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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四節

第二章

第四節

「夠了,我和你今天才認識,江離姐和若英姐自幼就在一起了,根本沒有可比性。」
「真是拿你沒辦法。」葵說著,搖了搖頭,「這都是《詩經》里的句子。前兩行出自《邶風·綠衣》,后兩行出自《鄭風·子衿》。」
「嗯,小休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因為,感覺你是個很誠實的孩子,不像某些人……」
「木牘的事情請幫我保密。」最後江離如是囑託道。葵與露申自然應允了。
「這個問題很容易回答,但是在此之前先告訴我一件事,」葵故作神秘地說,「你認不認識上面的字跡?前後兩行分別是誰寫的?」
「小姐是認真的嗎?」
「《詩》學里有一個概念叫『起興』,就是從看似沒關係的地方講起,引出真正要講的話。我覺得這句詩也可以如是解讀。我推測,鍾展詩真正想說的,只是『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罷了。翻譯成你也能聽懂的話,就是『我好傷心,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讓自己傷心』。」
「知道了。」
就是這一條路,遇上大雪或霪雨也會阻斷。
「因為從小到大隻接觸過這麼幾個人,所以,兩種字跡我都認識。嗯,前兩行是展詩表兄的字,後面兩行應該是江離姐自己寫的。」
「時候不早了,我們還是告辭吧。」葵說,「我本是為了向若英姐謝罪,而今更要向江離姐姐謝罪了。」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第四行)
三名少女信步走在月光之下、露水之上。和冬夏兩季相比,春日的星空也顯得有些寂寥。草蟲低語,和著三人的腳步,卻終不成調子。
「其實這也不是楚地特有的,是芎藭。未開花時就有香氣,所以在楚辭里都是作為香草出現的。除此以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夏末的時候會開小白花,非常普通,毫不起眼,往往你還未注意到的時候就開敗了。不過就是這樣無趣的植物,若英卻很喜歡,所以我和她一起在院子里種了幾株。」
「於陵君真是說笑了,我這裏何曾熏香呢,只是院中花草的香氣罷了。」江離笑道。
「否決。」葵沒等小休用客套話拒絕露申,就乾脆地說道,「小休,今晚不管露申怎樣求救,你都不要過來。這是命令哦。」
「可是,露申的心智真的稱得上成熟嗎?」
「哼,前言戲之耳。」葵笑道,「我不會殘忍到只給你這一次機會的。祭祀之前我都在雲夢,你若回心轉意,我仍會接受。不過還是儘快決定為好,我和小休也可以提早做些準備。」
「是啊,現在沒有長輩在面前,我也可以信口胡說了。露申,我作為長女出生在於陵家,其實得到了許多旁人無法想象、不敢奢求的東西,所以失去一些普通人的幸福也不會覺得很可惜。那些在普通人家看來是奢侈品九*九*藏*書的東西,對我來說都平淡無奇。問學于大儒,向樂府的官員學習音律,與於陵家的商隊一起旅行,這些事情也都是我的特權。若要衝破禁忌去追求一般人的幸福,也就意味著必須捨棄這些我一人獨有的幸福。所以說,我也是經過權衡才選擇了如今的生活方式。不過偷偷告訴你好了,假使有一天我對這一切都厭倦了,或許會背叛自己的家族也未可知呢。」
「所以才動手打我嗎?」
只是在歸途,她們就已經忘卻了剛剛許下的諾言。
「那麼,我只好拒絕了。」露申黯然地說,「雖然我確實渴望著雲夢以外的世界,但是這裏也有許多無法割捨的東西,所以我還是留在這裏吧。而且,如果我們這樣做了,小葵的名聲一定會因此蒙污。那樣一來,也許你就不能實現對自己的期待了,也就不能用你的行動回答我剛剛的問題了。所以,這樣就足夠了,等江離姐和若英姐都離開,我會留在這裏延續觀家的血脈。」
葵不清楚觀家是如何維持生計的,午後她曾問過露申,露申也不知。
