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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今日子小姐的鑒定 第四節

第一話 今日子小姐的鑒定

第四節

「這樣啊。那麼,阿守,我出個題目考考考你——」
當老人用手杖敲下去的那一瞬間,這幅畫就已經沒有價值了。這價值的喪失也證明了無論是兩億圓還是兩百萬——這幅畫在那一瞬間之前,的確有著誰也不能撼動的明確價值。
「那我就先吿辭了。我只是弄壞一幅不值錢的畫,當然不用賠償吧!」
要是能知道今日子小姐是基於什麼根據改變評價,就不用在這裏進退維谷了,可是她並沒有吿訴我,所以我也遲遲下不了決定。說來,她說她不會免費推理——
當我反應過來時,老人已經用手杖給那幅畫第二擊。天可憐見,描繪在畫布上的地球就像遭到電影中的隕石直擊,四分五裂。
沒有糾正他就放他回家,或許會讓我也跟著挨罵,但也不能因此就放棄自己的職守。儘管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上頭的人非但沒有把我叫去,也沒通知我「下次那個小孩再來的時候要怎樣處置」。
答不出來是事實,不知道也是事實,但是要我老實回答不知道,畢竟與老人相比我還年輕氣盛——我也是有口氣要爭的。
「哼。臨場反應還挺快的嘛……就算你及格吧!」
認真思考。
雖然我曾經把今日子小姐誤認為需要照顧的老婆婆,但第三個人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老人——雖然他把白髮染黑,但是仍拄著手杖來美術館,所以一定不會錯的。只不過,就算我想對他釋出善意,他也散發出一股不讓人靠近的氣場。一言以蔽之,就是很頑固的感覺。
「我叫親切守。」
大概要到明天才能知道老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到底是基於什麼動機才做出如此破壞行為吧……那天我雖有體認事態重大,但心態還是頗為樂觀。可是我做夢也想不到……
眼下是就算他勃然大怒地罵我「這是什麼爛答案」也不奇怪的情況,但老人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大概只能算我運氣好吧。事實上,我的臨場反應似乎也讓老人靈機一動。
總算知道這個老人的名字了,而且從他的口氣聽起來,老人好像認識美術館的館長。
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
不……等等。
「怎麼啦?答不出來嗎?不知道就說不知道。」
「怎樣啦?說那幅畫零圓的可是你喔!」
當然,作者描繪這幅畫的苦心、熱情並不會因此就變得毫無價值——反之,正因為物體本身已遭到破壞,這些形而上的東西或許才更有價值——但是以作品而言,已經完全失去物質上的價值了。
只是若問我懂不懂畫,我只能說我不懂。那句話是我從剝井小弟口中現學現賣的。
「眼睛長在……說我眼睛長在屁股上……」
「開什麼玩笑,跟你這種眼睛長在屁股上的外行人說有什麼用!」
保全里沒人認識他,但美術館員工之中似乎有認識和久井老翁的人,看他們對老人的態度畢恭畢敬到顯九-九-藏-書然已經超過敬老尊賢,我更確定他果然不是普通人物——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是在我負責的展區發生的,身為負責人的我只得忙著收拾殘局。
「……」
老人完全不回答我的問題,毫不客氣地將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略、略懂。這是從宇宙看地球的風景畫……對吧?所以才以『母親』為題……」
就像拿剝井小弟的說法現學現賣那樣,我現在也應該拿今日子小姐的意見來擋吧……但就算我想這麼做,今日子小姐也有不同兩種的意見。
早知如此,是否當初就應該正式委託她,請她吿訴我呢?不,當時還不曉得事情會演變至此。話說回來,今日子小姐訂出的價錢也不見得絕對正確,那只是她個人的意見,這個老人不見得會滿意她的答案。
雖然他說我們不會再見面,但我後來仍和他再會,只是地點並非這家美術館——這裏請容我先賣個關子。接下來終於要為各位介紹,成為我人生轉捩點的三個人當中的最後一位。
既不能原封不動地借用今日子小姐的答案,但想老實地陳述自己的意見,我也沒有任何意見可陳述。
「咦?欸?這、這是什麼意思?」
並不是鑒價兩億圓那天的今日子小姐和鑒價兩百萬那天的今日子小姐哪個比較值得信任的問題,而是應該要以「哪個才是最新情報」來判斷。
實際上,手段最兇殘,害我狠狠絆了一大跤的就是這個人,所以我或許不該賣關子,應該一開始就先介紹他才對,但凡事總有先來後到。
「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麼了?」
雖然少年說不會再來了,但身為保全,也不能對他說的話囫圇吞棗,想當然耳,我還是向主管報吿了那天發生的事——包括剝井小弟寫在我手上的電話號碼。
令人跌破眼鏡的災難……不,要說災難,那幅畫,那幅《母親》受到的災難或許比我嚴重多了。
「總、總而言之請您先冷靜下來。只要您停止施暴,我就放開……」
他拋出的問題只讓我更加不解……什麼意思?啊,是因為我剛才一急結果脫口而出的那句「跟地球到底有什麼過節」嗎?
