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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三節

第四章

第三節

「和先儒的理解有一些差異。我認為,人死之後不存在個體的靈魂,經過一段旅途之後,靈魂會升入天空,融進之前全部死者的靈魂匯聚而成的一個『總體』之中。在那裡,自我與他人的界限會被消除,古人與今人的區別也不復存在。消融在那裡,就意味著你成為所有人,所有人亦成為你。」
「你說得太玄妙,我實在難以想象。」
「稍稍有些費解,請你務必解釋一下。我聽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現在雖然已經不是早上,我卻很可能活不到傍晚了。」
「願聞其詳。」
葵看著小休的屍身,神情晦暗地說。露申根據她的回答,確認了自己心裏的假說:小休是因為葵命令她離開自己才自殺的。
「論資格的話,我也沒有。」葵說道,「僅僅因為是長女,就被稱作『巫兒』,這實在是沒道理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想擔負家族祭祀的重任,但是天生就必須擔負它,於是勉強自己學習了許多儒家關於祭祀的理論,也掌握了一些具體禮儀。但這都是父輩強加給我的。」
「『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諸子百家講述的道理其實都是一樣的。儒家的禮書里也說過,『眾生必死,死必歸土』,這就是鬼。『骨肉斃于下』,在地里腐爛,化為野土。『其氣發揚于上』,化為昭明可見的光影,散發可以嗅到的氣味,使人凄愴。這就是生物的精氣,是神明的具體表現。這是在解釋鬼神的原理,而儒者制定的種種祭祀,也都以此為理論基礎。在儒家看來,死也不是什麼可怖的事情,只要子孫爭氣,宗廟不隳,死者就可以一直享有祭祀時子孫獻上的種種犧牲。」
「你把自己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我卻不能為你做什麼,感覺很不甘心。」
「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若英姐姐會活下去的。雖然,死與生本就只是一線之隔,死本不該是可怖的事情。但你的志向在現世、在世俗,這種理想一旦死了就永遠無法完成了。而我追求的東西,在死後可能更容易得到。」
「但是,我曾聽伏生的再傳弟子、已故的御史大夫倪寬先生說,當時實際教晁錯《尚書》的人,並不是已九十余歲的伏生本人,而是他的女兒。如此說來,伏生的女兒對我朝經學的貢獻是無可估量的,但她終究隱藏在歷史的暗部而不為人所知,事迹也湮沒無聞。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我明白了一個很淺顯的道理:若一定要在虛名與實際的功業之間做出取捨的話,我還是會選擇後者。《左氏春秋》里有所謂『三不朽』,即『立德、立言、立功』。我其實也不怎麼相信這個說法。因為我讀到許多儒家的禮書都撰者不詳,但是這些著作確實對後世有著無可估量的影響。所以,只要寫下著作,任其匿名流傳,雖然不能享有永不凋謝的聲名,卻足以完成我的夙願了。」
「對於世俗權力,我這個人沒有什麼野心。我總覺得就算傾盡全部的心血與年華去追求權力,最後仍將徒勞無功。王侯將相最終都不過是一抔黃土罷了,所以我寧願反過頭來觀照自身。」
「這需要若英姐姐這樣充滿現世關懷的人去努力。」
「現在我在和於陵君談論關於巫女的話題。露申也參与過祭祀,不妨發表些自己的看法吧。」
「正是。我的想法是,顓頊的世俗權力實際上來自他的宗教權力。因為他身為最高的巫者,開創了『絕地天通』的國家神道,所以才成了世俗的統治者,掌握了統轄萬民、建立帝統的權力。上古的帝王無不如此,直到殷商仍是這樣。我們平日總說『殷人信鬼』,其https://read.99csw.com實這是一種誤解,在殷商時代,王者仍兼有巫者的身份。楚是商末周初建立起來的,所以建國之初風俗仍是如此。只是周代以降,情況發生了變化。周武王用武力擊敗殷人,殷人不服,周初多有叛亂。所以周武王將親族分封到殷商故地,令他們握重兵監管殷商遺民,自此建立了新的封建制度,世俗權力漸漸集中到了武人手中。軍事貴族將巫者養在家裡,使之成為他們的下臣。我認為這是一種絕對錯誤的制度,周王室東遷之後的亂世和秦的暴政都由此產生。如果要撥亂世反之正,我認為最好的辦法不是改正朔、易服色,也不在於信用儒生,而是應該重建一個巫者政權,讓世俗權力重新掌握在巫者手中。」
