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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節

第四章

第四節

「葵倒是假設了兩種家人自相殘殺的可能性,但是我覺得那過於荒誕了。而且不管是哪種說法,到最後都會剩下一些她無法解釋的線索。」
「若英姐!若英姐!」
露申已無法將散亂的思緒綴連在一起。儘管葵已經猜到了這種可能性,且數天前就已說給露申聽過;儘管從若英提議前往此處時開始,露申就已經預感到了什麼——此刻若英的話仍將她擊潰了。
「『朝聞道,夕死可矣』。請代我感謝於陵君……」
「這不是若英姐的本心!我所知道的若英姐……」
——等到只剩你孤身一人的時候,就會後悔了。
「只要殺死父親,我就可以被無逸叔父收養,過上我想要的生活——這就是我的目的。我就是為了這樣微不足道的理由,殺害了自己的父母、兄弟。露申,我也沒有想到,自己可以對六歲的弟弟下得了手。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的我,大概已經沒有被稱為人的資格了吧。露申,我這樣的人……不,我這樣的怪物不配被你稱為『姐姐』。以後也不必再稱呼我了,請不要再與我講話,請你無視我的存在,即使我死了也請裝作毫不知情——你應該做得到吧?」
只是為了那種理由就犯下了那樣的罪?露申無法理解站在她身邊的、與她朝夕相處了十數年的少女。讓露申感到恐懼的是,這種解釋十分合理,較她之前給出的推測要合理許多,她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亦想不出追問下去的問題。
露申與若英站在舊居破敗的院門前。其時雨歇雲散,久違的一輪白日已迫近西山。院中兔葵燕麥,向斜陽,欲與人齊。青苔爬滿院門,茅草堆成的懸山形門檐上開著白色的無名之花。左邊的門扉已倒向院子內側,右邊的卻無法推開。雖不情願,兩人還是踏過躺在地面上的半扇門,進入院中。
「這read•99csw.com不合理,為什麼兇手沒有將芰衣姐一併殺害呢?露申果然太善良了,所以才看不|穿真相。」
她最終還是開口了,用遊絲般微弱的聲音將最後的願望告訴露申:
「她是怎麼說的呢?」
「若英姐,我不明白,你當時剛剛挨過打,如何堂而皇之地進入主屋拿到兇器?而且,為什麼沒有選擇那把長劍,反而取下了不便使用的匕首?現場的繩索和木桶又應該作何解釋?如果若英姐真的是兇手,應該能回答這些問題吧?」
她眼中若英的身影,無聲地向前傾倒,最終伏在雜草叢中。
若英說道。
「但是,我還殺害了只有六歲的弟弟,對於這條罪孽,你我都找不出任何開脫的理由。他是全然無辜的,但我還是殺害了他。他只是個無知的孩子,一個無辜的孩子,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發生在他眼前的慘劇。但是,為了徹底抹殺自己的罪證,我還是殺害了他,用利刃劃過他的頸部,了結了他短暫而毫無歡樂可言的一生。露申,你懂了吧,我犯下了許多罪,每一條都是最深重、最不可原諒的:弒父、弒母、弒兄、殺害無辜的幼兒——只是為了我一個人的福祉,就親手毀滅了所有與我最親近的人!」
弒父的……
「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些。從今以後,請把我視作陌生人吧。我沒有資格做你的姐姐,亦沒有資格做你的親族。別了,露申。」
罪行……
——露申奔向若英,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若英姐……」
其實,露申感到的寒意並不來自晚風。
「但我並不想回答你。」
若英走向院門,露申則自叢生的雜草中起身。她看著若英的背影,卻想起了當初困擾著葵的那些疑點。於是,她開始追問若英——
——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幫你做什麼。
露申https://read.99csw.com回想起若英今天的種種言行,悔恨自己過於遲鈍,沒能發現其中充滿著對死亡的暗示。
「我怎麼可能……做得到!」露申泣道,「若英姐這樣說,我只會愈發同情你罷了,也愈發不能原諒把你逼上這條絕路的伯父,不能原諒坐視你被折磨卻沒有出面阻止的伯母,還有明明比你年長卻不能保護你的堂兄……」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任性了,希望你能成全我。
她只是擔心我會因她的死而過度悲傷,才講了以上這些謊言。
「關於父兄的死,露申是怎麼看的?」
「……所以我才會犯下弒父的罪行。」
其他可能性!露申不得不重新思考葵提出的那個假說:假若一切都是芰衣姐做的,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講得通了呢?芰衣姐來到這裏之後,先是坐在主屋裡烤火,聽到院子里無咎伯父和堂兄的對話,她得知無咎伯父打算在若英回來之後將她吊在樹上打,又見他們特意在樹枝上系好繩子,就抽出匕首,奔至樹下割斷繩子,返回主屋的時候,在門口與無咎伯父爭執了起來。就在門口殺害了伯父,又在樹下殺死堂兄,繼而進入主屋殺害了伯母和堂弟。
犯下……
更加拚命,更加勤勉,發憤忘食,有澄清天下之志——可是這些話,露申已講不出口,因為某個預感壓在她的咽喉處。
「若英……姐……」
「芰衣姐也不行嗎?」
殘陽照在若英的鮮血上。噴涌而出的血流一如遠山,正在褪去光彩。
「不用管那種人的看法了。我推想是這樣的,若英姐被關在倉庫的時候,雪還未停,兇手已經到了院子里,若英姐逃走之後,他殺害了伯父、伯母和堂兄、堂弟,而在芰衣姐來到這邊的時候,兇手仍在院子里,只是躲了起來……」
若英姐……
