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魏錦程也相當傷腦筋。上門的必有所求，他自信一眼能看個七七八八，但偏偏這位似乎涉世不深的小警察，讓他覺得看不透，他無從下手，投其所好。

「樹大招風，心靜便靜。」魏錦程又燒上了水，對於餘罪遞出來的試探，以不變應萬變。

「您一定奇怪我這兒的舊式傢具吧？」魏錦程做著請勢，輕聲問。

「容我把話說完，現在這個環境，只要是個涉及娛樂、休閑的場所，就不可能不沾毒，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比如遍地都是反腐倡廉的宣傳，那說明腐敗已經病入膏肓；比如遍地都是發展市場經濟，那說明市場經濟還存在相當大的問題……比如銀行也作反詐騙宣傳，那說明騙子已經無孔不入；比如遍地都是嚴禁黃賭毒的宣傳，那說明，黃賭毒已經泛濫了。」魏總苦著臉道，這是大勢所趨，非人力可為。

魏錦程邊往兩人的杯里添著水，邊瞄著餘罪，笑道：「晾了幾個小時，無非想看看余警官的耐心而已。」

「看來你無法讓我滿意而歸，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了。」餘罪說著起身。這時候魏錦程坐不住了，趕緊攔著，雙手合十直說抱歉，重新坐定。他斟酌了片刻，咬著牙，閉著眼，點點頭。

「這麼直接啊，那我直接朝你要了。」餘罪也換著直接的口吻道，「你涉毒嗎？要你一句實話。」

「我會拐彎，不過我喜歡直的，那我們就開門見山講吧，余警官再次登門，肯定有事情吧？」魏錦程道。

魏錦程一臉愕然，然後一笑置之，兩人有代溝了。

「你，明白什麼了？」魏錦程深沉地問。

「我這人說話直，不會拐彎。」餘罪道，放下了茶杯。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餘罪道。

他定了定心神，又燒上了一壺水，似乎在用機械的動作掩飾著自己的內心活動，餘罪在他淡如輕風的表情上，還真捕捉不到他心理的變化。而餘罪本人同樣讓對方琢磨不透，明顯看得出他有點邪，可是你找不到他的弱點。

「還有更有價值的消息，不知道魏老闆能付出多少代價呢？」餘罪又問。

餘罪也被這個跨越幾代的故事逗樂了，笑著問：「那您爺爺後來呢？」

「那我們換一種談話方式如何？」魏錦程道。

「你心裏未必能靜吧？如果真安靜的話，像我這樣的小警察上門，恐怕你見都沒必要見吧？」餘罪痞痞地笑著，開始耍無賴了。對呀，我這麼個小警察上門，你都能這麼前倨後恭，明顯是心裏有九_九_藏_書鬼嘛。

這局面立時迴轉了，彷彿是魏老闆攀附一般。餘罪笑著順竿爬：「魏老闆既然這麼關心，怎麼沒聽說您關心那位呀？」

「包括販毒嗎？」餘罪道。

餘罪在躊躇著，他的觀感慢慢在變化，越來越清晰的感覺是——目標似乎是錯的。

尷尬了片刻，魏錦程找了另一個話題道：「不知道您對茶的愛好，所以我選了紅茶，溫舒養胃、老少皆宜，還合您的胃口嗎？」

有道理，餘罪啞然失笑了，直道：「那您這麼雲淡風輕，為什麼不出淤泥而不染呢？」

進了電梯，餘罪深有同感地說：「這個我表示理解，不過國情如此，有什麼不能接受的，這不很正常嘛，我爸那水果攤都有人蹭水果，何況你這麼大生意呢？」

「你……」魏錦程僵著手勢，放下了杯子，瞠然道，「你這是準備訛詐我？」

魏錦程愣了愣，用惺惺相惜的表情審視著餘罪，慢慢地說：「我父親講，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很難有純粹的生意人。我身邊很多朋友都移民了，他們最擔心的就是有一天，辛辛苦苦累積的財富化為烏有，而且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女再重複一次他們的經歷。我走很容易，可我不準備走，我的根在這兒。不管在這兒是窮根也好，富苗也罷，總比無根的浮萍要強啊。」

