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局，何必這麼上火呢，他又跑不了。」餘罪很淡定。

關武小磊的囚車要是把餘罪拉走，那可就成大笑話了。

是啊，結果很好，誰還會過問那過程中的瑕疵呢？

「怎麼了？」

「不用，這事沒人會處理咱們。」餘罪道，很肯定。

隊伍停下來了，武小磊被父母攔在背後，杜所長有點難堪地說：「我們也是奉命行事，讓孩子跟我們走吧，都十幾年了，該有個了結了……小磊，好樣的！」

那些隊員面面相覷，緊張地往前挪了一步，似乎要保護餘罪似的。顧局兇狠狠地對著眾人一吼：「怎麼了？還想集體造反是不是？後退！」

餘罪看領導這樣，沒有太多的感覺，依然故我地說道：「顧局，在這個案子里，雖然是故意傷害致死案，可被害人行為不端，嫌疑人也是因為怒極失手，這沒假；又經歷了這麼多年，不管是他，還是他的家屬，那戾氣、怒氣、怨氣、火氣已經憋了這麼多年了，給他們個緩衝的機會吧，讓他們忘了那些難堪，重新開始。」

武小磊抹了把淚，起身面對著袁亮，伸出了雙手。那表情里卻是再沒有恐懼，他道：「謝謝，袁隊……來吧。」

「你說得好聽，我的怒氣、怨氣朝誰發？……告訴你吧，他已經跑了！你等著受法律制裁吧……趙少龍，先把他銬走。」顧局長火冒三丈，根本聽不進去，手指直戳著餘罪，吼著道。

「在上墳呢，城關所和梅河所的警力都調上去了。」辦公室主任緊張道。

門被踹開了，失態的顧尚濤局長進來了，後面的趙副局趕緊掩著門。

把隊伍整理了一下，他又看著那個冒著縷縷青煙的地方，沒錯，他們在祭祖——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拄拐的老人，被抱在懷裡的小孩，偶爾能聽到凄切地哭聲。杜所長不時地巡視著，看著他這一隊二十多名警力的隊伍，似乎在想一個更合適的解決方式。

「媽……你別說了……我不恨，我恨我自己……媽……」武小磊撲通跪下了，娘倆抱著，哭得肝腸寸斷，武向前抹了把淚，一手攙著兒子，一手扶著老伴，慢慢地挪著，後面的警察奔向前隊，在丁字路口排成人牆，暫時阻斷了交通。

一語驚醒夢中人，那一幫子警察忙分開人群，把李惠蘭背著送到車上來。巡邏車載著家屬直驅醫院，後面跟著數百位放心不下的街坊……

「袁隊……袁哥……你快點吧。別讓我爸媽遭罪了……」武小磊在車廂里哀求著袁亮read.99csw.com。袁亮鼻子一酸，狠狠心，一踩油門，車絕塵而去。

「走。」顧尚濤局長摔門而去。剛出門，辦公室主任又小話遞著：「顧局，您還是別去現場了，一大家子都在呢，聽城關所杜偉平所長說，有幾十號人呢。」

「報告什麼？有什麼責任我擔著。」顧尚濤果斷說道，把趙副局說得愣在當地了。

於是縣城裡就出現了這麼一個奇觀：一隊有老有少的幾十人的隊伍，在縣城裡慢慢地走著，隊伍後面，跟著上百名隨時戒備的警察。

那聲音悲痛得已經嘶啞，武小磊撲通聲跪下了，抱著親娘哭著：「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別哭了……」

幾十歲的人了，被領導指著鼻子罵，袁亮有點難堪。要站出來時，有人搶在他前面了，是餘罪，他向前一步，挺著胸脯彙報道：「報告顧局，人是我放的。」

幾乎是一種極度痛惜的表情，顧局長手指點著，恨不得把袁亮就地正法一般。

不過他們旋即又被這個場面嚇住了，除了維持秩序的警察，黑壓壓向局裡湧來的人，何止幾百。

說著，他還贊了句。武向前抹著眼睛，看著如此多的警察，說道：「杜所長，讓他自己走著去吧……十八年了，最後一段路了，讓我們老兩口把這個逆子親自送走……謝謝你們啊，謝謝你們讓他回來上炷香、燒刀紙。」

