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聽起來你不想有人做伴。」

她的聲音相當嘶啞，臉色蒼白，身穿單薄的黑色皮夾克，袖子上有破洞。她蹣跚地走到失去生命的屍體旁，跪了下來。

寄物處有個母親在她兒子面前彎腰拉動外套拉鏈，兩人都沒轉頭看他。褐色駝毛大衣依然掛在原位，手提箱放在底下。他把大衣和手提箱拿進男廁，再次走進其中一個隔間，把門鎖上，脫下雨衣，把帽子放進口袋，穿上駝毛大衣。廁所雖然沒有窗戶，但他仍聽見外面傳來警笛聲，此起彼伏的警笛聲。他環顧四周。手槍必須處理掉才行。眼前沒有太多選擇。他站上馬桶座，把手伸到上方牆壁的白色排風口，試著把槍推進去，但那裡有一層網格。

「你慶幸能來到這家餐廳嗎？」部長問道，朝女子伸出了手。

他快步走到這條街的最高點，並不是為了趕時間，而是因為他發現這裏的人走路都很快，所以他必須跟上步調，以免突顯自己。他經過路燈旁的垃圾桶。昨天他就計劃好了，要在回程時把手槍丟棄在這個位於熱鬧步行街上的垃圾桶里。警方會找到這把手槍，但沒關係，只要手槍不是從他身上搜出來就好。

哈利正要離開卧室，卻聽到一個聲音。亡者的公寓不再寂靜。

「換輪胎？」

「嘿，親愛的，你好嗎？」

「長官，我只是去看看而已，這樣做有療愈的功效。」

秘書點了點頭。

埃克霍夫低頭看著雙手，臉上泛起一絲微笑：「是嗎？對了，我欣賞你這樣維護里卡爾。」

「你說什麼？」

「我希望今天會很特別，」約恩細看菜單，「你想吃什麼？」

那是個隱約的嘀嗒聲，令哈利的手臂汗毛直豎。聲音來自衣櫃。他猶疑片刻，打開櫃門。櫃底有個打開的紙箱，哈利立刻認出裡頭是那天晚上湯姆在學生樓時穿的外套。外套上放著一塊手錶，錶針正在嘀嗒走動。那天晚上湯姆打破電梯窗戶，把手伸進電梯內他們所在之處，電梯開始下降，切斷了他的手臂。在那之後，這塊表依舊這樣嘀嗒運轉。後來他們坐在電梯里，圍著湯姆的斷臂。斷臂死氣沉沉，宛如蠟像，又像是從衣架模特上拆下的一隻手臂，只不過上面有一塊表，怪異莫名。一塊嘀嗒作響的表，活生生的，拒絕停止，就像哈利小時候父親講的故事：有個男人死後心臟不肯停止跳動，把殺人者逼瘋了。

這是最後一項任務。

這一天將成為二十四年來最寒冷的十二月十六日。早上八點，天色依然漆黑得有如夜晚。哈利去找格爾德，簽字拿走湯姆·瓦勒家的鑰匙，然後離開警署。他立起領子行走，咳嗽時聲音似乎消失在棉絨之中，彷彿寒冷讓空氣變得濃重。

「霍勒，還有什麼事嗎？」

她不慎踩到新雪底下的冰面，腳底一滑，兩人同時大叫，約恩也差點被拉倒，但他在最後一秒穩住身體。她發出嘹亮的笑聲，穿透他的耳膜。

這是一種獨特的嘀嗒聲，強烈而有活力，聽過之後便會讓人記住。這塊表就是湯姆的勞力士手錶，想必價格不菲。

「他們……他們也帶走了我先生。」佩妮萊嗚咽地說。

黑夜中響起此起彼伏的警笛聲，從卡爾約翰街的方向傳來。

西婭把腳戳進雪地，但滑溜的鞋底找不到可以緊抓的物體：「不要，約恩。」

「你遲到了。」瑪蒂娜說。

約恩和西婭勾著手臂，離開市場街的餐廳。

「大家都說約恩會坐到那個位子。」

「是，戴維。」

她語氣活潑，彷彿剛聽見什麼好玩的事，忽然想起他，才一時興起打電話來，但通話記錄顯示他有六個未接來電。

哈利關上衣櫃，踏著沉重的腳步來到前門，發出的聲音在四壁之間回蕩。他鎖門時，鑰匙叮叮地響個不停，接著又瘋狂地嗡嗡作響，直到他踏上街道，車輛聲才淹沒了這一切，帶來安慰。

