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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今日子小姐的鑒定 第三節

第一話 今日子小姐的鑒定

第三節

剝井小弟一臉「讓你看圖是沒問題,只是要再打開已經闔上的素描本真麻煩」的表情,慢吞吞地翻到那一頁,交給我。
剝井小弟很不屑地說道。
如果要用「小孩故意講這些桀驚不馴的話來調侃大人」來解釋,他那冷嘲熱諷到極點的語調也實在是太真切了。他並非陶醉在自己與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價值觀里,這孩子真的無法理解太空人說的話。就像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不過,我也隱約意識到其中肯定有什麼隱情,即使沒有隱情,這樣的孩子想必也很難融入一般學校里……
「你不畫自己的作品嗎?呃,我不是指自畫像……」
好奇歸好奇,但我也不覺得這是要大費周章委託偵探,不惜花錢也想知道的謎底。孤陋寡聞的我雖不清楚偵探業的行情,但也絕不便宜吧。我可不認為以我所剩無幾的資金,請得動家裡有那麼多衣服的今日子小姐。
不光是他剛才在這裏畫的圖,少年之前畫的鉛筆畫,每張都具有令觀眾為之傾倒的十足迫力。或許不全然是臨摹作品,但是就算我以後看到那些被臨摹的本尊,感覺恐怕也不會受到這麼大的衝擊了。
「長頸鹿?」
「我只是想——其實,我們根本永遠都無法知道,別人看到的風景,和自己看到的風景是否一致吧。臨摹仿畫要畫多少都能畫,但視野究竟是無法分享的。你還真能輕易地與太空人產生共鳴啊。好羡慕喔。」
我原想含糊帶過這一點來問出答案的,但是這種大人的投機取巧,對小孩似乎行不通,我只好老實承認。
我不禁口出類似打氣,或說是像在安慰他的話——但是被我這般大外行安慰,也只會感到屈辱吧。
「嗯……我記得好像是。然後呢?」
因此,就算只有黑白兩色,就算他用的是鉛筆而不是油畫的顏料,就算成品有所差異,但就我看來,感覺還是完整的重現。
光看這樣,就像馳騁在原野上的健康棒球少年,至少從他的外表完全感受不到藝術家的氣息,也沒有像是電視上那些「天才少年」的感覺。難道說拿掉節目效果之後,所謂的「天才少年」就是這樣嗎?不過仔細想想,才華或資質這種形而上的東西,在電視節目里卻能用肉眼可見的方式呈現,本來就蠻奇怪的……
關於梵谷的視覺,眾說紛紜,因為很有名,就連我這個門外漢也略知一二。比起這件事,稱梵谷為先生的少年之所以用鉛筆作畫,我還以為是為了不要超出美術館內所能容忍(可能是吧)的範圍,原來他不用畫筆,甚至連彩色鉛筆也不用,是因為他打從心底討厭「顏色」這種東西。
「我不曉得大叔口中的抽象畫指的是什麼,但這是風景畫啦!」
話雖如此,我的工作並非輔導小孩——雖然不去學校卻跑來美術館讓人覺得事有蹊蹺——嗯,我也不知道是怎樣。臨摹畫作雖然感覺是在鑽禁止拍照攝影這個規定的漏洞,但冷靜想想,還是不能視而不見。
然而,剝井小弟對我這番只能以「平凡無奇」來形容的回答,顯然是置若罔聞,在之後的發言內容,更是跟我的意見完全相反。
少年說完,繼續用筆芯在素描本上塗抹。這麼輕易地就讓他做出結論來也很傷腦筋。如果因為對方是小孩——或因為他是個天才就敗下陣來,我還當什麼保全?
「就我看到的這樣……所以他們沒陪你來嘍!你叫什麼名字?」
這麼大的規模,我是沒想過要用「風景」二字來形容,但要說是風景,地球的確也算是風景。然而,剝井小弟畫在素描本上的這個圖案也就算了,展示中的那幅畫,我實在是看不出到底哪裡是風景……
畫完了?難怪最後感覺好像在陪我聊天,原來是因為已經畫得差不多而行有餘力……可是只要一個小時(真巧,跟今日子小姐站在那裡的時間差不多)就能完成臨摹嗎?