奇異的隊伍穿街而過，引起了莫大的好奇，不少驚訝的、愕然的，甚至於認出武小磊來的，都好奇地跟在隊伍的背後。

「當然確定，要追究責任，我們當然跑不了，可顧局是專案組長啊，難道他沒責任？最起碼沒有把咱們教育好，是他的領導責任吧？」餘罪嚴肅地道。

「對，是啊……中間那是？啊，那是小石頭，他回來了？」

是日，潛逃十八年零五十六天的嫌疑人武小磊驗明正身，被羈押于縣看守所。

這位年過四旬的老所長對本案還是有了解的，他叫停了一隊警察，回頭擺著手，連喊著往後退。

一推門，他卻愣了，那一群被關著的隊員，齊齊站在窗口，齊齊回頭看著自己，然後齊齊慌亂地抹著眼睛，有的甚至還在抽泣，一抽，趕緊害羞似的低下了頭。

沒人退。大家雖然都知道自己錯了，可依然沒有人往後退，就那麼低著頭。

「就算人不跑，你的責任也跑不了，你第一天當警察呀？不知道這事的責任有多重大？」顧尚濤幾乎貼上臉來訓人了，就差要上手扇一九九藏書耳光了。

一家三口，相擁而泣，武向前攙起顫巍巍的老伴，武小磊跪著抹乾凈了臉，恭恭敬敬地朝爸媽，朝叔伯一大家子，磕了三個頭，悲愴地喊著：「姨，叔……別怪我爸媽給你們找的麻煩，都是因為我，我給你們磕頭了。」

「你確定？」袁亮不相信了。

「嗨，這一家子是怎麼了？」

城關派出所杜偉平所長一伸手，後面吃力往山上跑的片警們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氣。

人群讓開了，袁亮在倒視鏡里看著，那個奔跑著的滿頭白髮飛揚的媽媽，讓他總是狠不下心來。每踩上一腳油門，又總想給他們留一點，再多留哪怕一秒鐘的時間……

來了，來了，終於走到了歸宿。

其實顧尚濤也有顧忌，他憤憤地看了餘罪一眼，正要把袁亮揪出來教訓一頓。門口值守的辦公室主任瘋也似的奔進來，邊跑邊嚷著：「顧局長、顧局長……沒跑，沒跑，人在呢，人在呢，剛找到……」

「我既然敢放他，就敢負責；抓他是讓他心甘情願服法，不是就地正法。」餘罪挺著胸膛道。這話氣得顧尚濤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餘罪生吞活剝一樣。

好歹是刑警，成這樣啊……顧尚濤一笑，不過剛剛偽裝住的情緒又上來了，隨即鼻子一酸，一側頭，又拍門而去了。因為他也止不住了，手指抹過眼睛，濕了。

到了樓口，顧局揮手示意，袁亮分開人群，直到武小磊面前，哭著的娘倆抹了淚，武小磊道：「媽，就是他……袁隊長放我回去的。」

顧尚濤匆匆直奔值班室，到了門口，他長舒一口氣，調整著心態。剛剛那場景，他也差點沒忍住。好不容易終於找到平時自信的表情，他準備安撫這幾位抓捕隊員一番。

結束了，就這麼結束了。

於是這個肅穆的環境中，眾人不緊張了，反而響起了一陣哧哧的笑聲……

小縣城和大地方不一樣，就這麼抓人回去，他怕自己一家都得被人戳脊梁骨。李惠蘭兩口子在縣裡實在是太出名了。

杜所長一馬當先，攔在路當中，雙手一合說道：「等等……武叔，李阿姨，各位叔叔嬸嬸輩分的，都認識我杜偉平吧，我對不住了啊。」

聽說抓到了殺人犯嫌疑人，可把所里警力忙壞了，從家裡查到店裡，從店裡查到親戚家，居然都不在家，還是碰著了街坊一個六十多的老太太，杜所長認識，隨口問了句，這才找到地方。

