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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三節

第二章

第三節

「下面,我想從天象的角度來解釋這個問題。我認為,這兩種『太一』都與我們頭頂上的星空有關。在最初的觀念里,天空的君主是日、月,而眾星的地位幾乎是平等的。《鴻範》所謂『庶民惟星』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好吧,那麼讓我補充一則材料。儒家的禮書中曾講到,『夫禮必本于大一,分而為天地,轉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這裏的『大一』即太一,這裏說到的『太一』這個概念,似乎不僅僅是天神。所謂『其官于天也』是說它支配著天,那麼它應當是比天更高一級的。
「我不知道,但也沒有比它更可信的材料了。」觀姱回答說,「楚國過去祭祀東君的方式,現在已經失傳,除了《九歌》,也找不到其他記載。」
「如此說來,與原初的太一對應的天體是大的太一星,也就是天極星,而產生出來的天、地、神分別對應『太一三星』中的天一、地一和太一。」
「這件事情我會想辦法的。你們不要哭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午後露申已經哭過一次了。這或許也不是壞事,《易經》說『先號咷而後笑』,哭過之後也許事情會有轉機。」葵嘆道,「不知道若英姐姐有沒有睡,剛剛對她講了奇怪的話,我想向她道歉。方便的話,露申請為我帶路吧。」
白止水就這樣將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推給了他身旁的少女。
「那麼,有沒有可能是這樣的呢,原本楚人奉祀的主神是東君,而後東君的地位漸漸被太一取代,因而太一又被冠上了『東皇』這一名號。我總覺得,東君本就是『東皇』的意思。當初讀《九歌》的時候就很不理解,為什麼前面有一首《東皇太一》,後面又出現了《東君》。現在想想,或許這樣解釋也不錯。」
「謝謝姑媽,不過不必了。我打算遵從父親的意志。我這個人,沒有什麼長處,亦沒有真正喜好的東西,除了盡孝之外,再沒什麼可以做的。子曰:『教民親愛莫善於孝,教民禮順莫善於悌,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安上治民莫善於禮。』江離姐擅長音樂,若英姐精通祭禮,那麼,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孝悌了!這是我活在世上僅有的價值!」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
「那個也是太一星。」
「你們去吧。也代我問候若英,那孩子也很可憐。」觀姱說,「她大概連離開雲夢澤都做不到吧。露申,長安是個不錯的地方,離開這裏之後,我一直過得很幸福。雖然心裏放不下雲夢,但我究竟不想終老在這個地方。我會想辦法說服你父親的。他雖然有些頑固,卻也是個講道理的人,不可能不為女兒的幸福做打算。」
小休頗為得意地對觀姱說道read.99csw.com,語畢便快步離去。
「之後,又有人提出了新的祭祀方法,被今上採納並在之前建立的祠壇旁實行。這一方法不僅祭祀太一,同時也祭祀了黃帝、冥羊、馬行、皋山山君、武夷君、陰陽使者等神明。這是對太一的第三種祭祀。
「的確,露申還真是捷悟啊。這裏的『旁三星』就是所謂的『太一三星』,即『三一』,分別是天一星、地一星和太一星。」
「最後,到了元封五年,今上按照濟南人公玉帶奏上的明堂圖的構造,在奉高縣西南建立了明堂。明堂的具體形制我不便告訴大家,不過裏面祭祀的神靈倒是不妨一談。明堂主要祭祀我朝高祖,同時也祭祀太一、五帝和後土。這就是對太一的第七種祭祀。」
「姑媽在說什麼啊,我才……」
聽完於陵葵的總結,眾人滿是茫然地面面相覷,無法從中理出什麼結論。
「像於陵君這樣的人,庶幾比得上古之賢巫了吧!」觀姱讚歎道,「熟悉文獻記載,深習禮的根據,相比之下,我實在是個不稱職的巫者。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希望能讓露申跟隨你周遊郡國,向你學習祭祀的知識。」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露申在一旁竊笑道。