「呵呵……」餘罪愣了下，啞然失笑了，邊笑邊走道，「好啊，讓我等了幾個小時，那就請我吃一頓補償唄。不過魏老闆啊，你確定要和警察走得更近點？警察的臉可是說變就變啊，我不客氣地告訴你，你本人要是真涉毒，有一天我會親手銬走你的。」

「好了，謝謝魏總的款待，不知不覺就一個多小時了。」餘罪把茶杯頓了頓，喝乾了最後一杯，已經涼了，作勢要走。魏錦程此時卻有點惜別了，可初次見面，又不知道挽留這位合適不合適，他眼睛亮著邀請：「要不，一塊吃頓飯？」

哎喲，第一次訛詐失利。餘罪登時發現，這是個聰明人，不像那些小門小戶不乾不淨，被訛兩句就趕緊塞錢，不塞還不知道他有問題，一塞立馬就進嫌疑人名單了。

「嗨，等等……要不一起去？柳巷的手擀麵、鼓樓的羊雜、五一路那家鐵蛋刀削麵……有名的小吃我可都知道，其實我就經常去，還是一大碗吃著舒坦。」魏錦程一下子找到同好了似的，有點興奮地邀著。

「我在笑啊。」餘罪道，「認識你很高興，終於讓我找到點當窮九*九*藏*書人的優越感了，哈哈……」大笑著出了電梯，魏錦程也被這話逗樂了，直指著餘罪說這警察真夠損。

「呵呵，你也未必喜歡直爽不會拐彎的人。」餘罪笑道。

肯定是錯的，一個靠非法手段聚斂財富的人物，總不能還有這樣一顆憂國憂民的心吧？

「有，但我自己也搞不清從哪兒下手，所以直接就來了，很想認識一下傳說中桃園公館的老闆。」餘罪道，話里毫無客氣。

也是，有這麼大的身家，還這麼敝帚自珍，普通人能叫節儉，對有錢人來說，只能是一種怪僻了。

「看來，你不算個直爽的人。」魏錦程嘆了口氣道，這彎拐得，讓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對，我家裡最寒酸的時候，就剩下這幾樣傢具了。後來我從商積攢了點身家，我父親一直教導我不能忘本，他本人也身體力行，做得很好，到我這兒，也成了一個習慣了。不過外人看來似乎有點不理解，這用什麼形容來著？」魏錦程笑著問。

「差不多，學會尊重別人，才能得到別人的尊重。真的，這也是我父親教的，他奉行誰也別惹的原則，不惹官、不惹警、不惹匪……然後才能不惹事。」魏錦程笑道。

「不不……您誤會了，這不是什麼古董，扔到垃圾堆里，只能當柴火燒。」魏錦程笑道。餘罪端著茶水，隨意道：「哦，那肯定就是有特殊意義嘍。」

「噝……」魏錦程萬萬沒有想到是這個，愕然地盯著餘罪，半晌無語。

「您的事，不用了解都清楚，商界我不算最出名的人；可警界，您可是無人不曉的名人啊。」魏錦程笑道。

「可我為什麼看出來了，你好像寢食難安呢？別否認，那沒有意義，坦白地講，今天如果我吃了閉門羹，或者被你找人拍了，我倒更容易接受一點……而您老呢，前倨後恭，這麼客氣，讓我覺得你好像不是清清白白那麼簡單。」餘罪道，兩眼如炬，盯得魏錦程渾身不自然了。

兩人像是有一種默契，點頭、互視，儘管出身和品位相差頗大，可意外地，在這種時候獲得了一致。或許都覺得對方雲里霧裡，於是最簡單和最直接的方式，就成了首選。

「地富反壞右，能有好下場嗎？我爸說安葬他的時候，就卷了張葦席子胡埋了。到我爸這一代，改革開放后他覺得政策已經變化了，傾其所有，從一個小作坊做起，搞了個電解鋁廠子，後來莫名其妙就犯罪了……有個罪名叫投機倒把，先把他判了無ｒeａｄ.９９csｗ•ｃｏｍ期，后改判十年，最後坐了七年牢被釋放了，到現在都沒有一個說法。」魏錦程苦笑著，這荒唐的故事，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講出來，講出來都沒有淚，成哭笑不得了。

