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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楔子

周圍沒什麼人,但在他們走了差不多一英里之後,狄克斯坦指著街對面的一個圍著學院圍巾的高個子男人。「就是那個蘇聯人。」他說著,然後打起招呼,「喂,羅斯托夫!」
狄克斯坦把目光轉向一旁:「本來還沒什麼,後來他們發現我是猶太人。你想來杯茶嗎?我買不起威士忌。」
「人們知道這種區別嗎?」科頓問。
「她真乖。」科頓對阿什福德說,「我得和納特聊幾句。你不怪我吧?」他朝狄克斯坦走去,狄克斯坦正跪在地上撫摸那隻貓。
「士官軍銜以上的人不成。不過……」
那孩子從狄克斯坦那裡得到了比所有的成年人加在一起還要多的東西。
狄克斯坦說:「你不大喜歡這夥人。」
三年來,他對朋友已經死去的事實終於從懷疑變得確信。起先,科頓聽說,納特·狄克斯坦已經入獄。在戰爭快結束的時候,有關猶太人在納粹集中營中的遭遇已經廣為流傳。之後,那些可怖的事實真相就公之於眾了。
科頓點了點頭:「後來就是集中營了……」他覺得或許不該問,可他想了解。
科頓瞧了瞧狄克斯坦的腿:「康復得還成吧?」
那天早晨,天氣晴朗又寒冷。慘淡的陽光塗抹在城裡老建築物乳白色的石頭上。他們舒舒服服、不言不語地走著,手插在衣兜里,拱起肩頭,抵禦著穿過街道呼嘯而來的十一月的刺骨寒風。科頓不停地咕噥著:「夢幻的尖塔。去他的。」
科頓說:「我認為下棋是老年人的遊戲。」
科頓心存疑慮。「阿拉伯人正在那裡殺害你們的人。哎呦,納特,你可是剛剛逃離德國人的魔爪!」
「聽我說,真見鬼。我們很可能從此失去聯繫——我不愛寫信。不過,我不會忘記你救過我一命。有一天你也許會來討賬。你知道到哪兒去找我。」
「說來很短。」科頓說。他瞥見狄克斯坦此時正沉浸在與哈桑和羅斯托夫的深談中,他還注意到那三個人站立的姿勢表明了他們的態度:羅斯托夫叉開兩腿,教師似的搖著一根手指,對他的信念堅定不移;哈桑背靠著一個書櫃,一隻手插在褲兜里,吸著香煙,假裝有關他的國家前途的這場國際爭論只不過是個學術問題;狄克斯坦緊抱著雙臂,肩頭拱起,全神貫注地低著頭,他的姿態暴露了他發言中的那種無動於衷並非真情。科頓聽到英國人承諾將巴勒斯坦給予猶太人,還聽到了回答:當心強盜的禮物。他轉回來面對著阿什福德夫婦,開始給他們講那段往事。
「天啊。」科頓的聲音像是耳語。
科頓問:「你也對希伯來文學感興趣?」
狄克斯坦張開嘴要說話,這時他們聽到了聲音。
科頓也回報以微笑,心裏踏實了下來。他們握了手,互相拍了拍後背,為了好玩,還冒出幾句士兵的俚語,然後就進了屋。
科頓回過神來,鎮靜地說了聲:「哇哦。」
「不是嗎?」
那隻貓突然敏捷地從蘇莎的懷裡躥了出去,她追著它。狄克斯坦站起了身。
「那還算是最好的了。」狄克斯坦以平和的語調低聲說。他再次把目光轉移開。
她轉身引導著他們進入客廳。狄克斯坦碰了碰科頓的胳膊,微微一笑:他已經知道了他的朋友腦子裡在想什麼。
科頓聳了聳肩:「我也說不上,也許是原子物理,或者是經營管理。幹嗎非學習不可?」
科頓拍了拍稍稍隆起的肚皮:「我們在法蘭克福過得不錯。你複員了,可就錯過了機會。」他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彷彿他要說的話有點私密,「我撈了一筆錢。珠寶、瓷器、古董,全都是用香煙和肥皂換的。德國人餓著肚子呢。而且最妙的是,為了填飽肚子,女孩子什麼事都肯做。」他往後靠去,等著對方會意的笑聲,可是狄克斯坦只是直愣愣地盯著他的面孔。科頓有些發窘,便換了個話題:「你倒是沒長什麼肉。」