因此,當那位穿著和服的老人在畫前停下腳步的時候,不可否認我其實有些期待,不曉得這次又杵發生什麼訊?會不會再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呢?這絕不是工作時該有的心態,關於這點我理當深自反省,但即便如此,那時老天對我的懲罰未免也太重了。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我先是愣在原地,回過神來也只在瞬間,到我衝上前去,前後還不到兩秒鐘——但就連那麼短的時間,老人也善加運用,以那一大把年紀難以想像的靈活身手,完全不放過已經從牆上掉落在地面的畫——
「你們居然連這麼不要臉的事也做得出來!可惡啊!」
這麼一來,他那始終傲慢的態度九-九-藏-書也就說得通了——這個老人該不會是美術界的泰斗吧?他的確是有那個架勢……可是,美術界的泰斗會這樣大鬧美術館嗎?用常識來想,一般人是不會這麼做的,但事到如今,我完全不認為這個人的行為能用常識去解釋。
「哼。」
如果今日子小姐在那之後又改變意見則另當別論,但是後來她便不曾在這幅畫前停下腳步。要是畫作的價值漲回兩億圓的話,今日子小姐應該會跟以前一樣,停在這幅畫前長達一個小時之久。
「沒錯,大概就行了。把尾數拿掉,直接說個你想到的價格。」
「……零圓。」
「少啰嗦,給我叫敷原出來!」
不過,現在雖然已經冷靜下來,但考慮到老人剛烈的脾氣,我想還是不要老實回答比較好。雖說這是跟誠實相去甚遠的應對……
所謂變化,既是為經年累月產生的變化,同時亦為瞬間之變化——我也不是想強調世事無常,但本來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永遠保持相同的質量。就像人生的轉捩點隨時都會出現,東西的價值、社會的價值觀也會不斷變動——沒有人能永生不死,也沒有東西能永不毀壞。
老人這次冷靜地說,但我怎麼可能因為對方不再抵抗,就放開犯下如此暴行之人……可是他已經先我一步扔下手杖,看來是想表達棄械求和之意。
老人的歇斯底里也實在太威勢驚人乃至威嚴逼人,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聽從他的要求跑去叫館長。但如果他說什麼我就照辦的話,還要保全乾嘛?儘管需要保護的對象已經遭到破壞,有沒有保全都已無能保全,可是我也不能因此就放棄自己的職守。
「好、好的……」
若以今日子小姐的訂價為依據,答案有兩億圓和兩百萬圓兩個選項——考慮到合理性,這時應該選擇後者。
「放開我,沒禮貌的傢伙!」
「放手。」
不過,我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恢復自由的老人只是把凌亂的和服整理好——這樣看他,就算不拿我這大個頭去比,老人的體形也真的很瘦小。只是那銳利的眼神,實在讓人難以忽視——該怎麼說呢?他只是因為我的插手而放棄抵抗,但完全沒有投降的意思。
我幾乎已將人架在半空中,當他放棄掙扎以後,卻也因為這樣的姿勢,我才突然清楚感受到老人又瘦又輕的體格,在情急之下關閉的敬老模式才又重新啟動。
「你來為這幅畫估個價。」
老人揮杖的動作敏捷到讓人懷疑他並非因為腰腿不好需要手杖,而是早有預謀,出門的時候才會帶著手杖——不過,現在可不是佩服他的時候。
老人瞪著我——我不禁被他震懾住,差點乖乖聽話放開他的手。
我不知道……雖然還不知道,但老人已經指著碎落一地的畫布說道。
於是乎,老人不懷好意地——非常邪惡地——笑了。
似乎是https://read.99csw.com要我把手杖還給他……我雖然有些猶豫,但仔細想想,認定這根手杖只是他帶來破壞作品的根據實在很薄弱。萬一他真的腰腿不好,我這從老人手中搶走手杖的行為顯然說不過去。我把手杖還給他。老人一接過去,馬上就拄在地上,將身體重心移至柺杖重新站穩,看來我的判斷並沒錯。
這時,其他展區的保全和美術館人員終於察覺狀況有異而紛紛趕到——在我向他們報吿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時,和久井老翁似乎被帶到另一個房間,一轉眼已不見他人影。
小鬼……自從我的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以後,就再也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所以乍聽之下,我還不曉得他是在說我。結果能從別在胸前的名牌知道我叫什麼名字的,只有今日子小姐了……那這個名牌豈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嗎?