「露申,我有一個想去的地方。」
「那是怎樣的權力呢?是逃避種種雜事牽累的權力,還是溝通神明的權力?」
「我剛剛已講到了,我試圖消泯天人之間、古今之間、彼我之間的差異,而在我看來,能做到這一點的,就只有死亡而已。死後魂靈上升,就消泯了天人之間的差異。全部死者靈魂融合為一,則消泯了古今之間、彼我之間的差異。人在活著的時候不斷追求卻無法抵達的境界,其實一死就馬上可以到達。」
若英的答案令露申震愕,亦令她不安。她心知必須在那裡講述的一定是令人悲傷的話題。近來自己接連遭受打擊,恐怕身心都已在崩潰的邊緣。露申還不知道,若英要講述的事情將帶給她的情緒,絕非只是悲傷而已。
「已經太遲了。沒有她的支持,我什麼也做不了。我只是一個沉溺於妄想的人,連最低限度的行動能力都沒有。更何況,我們生的時機實在不好,今上老耋,太子強盛,我們原來的考慮是一人入掖庭,一人入東宮,這樣成功的概率會稍大一些。雖然我也知道,抱著改變國家的理想進入後宮,在旁人看來一定是極可笑且自不量力的行為。」
「小休屍骨未寒,遺體就擺在面前,我不忍談論這種不著邊際的事情。」
「如果和我一起回長安,或許還有機會。」
「建立自己的教派,制定自己的教義,吸納信奉自己的教徒,最終對天下施行自己的教化,是以謂之『神道設教』!以上就是我對巫女之職責的理解。」
「是啊。我們生活在一個信仰混亂的時代,上古三代和本朝的神系疊加在一起,讓人摸不著頭腦。不過我相信所有神明是一體的,人死之後,魂靈全部歸於其中——就像是海水吸納了所有涓流。」
「很簡單,死亡意味著肉體與靈魂的分離,『骨肉斃于下』、『其氣發揚于上』。也就是說,人之所以在生前不能得到解脫,不能消泯種種界限,其實都是因為肉體的束縛。『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斯之謂也。所以我在想,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人的靈魂在生前就儘可能地遊離于肉體之外。後來我想到了。若英姐姐有沒有這種經歷:在執禮或奏樂時因為過於投入,而彷彿失去了自我?或者是在冥想的時候與神明、古人交流……」
「我或許根本就不曾有過童年。從記事開始,就過著剛日學禮、柔日習樂的生活。而且父親對我很嚴厲,記誦也好、演奏也罷,稍有訛誤就會動手打我。不過我剛剛也說了,這都是為了獲得權力而必須付出的代價。況且小的時候懵然無知,若是嬉鬧度日,現在也不會留下什麼記憶,只是浪費人生罷了。我倒是頗為懷念那種辛苦而時有疼痛的日子。」
「我最終還是醒了,這很可惜,但也無妨。九*九*藏*書反正總有一天,我還會回到那裡,去和古人融為一體。而在此之前,我應該把自己的體驗和從中悟出的道理散布到世間,讓世人不再恐懼死亡。這就是我的『神道設教』。我對《易》裏面的這句話有自己的解釋,這個解釋或許不能為別人所接受,但我會實踐它——」
「這世上竟有死後更容易獲得的東西嗎?」
「人世是充滿苦難的,每個人活著都難免要經受種種痛苦。所以我認為生的意義也在於此。」
「受到教育的權力……嗎?」
「嗯,按照我剛剛援引的那則材料的說法,人死後『其氣發揚于上』。如此說來,死後魂靈是居於天上的,那麼,也就與神明同在了。」
「那就是我追求的雖生猶死的境界。如果能運用某種技術或通過服食藥物讓自己長時間地陷入這種狀態便好了。只要發現了這種方法,我一定會將它傳播給世人,讓所有人都能體會到甜蜜的死亡。」
「舊居——還記得嗎?我從小生長的地方,也是我的父母兄弟殞命之地。」
「請不要說得這樣感傷,這幾天來,悲傷的事情已經夠多了。聽了若英姐姐的說法,我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固陋的,我的想法也沒有講出來弄髒別人耳朵的價值。不過若不在這裏講出來,可能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對誰說起。」
「若英姐也知道,我一直不擅長拒絕別人……但我還是想問一下,若英姐想去的地方是?」