「露申,輕一些,不要吵醒了若英。」江離正色道,「其實我和若英過去關係很差,幾乎每天都在互相貶損、陷害,經歷了許多變故之後才有了今天這樣的關係。兩個同齡的女孩子在一起難免會爭強好勝,彼此妒恨,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不肯讓步。我以前在心裏曾多次詛咒若英,希望她遭遇不幸。可是當慘案真的發生的時候我只覺恐怖而已,因為恐怖,才感到過去的那些灰暗的感情雖然是真實的,卻也實在微不足道。當若英真的失去一切的時候,我反倒想將自己的全部都獻給她。我有時會想,假若我和若英不是自幼一起長大的,而是在我們的心智都比較成熟的時候才相遇的,是不是對於兩個人來說會更好一些。畢竟,幾年前我不止一次對若英做了殘忍的事,這些都是我終此一生都無法抹去的最痛苦的記憶。」
「但是小姐也不要忘記自己身為巫女的本分。」
遷居的時候,這個院子是特意為若英建的。院落最外側是一間堂屋,是兩人起居的場所。穿過堂屋是一片三丈見方的小園,園中植著楚地習見的香草。一條石子小徑穿過花園,通往位於院落最深處的卧室。搬到這裏的時候,觀芰衣已病倒了。為了照顧深愛的堂姐,若英請求讓芰衣住在這裏,自己與江離輪流日夜守在她身邊。芰衣過世后,若英不勝悲痛,也重病了一場。從那時起,江離就遷居到這座小院里。兩人每日對坐在堂屋裡,若英讀書,江離弄琴,遺世而獨立,卻也不覺寂寞。
「有什麼關係呢?」
於陵葵語氣中透著果決。
「不過這首詩並不是描寫女僕的。因為它後面講到了『綠衣黃裳九_九_藏_書』,黃色是高貴的顏色,不該穿在女僕身上。有一種解釋是說,『綠衣黃裳』表示高貴的顏色在下,卑賤的顏色在上,是媵妾地位高於正妻的意思。我覺得這一解釋也有點偏頗。我們離詩人的時代太遠了,所以種種解讀恐怕都不能盡信。」
「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我怎麼會知道?」葵不滿地說,「我想這大概是兩人之間的書信吧。前兩行是鍾展詩寫與江離的,后兩行則是江離的回信。我們在回復別人的書信時,有時會直接寫在來信的後面,將來信一併送還,我想剛剛看到的木牘應該也是這個道理。至於內容,《詩》三百篇我雖然能背出全文,但現在諸家解釋不能統一,我也覺得詩無達詁,所以很難告訴你這兩首詩的句子究竟有什麼含義。不過說到『綠衣』,倒是和小休有點關係呢。」
葵一面摩拳擦掌,一面說道。其實她心裏也知道小休完全是擔心自己才這樣說,畢竟小休也是齊地出身,似乎也相信巫女一旦打破禁忌便會遭遇不幸的傳說。
「叫我『葵』就可以了。敢問這是什麼香草?我雖然喜歡楚辭,卻一直沒有機會認識楚地的植物。所以許多香草只識其名,擺在我面前卻不認得。」
「若一定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名字吧。」江離苦笑著說,「偏偏它的別稱是『江離』。」
「所以?」
「小休今晚也一起睡在裡屋吧。」露申提議道,「和你的主人單獨相處,我稍稍有點不放心呢。」
「把我帶走,對小葵也沒有什麼好處吧。像我這樣一無是處的人,只會給你添麻煩。」
「小葵又在亂說什麼啊。」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
「這就要由你自己判斷了。」
「既然江離姐姐這樣說,我也不可能拒絕啊。」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現在就可以離開這裏。從來沒有人敢差遣我,只有我差遣別人的道理。但是今天,我特別允許你對我下命令,只有一次機會,而且內容僅限於『請立刻帶我離開雲夢澤』,除此以外概不受理。如果害怕走夜路的話,待到明天一早也好。總而言之,如果你這樣要求,我一定會為你做到的。」
「不過若英早上很喜歡賴在床上不起,即使是我也未必能叫醒她。明日露申可以先帶葵君去溪邊,我和若英可能會稍稍晚到一些。」
「對於她來說,芎藭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
「其實我也不明白,」露申說,「自己究竟應該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真是不巧,若英喝了酒,已經睡下了。」
小休適時地說,將兩人一觸即發的爭執扼殺在萌芽狀態。
「兩位的關係真是令人羡慕,我和露申日後若是也能如此就好了。」