「是你問我,我才吿訴你的,別叫得那麼親熱好嗎?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名字喔!不管是剝井,還是陸。」
不,其實我也不太確定。身為負責維護美術館一角、某個展區的一介保全人員,那真是難以判斷的問題。
「不要突然這麼大聲啦!想嚇死我嗎?」
「欸?有這種規定嗎?寫在哪裡?」
「那句話就是個很好的例子。除了加加林以外,也有許多太空人看到地球,然後大家說的都一樣不是嗎?什麼美麗的行星有的沒的。大叔,你對這點有什麼看法?」
「我老師說,所謂的天分,是擁有可以比別人更努力的資格……因為我是天才,似乎必須比一般人更努力百倍,所以我才沒有時間去上學呢。」
少年依舊沒停下作畫的手,沒好氣地回答。
「也可能是完全憑空想像吧。幹嘛沒事看照片去限制自己的想像力。」剝井小弟如此回答我的喃喃自語。「或許作者本身就是太空人。」
藍色和白色和綠色和咖啡色。
標題雖為《母親》,但這幅畫到底read.99csw.com哪裡像「母親」?究竟是蘊藏什麼意義的抽象畫(?)呢?我完全看不懂……或許這原本就是要讓人看不懂,要我們就自己看到的去理解就好,外行人還妄想去解釋才是會錯意……雖然曾這麼想,但自從幾天前今日子小姐吿訴我這幅畫值「兩億圓」之後,我就十分在意——這幅莫名其妙的畫會值兩億圓,實在讓人難以釋懷。
禁止飲食、在館內要保持安靜、請勿伸手觸摸作品、禁止拍照攝影——這種程度的行為,由於館內的各個角落皆已有明文規定,保全可以毫不猶豫地上前阻止,也會特別注意是否有這些行為。尤其現在隨著手機普及,拍照已經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委婉阻止不以為意想拍照的客人,可以說是我的主要工作。
用力將筆按壓畫布時、用輕柔的筆觸讓筆尖接觸畫布時,給畫面帶來的印象和損耗也都不一樣,而這些又都會隨著歲月改變。若以淺顯易懂的方式來比喻,用筆畫的圖,其實也是一種雕刻……這點跟用CG描繪的畫作可謂天差地別。
「看,這樣就很好懂了吧?」他讓我看的畫確實很好懂。
「可……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我邊道歉邊撿起少年腳下的素描本。因為過去不太有機會遇到這種狀況,所以不太清楚該怎麼和小孩相處。美術館也不是經常有人帶小孩進來的地方——更不是小孩會一個人來的地方。
要完全重現那幅畫是不可能的。
交織在一塊,宛如大理石花紋的圖案,是海和雲和樹木和大地——這是從宇宙看到的地球,將其中一部分裁切出來,以特寫的方式表現。
「其他客人?」
「大叔,你呢?在問別人的名字之前,應該自己先報上名來吧。」
「怎、怎樣啦……咦?大叔,你什麼時候在這裏的?」
「就是呀。」
這跟要求跑得快的小孩要配合大家的速度一起跑沒什麼差別……可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把班上跑得最快的小孩當成課程的基準。
「當然不可能。我說什麼你就信啊。」
我放下素描本,抬頭看著牆上的那幅名為《母親》的畫。也就是說,所謂的「母親」是「大地之母」的意思嗎?塗滿了整張畫布的顏料是在暗示著地球嗎……不,即使如此我還是看不出來。
「這種感覺,也是我畫風的原點。因為是素描,只要用黑色的鉛筆就能畫,顏色這種東西太噁心了。比起五顏六色還是黑白好……就像梵谷先生,記得他眼中的景色好像也和一般人看到的不一樣?我大概也是那樣。既然如此,這也是天分吧!」
我希望能由真正理解這幅畫的人吿訴我。
這個小孩到底在做什麼?
「把親人切兩半有什麼好喜歡的……啊,就是待人親切的『親切』嘛!真是的,故弄懸虛。」
如此這般,原本價值兩億圓的畫有一天突然貶值成兩百萬,這個謎團在我心中成了懸案,在美術館中迴繞不去。
所謂「不可能複製」指的也正是這個意思——所以無論攝影技術再怎麼進步,人們還是會去美術館欣賞原作。因為畫里還是有著平面印刷或出現在熒幕里的影像無法表達的真實感動,以及不用觸碰也能感受到的觸感。
「那,有其他人來的話,我就不畫了,這樣總可以了吧?」
「那,你爸媽呢?他們上哪兒去了?沒跟你一起來嗎?」
「你在做什麼?」
少年邊說邊繼續畫圖。只見素描本慢慢染黑,兩億圓的畫逐漸完成。
只花了短短几十秒,也沒有用到任何工具,就能徒手描繪出地球,讓我再次見識到剝井小弟的畫功了得,可是……地球?