「呃……」
這麼一來,簡直像是我呈上去的報吿被吃案了,令我難以釋懷。然而,剝井小弟確實如他宣言,後來再也沒來到美術館,所以我也免於再次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
老人把手伸向我。
如果他是在生氣跟外聘的保全講再多也沒有用,這我能理解,但說我眼睛長在屁股上是什麼意思?趁我感到疑問的空檔,老人甩開我一隻手,掙脫我的箝制,接著一手杖就揮過來。他那讓人感覺不到年事已高的活動力實在令人咋舌,而同時我也很想問個水落石出,到底是什麼樣的衝動,讓他瘋狂至此。我抓住他一把揮下的手杖。
自己會因為那天發生的事而丟了飯碗——所以我才會說這件事是我人生的轉捩點。
「啊……!」
「……」
老人像是在估量我值多少般凌厲地盯著我,命令我說出眼前的慘狀值多少——我一片一片地檢視散落在地上的畫布碎片。
是值得她站上一個小時的兩億圓?還是只瞥了一眼就走過去的兩百萬呢……這時要說出哪個價錢當價格才是正確的?先不管正不正確,這個性格古怪的老人出的問題真的有正確答案嗎?總覺得不管怎麼回答,都會被他找碴說是錯。該不會是他已略有所感,我口中的「這幅畫是地球的風景畫」並不是我自己的答案……所以才會出題考我?與其說考我,其實是要拆穿我的不懂裝懂——若是如此,我就更不能傻傻地掉進他的陷阱里。
正因為先遇見了今日子小姐和剝井小弟,所以我和第三個人的相遇才會變成那樣——
館方為了保護其稀有價值,也付出了許多管理維持成本——今日子小姐曾經這麼說,所以我這麼答道。
說到不同——比起過去這幾個月來,此時此刻才是有了大大不同吧?眼下不就發生了和剛才的狀態完全無法相提並論的極端巨變嗎?在老人的杖擊之下,連畫框也被砸得粉碎的這幅畫——就算直到昨天的價錢是兩億圓也好、兩百萬也罷……
https://read.99csw.com明明是一個束手就擒的狂徒——等會兒就要交給警察處置的犯人,老人卻以威風堂堂的態度說道。我對他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覺得很感冒,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又對他的「題目」很好奇。
聽我這麼一喊,老人突然安分下來——不再使勁掙扎,腳也不再亂蹬。這比翻書還快的態度大翻轉反倒讓我差點跌倒。
如果吿訴我這幅畫值兩億圓,這幅畫在我眼中就有兩億圓的價值;如果吿訴我這幅畫是地球,這幅畫在我眼中就是地球;如果吿訴我這幅畫只值兩百萬,那這幅畫在我眼中就只值兩百萬——我的眼光就是這麼短淺。
價格……被這麼一問,我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今日子小姐——那個滿頭白髮的女性。她起初鑒定這幅畫值兩億圓,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卻彷彿忘了這件事,又改稱這幅畫只值兩百萬。
用手杖拚命往死里打。
他裝傻充愣地說道。接著便拄著手杖、順著動線要離開……慢著,這種歪理怎麼可能說得通!?我急忙繞到老人面前,張開雙手擋住他的去路。
站在那幅今日子小姐駐足良久、剝井小弟振筆臨摹的那幅畫前——話雖如此,但當時剝井小弟已經不再來美術館,今日子小姐也不再放慢腳步,總是從那幅價值「兩億圓」貶值到「兩百萬」的畫作之前迅速走過。
是啊,說是臨場反應也的確是臨場反應。
「我……我是這麼說沒錯,但這樣說不過去吧!總之,請您待在這裏不要動,我馬上去請人過來。」
「您、您跟地球到底有什麼過節啦!」
我從背後架住老人時,那幅畫已經連同畫框全成了無法修復的狀態。即便如此,他似乎還不滿意,以一點都不像是老人會有的蠻力抵抗我。雖然感覺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甩開,但畢竟對方是個老人,我能做的也只有從背後架住他……總不能使勁地把他壓在地上。
