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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節

第二章

第二節

「也就是說,楚地的巫女其實是很淫|亂的咯?」
在座的眾人或驚呼,或議論,場面又嘈雜了起來。葵卻鎮靜地點了點頭。
觀露申不敢應答,葵便繼續說了下去。
小休適時地為主人滿上一觴酒。葵一飲而盡,陷入了沉默。白止水也不再說下去,只是低頭看著漆盤上的花紋。
「我當然沒有這樣的自信。不過《左氏春秋》這部書藏於秘府,外人很難見到。有人說賈誼懂這部書,但我並沒聽說有誰從他那裡接受了這套學問。結果,我用重金買通了太史令,才得到它的抄本。這書雖然偶爾會引用《春秋經》,但大部分的篇幅都在講故事。因為裏面的一些事情尚有其他史料可以稽考,我逐一查驗之後發現,《左氏春秋》的相關記述全部屬實。所以,我想這裏面對楚國開國時的記述,應該也是可信的吧。
「欸?一定要我親自過去嗎?」葵慵懶地轉向小休,在她耳邊說道,「感覺好麻煩的樣子。不如這樣吧,你代我到若英姐姐那裡去,把她要說的話轉告給我。」
「他對此表示理解嗎?」
「諸位不能接受這種說法,大抵是因為就常理來說,女孩子是不能做官的。而屈原卻曾做過左徒、三閭大夫,又曾出使齊國,還參与了楚國憲令的制定,這似乎不是巫女應做的事情。但是我讀了《左氏春秋》和楚王室的譜牒之後認為,這樣的事情在當日的楚國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
「在《離騷》里,大多數時候屈原都將自己寫成女性,例如『眾女疾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並且,細繹文意的話,可以發現屈原其實是將自己描述成巫女。例如她說,『願依彭咸之遺則』,又說『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這裏的『彭咸』,根據文中『巫咸將夕降兮』這一句,可以推知指的是《世本》里記載的巫彭和巫咸。他們是傳說中的巫者,一個發明了醫術,一個則發明了筮法。以上是屈原將自己描述成巫女的第一個證據。
江離說得很平淡,恐怕對於若英的種種反應,她早就習以為常了。甚至可以說,整個家族都早已習慣了若英的病態,若英也早已習慣同族的包容。
小休遲疑地說。她是個瞞不住事情的孩子。葵又是個聰明人,一瞬間就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聽到葵與若英的對話,滿座皆驚。坐在葵身邊的露申也感覺到了眾人視線正集中到這邊。她捂住臉,低聲自語著「我是不是應該迴避一下呢」。小休則苦笑著看著露申,用眼神告訴她,「對不起,我家主人一直如此,請勿見怪」。
於陵葵並沒有回答。若英也不再追問,她推開江離,邁步走出了眾人的視線,消失在九*九*藏*書夜色之中。江離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去,緊隨其後。
「從襄王到今天,才過了不到二百年的時間,所以關於這件事有許多傳聞。有一種說法是,襄王遇到的神女實則是高唐觀里的巫女。宋玉講的『先王曾夢見巫山神女與自己交合』,實際上也不過是和巫女……」
「再者,《離騷》中有一句是『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此處的『不好』即是不祥的意思。那麼,為什麼這樁婚事是不吉利的呢?原因很簡單,因為文中的主人公背負著不能婚戀的禁忌,所以她的戀情必將以不幸告終。以上是屈原將自己描述成巫女的第三個證據。
就在這時,坐在若英身邊的觀江離將她強行扶起。