「你確定嗎？」

外面市政府的時鐘敲了六下。

他在前方几百米的街道上看見黃色的車站建築。有時他心中會浮現出一種感覺：塞爾維亞T-5S戰車不過是緩緩移動、又盲又啞的鋼鐵怪物，當他回去時，家鄉依然矗立在原地。

當他走進湯姆位於市中心的單身公寓時，艾克柏山後方的天空泛起了光亮。湯姆死後，這棟公寓被封鎖了數周，但警方並未查出可以指向其他可能的軍火走私犯的任何線索，至少總警司是這麼說的。總警司還通知他們，說這件案子已被歸為次優先順序，因為「還有其他更迫切的案子需要調查」。

瑪蒂娜走到佩妮萊的桌子旁，部長及其隨從迅速離開。她看見他們還是去找那兩個老人了。

「我想你說的是他卑微的個性吧？」她父親答道，「放輕鬆，親愛的，這隻是個測驗，沒有其他意思。」

瑪蒂娜知道父親這些玩笑沒有惡意，但有時父親似乎看不出這種舉動是在欺負別人。

「毅力，」甘納·哈根說，「還有勇氣，這是我希望在每位警監身上看見的特質。」

他後退一步，呼吸變得急促，襯衫底下的肌膚越來越熱。列車再過八分鐘就要離站。當然，他可以搭下一班車，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距離開槍已過五分鐘，而他還沒把槍丟掉。她總說，無論什麼事超過四分鐘，都是不可接受的風險。

但他還是把彈匣裝滿，因為這把手槍只有在裝滿子彈的情況下才能達到完美平衡，另外這樣也可以把故障率降到最低。彈匣里有六發子彈，彈膛里還有一九_九_藏_書發。

「我是在跟你開玩笑啦，里卡爾。」埃克霍夫露出微笑。

佩妮萊眨了兩下眼睛，沒有說話，她試著微笑，但在臉上卻形成苦笑。最後她只擠出一句話：「謝謝。」淚水撲簌簌地滾落面頰。

「爸……」

「對啊……」

約恩看著她，心中佩服她隱藏情緒的能力。

「羅伯特，我記得有一年夏天你們在厄斯古德調情。」

「哦，好。」里卡爾擠出笑容，彎下腰來，「嘿，瑪蒂娜。」

此刻他們面對面站立，但身穿救世軍制服的男子似乎並未看見他。他冷靜地呼吸，手指扣在扳機上，緩緩施力。這時，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對面的男子看起來既不驚訝也不害怕，正好相反，理解的光芒掠過男子的臉，彷彿看見這把槍之後，讓他困惑已久的問題得到了解答。接著槍聲響起。

埃克霍夫露出神氣十足的微笑：「很高興看到你如此進入狀態，里卡爾。重點是我的車在車庫裡，我希望我回來時車子已經換上防滑胎，你知道……」

「里卡爾，跟別人一樣叫我戴維就好。」

「但請不要每說一句話就叫一次我的名字。」

原本閉著眼睛唱歌的歌手這時睜開雙眼，發現觀眾的注意力已不在她身上。她轉過頭去，看見雪地里躺著一名男子。她的眼睛搜尋著警衛、主辦人、演唱會經理，或任何可以處理這種情況的人。然而這隻是一般的街頭音樂會，每個人都在等待別人做出動作，樂手仍在繼續演奏。

瑪蒂娜看見父親打手勢，立刻走到桌邊，在社會事務部部長的湯碗旁放下一本書。

「這跟你沒關係，好嗎？純粹是我個人的原因。」

「改天？還是下輩子？」

西婭嘆了口氣：「我不想去看火災，只想跟你回去睡覺。」

瑪蒂娜比較喜歡說真話，即使真話會傷人。這並非來自她從小的教養，而是因為她發現，就長遠來看，說真話比較簡單。她彷彿聽見佩妮萊用嗚咽的聲音禱告，祈求有人說她兒子不只是個行屍走肉般的吸毒者，死了會讓社會少一個負擔，而是一個人，一個別人曾經認識並成為朋友，甚至會喜歡的人。

「就是……改天。」

哈利沒有回答，他不認為這句話是個問句。他坐在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環顧四周，卻發現除了老套的隊長訓話之外，辦公室里的一切都變了樣。莫勒的一沓沓紙、塞進法律文件里的唐老鴨漫畫、架子上的警察規章、全家福大照片和金毛犬的超大照片都不見了。那隻金毛犬是莫勒送給孩子的，它在九年前去世，孩子早已把它淡忘，但莫勒仍在為它哀悼。