鳴篪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
「說起來,我一直想向兩位博學的貴客請教一些關於神明的問題。雖然我知道儒者不談怪力亂神,但現在大家一說起有關神明的話題,也總要援引儒說,否則就會被斥為異端。」
「根據小葵給出的材料,好像只能講到這一步了。大的太一星與太一三星的關係,似乎還是搞不清楚呢。」
小休說著,淚水滴落在露申的髮絲上。
其實我也不記得了——雖然觀無逸很想這樣附和一句,事實也的確如此,但是作為長者的他究竟不能這樣說。露申也看出了這一點,但她也不記得當初自己的父親究竟要請教什麼。小休亦覺察了這尷尬的氣氛,但以她的身份,不適合介入其中。
「我可能有些醉了,所以一時也不知該怎樣回答。」葵說,「所以,請優容我費些時間,梳理一下本朝的國家祭祀,然後,關於『太一』的問題也就能得出答案了。至於為什麼由晉巫來祭祀東君和雲中君……實在抱歉,我也不是很明白。這是高祖在國家初立的時候制定的職權劃分,或許沿襲自秦朝的制度吧。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太一、東君、雲中君這些神祇,其實並不是楚地特有的,而是戰國時代各國普遍的信仰。」
「後來,為了占卜的便利,『天官』系統漸漸形成了。
說到這裏,葵啜了一口酒,繼續說下去。
露申將視線轉投觀無逸。
「我認為《九歌》是可靠的。」於陵葵說,「據前人的解釋,《九歌》是屈原遭到放逐后,流寓沅、湘之間時寫作的。當地人信巫鬼、好祭祀,祭祀時一定會伴隨歌舞。屈子見這些歌詞實在鄙陋,就為之重作了《九歌》。所以我想九_九_藏_書,屈原寫作的根據恐怕也包括沅、湘之間的祭祀方法。儒家說『禮失求諸野』,祭祀方式也是一種禮,在國都已經失傳了的祭祀方法,或許會很完整地保留在偏遠的沅、湘一帶也未可知呢。所以我覺得《九歌》的記載應該是可靠的,至少現在考察楚的傳統祭祀不能忽視這一文獻。」
「我剛剛不是說過嗎,最早的時候,在先民的觀念里,天空的君主是日、月,而眾星都等同於庶民。而『天官』系統形成后,這種觀念發生了變化,天極星,也就是北辰,成為了天的主宰者。其實,這是兩個信仰模式,前者可以被稱為『太陽崇拜』,而後者則是我們更熟悉的『星空崇拜』。」葵解釋道,「如果這樣理解的話,一切就很清楚了,在『太陽崇拜』的信仰體系中,日出的東方是最尊貴的。《易傳》說『帝出於震』,又說『震,東方也』,也就是說帝王出於東方,這『帝』想來指的就是太陽了。所以,在崇拜太陽的楚人看來,作為最高神的『太一』理應是『東皇』。而在『星空崇拜』的信仰體系裡,不隨群星移動的北辰相當於帝王,因而北方就是最尊貴的了。」
「那麼,我就為自己的女僕提供一次特別服務吧。溥天之下應該再難找到我這樣善解人意的主人了。」葵心裏對小休的做法其實很是滿意,畢竟原本不諧的氣氛就此緩和了。不過嘴上還是不能讓步,必須明確主僕上下之別。於是,她湊到小休耳邊以最輕的聲音說道:「回到房間之後再慢慢教訓你。」
「或許正像你說的這樣吧,其實長期以來,東君都作為從屬的神明,與東皇太一一同被祭祀,但是細讀《九歌》之後,我也覺得它的地位本應更特別一些。」說著,觀姱背誦了整首《東君》。
「『天官』將天空按照中、東、南、西、北劃分成了五個部分,它們又分別對應著人間的種種事物。例如中官,就象徵著人間的王宮。根據占星家的說法,『中官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之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屬。』這裏說的天極星,其實並不在天空的正中央,而是偏北一些,所以也被稱為『北辰』。孔子所謂『為政以德,譬若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說的也正是『天極星』。因為它的地位實在特殊,有時也被稱為『帝星』。又根據『太一之常居也』這句,可以推知,這顆星就是太一。而《春秋公羊傳》說『北辰亦為大辰』,則是北辰即太一星的旁證……」
「我也想和露申在一起。」葵坦率地說,「可以的話,我想帶她回長安。」
似乎是為了緩和氣氛,主人觀無逸開口了,將話題轉向幾日後的祭祀。
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
「小葵……」