「小休若活著,應該也會很好奇她的主人將提出怎樣的觀點。所以,我覺得在她面前討論也並沒有什麼不妥。」
「我想起來了,《周易》的原文是『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主語是聖人而非巫女。所以於陵君,你所追求的事情恐怕不是一介巫女所能完成的。」
「『自身』是指?」
從結果來看,露申那顆單純無垢的心,在蒙塵之前,就已經徹底碎裂了。
「我倒也不會那樣認為。因為人在活著的時候有必須做的事情,例如剛剛說的廟享的問題。如果人在活著的時候不好好經營產業、處理事務,導致家族衰敗,子孫無法維持宗廟的祭祀,死後就無法享受後代供奉的東西了。但是,我所追求的並不是這些,而是與神明同在。」
「為了苦難?」
「身為巫女,我很希望這樣的制度能夠實現。但是我們巫者又要怎樣對抗整個國家呢?如果是男性巫者,或許還可以想辦法進入仕途,最終……」葵不忍講出「興兵謀反」四字,就停頓片刻,繼續說了下去,「按照現在的制度,我們這些巫女恐怕終此一生也掌握不了什麼世俗權力。若英姐姐,你的這些想法究竟要怎樣遂行呢?」
「周初,周公制禮作樂,建立了以軍事貴族為主導的新制度,破壞了殷商政教合一的傳統。五百年之後,孔子刪《詩》《書》,作《春秋》,損益夏、商、周三代的制度,試圖設計一種萬世不變的新制度,后儒將他的理念寫定成《王制》一篇。可是這種政治藍圖在我看來,仍是對周公所建立的制度的小修小補罷了。又過了五百年,周的制度土崩瓦解,暴秦短祚,漢興百余年卻沿襲了秦政之弊。結果延及今上,興兵討匈奴,窮兵黷武,令國家疲敝不堪;又行封禪之禮,信用術士,種種求仙問鬼的做法可笑之極,可是他仍樂此不疲,不知其非,亦不覺得恥辱。在我看來,這個國家已經走到了敗亡的邊緣,不革新不行了。儒家不是講究『質』和『文』的對立嗎?我聽說儒者稱殷商為『質家』,稱周為『文家』,認為『質』與『文』這兩種時代精神在不斷交替。那麼九-九-藏-書,我們可以將現在這個時代視為『文』的末世。要拯救『文』的末世的種種弊病,應該重新採用『質家』的制度,令政教合一、巫者掌權。從周公到我,恰好一千年的時間,這一千年是他建立的制度、教化暢行天下的時代,而自此開始,我們要建立屬於巫者的千年王國。」
葵緊鎖著眉頭附和著。
「這還真是我輩無法理解的、積極過頭的人生觀。」
「不過我今天想和你討論的,是第一種巫女——當然,我們現在就是這樣的巫女。於陵君認為,身為巫女必須做的事情是什麼?」
「女子想要介入世俗權力,大概只有一種途徑吧。我和江離曾經討論過,最終也沒有想出其他辦法。」
「你的出身還真是令人羡慕啊。」
「略有耳聞。始皇焚書的時候把天下的《尚書》都燒盡了。漢興,文帝派晁錯到秦代的博士伏生那裡學習《尚書》,最終寫定成現在我們看到的二十九篇。」
「我以前想過,自己會不會淪為後一種巫女,所以涉獵了一些醫書。現在想想果然是我多慮了。我聽說於陵君很擅長占卜……」
就在這時,坐在葵身邊的觀若英起身了。
「我的情況要好一些。因為我很早就發現了,我的人生不是自己的,我不論做什麼,都只是在不斷響應別人的期待而已。身為長女、『巫兒』,父輩對我的期待險些把我逼死。不過,我發現了應對的辦法,或者說,我想了一個『奪回』自己人生的辦法。」
「他日若家道中落,我就去市集上做個賣卜人。」
「嗯,跟隨自家的商隊旅行。」
「若英姐姐的野心竟然在這種地方……」
「尋找一種使人在活著的時候就達到死亡狀態的方式,並且將這種方法教與他人。此外,勸說別人坦然地接受不可迴避的死。」
「你是說……」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那麼,於陵君也把自己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告訴我就可以了。畢竟,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幫你做什麼。」
露申毫不婉轉地拒絕道。
「那麼,具體要怎麼做才能達成『神道設教』的目的呢?我覺得,這似乎比我之前想做的事情更難施行。因為我要做的事只要手握權力便可做到,而你試圖讓別人信仰自己。」
「正是。因為衛皇后、李夫人都是因音樂而得幸的,所以她認為這種方法值得一試。這是我們共同的理想,可惜現在只剩我一人,怕是無法實踐它了。」
「因此,於陵君認為死比生更好嗎?」
