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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節

第二章

室家遂宗,食方多些。

第一節

染器左側放著一隻羽觴,觴中無酒。羽觴旁有挹酒用的漆勺。
葵心知這是國家祭祀時使用的樂曲,平民不能用在筵席間。不過她在自家也見慣了這樣的僭越,並不怎麼在意。鍾會舞歌罷,葵鼓瑟歌《頍弁》,其末節曰:
眾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
相比之下,觀氏今日所熏的,不過是最尋常的蕙草罷了。但爐中又填有高良姜與辛夷,於是調和出一種葵不曾嗅過的香氣。
「這個不可以。你真的恨我恨到恨不得食肉寢皮的程度嗎?」
觀無逸命自家的僕人斟滿一觴,獻與白止水,又斟一觴獻與葵。兩人飲罷,小休已斟好兩觴,擺在葵的食案上,兩人執此酢與主人。之後主賓對飲,其餘在座的人也各飲一觴。當是時,觀姱命觀家的僕人取琴,葵亦命小休備瑟。待她們取來樂器,鍾展詩援琴作樂,會舞倚聲和歌,唱的是《青陽》:
食案上置有銅質染器,這是食肉時要用到的。所謂染器,分為上下兩部分。下部是小巧的爐子,其上置一銅杯。使用時先在杯中盛上調好的醬汁,點起爐火,再把用白水煮過的肉放入杯里烹煎。經過這樣的處理,既能使肉保持溫度,又能使之更好地吸取醬汁的味道。當然,這樣的染器席間只擺了三隻。其一在葵的案上,其一留與另一位來遲的客人,剩下一隻則歸主人觀無逸使用。
「留下,我自幼不食同類,你要負起責任把這些『小葵』吃掉才行。」
葵在長安時便很喜歡搜集西域傳來的異香,其中最好月支國的使者帶到長安的「卻死香」。相傳這香來自海島,採取甚難而形狀甚陋,但馨香並世所無,一熏則數日不散。所以雖然其售價幾乎與同樣大小的白玉相等,葵仍多次read•99csw•com遣小休潛入藁街購置。
那位來遲的客人名叫白止水,雲夢人,今年已四十歲了。年輕的時候曾遊學長安,從夏侯始昌問學《詩經》,頗得其學問,卻終不能獲得一官半職。
觀氏一族和葵都已入座。主人觀無逸的妻悼氏與女兒江離、露申也在場。露申身邊坐著她的堂姐觀若英。同在席上的觀姱是無逸的妹妹,自長安遠道而來,先葵幾日抵達。她的一子一女也陪同前來,座鄰觀姱,分別喚作展詩與會舞。妹妹與小休同齡,哥哥則長她五歲。觀姱與其夫鍾宣功尚育有一子,年幼,不能遠行。鍾宣功因公務繁忙,亦不能來。今年觀無逸因為身體不適,並不打算主持祭祀,就將籌備事宜交與妹妹觀姱處理,舞蹈則由女兒江離負責。
「嗯,或者,讓自己成為那個人的一部分也可以。」
霆聲發榮,壧處頃德,枯槀復產,乃成厥命。
「葵」是當時最常見於食案上的蔬菜,從小到大,於陵葵總被無聊之人開這類無聊的玩笑,早已習慣了,並未往心裏去。
曲終,酒罷,觀家的僕人將一口冒著熱氣的銅釜抬到廳內,又將釜中的肉分與在座的人。小休在一旁為葵的染器點上火,將肉浸到染杯里。葵的舌頭其實禁不起過燙的食物,但還是趁熱吃下了。從味道判斷,應該是豚肉,而且是肩部最肥美的部分,葵在心底很感激主人的盛意,雖然此類平凡的餚膳早已無法滿足她了。
客人還未到齊,主客對坐無事,就聊了起來。因葵今日才抵達,午後又外出射獵,許多人都是第一次照面,就向他們介紹了自己。
露申默默地聽著葵的歪理。
