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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一章

第二部

第十一章

「到這裏來。」她說,將他領到另一間屋子裡——總共只有兩間屋子——讓他坐到檢查台上。
「喔,對不起。」她又把聽診器放到他的胳膊肘上。
「我不知道。」他說。
最後,經過一番努力,她終於設法站到那孩子的身旁。
「她很好吧,但願如此。」
他終於哈哈笑了起來,說道:「那不是我的心臟。」
「六個。」
「薩莉是我惟一的親人。她現在走了,我回去還有什麼意思。」
羅伯茨夫人的臉上露出一絲慈祥的微笑,好像是在表示她能夠理解她。「這事由你定,親愛的。你想怎麼做都行。」
象牙海岸1999年經歷了一次軍事政變的動蕩,勒內到達時正趕上這裏面臨著一大堆醫療衛生問題——營養不良,艾滋病泛濫,嬰兒死亡率增高,甚至還有一些遊牧部落的性器官傷殘。她什麼工作都做,但是她盡量專註於她來這裏的主要任務。從官方的角度出發,當地政府否認存在兒童奴役。但是沒過多久,勒內便弄清了這一危難的端倪。有許多兒童在艱難地尋找回家的路,輾轉來到她的診所尋求幫助,他們的家在與象牙海岸接壤的那些最貧窮的國家裡。那些孩子告訴她,有人把他們從馬里、貝南、布吉納法索這些國家的汽車站和鬧市區騙離家鄉。許多是被塞進破船里通過科托努那樣的港口經海路運出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些港口在幾百年前曾經是繁華的奴隸集散地。其他的則是經陸路販運,用運貨卡車載著穿越叢林,再用小木船渡過河流,一直到達種植園,遠離文明,更是遠離自己的家鄉。一路上,只有到了那些人販子出去與科索烏水庫附近的某個可可種植園園主談價錢的時候,他們才會停下來,接下來就是每次兩三個到十來個兒童出去加入到那些與他們同交厄運的孩子中。這些孩子們住在擁擠不堪的窩棚里,沒有床,沒有衛生設施,也沒有電,還嚴禁交談,因為交談會導致抱怨,抱怨會導致造反。他們告訴勒內,每天從日出到日落他們要在地里干十二個小時的活,吃的卻很糟糕,大多是燒煮的香蕉,幸運的時候能吃到一頓番薯。他們讓勒內看胳膊上、腿上、背上的傷疤,告訴她如果他們幹活慢了一點就會挨打,乾的時間不夠長就會挨打,誰想逃跑也會挨打。挨打,挨打,沒完沒了的挨打。孩子們根本得不到工錢,只是聽說將來或許能一次付給他們的家人十到十五美元,而這點錢往往是永遠也拿不到的。沒有人願意把這稱為奴隸制,但是勒內在醫學院里學到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則就是,如果它看上去像一隻鴨子,而且叫聲像鴨子……
「想喝。」
「如果你想回家的話,沒有問題。」
「噢,不!」
「是的九九藏書,勒格羅也這麼說。」勒格羅就是大塊頭的意思。
「我聽不到你的心臟。」她說。
勒內閃到一邊。那人的肩上有一根木棍,一些活雞被可憐巴巴地捆著爪子懸在兩端。象牙海岸的官方語言是法語,但是說法語的當地人並不多見,特別是在北方。從他的口音和裝束看來,她猜想那個人是布吉納法索人,布吉納法索是象牙海岸北邊的一個荒蕪的內陸國家,與其相比象牙海岸就像是一個光輝閃閃的繁榮的典範。
「是你們為他幹活的那個人嗎?」
其他那些孩子想從他們兩個中間擠進來,可勒內一直在儘力說服那個男孩相信自己。
他盯著她的眼睛,她沒敢避開他的視線。在與一個被許多男人騙過的孩子交談的時候,作為女人有很大的優勢。
他跟著她進了屋子,她隨手關上了門。不料那孩子好像又開始感到害怕了,於是她拉住他的手,讓他直接站到空調器的前面,把空調器開到最大一擋。涼風吹乾了他額頭上的汗水,他笑了,竟至於輕輕地笑出了聲。
他搖了搖頭。「什麼是……巧克力?」
透過他那破襯衣上的洞,她發現他的背上橫著幾道傷疤,心想這孩子上一次像這樣歡笑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風頭過去之後風力減小了,勒內睜開了眼睛。
