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會哭呀？」餘罪挖苦著，直斥道，「你為他們做了點什麼？就拿著他們辛苦掙來的血汗錢，在外面逍遙？你父親被關起來，你沒回去……你最親的奶奶去世，你也沒回去……你是不是還等著，你爸媽有一天也快閉上眼了，你也不回去？你他媽還算人嗎？哪怕當年被斃了，現在也該成一條好漢了，十八年了……你活得還像個畜生，還準備讓你父母替你受著這個罪孽，到死都不能瞑目？！」

餘罪彎腰，拿著鑰匙看了武小磊一眼，三十多歲的人，頭髮已經白了一半，那張兇惡的、變形的臉，此時有點疲態了，不過還是那麼凶光逼人地盯著餘罪。

武小磊臉上一抽，見到比他還狠的人了。他抿抿嘴，艱難地咽著口水，眼光躲閃著，似乎不敢正視這位小個子的警察。

餘罪知道是武小磊在搞鬼，他霎時目眥俱裂，吼著奔上來了。在他之前，守甬道的兩位刑警也撲上去，三個人拽著兩條腿，拼了命地把身體已經鑽出車窗外一半的武小磊往回拉。

那一干刑警趕緊抱腿拐胳膊，往車廂里拽人，生怕隊長火了真胡來一傢伙。武小磊亂踢亂打著，瘋狂地、興奮地、拚命地恥笑著袁亮：「來啊，不敢開槍了？放開我單挑，老子弄死你……他媽的仗著人多欺負人是不是？你們最好別讓老子喘過這口氣來……喘過來，我他媽挨個弄死你們全家……」

「記得他吧，張素文、孟慶超，兩位小夥伴，因為你這狗日的，被警察查了十幾年，現在還在街頭混。」

他慢慢地說：「這個人于情于理，我不否認他該死。可於法，他的死總要有人負責的……他死後，他的老父親上訪告狀幾年，最後鬱鬱而終啊……也是你害的。」

武小磊失聲了，聲音在顫抖著，喉嚨里哽咽著，表情悲慟，大顆大顆的淚無聲地掉著，一雙眼乞憐地看著餘罪，似乎在乞憐他不要再說下去。

大家都沉默著，如果他父母還值得給點同情的話，那麼在武小磊這裏，成功地把那點僅剩的同情給消耗了。

「救命哪……快來人啊！」

行伍出身的袁亮此時才展現出他剛毅和冷血的一面，對著凶光外露的嫌疑人，睥睨一眼，在氣勢上，幾乎是個旗鼓九_九_藏_書相當。

餘罪伸著鑰匙，解了他腳踝上的一個銬子，扔過一邊，對著凶光外露的眼睛漠然說著：「別瞪我，比你狠、比你凶的我也跟他玩過，真以為說兩句狠話就能嚇住別人？」

袁亮也火大，嚷著那位剛剛被打暈的隊員，連銬著的嫌疑人也看不住？等著回去挨處分吧。訓了幾句，袁亮重重地鎖上了廂門。乘警們可有事做了，挨著包廂，給乘客們說著安慰的話——沒事，就是個小偷！

驀地，餘罪起身了，朝袁亮要著鑰匙，袁亮許是緩過那點怒意，需要個唱紅臉的下台階，便隨手扔給了餘罪。

——是爸爸和媽媽在五金店裡的照片，他知道自己有個家，卻從沒有回去過，那才是他心裏最深的牽挂。

「還有她……你奶奶，去世你都沒回去看看，我聽說她最疼你啊，上初中都拉著你送你上學，說起來你真他媽不算人啊。」

各車廂里都探出來不少腦袋，詫異地看著，竊竊私語討論著，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看得不少人已經開始收拾行李，找乘務員換車廂去了。車上的乘警來了，和袁亮交涉著。

這一句聽得李逸風幾位鄉警毫無徵兆地鼻子一酸，側過臉了。

那赤著的腳亂踹著，力道奇大，把隊員踹得蹬蹬連退數步。

李逸風拼著吃奶的勁，面色慘白地喊著，聲音戛然中斷。餘罪奔出餐列時，看到李逸風正抱著一條腿，而另一條腿，正發狠地踹他的臉。

「謝謝。」武小磊釋然一般，一抹滿臉的淚，想鎮定下來，卻怎麼也辦不到了。

「王……八……蛋！」

袁亮看得兩眼冒火，守得這麼緊，還是讓他鑽了空子。此時甬道這麼窄，他卻是不敢鳴槍了，插回腰裡，奔到了鄰窗邊上，兩手一按合頁，刷一聲掀起了窗，然後他吼了句：「一起使勁往回拉……準備！」

此時的餘罪卻伸著手，把他手腕上最後一個銬子打開，扔在地上。武小磊迫不及待了，雙手捧著一張照片，眼光發亮地看著，然後緊緊地捂在胸口。

武小磊終於不支，慘叫著，被裡面的押解人員拉回了車裡。然後幾個人摁腿壓胳膊，把他制服起來。饒是如此，他還是身體亂扭著，用僅剩下的嘴當武器，把一九-九-藏-書名隊員狠狠咬了一口。