「嗯,就不能對一個人喜歡到忍不住要食肉寢皮的程度嗎?九*九*藏*書」露申反詰道,「除了吃掉之外,還有什麼辦法讓對方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呢?」
「同類嗎?」露申順勢撲在葵身旁,指著她問道,「這個小葵也可以吃掉嗎?」
「通過自己的死來傷害對方嗎?」露申露出不悅的神色,「真的會有人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愛意嗎?若這也能被稱為愛,這種愛就結果而言,已經同憎恨別無二致了吧。」
他體長八尺,身著赤衣紫裳的燕服,以幘束髮,容貌甚偉。此時雖開口笑著,眉宇之間仍溝壑密布,想來平日總生活在憂憤里,以至將苦悶烙印在了額頭。
數年之後,白止水還鄉,在家中傳授經學,終不得志。他在治學方面,不滿足於墨守師說,總想著要另立新義,又因出身楚地,所以不免援引許多巫鬼之說來解釋《詩經》。結果被同門視作異端,影響不出雲夢一帶。
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
正堂的屋頂榦木四交,狀若鶡冠。半開放的堂前設了四扇屏風。楹間則支起一方猩紅幄幔,用金線綉上了鳳紋,又綴以列錢、流蘇。堂內左右各設兩座七枝燈,枝端各施行燈一盞。兩燈之間又置有豆形銅熏爐。燈與爐體皆鎏金。觀其形制,似是六國時的舊物。當日觀氏家族掌管楚的國家祭祀,所封皆膏腴之地,王室所賜也儘是稀世之物。只是兵燹之後,家國破亡,榮華都成憔悴,就是這鎏金的器物,也不復有當年的顏色了。
待白止水入座,酒宴便正式開始了。
「請務必多吃一點,這是葵菹哦。每年九月的時候,我們都會把生在地里的小葵一棵一棵砍下來,再把它們都放進罌裏面腌制。在罌的上面注一層水,小葵在那裡不能呼吸,到來年就九*九*藏*書都變成這樣一塊一塊的葵菹了。我最喜歡變成這樣的小葵了,咬起來清脆爽口,小葵要不要也試一下呢?」
露申想想覺得頗有道理,自知沒趣,就沒再說下去。正在她準備返回座席的時候,葵一把拉住她的衣袂。
「我說啊,」葵嘆道,「你我都是植物,就不要互相調侃了吧。」
「愛一個人就要使之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嗎?露申的趣味還真是獵奇呢。」
正巧小休忙完了庖廚的工作,進入正廳,退跪在葵斜後方,以便稍後侍奉主人飲酒用餐,葵便順勢向在座的人介紹了她。眾人中讀過《詩經》的,都覺得「小休」這名字取得甚妙。隨後觀無逸向葵介紹了自己的親族。
白止水最著名的一個說法,是他對《詩經》「齊風」中的《南山》以下六篇的闡釋。他認為這些詩都在描寫身為長女而無法出嫁的齊國巫女。葵雖然不贊同他的學說,卻也覺得他能理解自己的悲哀。
近幾年來,因為夏侯始昌的努力,「齊詩」這一派又興盛了起來,但備受同門排擠的白止水仍不能從中獲得什麼好處。葵在長安的時候,已聽說過白止水的學說。身為巫女的她,很快就為之吸引了。
青陽開動,根荄以遂,膏潤幷愛,跂行畢逮。
當時《詩》學裂為四家,得到官方承認的就只有齊、魯、韓三家而已。而白止水在長安的時候,以韓嬰為代表的「韓詩」最得勢。今上即位之初,夏侯始昌的老師轅固生已年近九十,無法在皇帝面前為自己的學說謀求地位,而夏侯始昌這一輩尚且年少,亦不受皇帝的信任。結果,以他們為代表的「齊詩」日漸衰微。
有頍者弁,實維在首。爾酒既旨,爾餚既阜。豈伊異人,兄弟甥舅。
主人觀無逸已在堂中,將葵請https://read•99csw.com到坐西朝東的上座。
葵嘴上連用了三個「恨」字,眼裡卻都是笑意。