「朗希爾德？」

「有。」

「不要，約恩。」西婭蹙眉說。

「繼續聽音樂。」

「那明天在富麗飯店吃午餐，回頭我把房間號發給你。」

群眾的目光離開樂隊，集中在倒在雪地里的男子身上。男子的帽子滾落到主唱的麥克風架旁，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樂手仍繼續演奏著。

「我叫佩妮萊……」她的話被部長打斷。

「霍爾門太太，」瑪蒂娜的聲音似乎被噎住，「我認識他，他是個很好的青年。」

「你沒交過女朋友，對嗎？」她說，「就連在厄斯古德的時候也沒有。」

他看了看表，沒有放慢腳步。這時距離他開槍已過了兩分鐘，距離列車出發還有十一分鐘，而手槍還在他身上。他經過垃圾桶，繼續往餐廳的方向走。

喝完之後，他們彼此注視，約恩無聲地說著我愛你。

「但願如此。那件案子已經結束了，窺探瓦勒的公寓不僅是在浪費時間，也違反了總警司下達的命令，現在還要加上我的命令。我想我不用說明拒絕服從命令的後果吧。我還要提一件事，日本軍官會當場射殺在喝水時間以外喝水的士兵，這樣做並非因為他是虐待狂，而在於紀律一開始就應該割除腫瘤。我說得夠清楚嗎，霍勒？」

他看了看表。

哈根瞪視哈利，哈利面不改色，於是他繼續踱步。

一陣靜默。阿斯特麗嘆了口氣：「你改變心意的話再找我吧。」

「這家店很不錯。」西婭說著環顧四周。餐廳內部擺設整齊，從他們的位子可以看見外面的人行道。隱藏式音箱里流瀉出輕柔的新世紀音樂。

「只說名字就好了，佩妮萊。有媒體記者在這裏，你知道的，他們想拍幾張照片，你介意被拍照嗎？」

「明天我去你家找你好嗎？」朗希爾德說，「然後你再跟我說。」

新聞助理對攝影師比了個手勢，表示他們可以拍照了，也就是說，她希望他們拍照。

「我明天晚上不方便，其他時候也……」

他調高音響音量，清空思緒。

「什麼事？」

約恩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約恩看著她的臉龐：「西婭，我好開心，你讓我好開心。」

「阿斯特麗？」

「都差不多。」

「我在餐廳的洗手間里，西婭跟我來這裏吃飯。我們改天再聊。」

「這是按照我們自己的食譜做的，」總司令說，「幾年前我們出版了一本食譜，如果……」

她搖了搖頭。

「我確定，這是個好差事，我喜歡弄車子，還有……還有……」

「什麼時候？」

「紀律。紀——律。」

他穿過人群，來到距離那名救世軍男子三米遠的地方，並查看後方是否有障礙物。他前面站著兩名少女，正把口香糖的氣味呼到冷空氣中，兩人都比他矮。他腦子裡沒有特別的想法，也不趕時間，只是來執行任務，不read.99csw.com需要任何儀式。他掏出手槍，伸直手臂。如此一來，距離縮短到兩米。他瞄準目標。鍋旁邊男子的身影變成了兩個。他放鬆身體，兩個身影又變成了一個。

「不用不用，」里卡爾用力搖頭，「我立刻去換。您可以信任我，呃……戴維。」

約恩看了看手機屏幕，朗希爾德已掛斷電話。他可以走到外面，再打回去，把事情解決。既然他都已經提出來了，這應該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聰明的做法，一鼓作氣把事情了結。

西婭很快看完一頁菜單：「我得先喝點水。」

瑪蒂娜看見父親在桌前朝她揮手，但她還是坐了下來。

哈利打開客廳的燈，再次發現亡者的家中自有其寂靜的氛圍。黑色皮革沙發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台超大等離子電視，電視兩側各有一個一米高的揚聲器，它們是這所公寓環繞音響的一部分。牆上掛有很多圖片，上面是藍色立方體的圖案，蘿凱稱這種圖案為標尺藝術。

