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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節

第四章

第二節

「不管怎樣說,她都做得太過分了。」
露申根據她所見的人與物,試圖還原她到來以前發生在此地的事情:恐怕,小休是自經而死的。她先踩著石頭,踮起腳,將繩索系束在樹枝上,再把餘下的繩子結成一個環套。最後將頭伸入環中,踢開石頭,讓繩索了結自己的生命。葵發現屍體之後,抱住腰部將她從繩套中取下,於是就有了眼前的這一幕。
為什麼整個世界都站在葵那邊?為什麼姑媽也好、江離姐也好、若英姐也好,都如此信任這個不該被信任的人?為什麼,我就不行呢?露申才走出十數步,就被種種陰鬱的念想擊潰了。
「你這不是很為她著想嗎?那麼,等你洗漱好一起過去吧。」
若英端坐在露申身邊,若有所思地問道。
顯然,從這嫻熟的鞭打技術也可以判斷出,這都是於陵葵的傑作。
進入室內之後,露申將小休的屍體陳放在地,除去雨衣,跪坐在一旁。她注意到,小休的舌頭伸出牙齒,與嘴唇齊。下身有矢溺流出,弄髒了衣物。露申打算清洗小休的遺體。她褪下小休的衣物,翻過她的身體,繼而就看到了衣物之下的道道鞭痕。
「若英姐,幫我阻止她!」
小休的頸部留有紫紅色的勒痕。
「處心積慮嗎……我只是怕你後悔罷了。」
葵也知道自己的話令露申陷入了混亂,就不再說什麼,緩步跟在後面。
「我覺得應該讓露申也知道……」
她從一旁晃動於陵葵的肩膀,小休的屍體也隨之搖動著。
「『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如果沒有遇到於陵葵的話……
「你為什麼這麼生於陵君的氣?」
「那不是你的錯,於陵君,我根本沒法責怪你。何況,江離的願望只能託付給你了。」
假若真如她剛剛所講的那樣,她是殺害我的親人的兇手,我或許不該救她——露申的心底醞釀著近乎悔恨的情緒。當然,她心知自己無法坐視葵在自己面前死去,即使她真的做了那般不可寬恕的事情。
「或許這樣也好。」葵嘆道,移步到小休身旁,毗鄰露申而坐,「對不起,如果我能早些發現的話……」
「露申,放下它!」
兩名少女披蓑戴笠,向於陵葵的住處走去。
「我會儘快講完的,你也速去速回吧。」
露申提議道,仍得不到葵的回應。
「若英姐不和她一起走嗎九_九_藏_書?」提及此事,露申的心情很是複雜。她心知繼續留在這裏對若英沒有益處,卻又不願信任葵。「於陵葵曾經跟我說,她的家族經營的是販賣人口的生意,她本人每年也要把一些少女誘騙到長安城。我當時只覺得是玩笑話,現在看來或許是真的。」
剛才若英姐到底對葵說了什麼?露申想知道,卻沒有發問。她還是更在意葵之前說的那些話。
「是啊,我全都知道。所以……」
次日清晨,露申在若英身邊醒來。
「是啊,我也全都知道了。」
「你醒了,今天,要去送於陵君嗎?」
結果,露申抱著小休的屍體,艱難地走向葵的住處。因為缺乏氣力,露申只得任小休的兩腳拖在地上、劃出一道痕迹來。
若英則走在葵的身邊。
「葵,小休她……」
「葵!請你振作些!」
「主僕之間不都是這樣嗎?也許她們本就有某種默契,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情!」
「於陵君,請不要動這種念頭。死去的人已經夠多了。
她邁開步子,踏過泥濘的地面,奔向聲音傳來的位置。泥水濺在她的裙襬上,仿若被風吹乾的血痕。若英跑在她後面,當過於殘酷的一幕映入眼中時,她跌倒在地。露申也無暇顧及受了驚嚇的堂姐,因為,她看到了絕望慟哭的葵。
「我還是和你一起去一趟吧。如果於陵葵能保證以後善待小休,我倒是希望她們的主僕關係能繼續維持下去,否則對兩個人都很不利。」
若英自蹲踞的姿勢起跑奔向葵,卻始終沒有抬起頭,一直注視著地面。她跪倒在葵面前,抱住葵的兩腿。
聽完露申的話,若英展露出了笑容,旋即又變得面無表情。露申心底湧起不祥的預感,擔心再也見不到若英的笑容了。
「那麼於陵君,因為小休的死,那件事的真相你也已經全部明白了吧?」
畢竟,剛剛露申也見到了,葵真的動了尋死的念頭。
面對默不作聲的葵,露申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怒火。她抄起葵前日置在案上的書刀,起身走向葵。她並沒有傷害葵的打算,只是希望藉助這把微不足道的「兵器」令葵開口罷了。可是就在這時,她耳邊傳來了一聲——
「我明白。」
「我沒有那種打算。我會留在雲夢,死在雲夢。」
「這次是真的訣別。九九藏書
「為什麼說所有人都是你殺的?你到底做了什麼?你來到雲夢澤,目的究竟是什麼?我的家族與你到底有過什麼恩怨,為什麼要破壞我的日常生活——不,你已經摧毀了我所生活的世界……」
