寫的報導了無新意，觀點也和已經出版的書籍內容雷同，並沒有引起讀者廣泛的討論。

「這對身體不好，先去找便利商店。」說完，我把腳從煞車踏板上移開。

「她說我可能帶孩子壓力太大了，她暫時幫忙帶一陣子。雖然她的態度很客氣，但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覺得我根本沒資格當母親。」

「以後別再有這種念頭了。」我在說話時，思考著她為甚麼會有安眠藥。

「所以你罵她。」

「瘀青？」我問了之後，才恍然大悟，「是你造成的？」

「但你知道這樣的行為不好。」

「美晴經常不乖，或是哭ｈｔtps://reaｄ.９９ｃｓw.coｍ鬧嗎？」

「是啊，那個上面有寫。」

我站在原地片刻，轉身上了樓梯。經過玄關，打開通往客廳的門，正在看日記的沙也加驚訝地看著我。

「對。」

因為從來沒有得到父母的愛，所以也不知道怎麼愛孩子。從這個角度思考，就會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擔任諮商師的女性這麼對我說。

「你也曾經做過這種事嗎？」

「有時候的確會遇到這種對某件事很執著的男生。」我用嘴唇擠出笑容，「應該很可愛吧。」

我透過採訪知道，打電話去諮商的人有七成是虐待孩子的母親。諮商師說，或許有人認為，既然願意打電話諮商，只要不再虐待孩子不就解決問題了嗎？但說這種話的人完全無法理解虐童母親的心理。正因為她們無法停止虐待，才會感到痛苦，才會打電話求助。曾經有一位母親用力打孩子的頭，看到孩子無力地癱在那裡，慌忙送去醫院，在孩子接受治療時，忍不住在醫院的走廊上大哭，很害怕自己會殺了孩子，所以打電話求助。

「不是，」我說：「我也想知道，這個家以前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我以為她會反駁，沒想到她表示同意，「的確很累。」

「偶爾減肥一下也不壞。」說完，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也許吧，但今天時間已經不早了。」

「我不想就這樣回家。如果那棟房子內有導致我精神缺陷的原因，那我想要找出原因。回東京后再慢慢思考的方法解決不了問題，如果不在那棟房子內，不注視那棟房子，一定無法找回我的記憶。」

「我知道啊，只是無法克制自己。也許你覺得很奇怪，但我沒有騙你。每次看到她，我就有點搞不清楚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明明是我打她，每次看到她又紅又腫的腿，會突然感到害怕。」沙也加在說話時，淚水濕了她的臉頰，「我的腦袋出了問題。」

「應該不會。」

「聽說她之前就已經察覺了。雖然美晴甚麼都沒說，但她一直覺得有問題，所以就打電話給我婆家。」

我大致能夠了解她的心情。

「原來如此。」

「因為沒辦法啊，我真的沒有資格當母親啊。」

那是刊登了我雜文的科學雜誌。

她想了一下說：「可以往回開嗎？」

「在美晴被帶走後，我情緒失控時乾的。」

虐待幼童大致可以分為四大類。身體的虐待、拒絕和疏於照顧、性rｅaｄ.9９cｓｗ•cｏm虐待和心理虐待。對幼童的暴力行為屬於身體的虐待，根據沙也加剛才說的情況，她的行為也算是身體的虐待。

我雙手放在方向盤上思考著。既然她已經提出這個要求，代表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用一些陳腔濫調的話無法讓她改變心意。

走去地下室時，立刻感受到冰冷的空氣。整棟房子中，這裏的感覺最奇妙，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殘像，只覺得是一個冰冷的空間。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讓人感到渾身不舒服，想要趕快逃離這裏。話說回來，為甚麼非要從這個地下室出入這棟房子不可呢？

「啊……」

「我不會要求你留下來陪我，只要把我送去那棟房子就好，之後我會自己處理。」她一口氣說完后，又小聲說：「你先回東京。」

「我放在這裏，」我指著蠟燭旁，「還需要甚麼東西？如果需要甚麼，我幫你買回來。」

「常常？」

而且，就連我自己都快忘了當初寫了甚麼內容，完全沒有想到沙也加竟然看了那篇報導。

「你一個人在這裏不害怕嗎？」我問。

她偏著頭思考著，然後嫣然一笑說：

「那個人為甚麼打電話去你婆家？」

沙也加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如果是因為我的關係，你不必擔心。」

「不是，」她搖了搖頭，「是被我婆婆帶走的。」

「但有時候會突然覺得，如果沒有這個孩子，不知道該有多好。」她充血的雙眼看著我。

「對啊。」

「甚麼意思？」

「我婆婆剛才說，美晴很乖，她並不是故意要氣我，美晴應該真的很乖。原本以為她離不開母親，顯然只是我的一廂情願。而且，我也對不用再照顧她感到鬆了一口氣。剛才打電話給我婆婆，也不是真的想美晴，而是擔心如果每天不打一通關心的電話，不知道公婆會說甚麼。」