約恩吞了一口口水。話就這麼脫口而出。他偷看了西婭一眼，她並未發現。

「哦？」她語氣中帶著俏皮和撒嬌。

他走進洗手間，拿出手機，看了看顯示屏，嘆了口氣，按下綠色按鈕。

「什麼？」

約恩聽見她的口氣，立刻把手放開，驚訝地看著她。

這項任務需要一發子彈。

部長站了起來，扣上外套，環視餐廳。瑪蒂娜心想，不知道在三個選項之中他會如何挑選？那兩個典型的養老院老人無法使他達到目的——部長和吸毒者或妓|女面對面之類的。那個受傷的毒蟲看起來有點瘋狂，可能會把事情搞砸。至於那個女子……她看起來像是一般公民，是民眾會認同並希望幫助的人，尤其是在他們聽了她令人心碎的故事之後。

車門打開，寒氣竄入車內，一名男子坐上了車。男子的制服帽下面是濃密的白髮，他擁有一雙瑪蒂娜見過的最明亮的藍色眼眸，反正其他超過六十歲的人都沒有如此明亮的眼眸。男子費力地將雙腳放在座椅和儀錶盤之間的狹小空間里。

下午三點，厄葛林司令大樓四號已被陰影籠罩，救世軍總部窗內亮起燈光。下午五點，天黑了，溫度計的水銀掉到零下十五攝氏度。幾片雪花飄落在一輛有趣的小車的車頂上，瑪蒂娜·埃克霍夫正坐在車裡等人。

「改天好了。」

「不過還有一項特質我認為更重要，霍勒，你知道是什麼嗎？」

「哈利，你用不著道歉，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以為這對我們兩個人都很重要，那大可不必。我只是想說，能去找你也不錯。」

「呃，」哈利伸長雙腳，「長官，我這個人很好了解的。」

她伸出纖細的手觸摸他的脖子，朝樂隊轉過頭去。

接著他突然火冒三丈，想也不想便氣沖沖地走進卧室，打開床邊桌的抽屜，拿出莫勒送的手錶，然後打開窗戶，用盡全力把它往黑暗中丟去。他先聽見手錶打到了鄰近房屋，又聽見它掉落在冰凍路面上。他摔上窗戶，扣上窗鉤，回到客廳，調高音響音量，讓聲音大到像揚聲器的傳音膜在他面前振動一樣。傳入他耳中的振動十分美妙，貝斯聲則灌滿他的嘴巴。

「等一下，」男子搖下車窗，「里卡爾！」

「我知道，」里卡爾熱情地說，「您要去跟社會事務部部長一起用餐。剛剛我跟公關負責人說我們希望得到很多媒體的報道。」

里卡爾的目光從總司令戴維·埃克霍夫身上跳到他女兒瑪蒂娜身上，又跳了回來。里卡爾用兩根手指抹去嘴唇上方的汗珠。瑪蒂娜經常納悶，怎麼會有人無論處在什麼天氣或環境下，嘴唇上方都這麼容易出汗，特別是當他坐在她身旁時，不管是在教會還是其他地方，他總會輕聲說一些本該很有趣的話，可他卻總是蹩腳地掩飾緊張心情，又靠她太近，嘴唇上方還不斷冒汗。有時里卡爾坐得離她很近，四周一片寂靜，她就會聽見他用手指抹去汗珠所發出的窸窣聲。這是因為他不僅會冒汗，還會長出異常茂密的胡楂。他可以早上抵達總部時，臉頰光滑得像嬰兒臀部，但到了午餐時間，白色肌膚就已泛起藍色微光。她經常發現，里卡爾晚上來開會時，已經又刮過一次鬍子。

「我有個小禮物要送給你。」約恩說。

「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總司令說，「路上冰雪太多，我車子的輪胎又是沒有防滑釘的普通輪胎，其實應該換上防滑胎的，但我得去燈塔……」

「的確，每一位士兵都走到了，因為他們聽從命令。我聽說你拿走了湯姆·瓦勒家的鑰匙，這是真的嗎，霍勒？」

「所以呢？」

有人站在他計劃丟棄手槍的地方。

除了藍色運動鞋之外，那人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又新又時尚，但面容卻憔悴滄桑，宛如鐵匠的臉。那個男人，或者那個男孩，無論年紀多大，看起來一時之間都不會離開，因為他把整隻右臂都伸進了綠色垃圾桶中。

她垂下雙眼，臉頰發紅，嘴角泛起微笑。

「有重要的事嗎？」西婭問道。

「嘿，朗希爾德。」

哈利隱約知道接下來哈根要說什麼：「我明白，他們走到了仰光，長官。」

「朗希爾德，不……」

「可是不能每樣都點。」

「你知道為什麼嗎？」約恩把手放在她手上。

他沒聽見她回答，她的臉已埋在他的外套中。

「霍爾門，」女子用手帕擤了擤鼻涕，「我叫佩妮萊·霍爾門。」她朝點著蠟燭的桌子上的一張照九-九-藏-書片指了指。「我是來這裏紀念我兒子的，可以請你讓我一個人靜靜嗎？」