「不去也沒關係呀。所謂的義務教育,指的是父母有義務要讓孩子去上學,又不是小孩有義務要去學校。」
「是沒寫,但會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擾……」
「沒錯,臟死了。」
因為他畫在素描本上的「臨摹」已經大大地超出「臨摹」這個詞彙的定義,如果要從我的字典里找出適合的詞彙,只能用「複製」二字來形容。不,嚴格說來,就連「複製」也不夠貼切。因為掛在牆上的那幅畫是用油畫的顏料描繪的,就算我無從判斷畫的是什麼,也知道是由藍、白、綠、咖啡色等色彩構成的——反觀少年,他使用的工具只有一枝鉛筆。
剝井小弟在說這句話時,已經又動手畫起圖來了。我也不好要求進一步的說明,但在謎底揭曉之後,反倒覺得自己怎麼會看不出來才真是個謎,好丟臉。
說來今日子小姐也很不尋常,看來美術館還真是會有千奇百怪的客人前來之處……可能也輪不到我來講什麼,但或許前途似錦的藝術家,都是這樣培養出來的吧。不,從少年似乎很意外我沒聽過「剝井陸」這名字的反應來看,說不定這孩子並非只是在這家美術館有名,搞不好他早在美術界享有盛名。雖說「藝術與年齡無關」這句話總給我一種只是講好聽的印象read.99csw.com,可是據說畢卡索也是真的從六歲的時候就開始畫畫了……
「是啦,這畫家並不是太空人……不過,是加加林吧?說『地球是藍色』的那個人。
我這句話真不合邏輯。我原本就是要阻止他在這裏畫畫——所以打從一開始就是要干擾他,有什麼好抱歉的。話說回來,憑我的程度似乎也沒本事妨礙天才兒童的創作熱情,只見他冷冷地說:「畫完而已啦。」
當我明白箇中玄機后再來看這幅畫,似乎可以用比剛才還要釋懷許多的感覺來欣賞。而在這幅畫前佇立良久的今日子小姐,她之所以會說來說去都只在說這幅畫值多少,想必是對她而言,這幅畫在畫什麼簡直明明白白,根本不用多說。
與作畫筆觸形成明顯對比……應該說是完全不能比的超難看毛毛蟲字,讓我費上一番工夫才看懂在寫什麼。
剝井小弟總算回頭注意到我的名牌,像是想通什麼似地點點頭,再次翻動素描本,在剛才寫上的「剝井陸」底下另外用毛毛蟲字寫上了「親切」
「嗯。嚴格地說來不算是,但風景就是風景。因為畫的是風景啊。」
彷彿對我的回問感到失望——彷彿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人很沒教養似地,他默不作聲地把素描本翻到下一頁,寫上自己的名字。
比起佩服,我更想安撫自己被他那橫溢的才華嚇到的小心臟,另一方面也不禁懷疑,既然他有這麼大的本事,為什麼還要臨摹?雖說又是外行人一廂情願的印象,可是所謂臨摹,對畫家而言應該只是練習吧?既然這麼會畫,為何不直接前進到下一步……我把素描本翻到其他頁,擅自欣賞起剛才幫忙撿起本子時匆匆瞥到的其他畫作。
換個角度想,這可是比拍照更過分的行為——因為他竊取的不只是畫作本身,似乎還抽取了畫作的靈魂。身為負責這個展區的保全,要對他的行為視而不見,至少我是很難做到——因為那一天的我已經從今日子小姐口中得知那幅畫價值「兩億圓」了。
我一下子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少年抓住我的手。我還以為他要和我握手,結果並不是。他居然用鉛筆在我手上寫下一串數字,但是由於鉛筆不好在皮膚上寫字(更何況他的字實在很潦草),我好不容易才認出那是一組十位數……喔,是電話號碼啊?