「那樣的話,我就不會孤身一人。以後,我想一直守在若英姐身邊。」
葵將小休的屍體託付與露申,自己起身走向那條繩索。
與姐姐們不同,露申本就很適合生活在這遠離塵囂的谷地。
「『友直、友諒、友多聞』,她至少算得上『多聞』吧。這一點恰恰是你最欠缺的。不喜讀書又沒有離開過雲夢的你,不該錯過這樣的朋友。」
若英在葵耳邊說道,因為雨聲的關係,露申沒有聽到後面的話。待若英講完,葵黯然頷首,彷彿是重新接受了污穢、闇昧且毫無希望可言的人世。葵在若英的攙扶下起身,蹣跚地走向露申。
繼而,就聽到了嘶啞且低沉的哭號聲。兩人無法判斷聲音的主人,卻聽到了小休的名字。到這時,露申已經預感到了前方究竟發生了什麼。
起初露申以為這是葵的叫喊聲。但是她眼中的葵的面部紋絲未動,嘴唇始終合攏著。她將視線投向葵身邊的若英。只見若英緊閉兩眼,將頭深埋在胸前,兩手抵在額頭兩側,聲嘶力竭地喊道——
說到這裏,若英閉上雙眼,痙攣著起身,拼盡全身氣力將葵撲倒在地上。若英垂落的亂髮覆住了葵的面頰。葵的後腦和髮絲都陷在泥土裡。若英至此終於睜開了眼睛,握著葵的兩手將她扶起,又用自己的衣袖拭去葵臉上的淚水和頭髮上的污泥。
「於陵君,請不要辜負……」
「全部都是我的錯。我以為她這次也會服從我,結果卻是這樣。」
若英的話音仍回蕩在房間里,露申卻已走入雨幕之中。她無法理解堂姐的話,在她看來,葵是殘酷而精明的,斷斷稱不上溫柔、笨拙。
「我想死在她面前,難道你們連這個願望也不能成全我?」葵以嘶啞至極的聲音說道,「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動這種念頭,第一次覺得自己這種人死掉更好。小休是我殺的,不,確切地說,所有人都是我殺的。露申,我這樣說你就滿意了吧。若英姐,江離姐的死也是我的錯。所以,所以,請放開我,我沒有被你們拯救的資格。」
「葵,你在說https://read.99csw.com什麼啊,現在不是講這種話的時候!」
於陵葵如是說,若英卻搖了搖頭。
「果真如此嗎?」若英以她慣有的緩慢語速說道,「『星有好風,星有好雨』,人的喜好各異,斷不能以一己之見去衡量。《呂覽》里記了一則故事:『人有大臭者,其親戚兄弟妻妾知識無能與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說其臭者,晝夜隨之而弗能去。』露申,假若小休偏偏就喜歡於陵君的那份殘忍與嗜虐呢?」
一條枲麻撮成的繩索懸在樹枝上。繩有拇指粗,繞樹枝兩周並打結。打結處向下二尺,又有一結,結下呈環套狀。環套上的結距地面約六尺五寸。繩索下方是一塊長近兩尺、寬約一尺、高約六寸的褐色岩石。石塊稜角很是分明,遠看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是一塊土磚。
葵枯坐在樹下,將已停止呼吸的小休抱在懷中,漸漸無力再哭號。
「等到只剩你孤身一人的時候,就會後悔了。」
昨晚露申擔心若英經不起打擊,也不願她睹物思人,就邀她住進了自己的房間。
若英又將葵的這句話重複了一遍。露申並不知道這是《詩經》里的句子,但她確實體會到了其中的情緒。長久以來,露申都抱持著一種對自己的厭惡活在世上,每當父親拿自己與姐姐們比較,她就會湧起那種感情:願自己從未出生。可是,現在她明白了,即使論自我厭惡,她也遠無法與此刻在她面前的於陵葵相提並論。
「果然,若英姐要和她一起離開嗎?」
「露申,那麼全都拜託你了。」
「小葵,我問你你想成為怎樣的人的時候,你不是說過嗎,你會做給我看,用行動來回答我的問題。可是你現在又在做什麼呢?難道說你的答案其實是『我只想做個死人而已』嗎?你已經讓我很失望了,請不要再做出更讓我失望的事來,因為我一直看著你……小休的魂靈此刻也在看著你!」
「我不會後悔的。」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鞭痕交錯,密布在小休的脊背、臀部與大腿上,卻沒有一鞭打破她的皮膚。
露申厲色問道,但於陵葵沒有作答。
恐怕,小休是因為昨日葵的那道命令才尋死的。葵執意要斷絕與她的關係,命她留在雲夢。小休卻不願離開主人,又無法讓葵收回成命,結果選擇了https://read.99csw.com這種方式,以示抗議。
「莫非是你逼死了她?剛剛那副痛不欲生的樣子莫非都是你的演技?」
露申不知所措地問道。葵卻毫無反應,猶自哭著。她的嗓子已經完全喑啞,此刻只是鼠思泣血。若英則蜷縮在露申身後,雙手支撐在地面上,深深地低著頭,口裡念叨著什麼,露申也無法聽清。