「入秋之後,今上準備征伐南越,為此又禱告了太一,這次還繪製了『靈旗』,上面畫了『太一三星』,所以又被稱為『太一鋒旗』。祭禱的時候,太史手執這面旗,指向準備征討的國家。這是第六種。
「可是,」露申打斷了於陵葵九九藏書的話,「小葵剛剛不是說,『太一』是三顆星中的一顆嗎?如此說來,太一應該是『旁三星』之一才對。」
這樣的答覆的確出乎露申的想象。然而,自己的父親終究不會同意吧。
「第二種可以說是對第一種的補充。有人提議說,古代天子要祭祀『三一』,即天一、地一、太一。於是今上又命太祝在之前建立的祠壇上實行這一祭祀。
於陵葵握住她的手,將之移到三顆小星那裡,在其外圍畫下一個方框。
「小姐才沒有像我這樣多嘴呢。」
「可是啊,於陵君,你的這些論證似乎和我的問題沒什麼關係的樣子。」身為長輩的觀無逸毫不避諱地指出了這一點。
「如果露申姐姐能陪伴小姐就好了。我究竟只是個僕人,能做的事情不過是洒掃布席而已。其實對我來說,若能讓小姐幸福,多侍奉一個主人也沒有關係,雖然可能會很辛苦……儘管和您接觸的時間很短,但我能看得出來,和您在一起的時候小姐非常開心,就連我也……」
「小休也一起來吧。」葵無視露申的話,繼續說道,「實在抱歉,我們也先告辭了。」
「以下的種種解釋,完全是我的猜測,恐怕也尋不到什麼切實的根據。但是如果征考文獻,辨察風俗,應該也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了。我認為,隨著時代的推移,人對四方尊卑的看法發生了改變,因而太一居住的方位也勢必要變化。其中的理由,我剛剛就已經提示過了……」
「比較奇怪的是『緪瑟兮交鼓,蕭鍾兮瑤簴,鳴篪兮吹竽』這幾句,因為《九歌》寫到祭祀東皇太一的時候也只是說『揚枹兮拊鼓』『陳竽瑟兮浩倡』而已。也就是說,按照《九歌》的記述,祭祀東皇太一時只用到了鼓、竽、瑟,而祭祀東君則用到了瑟、鼓、鍾、篪、竽五種樂器。我不知道這到底暗示著什麼,但是有可能在較早的時代,東君是作為主神被祀奉的。」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
「《老子》所謂『天法道』,那麼這個『太一』,莫非就是『道』的意思?我認為可以這樣理解。根據『分而為天地』這句可以知道,天地是由『太一』分裂而來的,所以太一應該是一種天地未剖的混沌狀態。這一完整而混沌的『太一』分裂之後,產生了天與地,再剩下的一部分,就是作為神明的太一了。
有時明知會被責罵,小休還是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大概是希望藉此引起主人的注意吧。
「我在長安遊學的時候,也聽說了一些與郊祀有關的事情,但我主攻的究竟是《詩經》,對禮學研究甚少,恐怕不能為您釋疑解惑。不過,於陵君好像精通禮書,對此應該有自己的看法吧?」
「不過,姑媽,」露申問道,「《九-九-藏-書九歌》的記載可靠嗎?」
「馬上就講到那裡了。」於陵葵以少女特有的腔調說道,「不過,說起來還真是可恥呢,我有點忘記了,您的問題是……」
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
「為什麼會有兩顆太一呢?」露申說著,用左手的食指蘸著酒在食案上畫了一大三小一共四顆星。
觀姱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她自知無法理解這一代年輕人的心思。
結果,竟然是小休反駁了露申的話。在座的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小休見狀,羞澀地漲紅了臉、縮了縮頭。
露申仍不解,小休的眼中也閃著好奇的光。
「觀氏曾經執掌楚國的國家祭祀,祭祀的主要對象則是楚地信奉的神祇。其中東皇太一是最高的主神,其次則是東君、司命、雲中君等天神,然後是湘君、湘夫人、山鬼等山川的神明,再之後是國殤一類的人鬼。屈原的《九歌》即根據楚地的諸神體系寫成。我原本以為東皇太一是楚地特有的神,但是我聽說如今漢王朝的國家祭祀也以太一為主神;而在長安主持對東君和雲中君的祭祀的,並非楚巫而是晉地的巫者,這讓我非常詫異,所以想向你們請教一下……」