這人的心態太好，好得根本不會起一點波瀾，餘罪笑了笑沒吭聲。他在思忖著，怎麼來一下狠的。

魏錦程臉色一陣難堪，餘罪卻是笑著補充道：「我沒有針對你的意思，我父親就是個小商人，賣水果的，缺斤短兩是常事，以次充好很拿手。不過不管別人怎麼看他，在我眼裡他是最偉大的父親，風裡來雨里去的，幾塊幾毛摳出來的錢把我養這麼大。他不是非要干這個，而是除了這個，他沒什麼可乾的。」

哦，這倒把餘罪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麼簡單，他愕然地看著魏老闆道：「我現在才真是有點佩服你了啊，魏老闆。」

「哦，這句話就比較誠實，我喜歡。」餘罪道。

「哦，看來你家有做生意的基因啊，用不了幾年到你身上又翻身了。」餘罪笑道。

「解渴就行，啥都一樣。魏老闆，我還有個問題，你對所有下面人，都是這麼親和嗎？或者叫，裝逼？」餘罪笑道。

餘罪眼中慢慢蓄起了笑意，富人的弱點就是他的富有，沒有例外。他笑了笑，看著魏錦程，似乎在揣度著這句話的真實程度。

「我保證讓您滿意而歸。坦白地講，我很忌憚你這種根本不守規則的人，財富堆積出來的輝煌從某種意義上講，都是非常脆弱的，我也相信你有這個能力。」魏錦程道。一個橙色年華、一個晉祠山莊，足以證明面前這個人的能力了，他直接問，「所以，我想很準確地知道，你準備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大多數人對商人都沒好感，商人和盜賊信奉的是同一個上帝。」餘罪笑道。

「難道是價值連城的古董？」餘罪問。還真有這種懷疑，奈何眼光太拙，關於財富的概念，他只認識人民幣。

「裝逼。」餘罪翻著白眼，吐了兩字。

「那余警官，準備從這兒得到什麼價值？」魏錦程眼皮抬抬，親和如故，看不出一絲驚惶和慍怒。

「哪位？」魏錦程問。

「我們相對而坐就是結果啊。」魏錦程笑道。

「我們這樣的人，對其他人可能神秘，對警察應該沒有秘密可言。我想，余警官應該把我祖上幾代都查得差不多了，除了這些，我可能沒有什麼能告訴你的了。」魏錦程笑道，很淡然。

「結果呢？」餘罪問。

「那你準備花錢買個平https://read.99csw.com安嗎？或許，我還可以給你提供很多你想知道的消息。」餘罪神神秘秘道，開始挖坑了。

「你好像對商人沒有好感？」魏錦程看餘罪的表情，錯悟了。

兩人說說笑笑的樣子，宛如一對密友，這才一個小時啊，那樣子真讓大廳里一干人瞠目結舌。更瞠目的是，魏總連司機也不要了，直接鑽進餘罪開來的車裡，兩人一溜煙，消失在了薄暮冥冥的黃昏里……

「哦，是魏老闆的考驗啊。你不用這樣考驗警察，如果真發現你有價值，會有很多警察像附骨之疽一樣盯著你。」餘罪笑道。

「那就說些能告訴我的話。」餘罪絲毫不為所動，笑著問，「比如，為什麼讓我等了幾個小時？我原本以為是為了找回點面子，不過現在看來，魏老闆好像並不在乎這些身外之事。」

「就是，我們從您這兒抓走的那位，您一點也不好奇他是幹什麼的嗎？」餘罪問，直勾勾地看著魏錦程。

「他是個毒販，而且據我們內線的消息，你們這裏涉毒，否則，我還真沒興趣在這兒等你幾個小時，就為喝一杯口味不怎麼樣的茶。」餘罪臉色冷了，兇相慢慢出來。

「你仍然是在詐我，錢買不來平安。」魏錦程道。

像是嘲笑，魏錦程搖搖頭道：「不可能不染，我們有上千會員，大部分都小有身家，物質生活非常優渥，精神生活就相對貧乏了，我不可能保證來我們這兒消費的人都乾乾淨淨、奉公守法啊。都是找刺|激、找樂子來了，毒品泛濫也是物質時代一個亞文化的現象。」