敷原?我還在想敷原是誰,就想起美術館的館長叫這個名字……這個人要叫館長出來?要分是非曲直的話,應該也是館長要叫這個舉止瘋狂的老人過去才對。不過,這個人居然直呼館長名諱的傲慢態度,反而實在讓人無法忽視……
「您有話可以跟我說……」
這是時間順序的問題,當然要選擇後者。
「你啊真是說不聽的傢伙。我一開始不就叫你找敷原來嗎?只要吿訴他和久井來了,他就知道了。」
剝井陸。
「和、和久井先生嗎?」
「……咦?估價嗎?」
我還真敢拿個孩子的說法現學現賣——但似乎奏效了。
先是被天才兒童破哏不說,還被白髮美女殺價殺到只剩下百分之一的那幅畫,最後竟被神秘老人的手杖敲得支離破碎。
與其亂說話去刺|激到他,讓他又開始失控抓狂,還不如沉默是金……或是老實說不知道,才是成熟的判斷呢?雖然這會令人很不甘心、很不能接受九*九*藏*書,但事實上我的確不知道這幅已經變成碎片的畫值多少錢,儘管幾個月來這幅畫始終在我視線的一隅,但我依舊沒發現它有什麼不同——
我仍舊必須站在崗位,所以不管我願不願意,那幅畫都會一直映入眼帘。只不過,在這個位置站崗的我看來,起初一幅原本「不曉得在畫什麼的抽象畫」先是變成「兩億圓的名畫」,在我明白那是一幅「地球的風景畫」之後,不知何故價格又突然暴跌成百分之一的「兩百萬圓」——歷經這些曲折之後,我已經不曉得該怎麼面對那幅畫了,感覺真是難以自處。
「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住……住手!你在做什麼!」
然而,老人仍然情緒亢奮——非但沒有冷靜下來,還用後腳跟一再偷偷踢我的小腿。老人穿的不是鞋子,而是木屐,所以銳角的部分撞擊在小腿脛骨上的痛楚可不是開玩笑的。
當畫變成滿地碎片的此時此刻。
「變成這樣,已經沒有價值了……不僅如此,在現在這個時代,就算不要錢,也不見得有人會收下。」
「原來如此啊。」老人意味深長地頷首。「看樣子,你的眼睛也不是完全長在屁股上嘛……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說你真是個笨蛋了。眼光明明還不差,怎麼會笨成這樣……」
「你……請您冷靜一點,到底怎麼了?」
「……好吧。」
不同?
言歸正傳。聽老人的口吻,感覺我的回答絕對不是一百分的答案……不僅如此,看來還只是賣弄小聰明,勉強算構到及格的分數。
我只是隨口問問,也沒期待能跟老人溝通什麼,沒想到居然獲得回應。
畫都從牆上掉下來了,警報當然也隨之響起。引起這麼大的騷動,支援想必很快就到,但是我實在沒有自信能在救兵來到之前不使老人受傷。
察覺到某些我懵然未知的變化,判斷畫作價格暴跌的今日子小姐。以其身為偵探的敏銳觀察力,假設這幅畫後來又有什麼變化,一定不可能逃得過她的法眼——只是,硬要雞蛋裡挑骨頭的話,今日子小姐並不是每天都來這家美術館。事實上,最近她已經一個星期沒來了,誰也不能保證這幅畫在這段時間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我在期待什麼呢?
當然,之後的事情也是必然發生所以發生——無論我有沒有扯上關係,都一定會發生吧。我不會自以為是地說那件事會發生都是因我而起,我人再好也沒有好到或跑去負起所有的責任。
不是去鑒定——要去推理的。
「地球?你看得懂這幅畫?」
「對啦。趕快去叫他。」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還真是奇妙。
或許該說是最終點。
他也不例外地——在那幅畫前停下腳步。
猶豫了半晌,我終於放開他如枯枝般——不過從剛才的暴力看來,應該還是很勇健——的身體。當然,我沒有放鬆警戒,以便一旦他又抓狂,隨時可以採取應變的措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