「剩下的五種祭祀,則可以分為兩類。在第一類祭祀中,太一是作為至高的天神出現的,其中包括第一種、第五種和第七種。在這三種祭祀中,太一都與『五帝』一起出現,並且被視為『五帝』的統領者。因為『五帝』是各方的天神,可知此處的太一正是謬忌所謂的『天神貴者』。而在第二類祭祀中,也就是第二種和第六種祭祀方式裏面,太一和數字『三』聯繫在一起了。這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由第六種祭祀中所謂『太一三星』可以推知,在這裏太一是星名。而結合第二種方法來看,『太一三星』很可能分別對應著天一、地一和太一。」
「那麼你剛才說的『天極星』呢?」
「到了元狩五年,今上大病初愈,建立壽宮,祭祀神君。神君之中地位最高的是太一,其次是太禁、司命一類的神。這是第四種。
在小休的攙扶下,露申起身,滿是淚痕的臉上仍留有織物的紋路。
雖然如此,小休還是發問了。
小休默默地點了點頭,其實也並不害怕。之前表現出的膽怯,只是因為羞於在眾人面前講話罷了。她心知葵時而殘酷地對待自己也僅僅是為了擺出主人的架子而已。
於陵葵的話似乎否定了楚地信仰的獨特性,這令觀無逸多少有些不悅,但他確實禮貌地「優容」了她,畢竟在他看來,對方儘管篤于學問、頗富見識,仍不過是個與自己的小女兒同齡的女孩子罷了。
看著父親的背影,露申失聲痛哭,撲倒在小休身上,背對著葵。恐怕,她不希望讓孤高的於陵葵看到自己這副樣子吧。
不過於陵葵下面的話會證明,觀無逸實在低估了她。
撰余轡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但是於陵君,」即將主持這次祭祀的觀姱也忍不住開口了,「楚人祭祀的太陽神是東君,而非東read.99csw•com皇太一。你的這個解釋和事實似乎有些抵觸……」
坐在葵身旁的白止水為之撫掌不已,露申也對她投以敬慕的眼神。
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時候已經不早了,筵席究竟是要散的,今天就到此為止吧。繼續下去,只怕反而要壞了大家的興緻呢。」觀無逸起身,如是說道,臉上滿是不悅的神色。「我帶白先生去客舍,你們也好自為之。」
緪瑟兮交鼓,蕭鍾兮瑤簴,
露申脫口而出,卻沒能講下去。畢竟,就她的本心來說,其實是很想隨小葵一起離開雲夢的。
「小葵為什麼這麼心急,不能等我哭完嗎?」
「三顆小星,合起來是『太一三星』。據我推測,它們三顆星其實是大的太一星分裂之後的產物。」於陵葵說,「這樣說也不是很確切,讓我想想應該怎樣表達才好……」
「以上的這些祭祀,大約可以分為三類。」於陵葵繼續說道,「首先是第三和第四種祭祀,其中太一的身份很難確定,祭祀的方法似乎也缺乏依據。我懷疑這些祭祀方法是方士雜糅民間信仰而創造出來的,所以我也很難從中分析出什麼結論。
「還真是個多嘴的孩子,」葵轉過身,捏了捏小休的臉頰,戲謔道,「不過好奇心旺盛這點倒是和我很像嘛。如此說來,也不枉我從《詩經》里為你選了這個名字。」
聽到這裏,葵甩了露申一記耳光,什麼都不講,只是強拽著她離開了廳堂。
「『太一』又寫作『大一』或『泰一』,有時則省稱為『太』。中央政府對它的祭祀,始於今上。漢室之前祀奉的最高神,是五方的天神,也就是所謂的『五帝』,即白帝、青帝、黃帝、赤帝、黑帝。直到元朔五年的時候,山陽郡薄縣有個名叫謬忌的方士,奏請今上祭祀太一,並提出了祭祀方法。他說,『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也就是說,他認為太一是統領五方天神的最高神。今上採納了他的奏議,在長安城東南郊設立了祭祀太一的祠壇。這是中央政府對太一進行的第一種祭祀。
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至元鼎五年,今上命祠官寬舒在甘泉宮建立了太一祠壇,模仿謬忌講的形制,共三重,將供奉五帝的祠壇環居在太一祠壇之下。當年冬至,今上親自郊拜太一。據說那晚夜光通明,有黃氣衝天而上。這便是對太一的第五種祭祀。
「是這樣嗎?」
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
「對不起,我家主人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以後大概也改不掉了。」
「我覺得多嘴這點也和小葵很像啊。」
「小姐,我不是很明白……」小休拽著葵的衣袂,膽怯地問道,「小姐剛剛說的『太一』是北辰,但是之前觀大人問的是『東皇太一』。一個在北,一個在東,它們真的一樣嗎?」
白止水識趣地站了起來。兩人一起離開了主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