葵又注意到了緊鄰自己的食案旁放在地上的犧尊。這方酒尊是銅質的,牛形,背上有蓋,腹中盛酒。早在七八歲的時候,葵便在《詩經》中讀到了「犧尊將將」的句子。只是在長安城,這樣的盛酒器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她從未親眼見過。觀家所用的這方,想來也是前代流傳下來的。葵不禁在心裏感慨,這隻脊背上被人開了洞的牛,表情竟是安詳恭順的,還真是逆來順受,如此說來,倒是和自己的女僕有幾分相似呢。
細煙數縷,在燈火下更顯縹緲。
葵平日用餐,並不使用這樣有足的食案,而是用無足的棜案,案上擺好杯盤,杯里盛上酒漿。在她用餐的全過程里,小休必須跪坐在對面,兩手將棜案舉起,與眉目齊平。用餐完畢,葵會用那杯酒酳口。用餐的時候,葵若是心情好或是覺得飯菜可口,就會命小休抬起頭,自己則用手裡的箸夾菜喂與小休。雖然這會加大她保持案面平衡的難度,小休仍會感到快慰,畢竟這是主人對自己工作的肯定。但假若葵要遷怒於她,或是飯菜令葵不滿,小休就會受到殘酷的對待。葵會將盤中剩下的飯菜逐一灑在小休的頭上,再命她繼續舉著棜案,直到自己氣消為止。
「不過,只是這樣還不夠吧。畢竟自己還是自己,並沒有完全成為對方的一部分。若要做得徹底,還得讓自己真的消失才行。」
少頃,觀家的僕人將銅釜搬走,又搬進來一口銅鑊,內盛白水煮過的禽肉。那正是葵今日獵殺的野雉。僕人將胸肉析為細縷,分與葵,又為她備了一隻酢器。葵將禽肉蘸醋食用,亦覺得很可口。
「這倒是很容易做到呢。」微醉的葵輕笑https://read•99csw.com著說道,「只要傷害對方就可以了。我說的不是那種作用於筋骨皮肉的傷害,而是去傷一個人的心。做出一些對方絕對無法接受的事情,講出對方絕對無法接受的話,使那個人的心裏在餘生中都留著由你造成的創傷。如此一來,你也就成為了那個人的一部分。」
繼而,裝滿煮熟的精米的銅簋被搬至筵席間,同時被搬進來的還有幾隻菹罌,內盛各類腌菜。這次是露申親手為葵取出罌里的腌菜,置之漆盤中,遞到葵面前。葵還未道謝,露申已先開口了。
「是嗎?」葵嘆道,「你會這樣想,只是因為不了解罷了。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屈原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度過了怎樣的人生!」
座前已置了食案,表面髹漆,足則裹銅鎏金。
這是葵最愛的《詩》章之一,飲酒必歌之。特別是「死喪無日,無幾相見」一句,每次唱到都使她感懷不已。人生究竟是短暫的,「自古皆有死」,怎樣的相逢、宴樂都有終極。今日的宴飲,想來不足以與這首詩描繪的場景相提並論。只是作詩的人而今安在?自那以後,曾高歌此曲的人,想必也不少,如今所剩又有幾人?
「屈原才不是你說的那樣……」
入夜,葵換上曲裾的紗縠襌衣,隨露申一起前往主堂。小休則在東側的庖廚協助觀家的僕人準備餚膳。
一陣馬嘶聲終止了葵的回憶。轉瞬,白止水已步入廳堂。
「你錯了,露申。這才是最高的愛。古之名臣,所謂直言極諫、殺身成仁者,無不是踐行了這樣的一套行為邏輯——通過自己的死,在君主的心裏留下創傷,藉此來達到進諫的目的。曾興兵滅楚的伍子胥如此,一心想要復興楚國的屈原亦是如此。他們自殺正是出於這樣一種忠愛:讓自己的政見成為君主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