「如果你不願見於陵君,我一個人去為她送行好了,順便帶小休回來見你。你既然不忍見於陵君虐待她,以後請對她好一些。不過我總覺得小休一定不願留下來。於陵君這次真的做過頭了,她完全是在逼小休反抗自己。她讓小休陷入困境:若離開主人,是不忠誠的;若反抗她的命令、執意留在她身邊,亦是不忠誠的。小休就這樣落入了進退維谷、羝羊觸藩的境地,不知道她會怎樣選擇。」
「若英姐為什麼要這樣處心積慮地撮合我們呢?」
如此說來,葵果然低估了小休的決心。
「你在做什麼?」
若英如是提議道,露申應允了。
「我們將她搬回屋裡吧,總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
「露申,去向叔父通報一下小休的事情吧。我希望我們能為於陵君提供一具棺槨。若於陵君不願將她的遺體送回長安下葬,或許我們可以把她葬在雲夢。」
「回答這個問題再簡單不過了,我不喜歡如此殘忍且嗜虐的於陵葵。僅此而已。所以才要與她絕交。」
「我想和你談一談。談些有關罪與罰的事情,談我和江離的約定,談論巫女、死亡與神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想聽聽你的想法。我原本以為最先死去的人會是我,可是現在的結果實在出乎我的預料。芰衣姐、姑媽、白先生、江離,包括小休,他們都是應該活下去的人,反倒是我,不知道為了什麼才活到今日。我想,恐怕,最初是為了不讓芰衣姐傷心,後來是為了江離,結果漸漸產生了惰性,始終不能下決心。露申,這樣說或許你會生氣吧,有些話我不大想讓你聽到,希望你能迴避一下。」
「果然,若英,你全都知道。」
「該告訴她的事情,我會親口對她說的。但是我一次不能應對那麼多聽眾。而且我也擔心露申在場,於陵君無法講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你這個人過於溫柔了,又太笨拙,其實一直都不想傷害誰,但到最後總是事與願違。」
露申還覺察到,這read.99csw.com些傷痕青腫未消,似乎是昨日剛剛留下的新傷。同時,小休的身體彌散著藥劑的氣味,似乎於陵葵對她施加鞭打之後,又為她塗上了傷葯。
「葵,你昨晚是不是又打了小休?」
露申決絕地說。
沒有回應。
「不要過來!」
葵將石頭搬到繩索正下方,登上它,兩手扶著繩索,向露申落寞地笑著,如是說道。此刻葵的眼中不再有淚,剩下的只是死的決心而已。露申心知她是認真的,可是雙臂抱著小休的屍身,一時無法放開手,就求助於若英——
「若英姐,我……」
若英問道。
經過主屋之後,她們又向前走了百餘步的距離。
若英的話音儼然已是悲鳴。露申從未見過如此動氣的堂姐,因而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知趣地將書刀放歸原位,重新坐好。
「因為我見到了她的本來面目,那天我們入山搜尋白先生歸來,她當著我的面毆打小休,下手很重。」
葵自嘲地說道,又自嘲地笑了。
她強迫自己相信,葵才是潛藏在種種慘劇背後的真兇。
此時的露申,震愕于葵剛剛的話,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這樣說著的若英,並沒有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露申說著便起身走向房門,心底泛起一陣酸楚。
露申聽懂了若英講出的每個詞,卻無法理解對方的觀點。她很清楚,自己頭腦健全、平庸且缺乏見解,腦子裡只有屬於她這個階層的最低限度的常識。不論是令人捨身的忠義,還是令人互相殘殺的惡念,她都以為離自己尚遠,不必去理解它們。
這時雨勢稍殺,地面卻甚是泥濘。天色不似昨日那般昏暗,想來快要放晴了。只是霧氣在谷中瀰漫,阻礙著兩人的視線。
「說起來,兩天前我還在和小葵說笑打鬧,現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有生以來第一次交到朋友,我真的很開心,甚至認為可以和她一起做許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去許多我不曾聽聞的地方。我也一度以為自己的人生會因她而改變,一個一度被遮蔽的世界會因她而向我敞開。但是現在,這些想法不僅都被證明是可笑的,亦被證明是可恥的。這一切都是你的錯,都是因為你,於陵葵,如果沒有遇到你就好了,如果你沒有來雲夢就好了,如果你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於世上、從未出生就好了,那樣的話,也就不會有人變得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