武小磊將照片捂在心口，神情悲慟，不可抑制地眼睫眨著，兩行熱淚簌簌而下。他抹掉了，淚卻又流出來了，是啊，可怎麼抹得掉這十八年的魂牽夢縈……

餘罪面無表情地刺|激著：「你爸的頭髮全白了，抽的是三塊五的煙，他以前可當過局長啊，退休后乾的卻是民工的活，都是你這個渾蛋害的……我們監控的時候排查發現，你爸和你媽每天六點準時起床，七點開門，然後老兩口開始收拾店裡，肩挑手扛的活都是他們自己干，估計是為了省倆錢……有生意需要上貨搬運，也是他們自己干，估計也是為省點錢……兩人可是一分一毛掰出來的錢，你知道全乾了什麼？」

大家都憋著一股氣呢，一聽這話，噹啷啷亮著銬子，咔嚓咔嚓鎖了五六副銬子。武小磊瘋也似的掙扎著，大吼著，叫罵著。再然後像四肢拴上鐵鏈的凶犬，窩在角落裡，看著一屋子押解警察，那眼光兇巴巴地瘮人。

餘罪又伸著鑰匙，解下了第二副銬子。他扔過一邊，平靜地看著武小磊，近距離地對視著，鄭重地說：「你看清楚點，記清我這張臉，等你喘過這口氣來，就來找我報仇吧，不過我恐怕你能力不夠。」

全廂的同行起身了，側頭了，靜靜地看著已經去掉所有銬子的武小磊，誰也看得出，此時的武小磊比被五花大綁著更安全。

武小磊整個人晃悠悠地卡在車窗中間，此時像野獸般的亂吼著，腳下亂踢亂蹬，哪還有上車時猥瑣和恐懼的樣子？

拒捕，試圖逃逸，這要是寫進檔案，只會罪加一等。

那邊李逸風用力過大，「哧啦」一聲，把武小磊連褲腿帶鞋扯了一半，慣性地重重撞到后隔板上了，直疼得他悶哼了一聲。

他沒跳，而是對著餘罪，撲通聲跪下了，捧著照片，眼淚長流地哀求著：「我不是想跑，我沒臉回去啊，我沒臉見我爸媽，老婆孩子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個逃犯……我認罪……求你們一件事，把我兒子帶回老家，我沒機會了……求你們了。」

「你還做錯了一件事。」餘罪道，毫無徵兆地揮手給了武小磊一個耳光，很重，而武小磊像根本沒有反抗意識一樣，任憑那個ｈttｐs://ｒｅａｄ•９9ｃsｗ.ｃom耳光扇過來。餘罪指著他，貌似兇惡地道，「你跪錯了，被你害的家屬、被你害慘的小夥伴、一直替你贖罪的父母，你都該跪……唯獨不該跪的人就是警察，我們不會給你一點同情。」

他慢慢地爬起來，把餘罪排下的照片原樣擺好，眷戀地看了一眼，哆哆嗦嗦地拿著扔在地上的一副銬子，銬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再然後，他龜縮在角落裡，木然地看著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抹著淚，滿廂都是他唏噓的聲音……

餘罪問得武小磊全身哆嗦了一下，然後兩顆豆大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了。

這邊安慰著，那邊可就開始訓話了。事情的經過原是這樣：老實了一天一夜的嫌疑人叫著要上廁所，誰也沒當回事，胳膊上戴著兩條銬子，還能翻了天不成？李逸風和一名隊員一前一後跟著，卻不料剛進甬道不久，路過一個窗戶時，武小磊猝然發難，一回頭肘拳敲悶了後面的隊員，跟著一腳把李逸風踹了老遠，然後他猛地掀著列車上的車窗要往外鑽，要不是手銬著需要兩頭分別用力，他估計已經跳窗了。延誤的這一點時間，讓李逸風反應來了，奔上來拽著他的一條腿大喊救命……

聲音很輕，很平和，不過卻像有一種無形的威力似的，讓武小磊瞬間閉嘴了，他認出來，這就是那個跳進污水河和他拚命的人。對於同是不要命的人，他似乎有著一種下意識的、發自心底的敬畏，再怎麼樣也不敢像對其他人那樣污言穢語地罵了。

就這樣，李逸風被蹬得半邊臉都腫了，還不知道疼，嚇得直喘粗氣。而被打昏的那位，現在頭還矇著。這時嫌疑人的手被鎖在床桿上，席地坐著，口裡兀自不清不白地罵著。這時候，誰要敢朝他瞪眼，他敢叫囂著殺你全家，那滿臉血跡、衣褲殘破不全的兇相，讓李逸風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放下準備揍他一頭出氣的念頭了。

「記得他吧？劉繼祖，當年拿了兩包糕點和幾十塊錢協助你逃跑，現在這事犯了，被刑警隊抓起來了，也是你害的。」

此時才見這位隊長的水平，他倒著身體出了窗，手抓著窗沿，兩條長腿在列車窗外一擺，直踹到了武小磊的肩上，拉武小磊的人陡然一輕，拽九_九_藏_書進來了多半個身子。袁亮大吼著，藉著列車的速度把身體擺起來，「咚咚咚」連踹試圖跳窗的嫌疑人幾腳。