這哪像個遍地收黑錢的「惡警」啊。魏錦程哀嘆了一句，心裏直道這傳言害死人。

「小警察？未必吧……據我所知，橙色年華倒台，好像余警官就是現場指揮；還有年前那樁滅門案，好像是余警官您偵破的，還為此授了獎；對了，晉祠山莊那個地下賭場，也是余警官您的手筆吧？」魏錦程笑道。

「興趣不大，以商人的眼光看，比毒品利潤大的生意有很多，比如，房地產，我在做；比如民間集資，我在做；比如炒外匯，我也在做。不管哪一樣，都比組織一個販毒的網路要容易得多，也安全得多。我們家往上數五代，都是生意人，純粹的生意人，第一代做票號，被太平天國起義軍洗劫了；第二代做的是茶葉生意，被軍閥混亂時亂兵搶了，我太爺爺也被土匪綁票，家道中落，憂鬱而死了；作為第三代的我爺爺，從挑水賣大碗茶開始，用了半輩子撐起了一家飯店生read.99csw.com意，叫四喜樓，誰知道熬到解放了，被打土豪分財產……我們家又成窮光蛋了。」魏錦程笑道。

魏錦程被這話觸動了，他痴痴地看著餘罪，抿抿嘴，卻沒有發出聲來，似乎這個小夥子在什麼地方有和他共通之處，他能意會到，卻說不出來。

「我還真不怎麼關心，核心會員上百，普通會員數百，他們有各自的圈子，我僅僅是給大家創造一個合乎心意的環境而已。」魏錦程道。

「太麻煩了，你們有錢人規矩太多，我就是個吃地攤大排檔的主，受不了約束。」餘罪起身道。

「呵呵。」魏錦程笑道，「我是故意的。」

「我真不怕你查，你不是第一個查的，派出所的、分局的、市局的、禁毒局的、消防上的、文化上的……凡是帶著局的基本都查過我，我不怕查，就怕有人以查的名義把我們這生意整垮啊。」魏錦程倒著苦水，大遇知己了。

「私營的難啊，狼太多，胃口又大，不管多大的生意都不夠啃哪……哎，你笑什麼？我說的很可笑嗎？」魏錦程好不懊喪地說，而且對於餘罪那副一直笑眯眯的樣子，表示不解。

「我好像明白了。」餘罪眨巴著眼睛，他看到了一張疲憊的、略顯蒼老的面孔，這些感覺，讓他忘了此番來意。

「我明白了，桃園公館涉毒的根子在這兒。」餘罪道。魏錦程點點頭，抱著無可奈何的一個表情，餘罪話鋒一轉問，「你本人呢？」

千金之軀，不坐垂堂，這樣身家不菲的老闆最怕沾上這些黑事。

「喲，對我了解得這麼清楚？」餘罪笑了。

茶沏得很快，魏錦程在對面的座位上放上一杯淺色的紅茶時，餘罪已經把這房間不多的擺設看了個七七八八。以他的眼光看不出價格，當然更看不出品位。

「你準備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餘罪以問代答。

明顯地，魏老闆的手勢一滯，他愕然地看著餘罪。

「這個已經有人查過了，桃園公館身下這片土地就是當年鋁廠的舊址，等政府把封條撕走，返還給我家的時候，就剩一片荒草地了……這片地當年徵用的費用不到五十萬，現在已經價值五個億了。」魏錦程淡淡說了一句。一生的悲歡離合，都系在一個地方，說起來都有點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覺。

如果怒了，如果拂袖而去了，在魏錦程眼裡，這樣的人就落了下乘。當然，很讓他意外的是，這位傳說中肆無忌憚的「黑警察」，似乎修養不低。

「哦，你有個好父親，不過有時候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餘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