勒內在一個街角處停下來喝自己水壺裡的水。要是在兩年前,她決不會在一天中的這個時候出門,但是時間使她適應了環境,或者說變得遲鈍了。
要把這個孩子送回家可不容易。
「我們說了,勒內,這件事完全由你決定。」
①原文為法語。
「你在那裡做什麼?」
「我是個醫生。」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診所的照片,憑以往的經歷,她發現這張照片可以使這些男孩子明白點什麼。
她下意識地把手捂到嘴上。「是我姐姐。」她說。
「是的,很涼快。進去吧。」
她感到好奇,從房間那邊走過來看了一眼,卻不認識信封上寄信人的名字。
「診所就在附近。跟我走吧,我可以幫助你回家。」
塵土還在飛揚,集市上變得灰濛濛的,她彷彿進入了夢鄉。土坯砌的迷宮般的隔牆和房屋好像與土地融成了一體,頭巾和披肩在塵風中飄擺著,從北邊吹來的荒漠的清涼氣味令動物們活躍起來,遊客們依然在討價還價。
「是律師寄來的。」他說。
羅伯茨夫人說:「她是個多麼可愛的姑娘呀。我感覺彷彿她還在這裏和咱們在一起。」
她停了一會兒,準備問她總是要問的下一個問題。與一個從來不知道家中的櫥櫃里會有牛奶和砂糖的孩子談話,她知道自己會聽到什麼樣的回答。不過她還是問了,希望孩子的回答能促使她看到自己工作的意義,更加https://read.99csw.com堅定自己的決心,希望孩子的回答不只是使她感到憂慮,感到傷心。
他向後退了半步,顯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個病人。他是誰?」
哈麥丹季風又如期而至。這已是勒內來到西非的第三個秋季,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她揚塵揚沙的季風已經達到了頂級,她那乾澀的眼睛和刺痛的鼻孔是不會撒謊的。
勒內報以苦澀的微笑,起身朝檢查室走去。走到門口她停住腳,轉身看著羅伯茨夫婦。「我不想讓你們和組織為我擔心,我哪裡也不去。」
討價還價是集市上的平常事,可是勒內已經有了多次為遊客排解糾紛的經歷,因為那些遊客不知道個中緣由,一旦你與這裏的某個「藝術家」講價到一定的程度可你最終還是不買他的作品,那對他是一種莫大的侮辱。
他搖了搖頭,好像以前聽到過類似的話。
「真的?把它放到桌子上吧。我這兒有一個病人。」
西非的生活是一種與上天的公平交易,勒內已經學會了接受這個現實。她知道接下來的這段日子,頭髮里、衣服上、牙刷上都少不了塵土,只是有一件事令她十分無奈,如果她那些遠在家鄉的朋友們不能理解為什麼她寄給他們的照片總是這麼單調乏味,該如何是好。其實,即便是在最好的季節里,也難得拍出象牙海岸北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那種效果,除非你有高超的攝影技術,而勒內卻偏偏沒有那個本事。
「都是些在可可地里幹活的男孩子。」
進來的那兩個人是羅伯茨夫婦吉姆和朱迪。他們不是醫生,是「兒童第一」組織負責處理行政事務的志願者。勒內自打開始做這個工作的第一天起,就喜歡上了這對來自俄克拉何馬州的樸實而謙遜的夫婦。他們做慈善工作不是為了給這個組織的檔案中增加幾張照片,而是要夫妻雙雙以一種有意義的方式度過他們的退休生活。他們每天都要到郵局去一趟,這會兒他們剛剛從那裡回來,吉姆這個早年的衣阿華州橄欖球運動員走在前頭。勒內從檢查室里出來,問道:「沒什麼事吧?」
她從信上抬起眼睛,說道:「她死了。」
「真的嗎?有那麼長?哦,時間過得可真快喲。可是她還很年輕啊。我想哭。」
「你想喝水嗎?」
羅伯茨先生看了他妻子一眼,顯然是想告訴她在勒內的面前要顯得堅強。她清了清嗓子,很快克制住了自己。
「是。」
他搖了搖頭。
「郵件。」他們說,臉上掛著平時那種愉快的笑容。勒內輕聲告訴卡蒙不要害怕,他們都是朋友。
「涼快。」他微笑著說。
他沒有回答,這是意料中的事。要讓他們放鬆警惕還得花點時間。