「我叫剝井陸。」
我不是太空人,所以不敢說自己有同感,但是只看衛星照片,感想應該也大同小異。倘若時代進步到任何人都能上太空,任何人都能像以前的太空人那樣,親眼見到地球的全貌、知道地球有多美,人類污染環境及破壞自然的行為可能就會戛然而止——我認為這種說法,其實也有一定的道理。
「這些全都是看著範本畫的嗎?」我問他。
在第一次和今日子小姐說上話,被吿知那幅畫值兩億圓之後沒多久,我遇到了這名少年。記得那時候美術館剛進了一幅館長費盡心思弄來的新作,為了其展示方式還在館內引起不小的騷動。
「這,這有可能嗎?」
我被他堵得啞口無言。
雖說從小孩身上得到教訓,身為大人是有點沒面子,但他是所謂的天才兒童,所以我也毋須感到自卑。天賦異秉的人往往具有資質平庸的人看不順眼的特質,那個少年也不例外,對我的態度始終狂妄。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對他真的沒什麼好印象,但還是不得不承認他很有才華。
「我覺得你很有天分喔!」
如果他在這裏立起畫架、攤開畫布,使用顏料來描繪的話,以常識判斷當然可以加以限制……要是真的這麼囂張,就算沒有明文規定,一看也知道是不行的吧!
「你不用上學嗎?」
我甚至還感覺得出來少年那張圖,與用影印機影印那幅畫的差異……
由於那孩子太堂而皇之地臨摹了起來,甚至讓我有種「這很正常」的錯覺。實際上,館內也的確沒有任何一處寫著「請勿在此畫畫」
「可以啊。」
他說自己既不喜歡剝井,也不喜歡陸這個名字,那到底該怎麼稱呼他才好呢……正當我不知該如何反應的時候,剝井小弟說道。
「咦?當然沒問題……可是,我是外行人喔!」
雖然只是順勢瞥見翻開的幾頁,沒能一頁一頁仔細地看個清楚,但僅是如此,源自直覺的威脅就瞬間刺穿了我的胸口——無關理論,是第六感讓我知道少年無以名狀的繪畫實力。
「有什麼事啦?大叔。我可是很忙的。」
那個受制於面子和靦腆,讓我不好意思問今日子小姐的疑問——這幅畫到底在畫什麼?
「喔,原來你是剝井小弟啊。」
老師?大概不是學校的https://read.99csw.com老師,而是作畫的師父吧。這麼狂妄的孩子也會向前輩學習啊?想到這,多少感到溫馨,可是這個少年的畫功明明已經這麼了得,居然還說他不夠水準,這老師還真嚴格。
因為影印機是機器,我完全可以理解它能精密複製畫面。但看到人類徒手描繪就畫成那樣,老實說,我只有「毛骨悚然」四個字可以形容。
或許誠實真的是上策,剝井小弟以冷淡的語氣應了一聲「是喔」之後,接著把素描本翻到下下一頁——剛才那頁只寫了「剝井陸」和「親切」好像就沒用處了。這樣使用素描本固然浪費,但想必有他自己的堅持吧。只見他在全新的空白頁面上,龍飛鳳舞地用鉛筆迅速描繪著。
「我問你,你知道這幅畫的標題為何叫做『母親』嗎?」
「剝井陸」
只是,他用的是鉛筆,素描本也只是可供隨身攜帶的大小。若連這樣也要管,要管的會多到沒完沒了。
明明是自己起的頭,卻又沒好氣地把話說得如此難聽……此時,剝井小弟用力地闔上素描本。
我也不再向她搭話。當然,她也沒有向我搭話……或許又把我給忘了。
比如跟他說「在書店裡抄寫店家要拿來販售的書本內容是不對的吧?同樣的……」喔,也不能說是同樣的,美術館和書店是性質迥異的設施……硬要說的話,應該拿圖書館來類比。可是如果在圖書館,抄筆記反而是受到鼓勵的行為……嗯,這樣還是只能吿訴他「總之就是不行」了。
也因此,明明我是站在必須糾正對方的立場,卻不由自主地道起歉來,甚至還因此鬆了一口氣——看到少年表現出的幼稚態度,讓我確切感到自己並不是在跟妖怪打交道。
「嗯……該說是範本嗎?還是樣本呢……總之是有原型啦。我到處去美術館……」
兩個字。看樣子我的姓似乎成功地讓這個天才兒童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他似乎對「守」這個稀鬆平常的名字視而不見。
「我姓親切喔。親切守。」