「你是說,他同時也是最高的巫者,對嗎?」
「那麼於陵君認為自己要做的事情又是什麼呢?」
若英說道。葵明白她是為了打斷自己的話才這樣說的,所以沒再講下去。
「旅行嗎?」
「女孩子嘛,若生在倡家,可能會被教以音樂、舞蹈的技藝;若生在經師家,可能會學習《詩》與《禮》。但能兼有這兩者的,恐怕就只有我們這樣的巫女了。」
「有些事我不希望你知道,但是如果你一再追問下去,我也只好向你坦白——」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於陵君是怎樣做的?」
「若英姐,我累了,哪裡也不想去。」
「我認為巫女發揮其作用的地方不在天人之間,而在世俗世界。」若英正色道,「巫女應代替神明行使世俗的權力。許多人在論證政教關係的時候援引我的先人觀射父的說法,認為他的意思是建立政教合一的國家,具體方式是世俗權力控制宗教權力。但是我總覺得,這樣的解釋或許根本是一種誤讀。於陵君在宴會上的解讀也未必符合觀射父的原意。你也引用了那句最重要的話,『顓頊受之read.99csw.com,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但是你後面的解釋或許犯了個很嚴重的錯誤。其實你也講到了,『楚國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術。由此可知,這時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地位最尊崇的巫者』。這個觀點我認為是比較接近事實的,但是為什麼你沒有用這個思路去理解觀射父的那句話呢?於陵君,我說到這裏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顓頊在這裏扮演的角色可能並非世俗的帝王,恰恰相反,他——」
若英聽罷,長嘆一聲。露申亦為之震撼,頭上滲出羞赧的汗珠。她從葵的話語里感到了真誠,儘管她仍不願接受葵這個人。
「參与祭祀、奏樂起舞的巫女,只是一時一世的巫女罷了,而我想成為的,是永恆之巫女。儒家稱孔子為『素王』,因為他沒有得到王者的地位,卻為後世制定了王者之法。我想做的事情也是如此,即使我無法再參与祭祀,不能起舞,老去、死亡,聲名湮沒,只要我擬定的『法』還存在,只要我向我的時代與未來的全部時代許下的『願』還存在,只要我向世界推行的『教』亦未滅,只要我的著作仍有人在閱讀,我就是在神前跳著永不終結的舞蹈的永恆之巫女。以上就是我的願望、我的野心和我可能犯下的罪孽。」
「這要如何做到呢?」
「何以謂之『在活著的時候就達到死亡狀態』?」
「我怎麼會忘記呢,這些體驗都已經成為我的創傷了。唯有這樣,我才會覺得,所有的人並不是白白犧牲……」
「果然還是要『神道設教』吧,這是巫女的本職。不過在提出我的看法之前,我想先聽聽若英姐姐的觀點。」
「那倒不會。因為巫女本就有兩種。一種是參与祭祀的,在祭祀前採集香草、齋戒沐浴,祭祀時演出樂舞,向神明獻上供奉。另一種巫女,則流落在民間,出沒於市集上,為人占卜、祛病、招魂,並收取費用養活自己。將會絕跡的只是前一種巫女罷了。后一種巫女可以自力更生,從普通百姓到達官貴人都離不開她們,應該可以一直存在下去,直到神明遺棄人類的那天。」
將小休的死訊通報給父親之後,露申返回葵居住的院子。若英見她出現在門口,就招呼她坐下,告訴她私密的話已講完了。
「這世上自然不會有。《莊子》里講過一個故事,麗姬是艾地典守封疆的官員的女兒,被晉國迎娶的時候,她哭得涕泣沾襟。結果到了晉王身邊,與王一起睡安穩的床,吃鮮美的肉,就又後悔了起來,覺得自己當初不該哭泣。也就是說,貪生怕死或許只是一種偏見罷了,死很有可能比生更好,到時候我們也會像故事里的那個女孩子一樣嘲笑當日的自己。」
「只有一種方法,那就是寫作。這是女子也可以做的事情……若英姐姐知道《尚書》的傳承史嗎?」
說到這裏,葵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說起來,許多我們供奉的神明,生前都是聖王、名臣,死後才成為神。」
「於陵君是因為有過類似的體驗,才悟出了這樣一套『死之哲學』嗎?」
「照你這樣說,活著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以為於陵君的根柢全在儒學,想不到也贊同道家的學說。」