小休膝行到若英身邊,葵在自己的座席上看到若英對她耳語,似乎只說了一句話而已。而小休聽罷,很輕地驚呼了一聲,還習慣性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實際上,每次發覺說錯了話,她都會做出這個動作。
「但是,你說的這些和屈原的身份又有什麼關係呢?」露申問道。
「你說因為《離騷》的主人公背負著不能婚戀的禁忌,所以她的戀情必將以不幸告終。但是在楚地,並沒有這樣的禁忌。不僅沒有,而且……有些話果然不適合在這種稠人廣坐的地方講出來。所以,如果方便的話請你過來一下,我可以在耳邊講給你聽。」
觀若英的聲音已開始顫抖,她已走到了崩潰的邊緣。其實,觀芰衣死後,若英就再沒講過這麼多話,是故在座的任何人都沒有阻止她繼續講下去。
講到這裏,若英的語速和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可以肯定的是,觀射父雖然沒有說明,但他構建的國家神道體系裡,決不會只有司祭天地的兩個神職人員而已。為了使王者可以統轄全部世俗與宗教事務,勢必要建立一種對全國所有巫者的管理制度,為巫者排列等級、分派職責。
她果然是個叛逆的女孩子,難怪會被父親那樣責打——葵也不禁在心裏這樣議論著若英。
「於陵君的觀點非常有趣,對於我這樣寡陋的人來說,的確很有說服力。或許你也嚮往著屈子這樣的人生吧。不過,你在論證『屈原是巫女』這個命題時提出的三個證據中,有一個是不能成立的。」
「我非常佩服若英姐姐的這種覺悟。我想,這樣的觀點一定不是你即席編造出來的,而是經過多年的深思熟慮才形成的。只是對於這種想法,普通人怕是難以接受吧。不知道若英姐姐以前有沒有向誰提起過這些……」
和葵對話的時候,觀若英左手一直握著羽觴,裏面原本蓄滿了酒。後來,羽觴隨她的手臂晃動不已九-九-藏-書,酒漿橫飛,濡濕了她的袖口。講到這裏時,觴中的酒已所剩無幾。但葵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否則她或許已經轉變話題了。
就在葵這樣想著的時候,一直不曾開口的觀若英講出了自己的看法。
「提出革新宗教建議的人,就是諸位的先祖觀射父,他也是我最佩服的幾個古人之一。觀射父的提議記錄在《春秋外傳》里,我想諸位一定比我更熟悉,那就是所謂的『絕地天通』。露申,你明白這個說法的確切含義嗎?」
葵講完了自己的推想,只有白止水一人表示「這個猜測可備一說」,露申則說自己一時難以接受。見狀,葵繼續補充道:
「雲夢這個地方,並不像很多外人想象的那樣只是圍獵的場所。其實,它也有其他用途。於陵君若讀過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的話,應該可以想象吧。在《高唐賦》里,宋玉寫到自己與楚襄王一起游于雲夢之台,望見高唐之觀,又說先王曾夢見巫山神女與自己交合。在《神女賦》里則說楚襄王亦夢見了神女。但是,事情的真相又是怎樣的呢?」
「不要心急,馬上就要論證到這個問題了。」葵說,「觀射父在論證這個問題時,還特意解釋了『巫』的概念:『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也就是說,他肯定女性也有溝通神明的能力,這是他建立學說的一個前提。
若英說著,表情絲毫未變,但淚水已低垂,簌簌地落在衣襟。
「是啊,怎樣的呢?」葵欹著頭,一臉好奇地問道。
「在這個時候,巫女和男巫一樣,都被編入了國家的宗教管理體系。這一體系與世俗政治的官僚體系原本是并行不悖的,但到後世,兩個體系再難分離,終於結合,於是官僚與巫者之間就可以發生身份轉換了。因而,身為巫女的屈原完全有可能擔任左徒、三閭大夫一類的官職。」
「若英醉了,我送她回去。」