「我無法相信，但我知道有這種事。」

我能夠理解她說的話。

沙也加拿出手帕按著眼角，吸了吸鼻子。

「對不起，也很感謝你沒有多問，就願意陪我來這種地方。」

「我剛才也說了，我有時候會請鄰居幫忙照顧美晴，那個鄰居打電話給我婆家的人，她向我老公打聽了他老家的電話。」

來到國道后，在馬路旁的便利商店買了三明治和飲料，還買了一個手電筒，再度驅車前往那棟房子。雨似乎轉小了，但遠處仍然雷鳴聲不斷。

「你為甚麼不告訴他？」

「可以啊。」她回答道，但車子即ｈｔｔpｓ://rｅad.９9cｓw.ｃom將駛出停車場時，她突然說：「等一下。」我立刻踩了煞車。

「我也常常這麼想。」沙也加說。

「即使她哭了，你也無法停止打她嗎？」

「簡直是地獄。」她說：「附近鄰居可以幫忙照顧孩子，我好幾次都認真思考，把孩子丟給那個鄰居，自己鬧失蹤這種蠢事。每天和女兒單獨生活在一起，真的快要瘋了，漸漸對自己感到害怕，擔心自己會做出甚麼可怕的事。」

「美晴從甚麼時候開始送去你婆家？」

「你有沒有朋友可以求助？」

「有好幾次。美晴從嬰兒的時候開始，就經常在半夜哭鬧。有一天晚上，看到她快哭了，你知道我做了甚麼嗎？我竟然把一旁的毛巾塞進她嘴裏。只有瘋子才會做出這種行為吧？」沙也加說完，露出自嘲的笑容，但眼中噙著淚。「這不是典型的身體虐待嗎？你在報導中也這麼寫。」

「但他看到美晴之後，沒有覺得不對勁嗎？」

「你怎麼了？」她問。

希望可以從科學家的角度談論虐待幼兒的問題——幾個月前，那個編輯又提出這種無理的要求。編輯積極說服我，美國每年有超過兩百萬起父母或家長虐待兒童的事件，其中有三千起導致兒童死亡，而且這種現象在日本也持續增加，當然要好好討論這個問題。

「只有你們母女的生活怎麼樣？」

這是事實。

「那我走了。」

因為她過度害怕無法好好照顧孩子這件事遭到負面評價，不希望被認為是無能的母親。自尊心太強反而害了她。

「所以就決定請你婆婆幫忙照顧嗎？」

「在那裡過一晚應該不是太大的問題。」

我遲疑了一下后問：「我可以留下來嗎？」

看到沙也加心情稍微平靜后，我問她：「你老公知道你這種情況嗎？」

虐童的母親都有盲目依賴育兒書的傾向。雖然書上所寫的只是大致的標準，但那些母親總是認為自己的育兒也必須按照相同的進度進行，但育兒根本不可能按表操課，小孩子經常會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難題。久而久之，母親內心就會對孩子產生攻擊的感情，最後無法控制，開始有虐待行為。

「給了我很大的參考，」她說：「尤其你在文中提到，父母本身的兒時經驗往往會造成很大的影響。」

「但我猜想自己一個人應該無法做任何事，所以才拜託你。應該我相信你能夠了解我，而且我也信任你。最重要的是，我覺得你很了解我。」

沙也加垂著雙眼，搓九_九_藏_書著放在腿上的兩隻手。

「因為她不吃飯。我叫她不要吃太多零食，她偷偷地吃，結果吃飯時就吃不下了。」

看到沙也加的嘴角醜陋地扭曲，我覺得她有時候可能真的會恨她女兒。

「十天之前。」

看到十字架，立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安襲來。誰在這裏裝了這個十字架？

「嗯，我知道，我以後不會再這麼做了。」

我走向出入口，手握著門把，不經意地用手電筒照了一下室內，發現門的上方裝了甚麼東西。因為積滿了灰塵，所以看不清楚。我伸手擦了擦灰塵。

「原因呢？」

我內心感到依依不捨，在轉過身時，仍然對是否該離開感到遲疑。但是，一旦我留下，就代表我們兩個人單獨在這裏過夜。在決定陪她來這裏時，我已經告訴自己，要避免發生這種情況。