哈利離開之後很久，哈根仍坐在椅子上看著那份文件，雙眼茫然。

「約恩，我幾乎聽不見你在說什麼。」

瑪蒂娜離開佩妮萊時，心裏想的是那個高大的金髮警察，他說他關心佩爾時一副正派的樣子。她覺得怒火中燒，同時又感到困惑，因為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對一個陌生人這麼生氣。她看了看表，六點五十五分。

他穿上肩套，這肩套是二手的，皮質柔軟，聞起來咸而刺鼻，散發著皮膚、油脂和汗水的味道。手槍乖乖地貼在他身上。他站在鏡子前方，穿上西裝外套——從外觀上完全看不出裏面藏有手槍。大型槍支比較有準頭，但這次任務不需要精準射擊。他穿上雨衣，再穿上大衣，把帽子塞進口袋，從內袋拿出紅色領巾。

這家餐廳看起來不像高級餐廳，除非他的心算退步，否則菜單上的價格簡直讓他無法置信。他點了面和一杯水。他餓了。他的心跳平靜而正常。餐廳里其他客人正在談笑，彷彿沒什麼事會發生在他們身上。他總是覺得意外，自己身上竟然沒散發寒氣、腐臭味或黑色光芒。

「嗯，我只是在想，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不是戰敗了嗎？」

「紀——律。」

「對，但前提是你沒有急事要辦。我正要打給約恩，他說他可以……」

突然，西婭抬起頭來：「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他聽見樂隊依然在演奏。

他起身朝廁所走去，餐廳里沒有一位客人注意到他，連隔壁桌的一對男女也沒注意。他走進廁所隔間，鎖上門，等候一分鐘，抑制住檢查手槍是否上膛的衝動。這是他跟波波學來的：如果你習慣每件事都要檢查兩次，就會失去敏銳度。

「您的姓名是……？」服務生問道。他低聲說了。

「後者，」總司令咯咯一笑，「我剛剛才跟里卡爾的妹妹西婭說過話，她告訴我里卡爾正趕著做明天要交的預算。如果真是這樣，他應該把做預算排在第一位，把換輪胎的事交給約恩去做。」

「你認識佩爾？」佩妮萊問道。

清晨，人們匆匆走在人行道上，只想趕快進入室內，只有哈利緩緩邁步而行，但他的膝蓋正隨時做好準備，以防馬丁靴的橡膠鞋底抓不住冰面。

「找到你了。」服務生用藍色眼眸直視著他，直到他感覺自己臉頰發燙。

「我是哈利。」

「菜單上的每一樣，你是想說什麼，對不對？約恩，我了解你，到底是什麼事？」

服務生離開之後，西婭看著約恩：「你質問完了嗎？那你自己呢？」

一分鐘過去了。他走到寄物處，穿上雨衣，繫上紅色領巾，將帽子壓到耳際，打開通往卡爾約翰街的餐廳大門。

但他在西婭眼中看見某種東西，她臉上浮現出他不曾見過的表情——嘴角肌肉抽|動，眼神黯淡下來，彷彿光圈關閉。他無法阻止自己往下問：「也沒有跟羅伯特在一起？」

約恩只是大笑，拉著她往前走，彷彿她是雪橇一般。

這時群眾開始移動，讓出一條路，一名女子從中間擠了出來。

他付了賬，把牙籤放在煙灰缸里，看了看表。六點五十七分。肩套摩擦著他的胸肌。他拿出上衣內袋裡的照片，看了最後一眼。時間到了。

「你沒有更急的事嗎？」

「對。」

「而你是天使。」男子用手背撫摸她的臉頰，藍色眼眸閃閃發光，充滿能量和歡喜，「快點出發吧。」

「我要出去，那地方正好離你家不遠，你今天晚上有事嗎？」

哈利在椅子上猛然抽|動。他睡著了。客廳里的一切都是靜止的。是什麼吵醒了他？他側耳聆聽，只聽見低沉的、穩定的、令人安心的城市雜訊。不對，還有其他聲音，他豎起耳朵仔細聽。有了。那聲音非常細微，但被他辨識出來后，就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