「《左氏春秋》記錄了子革答對楚靈王時說的話:『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前面說的都是創業的艱辛,很容易理解,而『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則多少有些難懂。實際上,《左氏春秋》另一處曾說道,『桃弧、棘矢以除其災』。也就是說,楚國的先祖熊繹在創業之初,並無其他力量,唯一能做的事情不過是以桃木弓、棘木箭來禳災、祈禱罷了。換言之,楚國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術。
在觀家的九_九_藏_書人面前談論屈原,究竟有些自不量力了。
這位姐姐莫非興奮起來了——葵在心裏嘀咕著,若果真如此,她還真是符合自己對楚地巫女的描述呢。
「傳統的闡釋,總將這樣的寫法說成『寄託』,也就是用美女譬喻忠臣。但是我並不這樣認為。因為,假若這是寄託,屈原理應在作品里始終如一地將自己寫成不幸的女子才對。但是,屈原又寫道,『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此處是在描述自己的服飾,這顯然是穿在士大夫身上的男裝。我們還可以參看屈原的另一首作品,《涉江》。屈原在這首詩中寫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屈原說自己喜歡『奇服』,但是我並沒有看出這衣服奇怪在哪裡,這隻是楚地士大夫最普通的打扮罷了。但是,若一個女孩子穿戴成這樣,恐怕的確稱得上是『奇服』了吧。換言之,屈原的作品中的主人公,不僅是名巫女,而且是自幼身著男裝直至暮年的巫女。若以『寄託』來解釋,實在是講不通的。我不知道誰能猜出這些關於男裝的描寫是在隱喻些什麼。既然不能以『寄託』解釋,那麼讓我們換一個思路來理解這些詩句吧——恐怕,以上這些全部是寫實的,屈原正是這樣一位一生身著男裝、躋身士大夫行列的巫女!」
若英語罷,鍾氏兄妹竊笑著,觀姱則露出不悅的神色。
「小葵竟比我們楚人更了解楚國的歷史文化嗎?」露申不滿地說。
「這樣嗎?我一直以為楚地也有這種禁忌呢。」葵說,「《左氏春秋》里記載了楚國公主季羋的言論,她說『所以為女子,遠丈夫也』,我還以為類似的男女之防對於巫女來說會更加嚴格……」
「首先,讓我們梳理一下屈原在作品中是如何描述自己的。
「由此可知,這時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最為人尊崇的巫者。熊繹之後傳了十五代,到楚武王的時候,國家的體制已經發生了變化。那時的楚國,世俗政治與宗教日漸分離,巫者的地位一度降低。所以到了楚昭王的時代,國家不得不進行宗教改革。
「所謂『絕地天通』,就是建立國家神道的意思。『神道』這個詞見於《周易》,我這裏只是為了方便說明而借用一下。觀射父對這個說法做出的字面上的解釋是,『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其背後的意思則是,將對天與對地的祭祀分歸兩名祭司管轄,他們都同時對王負責,只有王可以統轄他們。『天』與『地』分別對應『神』與『民』,對它們的祭祀權被壟斷https://read.99csw.com在王者手中。觀射父提出這一學說恐怕是基於當時楚國的現狀吧。我想,當日的楚國也有許多大夫、士在自家中供養巫者,為自己服務,擅自祭祀天地諸神,這種私人性質的祭禱,可以說是一種『淫祀』。長此以往,國家的祭祀勢必會荒廢,世俗的政令也將難以下達。所以,他才認為有必要實行『絕地天通』,建立國家控制的祭祀體系,以此重建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
「於陵君,我懂了,」若英被江離攙扶著走向堂外時,背對著於陵葵說道,「莫非你們齊地的巫女,一直背負著那種禁忌嗎?」
「果然還、還、還是主人親自去聽為好,她講的事情,我不是很明白……」
「巫……女?」
「不過聽你這樣一說,倒是消除了我的一個疑惑。我剛剛說,自己讀《離騷》得出的一個結論是主人公身為巫女卻戀慕著楚王,現在看來這個推測並沒有錯,而且可以找出許多旁證呢。」