七尺男兒的膝下，一跪千金，一眾親戚抹著眼睛，唏噓不https://read.99csw.com已。

又有隊伍來了，是防暴巡邏的，十輛車，五十多人，差不多把縣城的巡邏隊全部拉來壯聲威了。杜所長鼻子哼了聲，實在覺得沒必要。

顧局長吼著，李逸風嚇了一跳，可沒想到矛頭怎麼朝向自己了。他緊張兮兮地站出來了，顧尚濤訓斥著：「把放人的經過講一下。」

袁亮現在倒是看得更清了，有膽放武小磊的人，就只有能抓到他的人。已經把他抓得死死的了，除了這兒，他無路可走。

「……他就準備走了，還用帶嗎？」

他想，也許沒有什麼比別後重逢更讓人值得高興的事了。武小磊除了走回來，已經走投無路了。

來了，來了。曾經還記得那年血案的人，曾經目睹這一家十幾年艱難的人，看著武向前、李惠蘭夫妻兩人，不時地悲慟地抹著淚，抱之以同情的一瞥。

偏偏這要命的事，要發生在他任上了。顧局此時早氣得臉色煞白，連訓句什麼也說不上來了。

「瘋了，都他媽瘋了……」顧尚濤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踱步，心慌意亂之際，又吼著要把抓捕隊員全部銬起來了。

嗯？又遇到了難題了，要是因為抓人再惹個群體事件，那也麻煩。顧局沒邁出局門，嚷著趙少龍，向外面現場的警力下了死命令：務必抓捕歸案！

這下了顧不上教訓隊員們了，顧尚濤緊張道：「在哪兒發現的？抓到了沒有？」

「李逸風，出來。」

這一句有無形的威力一般，人群慢慢地讓開了。李惠蘭透過鋼網的車窗，在僅留的縫隙處看著兒子，抹著淚，跟著車走，是那麼的不舍。

李惠蘭昏厥了，一群親戚街坊慌亂地喊著快救人。杜偉平看著戒備的警察，怒不可遏吼了句：「都他媽站著幹什麼？不知道幫一把？」

「那是誰？向前那兩口子？」

人群讓開了一條路，一條通往公安局大門的路，一條通往救贖的歸宿之路。

也在當日，此案向上一級的情況彙報中出現了這樣的字眼：鑒於該嫌疑人的悔罪表現，以及其家屬對受害人主動賠償的情況，考慮到有助於對嫌疑人日後的改造，專案組特許他回家祭祖省親，時間為兩個小時。該嫌疑人表現良好，在事畢後由家屬陪同，主動回到公安部門認罪服法，現已正式羈押于看守所。特此報告……

「你？你算哪根蔥？不用說也知道是你在搞鬼。」

公安局的大院空了，孤零零的台階上，只剩下顧局和趙副局兩人。他們目睹著和街坊鄰居https://read.99csw.com一起送兩位老人的警員們，顧局若有所思地輕聲道：「我明白了，他們是想在武小磊的檔案加進去『悔罪表現』，給他一個減輕罪責的機會啊。」

袁亮掏出了銬子，慢慢地扣在了武小磊的腕上，領著人向車走去。車后廂洞開，隨後一個鋼筋網狀的牢籠，「嘭」的一聲合上了蓋，蓋定了十八年懸著的這一案。

「沒事，包在我身上。」李逸風拍著胸脯道，不過他一開口，換來的卻是大夥質疑的眼光，於是訕訕問著餘罪道，「哥，這咋辦，要不給我爸打個電話？」

可職責終究還是職責，他守在下山的路口，不久后，那一行祭祖的隊伍嗚咽著下山了。他吼了聲，自己的片警隊伍如臨大敵，嚴陣以待。

親戚圍了一圈，勸著這兩位，街坊跟了一群，圍著這一家。

說罷，顧局匆匆回身，趙少龍追問著：「那顧局，他們怎麼辦？還需要報告嗎？」

這場面把趙副局也嚇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餘罪掏著口袋，拿著手機看了眼，直道：「顧局，還有三十分鐘，為什麼不等他回來呢？」

顧尚濤和趙少龍局長緊張地從辦公樓里奔出來了，這個結果讓他們大鬆了一口氣。

此刻習慣於發號施令的顧尚濤倒覺得頭疼了，當他掃到追捕歸來的警車時，忙拉著趙少龍附耳說了一句。隨後趙少龍急匆匆地往辦公樓里奔，踢開值班室，拉著袁亮不容分說了一句：「快。」