我這完全是外行人的感想,從畫家的角度看說不定會覺得被侮辱——如果把色彩鮮艷的畫作拿去黑白影印,可能就是他畫的那樣。少年臨摹的程度就是如此細緻。
這股衝擊甚至大到讓我不禁覺得「落地時沒折到素描本真是太好了」。我把素描本撿起來還給他,一邊打量少年的全身上下……光頭、T裇加短褲,露出晒黑的皮膚,膝蓋附近有些擦傷,腳下踩著涼鞋。
「啊,這……這是地球的特寫嗎?」
這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停下了腳步。雖然我已經沒有該要問他的事,也沒有該跟他說的話,但心中卻有個問題想藉此機會請教,希望他能指點迷津。
但我也不抱期待——不回答我也罷,總之就這麼問他。
但當我還在猶豫是否要請主管或僱主協助處理,心想總之先看看狀況而走近他時,剛才還在笑的心都涼到凍僵了。
而之所以鉛筆還在手上,是因為他拿筆的方法不對,握筆的姿勢簡直就像幼兒一樣。不過他就是用這種握法,以飛快的速度畫出那麼逼真的畫,所以斷定他的握法「錯誤」,其實有些教育者的傲慢。倘若這孩子主張他那種像是在拿劍的握法才是對的,或許我們也無法反駁。事實上,正因為他用這種方法握筆,才沒讓鉛筆落地。
「啊,抱歉,害你分心了嗎?」
當有人站在一幅畫前,打開素描本,舞動手中的鉛筆開始臨摹時——
而且,不管是兩億圓還是兩百萬,都只是她訂出來的價碼,合該都是她的片面之詞——這個謎團幾乎可以說是她本人搞出來的。
可是,遇到這種狀況時該怎麼辦呢?
對方畢竟仍是個小孩,我也不是沒想過就放過他好搏個溫馨——反正那天別說是今日子小姐,整個區域也沒有其他客人,不會有任何人感到困擾,而且光是看著小朋友努力作畫的模樣,不禁讓人會心一笑。
一確定這已經不是自己能處理的問題,我就這麼問他。心想總之就把來龍去脈寫成報吿,跟僱主報吿這件事。
所以我也只能抱著滿腹疑問,隔天一如往常地看著那幅一如往常的畫繼續工作。在那之後,我又在美術館里見到好幾次今日子小姐的倩影,但她已不再駐足停留于那幅關鍵畫作前面了。
擔任美術館的保全之後,我才知道畫作這種東西並非是完全的平面。光是把顏料層層塗抹在畫布上,就會產生凹凸不平的效果。只要把顏料一層層地塗上去,那個部分就會隆起,抹上薄薄一層的色彩,還能營造出由高處往低處流動的效果——當然,還有下筆的力道。
接下來,則要介紹為我的人生帶來轉捩點的三個人當中,第二位人物——用「人物」二字來形容或許太隆重了,因為他是個十歲左右的少年。
「……」
加上陰影的圓形……就連外行人,不,不管是任何人怎麼看,絕對都看得出來那個球體是在教科書或圖鑑里經常見到的https://read•99csw•com太陽系第三顆行星,也就是地球。
我舉起素描本,和那幅畫兩相對照——進行比較。像這樣仔細一看,彩色與黑白的畫作果然有很多細微的差異,很難說是完美複製——但重現的程度也算是異常地精密了。
「什麼看法……不就是這樣嗎?沒必要大家刻意串供吧!」
「那還真是謝謝你。」剝井小弟敷衍地道了聲謝,接著又說。「大叔,你認為天分是什麼?」
既然無法阻止他,我也只能靜靜地看著他把畫完成,畢竟不能對小孩子使用蠻力。對方可是連我身高一半都不到的矮個子小男孩,只要我想,隨時都可輕易地搶下他的鉛筆,但要做到這麼過分,到時演變成美術館的責任問題,那就本末倒置了——反而會什麼都保不住。
曾想過若有機會,想請教僱主這個問題。但我心裏也有數,這個機會大概永遠也不會出現——剛好,現在眼前出現了這位剝井小弟。
「……這是你家的電話號碼嗎?」
我雖不至於認為這是新形態詐騙,要當作是身為偵探的積極拉客行為,倒也不無可能……然而如果說會有人被唬住付大錢,又覺得不太可能。
「這個嘛……」
「很……很臟?」
「我就是想聽聽外行人的意見,我想知道外行人完全不用腦的感想——剛才我們不是提到太空人嗎?」
這讓我覺得好像目睹了兩億圓的名畫被偷走的場面……大胆的手法就連亞森?羅蘋恐怕也要自嘆弗如。
少年環顧四周。不巧因為是平日的白天,館內還不見其他客人的身影。我不禁好奇,要是今日子小姐在這裏的話,她會說什麼呢?