「提起過的。」觀若英打斷了葵的話,「向我的父親……向我已故的父親提起過。」
「其實你說的那位季羋,後來嫁給了鍾建,那個人正是我姑媽的夫家的祖先。所以這裏面的事情,或許跟於陵君想象得有所不同。她當時對昭王說『所以為女子,遠丈夫也,鍾建負我矣』,表面上是說因為鍾建背過我,所以我必須嫁與他,其實只是託辭罷了。當時郢都被吳國的軍隊攻陷,季羋與鍾建一路逃亡到雲夢這邊,他們一起做過的事情遠遠不止背負這麼簡單……剩下的事情,請你自己去想象吧。」
「我在十歲的時候初次讀到《離騷》,見而好之,熟讀成誦。但在當時,我並不知道屈原的身世。兩年之後,一位留居長安的楚巫到我家中拜訪,我因而向她請教了許多有關屈原的事情,才知道我原來的理解可能是有問題的。又過了兩年,我終於通讀了屈原的全部作品,又覺得自己最開始的理解是完全正確的。因為一開始未曾聽聞世上流傳的屈原的事迹,只是從《離騷》的原文推測作者的身份與遭遇,所以我的看法與通常的說法有不小的出入。而與屈原的傳記資料抵牾最多的一個推測,就是作者的性別問題。在我看來,屈原的身份並不僅僅是士大夫,同時也是參与楚國國家祭祀的巫女。」
「所以於陵君明白了吧,你對楚地巫女的理解有很大的偏差。她們在『男女之防』上並沒有你想象的那種禁忌,反而較一般的女子要恣肆得多。」
「我就是這個意思。」
「雖然很羡慕楚地的巫女,但是我並不想背叛自己的家族。或許以後會遇到某個能讓自己忘卻巫女職責的人,或許為了那個人我會不惜背read•99csw•com負因褻瀆神明與先祖而產生的詛咒,會為了那個人將靈魂燃盡、化作幽暗的螢火。但是現在還不曾遇見他,大概也不會遇到吧。所以,不管有沒有先例,也不管會不會幸福,我只要、我只要……」
若英講話時並無表情,也不帶語氣,語速慢得讓人忍不住想催促她一番,與歡快活潑的露申迥然不同。
葵講完了自己的推測,環視廳內,在座的眾人只是低頭飲酒,並不在意她的這番話。葵這時才意識到,觀氏不僅有位先祖曾向楚昭王提出「絕地天通」的建議,也曾有與屈原共事過的先人。雖然那已是渺遠的所傳聞世的事情了,但總有一二不為外人所知的逸事能流傳至今吧。
「在《離騷》和其他作品中屈原時常描寫自己採集芳草。實際上,這正是巫女的工作,例如『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攬木根以結芷兮,貫薜荔之落蕊』。宋玉在《九辯》里也是這樣描述屈原的:『以為君獨服此蕙兮』。雖然文中說的都是『集芙蓉以為裳』『紉秋蘭以為佩』,也就是用芳草裝飾自己。但是我總覺得,她採集那麼多香草實則並不是為了這個目的。儒家的禮書里有一種專門記錄古代的官制,其中講到了『女巫』一官的職責,有一項是『釁浴』,也就是用香草沐浴的意思。我想這才是《離騷》的主人公採集香草的真正目的。以上是屈原將自己描述為巫女的第二個證據。
「可能,理解不了吧。」
當小休返回葵的身邊,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我現在很幸福。」葵打斷了白止水的話,一如既往寂寞地笑著。
「原來於陵君是齊地的巫女。」白止水嘆道。他雖然從觀家的信使那裡聽說了另一位客人的名字,但直到這時才初次聽聞葵的身世,他明白這意味著怎樣的命運。「即使如此,也希望你能追求自己的幸福。據我研究,《詩經》里也有講述巫女婚姻的篇目,《小雅》的《車轄》一篇就是。而且據我分析,那名巫女也背負著禁忌——」
「看來是我太小看古人了……」
「有些時候,心系家國的巫女為了實現『國富強而法立』的理想,總要做出一些讓步和犧牲……即使是我,也是有這種覺悟的!」
宴會開始后,白止水總在與觀無逸敘舊,葵根本搭不上話。但當她高聲講出這句話時,白止水的注意力就被吸引過來了。不僅如此,酒席間的噪亂一時被掃盡,每個人都對葵下面要講的話抱有好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