「是啊,」葵深深地頷首,「十四歲的時候,我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全身的骨頭幾乎都碎了,一息尚存地昏睡了兩個月才醒過來。當時我顯然落進了生與死的狹縫之間,卻並不覺得痛苦——相對於醒來之後立刻感受到的劇痛,我所夢遊的華胥之國簡直是極樂之地。在夢中,我有許多難以言說的體驗,九九藏書但正是因為無法用語言表達,時間久了,夢的內容也就漸漸模糊了。可是當我忘我地做某件事的時候,那種熟悉的感覺還會再現——像是平躺在湖底,卻又能暢快地呼吸,可以看到投射在湖面的陽光隨波搖曳,時而還有落進湖裡的花瓣因為浸滿了水分而沉落下來、一直飄到我眼前。在我的耳邊,時常會響起古代賢者的低語,頌唱著經書上的詞句,也有些是我從不曾讀到過,或許並沒有流傳下來的教誨。直到我聽到了那句『朝聞道,夕死可矣』,才恍然領悟自己可能已經死去了,此時身處的正是死者的國度。漸漸地,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消失,化為螢火蟲一般的光暈,一點一點溶解在湖水裡。恐怕,那片湖水正是由先賢們的魂靈匯聚成的吧!」
「對我而言也是如此吧。當然,我並沒有因此而被剝奪太多東西,不像於陵君……不過我們也因為這層身份而獲得了許多旁人無法觸及的『權力』,不是嗎?」
「我也有些話想單獨對你說,而且我覺得,只有在那裡才能把事情講清楚。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任性了,希望你能成全我。」
——道窮詩亦盡,願在世無絕。
「但這也意味著一直被束縛在這片土地上。」若英嘆道,「其實我已經沒法離開雲夢了。我總覺得,這個家族傳到我這一代,也該到它的盡頭了。其實說到底,用不了多少年,巫女這種職業也會絕跡吧。」
「但我聽說若英姐姐的童年不怎麼開心。」
「在我自己的罪證面前,露申,我無法反駁你的話。的確,如果我當時沒有講那些話,小休就不會死。」
「只要把所有事都做得超出他們的期待就好了。那麼超出的那部分,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儘管很長一段時間,我被允許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是做到哪種程度卻由我自己決定,那是近乎無限的。」
「那麼,請允許我保持沉默。我這種人沒有被稱為『巫女』的資格,所以也沒什麼好講的。」
「嗯,我認為身為巫女,應該有以自己的身體侍奉君王的覺悟。」
「葵,你是個偽善的人。」露申強迫自己這樣說道,「你說要降低所有人的痛苦,但你所做的只是傷害別人罷了。至少,如果你不那樣說,小休應該也不會死。」
「果然是這樣。」葵嘆道,「江離姐姐潛心鑽研音樂,也是為了這個目的吧?」
說著,葵瞥向坐在門口的露申,只見她垂頭注視著地面,似乎並不在意兩人的對話。但葵知道:若英的許多話其實是要講給露申聽的。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你明白就好。不論你以後如何,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忘記今天的心情。」
「就是自己所能達到的境界。我追求的一種狀態是:讓天人之間、古今之間、彼我之間的差異在自己這裏完全消泯掉。」
「不過後來我發現即使這樣做了,仍會覺得空虛、缺失,仍覺得自己的慾望無法被填滿。我發現自己感到空虛的原因不是可做的事太少,而是供我活動的空間太小了。所以在十五歲生日的時候,我向父親提出了願望——」
「我們都受到了禮、樂方面的教育,這就是一種權力吧。」
「神……明?」
「不,生的意義在於通過你的努力,減輕自己的痛苦,也減輕別人的痛苦,將所有人遭受的苦難之總和降到最低。」
「論出身,我倒是很羡慕若英姐姐,有值得稱道的祖先,可以學習秘不示人的楚地古禮,而且從小就能接觸到許多戰國時代流傳下來的禮器。我不惜千里跋涉到雲夢,為的只是見識這些東西,而這些都是若英姐姐從小耳濡目染的。」
「有過,但那是轉瞬即逝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