過了一會兒,她醒過神來,目光落在站在街https://read•99csw.com角的一個小男孩身上。那孩子就像她見過的許許多多孩子一樣,雙腿細棍似的,短褲上沾滿了泥土,腳底套著一雙塑料鞋,身上的襯衣已經破爛不堪了,兩隻眼睛里滿是恐懼。看他這副模樣,別人可能都會以為他迷了路,可勒內一眼便看出他是怎麼回事。
「行行好,夫人,行行好。①」如果看到你是個白人,即使是這些沿街乞討的孩子也能說幾句法語,用官方語言向你乞討。
這孩子是逃出來的。
哈麥丹季風來自北方的荒漠,10月便開始,一般要到來年2月底才會結束。不過,雖說有塵土,夜晚倒也偶爾會感覺清涼,可這清涼其實只不過是個相對的概念而已。在這個地方,白日里的最高氣溫達到華氏九十五度,平時的天氣可謂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在以後的五個月里,大約只會有五天下雨的日子,但至少不會有兇猛渾濁的洪水把牲畜、兒童,乃至山腳下的整個村莊衝到窪地里去。
「別害怕,」她說。「我是來幫助你的。」
「你叫什麼名字?」
勒內隨著一長串牛、騾子還有行人向市區的集市走去。有一些街道的路面是鋪築過的,而其他的則全是土路,在市區里縱橫交錯,宛如一條條通向幾百年前的過去的通道。她知道去集市怎麼走,不過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無論是誰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集市,因為在那種人群彙集的地方總是會揚起如雲般的粉紅色塵土,在市區的另一端都看得見。在科爾霍戈沒有多少有趣的事情可做,只要你能忍受這炎熱的天氣,下午的集市倒是個休閑的好去處。
羅伯茨先生握住她的手。「我感到很難過,親愛的。」
羅伯茨夫人走到她身邊,用一隻胳膊摟住她。
「那個男孩是誰?」羅伯茨夫人問道。
「請別這樣。」勒內說。
「月?」
他用兩隻胳膊捂住胸口,不讓脫。
她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腦袋。「不用謝。」
「謝謝,朋友。」那些人中的一個說道,他又接著還起價來。
「行行好,夫人。」①他伸出手說道。
「沒關係,咱們以後再說。」
「這個賣多少錢?」她聽到遊客在問價錢。遊客們總是能找到科爾霍戈,大多是為了轉道去其他地方,幾乎都在尋求當地帶有奇特圖案的粗亞麻織物。這種粗亞麻織物是當地的一種藝術品,這裏差不多所有的旅館和留宿遊客的家庭里到處都是這種織物,有挂圖、床單、餐巾以及桌布等等。下午的集市裡聽到的問話總是一個樣:「這個賣多少錢?」
「不,收穫期。」
「請讓讓路,女白人。」街上有個男人邊說邊從她身邊經過。
「她上次來這裏已經有兩年多了。」
「幾歲了?」
這時,大門打開了,走進一男一女兩個人。
「我已經九_九_藏_書幫助了很多像你這樣的孩子,」她說。
「我來聽聽你的心臟。」她邊說邊把聽診器放到他的膝蓋上聽了聽。
要想對他們視而不見的確很難,但她無力幫助所有的孩子,只能幫助其中的那些奴隸。
「這價錢太貴了。」她從幾個正在與賣主激烈地討價還價的澳大利亞人身邊走過時小聲說道。
「心臟很健康。」她說。
她快走到的時候,一群孩子圍了上來,一個接著一個向她伸出手。
「你想單獨待一會兒嗎?」羅伯茨夫人問道。「我沒事,真的。謝謝你們二位,謝謝你們說的這些話。」
「我想我哪兒也不會去。」
儘管被一群孩子圍住,可她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那個男孩。那男孩離她只有十英尺遠,她的懷疑得到了證實,只見他手上有一道道傷痕,小腿上和腳踝上還有縱橫交錯的傷疤。在地里幹活的孩子們劈開可可豆莢用的是砍刀,要劈開一個質地堅硬的莢殼取出可可豆,需要將其擺正了用力砍一兩下。一個能幹的孩子每小時可以劈開五百個豆莢,但是由於疲勞或是缺乏經驗,他們常常會砍傷自己。眼前的這個孩子至少還算保全了他所有的手指和腳趾。
「對不起,你說什麼?」勒內說,注意力依然在信封上。
