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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四節

第一章

第四節

做了十余年的長安之夢,也只得破滅。
這一次,於陵葵也落淚了,為那名不曾謀面的少女。
「小葵,對芰衣姐的事情,你有多少了解呢?」
葵為了聽清露申的話,向前湊了一步,露申卻有些厭惡地把臉背了過去,凝視著被眼裡的淚水渲染過的黃昏風景。
之所以要用「招」,是因為觀家未畜男性|奴僕,還需要再買一「贅子」來充當觀芰衣的「贅婿」。
說到這裏,於陵葵悲哀地笑了起來。
「關於她,我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她對觀若英尤其照顧,是個很溫柔的人,並且在一年前過世了。」
聚攏在西側天空的雲團,終於化身為一具黑色的骷髏,上面竟連一塊帶血的腐肉都不剩了。
暗雲最終消失在夜空里。在下弦月升起之前,誰也不會注意到它的存在。
只要觀芰衣同招來的贅婿生下男孩,觀氏家族的香火也就可以延續下去了。
「芰衣姐臨終的時候唱了《九章》里的一段,小葵應該能猜到是哪一段吧……算了,也不要猜了,反正答案一定是悲傷的句子。你若猜錯了,我還要多聽幾句喪氣話。芰衣姐臨終絕唱的內容是——
「觀芰衣抵達你伯父家之後,他們一家人都還安好。你的伯父正在將繩索系在院子里的那棵巨樹上,而哥哥則將盛著水的木桶帶往那邊。你的伯母和家中幼子應該在主屋裡烤著爐火。家中的人見觀芰衣來訪,就招呼她進屋烤烤火、暖暖身子,她照辦了。而就在這時,觀芰衣聽到了他們父子間的對話。
在時人看來,贅婿與隸臣無異,只是幫助沒有子嗣的家族傳宗接代用的工具罷了。有女而無子的家族若要延續其血統姓氏,就read•99csw.com不得不藉助于贅婿。在淮南一代的風俗里,將自己的孩子賣與他人就稱為「贅子」;同樣用一個「贅」字,則「贅婿」地位之寒微也就可以想見了,且「贅婿」們的來源也大多可以這樣解釋。
露申並不理會葵,卻聽得心驚膽寒。
聽完露申的這番話,葵點了點頭。
起初,雲霞的邊緣染上了晚空特有的紫色,一寸寸向內部蔓延,漸漸只剩下與遠山相接的一塊仍留有一抹亮紅的雲彩。至此,落日已經全然沒了蹤影。一道光從山脊的背後投射到雲端,為雲層焦黑的邊沿鍍上了不純的金色。不消多少時候,這廉價的裝飾物也被剝落殆盡。
一直賭氣不願和葵說話的露申,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我們之所以會認為兇手選擇匕首而非長劍是不合理的舉動,只是因為長劍和匕首相比,更適合用來殺人。但是,做另外的一些事,匕首可能較長劍更方便。所以,假如兇手取下匕首本是為了讓它派上別的用場的話,那麼這個行動就完全合乎情理了。」葵解釋道,「換言之,對於兇手來說,殺人是臨時起意的行為,她在用匕首做完某件事之後才對你伯父一家起了殺心。」
「露申,你想說什麼?」
「我想露申也猜到那條繩子的用途了。你的伯父是個殘忍的人,他並不打算原諒觀若英。發現她從倉庫逃走之後,你伯父想的卻是要加倍責罰她。依照我的推測,那天發生的事情大抵是這樣的——
等待觀芰衣的未來就只有絕望而已了。
「明白了吧,露申,多麼可笑的命運啊!終此一生,我都無法嫁人。」
「……小葵,很不幸,你的說法可九-九-藏-書能無法成立。」觀露申冷冷地說,「假若芰衣姐真的是兇手,她完全沒有必要告訴我們有關足跡的事情,因為那件事只有她一個人知情。在芰衣姐回家通報父親的時候,又下起了大雪,曾經有過的足跡都一併被掩蓋了。芰衣姐完全可以隱瞞,只要絕口不提那條路上沒有足跡的事情,任何人都會認為在大雪降下以前,那裡留有外來的兇手留下的足跡。她若是兇手,講出這件事對自己無疑是非常不利的。芰衣姐講出了足跡的事情,所以她不會是兇手。」
剛剛的那番解答,或許也只有用慣了鞭子的葵才會想到。
「那麼,有什麼事情用匕首可以方便地做到,使用長劍反而不方便呢?這樣的事當然有很多,但結合現場留下的線索來看,果然就是那件事了吧——兇手在殺人之前,先用匕首割斷了那條掛在枯樹上的繩索。」
此時的露申還不知道,直爽而博聞的葵也有殘酷的一面,只在和自己的女僕小休獨處時才會流露。
「那條繩子……」
「明明什麼都不了解,剛剛卻那樣惡意地中傷她。我討厭這樣的小葵。」
於陵葵垂下頭,聽著觀露申的責難。
「希望她能夠招一位贅婿,對嗎?」
落日將盡,紅顏正化作枯骨,引得群鴉翻飛天際。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小休這個名字是於陵葵為她取的,摘自《大雅》中的《民勞》一篇。自從被賦予了這個名字,這位比葵還要小上一歲的少女就開始了其勞碌不止的人生旅途。葵自長安遊歷到楚地,小休一直緊隨其後,起居雜事都是她一手打理的。九-九-藏-書由此可知,「小休」是表相,「民勞」才是於陵葵為她取這個名字的真正用意。