音樂從音箱里流出，猶如黏稠的蛋糕糊。

「可能吧。」

里卡爾一臉茫然地看著總司令：「您是指信任我嗎？」

電話是阿斯特麗打來的。「你在幹嗎？」她壓低聲音說，但聽起來依然有迴音。哈利猜想她應該是把自己關在家中浴室打電話。

「防滑胎在後備廂？」

「警方說佩爾是他殺的。」

當然他可以把槍留在地上，但他們定的原則是在確保他安全之前槍支不能被找到。

他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指尖在手機底下摸到堅硬的塑料珠寶盒。他心跳加速。天哪，他是多麼期盼和害怕這個晚上和這一刻的來臨。

「謝謝你提醒我，警監。我說到哪裡了？」

「部長您在家裡想做一桌營養美味的料理，就可以參考這本食譜。」

「是，總司令。」

女子抬頭望向部長，部長說出了自己的全名。

又或者只是沒人注意到而已。

「什麼？」約恩不經意地問。

樂手一個接一個地停止演奏。

「很好喝，」部長說，「我們有時間跟這裏的人說說話嗎？」

「Skål。」西婭順從地舉杯相碰。

數百人在樂隊前方圍成一個半圓。他抵達時，一首歌剛表演完畢，眾人齊聲鼓掌。這時鐘聲響起，於是他知道自己已準時抵達。半圓內，樂隊一側的前方有個黑色的鍋掛在三根木柱上，鍋旁邊的男子就是照片中的人。這裏只有來自路燈和兩個手電筒的光線，但他十分確定就是這個人，尤其是男子身上穿戴著救世軍的制服和帽子，令他更為確定。

「過去十年來我在軍校教書，專長九-九-藏-書是緬甸的戰爭。霍勒，你聽了可能會感到驚訝，但我的專長跟這裏的工作有很大的關聯。」

哈利掛上電話，站著不動，無法適應突然的寂靜。剛才電話鈴聲響起時，他腦子裡浮現出一張臉，這讓他覺得驚訝無比。他並非因為看到那張臉而驚訝，而是因為那既不是蘿凱的臉，也不是阿斯特麗的。他在椅子上癱坐下來，決定不要再多花時間去想這件事。倘若這表示時間這劑良藥已開始發揮作用，蘿凱正在離開他的身體，那麼這是個好徵兆，好到他不想使這個過程複雜化。

「什麼事？」

「羅伯特！」

佩妮萊抬頭朝她望去，她的臉因為哭泣而腫脹。瑪蒂娜猜想這也可能是服用鎮靜劑的緣故吧。

「很不錯，但我們喝水就好，」西婭露出燦爛的微笑，「很多很多水。」

「Skål。」約恩說。

哈利煮了魚湯，用的是芬達斯湯料加上牛奶和魚布丁，還買了法棍麵包。這些材料都是在尼亞基雜貨店買的，這家小雜貨店是他樓下的鄰居阿里和弟弟開的。客廳桌上除了湯盤，還擺了一大杯水。

「約恩，我聽不見你說什麼，明天再打給我。哦，不對，明天我一整天都在開會，那我再打給你，不要關機哦，還有祝你晚上愉快，親愛的。」

「啊哈。」

湯喝到一半，CD播放到第三首時，電話鈴聲響起。哈利決定讓它繼續響。響到第八聲時，他起身關上音響。

哈利走進卧室，窗外透進灰色光線。卧室十分整齊，桌上擺著電腦顯示器，卻不見主機，一定是被搬回去尋找證據了，但哈利並未在警署的證物中看見湯姆的電腦，不過話又說回來，上級也沒給他調查這件案子的許可權。官方說法是他正因殺害湯姆而受到獨立警務調查機構SEFO的調查，但他揮之不去的一個想法是有人不希望每樣東西都被翻起來看。

他朝餐廳門口走去，推開門。

「單位。」

「什麼？」

「沒什麼，我……抱歉，我馬上回來。」

起初她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他，接著她的內心似乎劇烈翻騰，她關起心房，把他擋在外面。約恩用雙手握住她的手，傾身向前，輕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西婭，我不知道是怎麼了，我……可以當我沒問過這些話嗎？」

哈利認為隊長哈根這樣刻意地將名詞拆開說，顯然是話中有話。但哈根卻站了起來，抬起下巴，雙手放在背後，來回踱步，彷彿是在為自己的地盤做記號。哈利時常覺得這種動作有點好笑。