她用力點了點頭,想以此顯示出她決定,讓這件事到此為止。然後她走進檢查室,把注意力又放在了卡蒙身上。
「是的,巧克力。你吃過嗎?」
他慢慢點了點頭,她立刻拉住他的手。那隻手如同一個老人的手那麼粗糙,布滿了繭子,根本不應該是他這般年齡的孩子的手。她領著他穿過市場,抄近道走了一條她認得的土路回診所。
此時,一陣風吹來,揚起了塵土,勒內連忙用頭巾把臉捂住。這陣風實在是令人厭惡,帶來了一股污水的惡臭氣。可能是昨天晚上北邊兒下了一場雨,也可能是當局決定又該清理河道里的污泥了。
①原文為法語。
他們停了下來,她讓他喝自己水壺裡的水。
「兒童第一」組織的診所在土路的盡頭,不過它看上去可不怎麼像個診所,同這一帶的老房子沒有兩樣,厚厚的土坯牆,圓形的屋頂。但是,這房子卻有一台嗡嗡作響的空調器從窗子里伸出來,似乎令那孩子很高興。
「卡蒙,你吃過巧克力嗎?」
「不,」羅伯茨先生說。「今天有你的信。」
「巧克力?」
「我能脫掉你的襯衣嗎?」
「卡蒙。」
勒內是兒科醫師,她志願來到這裏為一個叫做「兒童第一」的組織工作三年。這是一個人權組織,旨在與強迫兒童在可可地里做苦力的現象進行鬥爭。她加入這個組織的意願是她在波士頓兒童醫院住院實習的最後一年萌發的。一天晚上,她正在休息室里狼吞虎咽地吃著她常用的晚餐,麵包棒加減read•99csw.com肥蘇打水,她看到了一篇關於奴隸制捲土重來的文章。聯合國和國務院的研究證實,大約有一萬五千名年齡在九至十二歲之間的兒童被騙賣到象牙海岸的棉花、咖啡、可可種植園裡強迫做苦力。由於可可的價格一直在下跌,預計這種情況只會越來越糟,因為全世界的可可大約有一半來自那個地區,價格下跌迫使他們喪心病狂地從童工身上榨取利潤。看到這些,她嘴裏的麵包棒頓時沒有了滋味。她當時正處於人生選擇的一個關鍵時刻,需要解答「我學醫是為了什麼」這個問題。是到了日子該去布魯克林為那些由保姆陪著來體檢的小孩子擦鼻涕,還是渴望去做某種更有意義的工作?她還沒來得及仔細考慮,便坐上了去阿比讓的飛機,她的最終目的地是從阿比讓向北坐九小時公共汽車才能到達的塞努佛部族區的首府科爾霍戈。
「謝謝你。」
慢慢地,她開始朝他那個方向移動,小心翼翼,以免把他嚇跑。她一直留意著那孩子,卻又避免和他的眼神相遇,從人群中穿過,向那個街角迂迴。那地方似乎是他的地盤兒——有數十個像他這般大的孩子整天在街上乞討。
羅伯茨先生的臉緊繃著,說道:「她真的是個好人。」
她欲朝他跟前邁過去,卻又止住了,惟恐自己過於性急。「請相信我,」她說。「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樣,明白嗎?跟我走吧。在那些人販子找到你之前,讓我幫助你。」
勒內靠到桌子邊上,那是她身旁最方便坐下去的地方。「她被人用槍打死了。是搶劫還是什麼,他們也說不清楚。在邁阿密。」
「他叫卡蒙,我待會兒給你們介紹。這封信看起來有點重要,或許我現在應該打開來看一看。」
羅伯茨先生遞給她一把剪刀。她忙一剪刀下去把信封的一端整個剪開,抽出裏面的信。那封信寫了一頁,她的眼睛迅速從左到右來回移動著看信。
忽然,她的眼皮開始抖動,手也跟著顫抖起來。羅伯茨先生問:「你沒事吧,勒內?」
他的法語說得很不錯,於是她也用法語作答。
「謝謝你們。」勒內說。
這時,她的身後突然響起咯咯的雞叫聲,嚇了她一跳。
勒內在這兒住得時間久了,知道大部分可可農場都有一個主要的收穫期和一個間隔收穫期,主要收穫期長達數月,間隔收穫期則更長。六個收穫期就意味著卡蒙差不多在那裡整整幹了三年的活兒。
「多長時間了?」
羅伯茨夫人說:「我們可以幫你安排請假,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看到你的背上有幾道印子。我只是想看一看。」
他又哈哈大笑,她也同他一起笑。不過,如果這孩子感覺這種老套的逗樂也很滑稽,那他很可能比她猜測的年齡還要小。她把聽診器放到他的心臟上,開始為他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