「所以芰衣姐沒多久就病死了,恐怕她的心死得更早。芰衣姐病重的時候,已經預感到自己無法挺過這一關,於是對我們姐妹幾個說:『對不起,恐怕我一死,你們就要承擔我的不幸了。』其實江離姐一直練習演奏樂器,為的也是離開這裏,成為姑父那樣的樂師。若英姐則努力要完成伯父的遺願,讓自己成為參与官方祭祀的巫女。想來想去,這個擔子恐怕還是會由我接下吧……」
畢竟,對於富貴人家的女孩來說,與贅婿相伴終老是種極端恐怖的歸宿。
「也許你是對的。我不了解她的性格,也無從了解。你的姐姐是個謹慎的人嗎?如果不是,她便有可能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芰衣姐終其一生都沒有離開過雲夢澤。我不知道這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我只知道,芰衣姐非常渴望雲夢之外的廣闊世界。我的姑媽嫁給了一位姓鍾的樂府官,平日住在長安,但每年這個時候都會返回雲夢澤參与祭祀。芰衣姐從姑媽那裡聽聞了許多關於長安的事情,也心嚮往之。據說她曾經偷偷委託姑媽在長安幫她物色一位夫婿。然而對她的未來,父親卻另有打算。父親原來的考慮是,伯父家留下長子繼承家業,幼子則過繼到自家。因為四年前的事件,父親不得不重新考慮觀氏家族的子嗣問題,結果這個擔子很自然地落到了身為長女的芰衣姐肩上。也就是說,父親希望她能夠……」
「可是呢,露申,你知道嗎,」葵飲泣說道,「贅婿什麼的根本不是最悲慘的命運。我也是長女,我也有自己終九*九*藏*書將面對的未來。不,或者說,那種禁錮早就已經加在我身上了。或許你不了解,春秋時齊國有位昏庸的國君,謚號是『襄公』,他曾經下令國中民家長女不得出嫁。被禁止出嫁的長女要主持家中的祭祀,被稱為『巫兒』。後來的齊人都深信,假若『巫兒』與人結合,她的家族就會遭遇災厄,那個女孩子自己也會變得極端不幸。至今齊地仍有這種風俗。我雖然生長在長安,但於陵家族畢竟是自齊地遷出的,所以也遵從著這一陋習。僅僅因為那位古代昏君的命令,我一生的命運就早早地被決定了。沒錯,我是長女,小的時候父母也喚我『巫兒』……」
聽了觀芰衣的故事,於陵葵不禁喟嘆道。
可是,那也意味著觀芰衣要同一介奴僕一起過完一生,還要屈辱地與奴僕行床笫之事,並生下奴僕的骨血。
她將兩膝併攏,雙手抵在大腿上,放低重心,努力不讓自己跌倒。
葵與露申外出狩獵的時候,小休正在打掃觀家為葵準備的客房。
「那還真是相當可憐。」
林莽間疾風驟起,卷著塵土和花葉掠過兩人的衣裾。
觀芰衣同意父親為自己招一贅婿,大抵就是同意他將自己配給家奴的意思。
「是啊。對於一心想要離開雲夢澤的芰衣姐來說,這自然是個沉重的打擊。芰衣姐長久以來的願望一直是,嫁到雲夢以外的地方,順便將若英姐也帶走。在她看來,只有這樣才能保護若英姐,從而避免讓過於嚴厲的伯父繼續傷害她。儘管,因為四年前的事件,伯父已經不在了——這樣說或許不太好,但是事實如此——總之保護若英姐的願望似乎實現了。或許芰衣姐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真https://read.99csw.com正的願望其實只是離開雲夢澤、離開觀氏家族隱居的僻地。敏感的芰衣姐一定因此而深深自責了一番吧,畢竟,她一定覺得這是一種自私自利的想法。或許是出於這種自責的心情,芰衣姐最終答應了父親的要求,同意讓父親為自己挑選一位贅婿。可是芰衣姐心裏一定非常、非常地不甘吧……」
出身豪族的葵對於吃住一類的事情一向十分挑剔,小休侍奉她也總是格外謹慎。葵時而會責罰小休,下手並不重,甚至從未將小休弄哭過。當然,大多數的時候小休並沒有做錯事,只是被嚴苛的主人遷怒了而已。
於陵葵聽到這裏,只是鎖緊眉頭,佇立不語。
「原來,挨過打的觀若英從倉庫逃走的事情已經敗露了,你伯父決定等她回來,將她吊在院子里的那棵樹上,再鞭打一頓,作為逃走的懲罰。而之所以需要水桶,則是為了一旦將她打得昏厥過去,可以用冷水將她潑醒。觀芰衣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想必非常震驚,因為以觀若英的身子,恐怕很難挨過如此嚴厲的處罰。她一心想要阻止伯父。所以,她從兵籣上抽出了那把匕首,奔到樹下,割斷了將被用來捆縛觀若英的繩索,又與伯父爭執了起來。交涉最終以失敗告終,伯父執意要讓觀若英受到『應得的懲罰』,於是……」
一瞬間,露申也聽信了葵的結論,頓時覺得腳下的地面已塌陷,林莽就懸浮在半空中,繞著自己高速旋轉。
「……於是觀芰衣用那把匕首殺害了你伯父全家。她這麼做只是為了保護觀若英。同時,觀芰衣向你描述的案發現場,並不是她當日初訪伯父家的情形,只是她捏造的現場狀況。」
「但是這樣的話,小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