「這就是所謂的抽象畫嗎?」
已經不是年紀還小、不懂美術館規定的小孩自以為躋身藝術家之林,得意忘形地跑來看圖仿畫的那種水準了。
「我這在跟欣賞畫作時做個筆記沒兩樣吧!這樣也不行喔?」
也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跟外行人解釋也沒用」的氛圍——的確,我也不覺得自己具備只要稍加說明就能懂的體會。
這孩子擁有這麼高超的技術,說不定在美術館里早就很有名,只是我剛好不知道罷了……如果是這樣,或許館里早就有怎麼因應的sop。
要說明好像蠻困難。
那「畫圖」的才華——真不是蓋的。
以我為例,這副強健體魄就是我的天分,就連工作就是靠它才找到的。不過,這畢竟是外行人的意見。
其實,倘若我是看到他以外的小孩——或者是大人——在畫作前運筆如飛的臨摹光景(我之前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用假設的),應該會再三煩惱之後當作沒看見,或是認為這件事無法由我判斷,而和上面的人商量吧。
「作者是看著衛星照片之類描繪的嗎……」
雖然我還不到可以稱為大叔的年紀,不過,我在他那個年紀的時候,說不定也是這樣稱呼超過二十歲的大人。
「你可以打這個電話。不過……說不定在不久的將來,我會主動打電話給你。」
說得極端一點,這幅畫就像是用高性能的攝影機或顯微鏡拍攝物體的特寫,問別人「這是什麼?」的謎題一樣……但是作者不可能看得到地球,所以也不難理解剝井小弟會說這幅畫「嚴格來說不是風景畫」。
剝井小弟虛與委蛇地回答,又把素描本翻回上一頁,粗魯的動作彷彿是在抗議我打亂了他的節奏。不過,翻頁的動作固然粗魯,但鉛筆的筆觸還是和剛才一樣精確——彷彿腦子裡有兩個指揮系統。
「啊,嗯……抱歉抱歉。」
大概是太糾結了吧,我喊他的音量比想像中還要大聲。嚇得少年發出「哇」的一聲,連素描本都掉在地上。
然後剝井小弟一臉「你可以退下了」的表情,重新回頭「畫畫」。而我也沒其他話好說或問他,只能選擇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用無線電向主管報吿事情的來龍去脈,靜候指示,等能正式判斷的人下達正式的判斷。
「你不可以在這裏畫圖,可以請你把素描本和鉛筆收起來嗎?」
他毫無懼色地說。別說是毫無懼色,他的態度簡直是沒大沒小。也罷,要求小學生(?)講話要通達禮數也太強求了……而且能畫出這種圖畫的少年,到底要以什麼理由來對我有禮也是個問題。
正常情況下,實在不該問小朋友這種問題(尤其不該跟他討論到兩億圓這種金錢上的話題)但如果是具有這般高超的臨摹技術……連凹凸細節都能忠實重現的剝井小弟,想必對這幅畫有非常深入的理解吧。
進退兩難的我,只好從另一個角度進攻——採取「不要在這種地方畫圖了,乖乖上學去吧」大作戰,跟少年這麼說。
「嗯……國字怎麼寫啊?」
我不認為剝井小弟會對我的名字有興趣,這大概是想對我打擾到他「畫圖」的作為來個以牙還牙吧。不同於今日子小姐,他的觀察力似乎還沒敏銳能到從名牌看出我的名字。雖說畫家和偵探是截然不同的行業,不也是需要觀察力的嗎……不read.99csw.com,剝井小弟根本沒正眼瞧過我,沒看到當然不知道。
果不其然,少年不滿地說道。要是他肯識相地就此收手,該有多麼輕鬆寫意啊。但世事果然無法盡如人意。
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要是他沒問我,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吧。天分是什麼?雖然是非常了無新意的答案,我想天分就是上天賜予的才能——其實也就是父母、或者是祖先的遺傳吧?