「那個？」聽到她這麼說，我才恍然大悟。我張大眼睛：「你是看了那篇文章，才決定和我見面……」

「這是小問題，而且不吃也沒問題。」

「你在那篇報導中提到有一位母親在半夜差一點把哭鬧不已的嬰兒掐死，看到那一段內容時，我不由地緊張了一下，因為我以為你寫的是我。」

「你打算在那裡過夜嗎？」

「因為那孩子……美晴在我老公面前總是很乖，很聽話，也不搗蛋，而且很愛說話。我老公經常說，他的幾個同事也有和美晴差不多年紀的女兒，但每個人都說很不好帶，幸好他有美晴這個乖女兒。他真的甚麼都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那孩子的本性，才會說那種話。」

「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嗎？」

「你婆婆來接走時，對你說甚麼？」

「嗯，真的很感謝你。」

「你應該早一點告訴我，不過，恐怕很難啟齒吧。」

「為甚麼？」

「這樣不太好。」

我立刻表示婉拒，我從事的是物理研究工作，無法輕易討論這麼重大的議題，但編輯一再拜託，說總編很堅持要做這個主題。最後我終於讓步，對編輯說，如果可以在採訪相關人員后，把我的體會寫成報導，就願意接下這份工作。當時我很納悶，為甚麼總編會這麼熱心想要做這個主題，之後終於找到了答案。總編的表妹在做幼兒教育諮詢員的義工，總編聽她談論工作的辛苦后，想在雜誌上報導這個主題。因此，我採訪的對象也是總編的表妹。

這句話似乎無法安慰她。沙也加沉默不語。

「美晴嗎？」我用手指寫著，「好聽的名字。」

「對。」她露出嚴肅的表情點了點頭。

「ｈttｐｓ://ｒｅａd.９９ｃｓｗ.com我打了她的腿。我讓她跪坐著，一次又一次打她露出來的腿，即使已經又紅又腫，我也停不下來。」

「所以，你就讓她帶走了。」

「我的報導有稍微幫到你嗎？」

「為甚麼？」

加油站對面就是松原湖的免費停車場。我把車子開進停車場后熄了引擎，大雨不停地打在擋風玻璃上。FM廣播中傳來肯尼·G的音樂，是《GOING HOME》。我把音量關小，等待沙也加開口。

「因為看到了美晴身上的瘀青。」

我點了點頭，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打開了通往玄關大廳的門。回頭一看，沙也加在蠟燭後方對我揮手。

一曲終了，她開了口。「我女兒叫美晴，美麗的美，晴天的晴。」

「吃飯怎麼辦？」

「我就是看了你的報導后，才開始在意自己的過去，在意遺忘的兒提時代。」

「我知道你在為甚麼事煩惱。」我看著她的左手腕。她用右手摸著左手腕的傷痕。

「對吧？」我點了點頭。

「當然不可能不害怕，但神經稍微緊繃的狀態可能反而比較好。」她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用分不清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語氣回答。「那本日記呢？」

「早知道應該多買一點三明治。」

「所以在那之前，你和美晴兩個人一起生活。」

虐童的母親中，有百分之四十五本身有過遭虐的經驗。即使不曾有過遭受虐待的經驗，每個母親都曾經因為父親離家，或是母親重病不在家，在幼年時代，精神上曾經感到寂寞，也就是沒有被好好愛過。

「沒有。但是，我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也看了很多育兒方面的書。」

「暴風雨啊。」她把右手伸進短髮內，「每次都這樣。我不是會發脾氣嗎？她總是像石頭一樣一動也不動，完全沒有反應，偶爾皺一下眉頭而已，好像在說，真是夠了，暴風雨又來了。每次看到她的眼神，我就覺得自己糟糕透了，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在打她。」

「但是，我以為對這種事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因為是母親，所以做這些事是理所當然的，我以為只要有愛，這些困難都可以克服。」

「那是我老公取的名字。他說很久之前就決定，如果生女兒，就要叫美晴。」

「我知道。」

聽到我的問題，沙也加倒吸了一口氣。然後像機器人一樣，僵硬地搖著頭。

「最近發生了甚麼事？」我問。

「我不能只聽你說了一件事，就斷定屬於這種情況。」我小心謹慎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

「往回開？去那棟房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