露申不得不承認,假若兇手https://read.99csw.com是觀芰衣,一切就都講得通了。而若英為了維護她最愛的芰衣,才扯下了這樣的一通謊言。
若英甩了露申一記耳光,將她擊倒在草叢間。
「現在她已經洞徹了真相,露申卻還什麼也不知道。對於這件事,江離是知情的,我很早以前就告訴她了。出乎我的預料,對此她沒怎麼掙扎便接受了。我本以為我會死在她前面,她會在我死後將一切告訴你。如此一來,你就不會為我的死感到悲傷了。」
「人確實是我殺的,這是事實,是曾經在這裏發生過的事情。至於那些細節,請你不要追究下去了。我剛剛告訴你的也不過是部分真相罷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兇手是誰而已。這一點請你相信我,我絕對沒有欺騙你。我相信你也無法想出其他的可能性了,亦想不出我欺騙你的理由。夠了,就這樣吧,我要回去了。」
此時葵正在做什麼呢?露申心裏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卻旋即被自己撲滅了。雖然她也很擔心葵,知道她與小休的屍體獨處一室,恐怕是極端痛苦的,可是在她眼前的觀若英正站在痛失全部至親的場所。
——我會留在雲夢,死在雲夢。
「我的本心你不會明白的。露申,我一直很討厭你,討厭你這種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卻又不會被苛責的人。為什麼我已經那樣拚命地迎合父親的期待,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他的讚許,一次也沒有。如果得到讚許的話,或許我就會認為以往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我達到了父親此前對我的預期,自此開始我將為新的目標而努力。可是,因為一直得不到肯定,我才覺得,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徒勞的、錯謬的,我才覺得手足無措,覺得自己永遠也無法回應父親的期待。所以我才……」
露申這樣說著,卻驀地想起近幾日發生的兇案也極可能是她的親族相互九九藏書殺戮的結果,不由黯然。可是即便如此,她也無法懷疑芰衣與若英。
「這樣就足夠了吧,露申,於陵君只是動手打了自己的僕人,就被你厭惡了,為什麼我殺害了全部至親仍能得到你的同情。我不明白。你果然是個不明事理的人,還是說,你也覺得百聞不如一見,一定要我將自己的殘忍演示給你看你才滿意呢?」
果然,來到這裏的時候,若英姐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我沒有把自己的罪行告訴芰衣姐,怕她不能承受。芰衣姐是我最愛的人,不過,卻是我親手毀了她的幸福。如果我沒有犯下那種罪行的話,她也不必承擔招贅婿的壓力,也就不會鬱鬱而終了。我後來也想過,殺死你的父親是否能夠拯救芰衣姐,但是好像這也是不現實的,因為以她那時的狀態,恐怕很難承受這種變故。結果,我什麼都不能為她做,只能坐視她因我的罪行而日漸衰弱,最終殞命。結果,芰衣姐的死成了我新的罪孽,這也是絕對不能被寬恕的罪——殺害自己最心愛的人。」
「若英姐,到底是什麼事……」
露申這樣說著,卻無法阻止若英講出下面的話。
「不要再叫我『若英姐』!」
「若英姐,你在說什麼啊……你不是我認識的若英姐!」
「因為你一直以來都誤解了我。這個世界上能理解我的人只有江離。」
不管露申怎樣聲嘶力竭地呼喚她的名字,若英都默不作答。
「現在,這世上只有於陵君和我知道這件事,但是我想你現在未必相信她說的話,所以還是由我親口告訴你比較好。」
下個瞬間,露申明白了一切。
若英手裡握著一支折斷的箭,箭身只有四寸長,箭簇卻是完整的。她兩手握住箭身,刺入了自己的心臟。其實從今天一早開始,若英就一直將這支斷箭藏在身上,她可能從昨天午後見到江離屍體的那一刻起read.99csw.com就下定了決心。
「若英姐,『往者不可諫』,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我不想聽。若英姐,風很冷,我想回去了。」
晚風吹動春草,暮影漸漸吞噬著院落。
「那樣的話,我只能認為若英姐在說謊。」
其他可能性?
「若英姐,你在說什麼啊,我怎麼可能……」
盤旋在天際的暮鴉也啁哳地附和著。
此時露申腦內一片空白。與其說懷疑,毋寧說她根本就無法理解若英的話。
可是,為什麼偏要在這種時候……
「這件事情也不必再告訴誰了,不過若展詩哥和會舞問起,告訴他們也無妨。露申,我一直很羡慕你,想成為你這樣的人。我也很想成為無逸叔父的孩子,想離開那個壓抑的家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在父親身邊感受不到愛,他對我傾注的東西只有一件,那就是『使命感』。身為巫女的使命感、身為觀氏後人的使命感,以及,最重要的是,身為他的女兒的使命感,這些觀念對我來說過於沉重了,彷彿是背負了一個綿延數百年的家族的命運,我實在擔當不起。可是,一旦懈怠,就會被他用鞭子驅趕。你明白嗎,與其做輪前、鞭下的騏驥,我倒是寧願做一匹不受束縛的駑馬。」
怎麼會……
這裏被廢棄后的第二個夏日,院子里的那株巨樹被落雷擊中,枝葉都焚毀了,只剩焦枯的主幹仍立在那裡,時而供昏鴉歇腳。那次火災也將主屋燒去了半邊。大約是後來下起了雨的緣故,剩下的半間主屋才未被祝融擷去。
觀若英是注視著彤雲密布的天空死去的。
——現在雖然已經不是早上,我卻很可能活不到傍晚了。
「我一點兒也不擅長思考這種事情。不過之前我把案情告訴葵之後,她倒是說了幾種可能性。」
——最初是為了不讓芰衣姐傷心,後來是為了江離,結果漸漸產生了惰性,始終不能下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