首二行筆法相同,后二行字跡一致,似乎出自兩人之手。第三行「我」與「心」九九藏書字之間,有塗抹的痕迹,想來是寫錯了一個字,發覺后又塗掉了。露申和小休不讀《詩》《書》,並不知道這幾句話的出典,葵自知這是不該看到的東西,也並沒有講什麼。江離接過筆與木牘,將它們放回几案,又輕聲地將露申責罵了一番。露申雖知道自己有錯,仍覺得委屈,心裏只是盤算著怎樣報復葵。
露申說到這裏時,三人已抵達了目的地。
觀家為於陵葵和白止水各準備了一個小院,形制與江離、若英居住的類似,只不過水井在堂屋和卧室之間,使用起來更便利一些。觀家的其他幾座小院也都是如此。葵的行李堆放在堂屋的西半邊,東半邊則留供活動之用。小休將睡在堂屋裡。這一晚,露申會留宿在葵的卧室。可以想見兩人會聊到很晚,亦可以想見在談話的過程中露申會一直被葵挖苦、諷刺,卻毫無還擊的機會。
「小葵小葵,剛剛那片木牘上寫的內容有什麼出處嗎?」
露申終於忍不住插嘴了。
「我聽說令尊年輕的時候是個輕俠之徒,想必也曾到過許多繁華的都會吧。」於陵葵說,「而相比之下,他的女兒活了十七年,竟然連江陵都不曾去過。這多少有些過分了。儘管我喜讀儒書,卻也不願看你為了『孝』這樣抽象的概念犧牲自己的幸福。」
「小姐應該是在說笑吧。從我記事開始,就一直生活在於陵家。我很慶幸遇到了小姐,雖然她對我很嚴厲,但是也讓我學會了很多事情,見識了許多普通人終其一生都接觸不到的東西。和小姐在一起,就算每天都過得提心弔膽也無所謂。」小休說道,仍是一臉認真的表情,「所以我想,被小姐賣掉或許也不錯吧,露申姐姐請不要辜負小姐的厚意。」
「那麼小葵認為這首詩到底講的是什麼呢?」
「那麼告訴你一個秘密吧。」葵說著,將臉背向月光無法照及的一面,「其實於陵家最初是通過人口買賣起家的。所以至今於陵家的子女都背負著誘騙無知少女的責任,每年都必須完成指標才行。我聽說楚人過去以四月為歲首,在於陵家,每年也是在四月進行結算的。實不相瞞,今年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還必須再把一名像露申這樣天真爛漫到近乎痴獃的女孩子騙到長安賣掉。所以,請務必和我一起回長安。」
江離所說的四個人自然不包括身份低微的小休。
露申轉過身試圖反擊,卻絆倒了自己,跌跌撞撞地撲在了卷耳几上。好在硯台沒有被打翻,只有兔毫筆和一塊木牘落在了地面上。小休連忙過去扶起露申,又躬身拾起筆與木牘,習慣性地交與了自己的主人。葵又將其遞與江離。三名到訪的少女都瞥見了寫在木牘上的文字:
「一直聽說楚地的女孩子很喜歡在清晨濯發,看來傳言不虛。我很有興read•99csw.com趣,請務必讓我參加。」
「小休也是這樣被騙到於陵家的嗎?」露申故意不理葵,向小休問道。
走在兩人身後的小休插嘴了。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第一行)
「現在該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吧,上面的話有什麼出處嗎?這麼古奧的句子,又是韻文,應該不是他們自己能寫出來的才對……」
「我不會給你考慮的時間,請立刻回答我。唯有這樣,才能讓我知道你的本心究竟如何。」
「小葵,你對自己的期待是怎樣的呢?」
「你還真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露申也表示贊同。
葵以手肘抵著露申的脅肋,說道。
「也讓我盡一些綿薄之力。」小休如是附和道。
「我知道了。」面對兩人戲謔的話,小休仍是一臉認真的表情。
「小姐,我們到了。」
「哼,我是不是認真的小休根本無權過問吧。不管我以後如何亂來,即使離經叛道、罪同梟獍,唯有你是一定要站在我這一邊的,這是你身為女僕的本分。」
就這樣,三人離開了堂屋,江離將她們送到門外。
「可是……」
「所以請告訴我應該怎樣做。如果您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我到底應該怎樣做,究竟是無條件地支持您,還是應該不懼鞭笞、直言諍諫呢?」
「小姐又拿我說笑了。」小休苦惱地說。
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第二行)