車倒出來了，慢慢駛向湧來的人群，走得很慢，袁亮從車窗里伸出腦袋喊著：「街坊鄰居們，老少爺們兒，都讓一讓，別擋著阿姨送孩子的路……」

「停！」

顧尚濤現在看著餘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所有的期待和欣賞此時都成了痛悔，早知道真不該用這種人，這婁子捅下來，可要命了。

來了，來了，王麗麗從她棲身的那個快遞公司奔出來，她看到了人群之中已經長大成人的武小磊，十八年前的驚恐，彷彿直到今天才化開這個心結。她莫名地有點愧疚，看了一眼后，悄悄地躲開了。

「嗯……」李惠蘭流著淚，抱了兒子一把，悲從中來，哭訴著，「兒啊，媽給你贖了十八年罪，可那是一條命啊，贖不清……你要是還能出來，可得好好做個人啊！」

來了，來了，幾十人的隊伍席捲著鄰里，席捲著街坊，席捲著這個小小的縣城，看到丁字路口那個偌大的「人民公安」的標誌時。李惠蘭再也忍不住了，一側頭抱著兒子，難受地喊著：「兒呀，https://read.99csw.com媽救不了你了，你別恨媽啊。」

「把人帶走。」

「就是啊……」

車后哭著喊著，再也支撐不住的媽媽，一瞬間撲倒在地。她仍然試圖爬著追上來，可怎麼追得上漸行漸遠的囚車？悲慟的老父攙著依然執迷不悟的老母親，卻怎麼也攙不起、拉不走、勸不住。

囚籠里的武小磊雙手死死地扣著鋼網，他看著爸媽還是那個樣子，焦急地喊著：「媽，爸……你們回去吧，你們別送了……」

於是這一隊片警就帶著這隊伍迤邐下山了。到了山腳，杜偉平和巡邏警交涉著，給那剽悍的隊伍讓開了一條路——這是一群白髮蒼蒼的父母叔嬸，誰又下得了手？

「謝謝……謝謝啊，亮啊，別怪我老糊塗了啊，謝謝。」李惠蘭要行大禮，袁亮趕緊攙住了，道：「李阿姨，我要帶他走了，知道他在哪兒，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回來，您二老就不用這麼揪心了，還可以常去看他。」

這不，連袁亮也跟著下水了，他看著局裡忙碌進出的同事們，瞥眼看餘罪道：「余所啊，要是兄弟們都脫了警服，你可得給找好下家啊。」

兒啊……我的兒啊……李惠蘭跟著車走著，跑著，哭著。好遠了，仍然捨不得放棄，就像這十八年來一樣，怎麼也捨不得放棄。她拍打著車窗，哭喊著，甚至後悔親手把兒子送進這個牢籠里。

「怎麼回事？」顧局問。

這一下畫蛇添足，不但給局裡添了無數的亂子，也給牽連的隊員們添了一堆堵，不過值班室里被隔離的幾位，卻也沒人埋怨餘罪。偵破的時候，他做了大家不會做、不敢做的事，歸案的時候，他又做了大家想做也不敢做的事。無形中，餘罪已經在這個小小的團體里樹起了相當大的威信。

快步奔來的杜偉平敬禮彙報，這時候顧局卻是沒時間聽了，趕緊安排著押解隊伍重新列陣，要以最快的速度把嫌疑人押解走，以防再出意外。

平時說話如爆豆的李逸風，結結巴巴地把經過講了一通。顧尚濤看了眼垂著腦袋的袁亮和餘罪，他知道沒有這兩位帶隊的同意，下面的恐怕不敢造次。問清楚了，火氣卻是越大了，他吼著對袁亮道：「私放嫌疑人，袁亮啊，你是嫌過得不自在了？也想進裏面蹲兩年？這種事責任有多大？你能不清楚？剛剛到他家裡，已經沒人啦……你啊你……」

「不知道。」趙副局忙搖頭。

說著他老淚縱橫了，人群里嗚咽聲四起。武向前一臉悲切，就差跪地求人了。杜偉平鼻子一酸，回頭吼著：「都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