艾拉的眼睛里閃著激動的光,她的丈夫卻臉色煞白。顯然,這位教授對於生與死的故事毫無胃口。科頓心想,要是這個故事就讓你受不了,老頭子,我寧可狄克斯坦從來沒跟你講過他的故事。
阿爾·科頓敲了敲門,在廳里等候一個死人來開門。
https://read•99csw.com英國人從山城的其他方向接近了那裡。」科頓接著說,「納特和我一樣看到了那輛坦克,並且嗅到有埋伏。他瞄上了那個狙擊手,等著看清在我們出現時還有沒有別的狙擊手。要不是他那麼機警過人,我就沒命了。」
多年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相聚過,那時候,這一切還沒有發生,可惜那次聚會讓往後的幾十年都籠罩在陰影中。
科頓覺得哈桑作為一個黑人還是相當英俊的,他的高傲舉止就像是那種賺了些錢而應邀到白人家中做客的做派。
「那是在西西里的一座山城,靠近一個叫拉古薩的地方。」他說,「我已帶領一支本土部隊繞過山腳。到了那座山城的北部,我們在一處狹小的窪地里遇到了一輛德國坦克,就在一叢樹木的邊緣。那輛坦克看上去像是已經廢棄了,可我還是向坦克裏面塞進了一顆手榴彈來確認一下。我們經過那裡時有一聲槍響,只響了一聲,一個手持機槍的德國兵從樹上掉了下來。他原來是藏在那裡專門等著我們經過時射殺我們的,是納特·狄克斯坦射中了他。」
「他救過我一命。」
「這是蘇莎。」他說。
早年的那次聚會是個巧合,但並不是令人驚嘆的意外。他們都算是年輕有為,註定要在各自的國家裡以不同的方式執掌權力,作出決定,促進變革。他們年輕的時候經常在牛津大學這類地方相會。何況,當這一切發生之後,那些沒有從一開始就捲入其中的人,也恰恰因為他們曾與別的人在牛津有過一面之交,從而被牽扯進來。
「可那樣的話,猶太人就成了少數民族了。」羅斯托夫爭辯說。
「我明白。」
「巴勒斯坦。」
他遲疑了:「當然。」
羅斯托夫問他:「你是黎巴嫩人嗎?」
房門裡邊,一個鬼魂在地板上拖著一把椅子,慢步走過房間。
「好著呢。」她說,「科頓先生,這是我丈夫,阿什福德教授。」
他們輕快地走著。科頓的臉凍得發僵,可軍用冬裝裏面卻在出汗。另外兩個人開始議論起一條傳聞:一個名叫莫斯雷的人——這名字對科頓毫無意義——已經進入牛津,還在烈士紀念堂發表了一篇演講。莫斯雷是個法西斯分子,他後來集結了一些人。羅斯托夫爭辯說,這件事證明了社會民主主義比共產主義更接近法西斯。狄克斯坦宣稱組織這次活動的本科生只是想試一試「震驚」的感覺。
「不著邊際。」那個阿拉伯人慢吞吞地說,「英國人應該撤離,我的國家會有一個民主政府。」
科頓搖了搖頭:「還像以前那樣怪。這兒有很多姑娘嗎?」
她有母親的膚色和頭髮,她也會長成美人的。科頓對她是不是當真是阿什福德的女兒心懷疑慮。她的外表毫不像他。她握著貓的前爪伸過來,科頓禮貌地握了,還說了一句:「你好嗎,赫茲恰?」
「他們在英國也是少數民族啊。難道要把薩里給他們,建立一個新的國家嗎?」
「我能見她一面嗎?」
「這場爭論證明了分治的必要性。」
那女人是艾拉·阿什福德。她的裙擺圍在腰間,面孔興奮得緋紅,她在親吻亞斯夫·哈桑。
哈桑說:「我認識狄克斯坦。」他跟四周的人一一握手。
「不啦。」科頓恨不得剛才沒有開口,「反正我也不在大早上就喝威士忌。生命並不像原先想的那樣短促啊。」
托比說:「啊!」聲音太大,還震灑了手中酒杯里的酒。他和阿什福德看來因為科頓的這句話而有些尷尬。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抱著一隻灰色的老貓從花園進來。阿什福德帶著中年得子的那種羞怯和得意,向眾人介紹她。