他說得沒錯,但也只不過是孩子氣的強詞奪理。要是這種理論說得通,做人何須如此辛苦。
那名少年的素描本里,就有這些的感動和觸感。他只用一枝鉛筆,就重現出包含筆壓在內的凹凸質感。成果不僅讓人嘆為觀止,甚至還會想將這份驚艷與別人分享。
可是我很快就明白,那種感覺只是一種錯覺……我不確定用「錯覺」來形容對不對,總之,當我拾起素描本時,不經意瞥見了裏面的內容。
「就是親人的『親』、切兩半的『切』,我還滿喜歡這個名字的。」
「我啊……第一次看到地球的衛星照片時,第一印象只覺得很臟。」
跟剝井小弟……正確地說,是和他「老師」的意見差了十萬八千里。
「……?」
總覺得,起碼讓我知道這幅畫在畫什麼吧……或許只要查一下馬上就能知道,但我想要知道的,並不是一查就知道的部分。
當人潮都聚集在新作前,使得我負責的區域比平常還要閑散時,那個頂著光頭,帶著素描本的少年出現了。當然,他是付了該付的費用(兒童票)來參觀的人,所以輪不到我說三道四。小孩也跟大人一樣,擁有享受藝術的權利……只不過,他的行為大有問題,凡是保全都不能放任不管。
「咦?風景畫?」
專註畫圖的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走近他身邊的我。那尚未進入變聲期的略高嗓音、夾槍帶棍的口氣,他果然就跟外表一樣,還是個小孩子。
「我聽得懂啦。我當然也會畫自己的作品……可是,老師說我還不到那個水準。」
再說當時也不是小學生該來的時間……我也不記得是星期幾了,但我確定那天是平日的大白天。我四下張望,心想會不會是小學生的課外活動,卻沒看見其他像是來參加課外活動的小朋友,當然也沒看見帶隊的老師。
因此,我和她的第二次接觸——當我想起自從收進位服口袋裡就不曾拿出來過的那兩張名片,是意外發生以後的事了。
這次之所以會自作主張先採取行動,主要還是因為他的畫功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正因為畫得太好,反倒無法視而不見。但是,這到底該怎麼說明才好呢?「因為你畫得太好,所以請不要繼續臨摹了」嗎?不,理論上是說得通沒錯,但總覺得這麼說有點像是在欺負小孩。
當然也可以向我的僱主,也就是這家美術館的相關人員詢問關於這幅畫的詳細資料,但是這麼做,或許會反被追究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這麼一來,自己在工作時和客人聊天這種擅離職守的行為可能就會曝光。我想,還是盡量避免吧。
「嗯,我看不懂。」
不,作者本人選擇這樣的藝術表現手法,或許是有更深刻的意圖吧。會刻意將地球描繪成這樣,再以「母親」命名,應該有我這樣的粗人絕對想不到的創意巧思,所以也輪不到我胡亂批評。
「什麼嘛。大叔看不懂嗎?」他反問我。
「嗯,算是我家吧……總之是我監護人……哎唷,這不重要啦。」
剝井小弟似乎懶得再說下去,一把搶過還在我手上的素描本,把鉛筆也收起來,準備離開。但他才踏出第一步,卻又指著牆上的畫說。
「給你添麻煩了,大叔。我在這裏的努力已經結束,所以不會再來了,你大可放心。萬一有什麼問題的話……」
「啊,嗯……但那是你開玩笑的吧?」
不過天才只要稍加努力,應該就能夠追上你們這些凡人吧——少年畫家最後促狹地丟下這句話,離開了美術館。
既然如此,這確實不是抽象畫,而是風景畫。
「覺得各種顏色全都混在一起,搞得亂七八糟,看來就像和稀泥似的,怎麼會臟成這樣……我完全不能理解太空人為何會用美麗啊、漂亮啊、甚至是蔚藍等形容詞來讚美這顆行星……換成我,肯定一看到就吐了。我在看到那張照片的瞬間,幼小的心靈就決定死都不要當太空人。」
這裡是美術館,所以來訪者在鑒賞時,會感覺藝術情懷被喚醒,突然想拿起畫筆也不奇怪……才怪。而且,那孩子一開始就拿著素描本之類畫材來美術館,顯然是存心來畫圖的。
「就你看到的這樣啊!你很煩吔。」
可是,就像水墨畫那樣,少年似乎試圖只用深淺不一的黑色去重現眼前的抽象畫(?),而他的企圖幾乎是成功了。
並不是我太敏感,而是不管再怎麼遲鈍的人都能察覺。
「……大叔,我想我們不會再見面了,所以關於這幅畫,你可以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