「這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至少,沒有什麼風險。有時候覺得活在世上實在是件麻煩的事情:年輕的時候若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日後會悔恨;但若不做,怕是一樣會悔恨。所以怎樣的選擇都是有所得且有所失的。」
「這種事情自己去考慮。」
「我是說,我以後也要在院子里種滿申椒,想起你的時候就砍斷幾根枝條……」
「對別人做這種動作的小葵才是小孩子吧?」
「那麼這是什麼意思呢,展詩表兄和江離姐為什麼要寫這幾句詩呢?」
被戳中了痛處的露申聽到這裏沉默了。她的確無法保證,到了明天自己還記得要去向白止水求教《子衿》的意思。畢竟,她是個樂天、健忘且無恆心的人。
江離說著,招呼三人進入堂內。室內鋪著質樸的藺席。葵與露申席地而坐,小休則恭敬地坐在葵的身後。房間的正中央設有兩張小巧的卷耳幾,几上置有筆、硯與書冊。倚著東西牆,各有一架衣桁,其上掛著這對堂姐妹平日替換的衣物。西牆的衣桁下並排擺著琴與瑟。
葵推想,大概是有一些祖先留下的產業在山外,雖委託給別人經營打理,但大部分的收益仍會送到觀無逸這邊。至於觀氏家族離群索居的緣由,露申說是因為先人追慕「古之逸民」,不願入秦為官,就避居山林。延及子孫,其實九九藏書已不再有隱居的理由,但楚國貴族的後裔在漢世究竟也是無處容身的,結果,百余年來,嫡長這一支雖不斷遷居,終究只是日漸遠離塵囂罷了。旁支小宗則不斷地搬離雲夢。
「否則的話,怎麼和好為人師的你做朋友呢?」
「小姐,我不明白。」小休認真地說,「您的兄弟平日總把『古之忠臣孝子』掛在嘴邊,二小姐也總以『古之淑女』自詡,剛剛小姐又被形容成是『古之賢巫』,也就是說,大家都有可以效法的對象。可是我呢,一直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我只在您的指導下讀過《孝經》《論語》,裏面都沒有發現對我這種身份的人的記載,我也不知道其他書裏面有沒有講到過。但是我總覺得,像女僕這樣卑賤的身份是不可能被記載到聖賢書裏面的。所以,所以……」
「嗯,其實露申也不是真的關心這個問題吧。以你的心智,即使我現在解釋了,明天也會忘得一乾二淨,不是嗎?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子衿》的意思,明天去問白止水先生吧。只不過,可以推想,到了明天你絕對不會記得這句詩,也絕對不會去問他。」
若英和江離住在同一座小院落里。西面的院牆外有一口水井。
燈火透過瑣窗,將堂屋外雜草的形狀一一勾勒出來。
葵笑著,沒有講下去。
「於陵君……葵君並沒有做錯什麼。都是我家露申不好,讓你見笑了。我倒是有個提議,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接受。我想明日若天氣不錯的話,叫上若英,四個人一起去溪邊濯發。不知葵君有沒有興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第三行)
三年前的滅門事件之後,觀無逸將全家搬到了更深的谷地。一家人聚居在一起,冬季就在院子里點上篝火,又令家人都學習使用弩機,以抵禦有時下山捕獵的猛獸。自那以後,出山的路就只剩下一條了。
「那麼《子衿》講的又是什麼呢?」
「不知這裏施了什麼香,竟是我不曾聞過的。」
「對不起,我這樣拒絕了你。」
「對不起,請讓我考慮一下。」
小休代主人輕叩房門,來應門的是觀江離。環視堂屋,若英不在。從對面牆上的窗望向小院深處,並沒有光從裡屋那邊透過來。露申據此猜測若英姐已經睡了。就在這時,葵向江離說明了來意。
「這樣的問題我沒法用語言來回答。」於陵葵嚴肅地說,「我會做給你看的。請你一直注視我,我一定會做給你看的。其實從你見到我的一刻開始,我的所有行動都在回答你的這個問題。露申,你懂了嗎,很多事情與其訴諸空言,還不如直接付諸行動。」
「儒家認為黃是正色,綠則是不純的間色,所以『綠衣』並不是高貴的人應該穿的,恰恰很適合穿在小休這種人身上。」
「你也想挨耳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