他快步行走，腳步不算太快，因為他不是在逃跑。他看著前方路人的背影，察覺有人匆匆走在他後面。沒有人阻擋他，當然沒有，通常人們聽見槍聲會退卻，看見槍支會逃跑，而現在的狀況是，大部分人都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要不要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約恩牽起她的手問道。

哈利把一張CD放進音響，調高音量，清空思緒，專心聽音樂、喝湯。現在他的世界里只有聲音和味道。

「因為那年夏天我愛上了一個女孩，」約恩說，重新獲得她全部的注意力，「她十四歲。後來我就一直愛著她。」

瑪蒂娜的視線並未離開路面，但感覺到父親的目光朝她射來。他繼續說：「我們兩家多年來一直是朋友，你知道的，他們一家都是好人，在救世軍的基礎也很穩固。」

兩人抬頭朝服務生望去。

「快點啊，爸爸。」她嘟囔說，焦慮地看了電量表一眼。這輛電動汽車是皇室送給救世軍的，但她不確定它在寒冷的天氣里表現如何。她記得在鎖上辦公室的門之前辦完了所有事情，包括在網站首頁輸入即將舉行和已取消的軍團會議，修改伊格廣場的救濟巴士和救濟站的時間表，檢查要寄給首相辦公室的信——內容是關於即將在奧斯陸音樂廳舉辦的年度聖誕表演。

「吃東西、聽音樂。」

「那又怎樣？說不定里卡爾只是善良而已。」

手機發出振動。

哈根用食指摸了摸窗框，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一九四二年，日軍只派了十萬軍隊就征服了緬甸。緬甸是日本的兩倍大，當時被英軍佔據，而英軍在人數和武器上都勝過日軍。」哈根豎起被灰塵弄髒的食指，「但日軍有一點勝過英軍，並以此打敗了英軍和印度雇傭兵，這一點就是紀律。日軍進軍仰光時，軍隊每走四十五分鐘，睡十五分鐘，就睡在路上，士兵們背著背包，腳指向目的地，這樣他們醒來時才不會走進溝渠或走錯方向。方向非常重要，霍勒，你明白嗎？」

「那沒事了，霍勒。」哈根在椅子上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開始專心閱讀，彷彿哈利已離開辦公室。過了一會兒，他抬頭一看，發現哈利還坐在他面前，甚是驚訝。

樂隊主唱對麥克風喊了幾句話，眾人鼓掌歡呼。音樂再度響起，一個手電筒熄滅。音樂聲震耳欲聾，鼓手每次敲擊小鼓都高高舉起右手。

約恩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測驗？是測驗無私還是懼怕權威？」

「部門裡每個人我都會找來面談，好讓大家知道我的期望是什麼。」

他微笑著，她也笑了。他看見她走出藏身之處，朝他走來。

一陣靜默。

餐廳里有半數桌子坐著客人，就跟昨天一樣。門口一名服務生招呼他，那服務生年輕英俊，有著藍色眼睛和金色鬈髮，十分神似喬吉，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在門口駐足片刻。他看見服務生的笑容越來越燦爛，發現自己ｒead.99cｓｗ•ｃｏm無意間暴露了心思。他在寄物處脫下雨衣，感覺服務生的眼睛注視著他。

哈利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

「對，他善良、聰明、勤奮、認真。我想知道他有沒有勝任重要管理職位的毅力和勇氣。」

「天哪，別再彈了！」

「那時候我才十四歲，約恩！」

現在，乾淨的辦公桌上只有電腦顯示器、鍵盤、一個上面有白色骨頭的銀色小底座，以及哈根的手肘。濃密眉毛下的那雙眼睛正盯著哈利瞧。

「好吧，哈利，不過我喜歡你，你可別忘了。」

「就是改天。」

西婭無奈地嘆了口氣：「我確定，約恩。我沒跟別人在一起過，沒有……那樣在一起過。」

「你說願意！」約恩對著天空大喊，感覺雪花在臉上融化，「你說願意！」

「羅伯特？」

「湯很好喝。」社會事務部部長轉頭望向戴維·埃克霍夫，說話聲大得足以讓聚集在此的媒體記者聽見。

「朗希爾德，我本應該打給你的，有件事要告訴你，但我想你已經知道了。」他吸了口氣，「你和我，我們不能……」

「很難選擇，」她說，「菜單上每一樣看起來都很好吃，對不對？」

瑪蒂娜深吸一口氣，抑制自己的煩躁心情。

到燈塔餐廳採訪的少數記者和攝影師發出咯咯的笑聲。餐廳里客人不多，只有幾個來自救世軍旅社的老男人、一個披著披肩滿臉淚痕的悲傷女子，還有一個額頭流血的毒蟲。那毒蟲全身像白楊樹葉一樣顫抖，非常害怕去野戰醫院，也就是二樓的診療室。客人這麼少並不令人意外，因為燈塔餐廳平常這個時候不開放，然而部長早上沒時間來，所以沒機會看見這裏平時有多熱鬧。總司令把這些全都解釋給部長聽。部長不時點頭，並因職責在身，又喝了一口湯。