餘罪嘆著氣，看著兇相漸消的武小磊，他知道，那因為恐懼而生的獸|性正在漸漸地消失。餘罪接著又排出來一連串的照片，不說話，然後看著武小磊。

「來啊，來啊……老子早活膩歪了……」武小磊瘋也似的，像故意激怒袁亮一般，齜著帶血的嘴，唾了袁亮一臉。

一個瘋子尚不好制服，何況是一個拼了命的瘋子，餘罪奔上來，持著啤酒瓶子朝著這傢伙的腰上一通亂砸，可不但沒有讓他放棄，反而激起了武小磊更大的凶性，他嗷叫著，亂蹬著，手死死地抓著車窗外的一個鉚件，用勁全身的力氣往外爬。

言罷，餘罪揚長而去，打開了廂門，像是鬱悶至極，想舒出心裏那口濁氣。卻沒人看到，餘罪在廂外的角落裡，也偷偷地抹著淚。

得悉實情，袁亮氣得那叫一個五臟翻騰，他上前一捋袖子，冷冷地道了句：「身上的銬子都拿出來，從現在開始，手腳全鎖住……老子就不信，你還反了天了。」

良久，武小磊發現自己還跪著，而環伺的刑警只是默默看著他。甚至於他相信，哪怕自己現在就算縱身跳下去，也沒有人會攔著。

餘罪慢慢起身了，他走到車窗前，「嘩」的一聲開了車窗，背過身，看著武小磊，一指窗外道：「窗開著，沒人攔你，你跳吧。大不了老子拉著你的屍首回去交差。」

餘罪驚得心狂跳不止，好不容易喘過這口氣來了，拉著袁亮從車窗外進來。袁亮此時顧不上形象了，拔著槍，上前惡狠狠地說著：「王八蛋，敢襲擊押解人員逃跑，老子可以當場擊斃你……」

這句不是假話，此時的嫌疑人已經失去了束縛。不過誰也清楚，他不會跳，還能哭出來，那就是還有捨不得的東西。武小磊抹著淚，在眾人的眼光中意外地站起來了，有名隊員要起身時，袁亮一伸大手攔住了。

「我告訴你啊，全給你這個渾蛋贖罪去了。」餘罪道，那似乎也成了他心裏解不開的結了，「十八年啊，你沒想過他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前幾年陳建霆的父親處處告狀，警察是天天上門，搞得你們一個大家，親戚都不九-九-藏-書來往了，都是因為你呀……親戚不來往也罷了，你作的孽，他們做父母的心裏有愧啊，不但給陳建霆撫養女兒，一直供她上了大學，而且還當孝子賢孫，把陳老師養老送終……十八年啊，給你整整贖了十八年罪，你就不覺得你父母可憐嗎？從來就沒有想過讓他們解脫嗎？」

「對了，還有這張，記得嗎？」

可這不是解決辦法呀。李呆和拴羊可沒見過這陣勢，隱隱地覺得喉頭裡有點堵。李逸風還在揉著臉，不過他目光遊離著，看著各位縣隊刑警，心裏發寒。

「成全你啊。別他媽死了當個糊塗鬼呀？」餘罪掏著口袋，往地上排著照片，縮在一角的武小磊驀地眼睛睜大了一圈。

有些人是因為陰暗而兇狠，而另一些人卻是因為恐懼而變得兇惡，武小磊無疑是後者。餘罪此時才看清了，這窮凶極惡的來源，或許確實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本能。

武小磊眼裡的凶光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嘴角翹著，想伸手，卻又不敢伸手，不過臉上卻浮現一種期待的表情，像恨不得全部抓在手裡一樣。

餘罪卻是像沒感情似的盯著他看，看著他流淚，看著他重重地磕頭，半晌才道：「沖你求的不是因為自己，我答應。」

「別擔心，你說的我沒當真。從時速八十邁以上的列車上戴著銬子跳車，你不是逃跑，是找死。既然已有死志，那不介意和我多說兩句話吧？說不定我能成全你。」餘罪道，回身拿著一直隨身帶著的小包，看著只剩下腕上銬子的武小磊，投以徵詢的目光。

李逸風看這傢伙叫囂聲漸稀，幾乎是絕望地喘著氣，他有點惻然，無法理解那種絕望之極的心態。他又看了所長一眼，才看到餘罪在翻著他的舊行李，似乎在找著什麼東西。好大一會兒，餘罪都沒有吭聲，在這個亂局中他似乎根本不存在一樣。

「你……你想幹什麼？」武小磊說著，身體下意識地挪了挪，他似乎有一種恐懼的感覺，有點恐懼別人這麼平靜對待他。

武小磊逐個掃過照片，臉上難堪之意越來越甚，冷不丁餘罪排出了陳建霆被殺那張，一下子驚得武小磊一陣哆嗦，牙關咬著，臉色發白。

武小磊正準備鑽出車窗之外，餘罪眼前的甬道地面上，已經躺下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