「可以點餐了嗎？」

「就跟……呃，某種非常清楚的東西一樣清楚，長官。」

「嘿，里卡爾。」瑪蒂娜說，假裝在關心電量表。

約恩聳了聳肩：「我們說好在訂婚之前，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對方，對不對？」

「你的聲音怎麼怪怪的，你……」

「走吧。」男子說，掃落肩章上的雪，那肩章告訴大家他是挪威救世軍的最高領導人。他語調樂觀，帶有一種輕鬆自如的權威感，顯然覺得讓別人服從他的命令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說不要！」

里卡爾吞了口口水，點了點頭。總司令面露喜色。

「佩爾的事我很遺憾。」瑪蒂娜低聲說。

「你確定你什麼都說了嗎？」

「不知道。」哈利用平淡的語氣說。

靠近男子的兩個少女中的一人嚇得往後退，另一人則放聲尖叫。

會議廳入口站著一名年輕男子。會議廳就在救世軍總部旁邊，二者位於同一個屋檐下。年輕男子嚇了一跳，立刻跑到車旁，立正站好，雙臂緊貼身側，卻差點滑倒，於是他趕緊揮動手臂，恢復平衡。他靠近車子時，已上氣不接下氣。

「好啦，走嘛！」

他搖上車窗，車子駛離廣場。瑪蒂娜說他這樣利用里卡爾樂於助人的個性是不對的。

「我們從來不用『部門』這個稱呼，雖然以前你這個職位叫PAS，指的是『部門首長』。我只是順便一提而已。」

瑪蒂娜看了看表，六點四十五分。部長秘書說他們得在七點離開。

天空下起了雪，太好了，這會讓人們垂下視線以保護眼睛。

「我要新鮮蘆筍當前菜，」西婭說，並把菜單遞給服務生，「主菜是慢烤嫩牛排搭配美味牛肝菌。」

他遠遠地就能聽見音樂聲。

「改天什麼時候？」

他走出隔間，來到水槽前沖洗雙手，同時仔細觀察著洗手間。Upomoc（幫幫我）！他的腳步停在水槽上方的給皂器前。

假如槍聲和樂隊的鼓聲同時響起，音樂聲可能會蓋過槍聲，但這並沒有發生。槍聲讓許多人轉頭朝雨衣男子望去，並看見他手上的槍。這時人們看見穿救世軍制服的男子帽子上出現一個洞，就在字母A的下方。他的身體向後倒下，手臂像木偶一樣向前擺動。

有人伸出手臂抓住她，把她拉了起來，另一人上前彎腰查看。她看了他的臉和那個小黑洞最後一眼，突然一陣心痛，因為她想到同樣的命運正在等待她的兒子。

「這個人死了，快找醫生來！」

瑪蒂娜心想，明知故問。他們當然有時間跟人說話，這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分配補助款，這在電話里就可以解決，而是為了邀請媒體來拍攝社會事務部部長探望弱勢群體、喝喝熱湯、跟毒蟲握手、同情地聆聽並許下承諾。

服務生伸出細長的手指，在訂位簿上滑動，然後停下。

她喝了很多水，約恩知道這與糖尿病和她的腎臟有關。

一名男子迎面走來，眼睛盯著他看，但他們擦肩之後，男子並未轉頭。

她把手放到他的脖子后側，依然摸不到脈搏。她對這種事很有經驗，有時對方可能安然無恙，但通常並非如此。她滿腹疑惑。不可能是藥物過量，他是救世軍，不會吸毒的，不是嗎？天空開始飄雪，雪花飄落在男子的臉頰、閉上的眼睛和半開的嘴巴上，逐漸融化。他是個英俊的年輕人。她看著他放鬆的臉龐，彷彿看見自己的兒子正在睡覺。接著她發現一條紅色液體從他頭上的小黑洞越過額頭，延伸到太陽穴，進入耳朵。

「選得好。我可以向兩位推薦店裡剛進的紅酒嗎？口感醇厚，價格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