艾拉想起了她的別的客人:「我希望在你走之前跟你再多談一談。」她對科頓說。她穿過房,走到哈桑準備打開的通向花園的門邊。
「托米·考斯塔。」
科頓聳了聳肩:「他從集中營死裡逃生。」
「在拉摩尼亞。」
「你們家做什麼生意?你從來沒跟我說過。」
然而,在當時,那看起來並非是什麼歷史性的聚會,不過是某處眾多雪莉酒會中的其中一場而已(而且大學生們還會抱怨酒不夠喝)。那只是一次無足輕重的偶然機會。是啊,差不多就是這樣。
「納特覺得不好。所以他不願意多講打仗的事。」
科頓說:「你好。」阿什福德已九_九_藏_書經謝頂,衣裝也不得體。科頓原以為會見到阿拉伯的勞倫斯呢。他心想,看來納特也許還有機會。
「沒錯。嗯,我喝了十九杯淡茶,聽完他的經歷之後,他打發我到拐角處的另一棟房子,我見到了你母親,又喝了不少淡茶,聽了她的遭遇。等我拿到你的地址,已經太晚,趕不上去牛津的最後一班車了,我只好等到天亮,然後就來到這兒啦。我只有幾個小時,我的船明天起航。」
「贏什麼?」科頓問。
「別逗了。」
「你回家以後,打算幹什麼?」
「我們見過了。」她說著,還像她媽一樣眨著睫毛。科頓心想,她從她媽那兒學了這副樣子。
「就要!」一個男人說。
門開了,科頓招呼說:「你好,納特。」
狄克斯坦說道:「羅斯托夫在巴利奧爾學院,和我同校……大衛·羅斯托夫,來認識一下阿爾·科頓。阿爾和我一起在義大利待過一段。到阿什福德家去嗎,羅斯托夫?」
「我們是在1943年相識的。」科頓答道。他看著她叼著香煙的棕紅色嘴唇。她即使吸煙也姿態優美。她優雅地從舌頭上挑出一根煙草的碎屑。
狄克斯坦和科頓邁過了那條溝。
狄克斯坦的住所位於城市一個破敗地區的一棟舊房子里,天花板倒挺高。房間里有一張單人床,按軍隊的樣子收拾得很整齊;深色木頭做的沉重的舊衣櫃旁邊有一張相配的梳妝台;小窗前還有一張桌子,上面堆滿了書。科頓覺得屋子裡顯得很空蕩。要是他不得不得住在這兒,他會把一些私人用品擺放出來,讓房間看著像他的家:比如家庭照片、來自尼加拉瓜和邁阿密海灘的紀念品、讀高中時的足球賽獎品。
「容易得很哪。」狄克斯坦聳了聳肩,「一顆子彈打斷了我的腿,我失去了知覺。等我醒過來,已經在一輛德國卡車上了。」
「為什麼?」
「你知道他經歷了什麼嗎?」阿什福德問,「他沒有談過什麼……」
聽故事的兩個人一時沉默了。阿什福德說:「這事還沒過太久,可我們忘記得太快了。」
科頓原以為大概會看到一棟摩爾式的小樓,但阿什福德的住宅卻是都鐸式的仿製品,白牆配著綠色的木製品,前苑是一叢灌木。三名青年踏上通往房子的一條磚砌的通道。前門敞開著,他們走進了一座方形的小廳。屋裡的什麼地方有好幾個人在哈哈大笑,聚會已經開始了。一道雙扇門打開,那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走了出來。
「我丈夫說,他是個十分聰慧的學生。」
「我並不想要。」
「肥肉?那可沒有。」狄克斯坦說,「這個國家還在實行嚴格的分配製,夥計。不過,我們還能湊合。」
那女人又開口了,是從嗓子眼裡出來的壓得低低的聲音:「別這樣,該死的,不然我就叫了。」
科頓說:「這群畜生。」他想不出別的字眼了。狄克斯坦的臉上有一種陌生的表情,是科頓從沒見過的,他事後才明白過來——那很像是恐懼的樣子。很奇怪啊。現在一切終歸已經過去,不是嘛?「好吧,算啦,我們至少還是勝利了,是吧?」他按了按狄克斯坦的肩頭。
「啊……別,別在這兒,別在這會兒……」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她比他年輕。」狄克斯坦匆忙接茬說,「就在戰前他剛剛把她帶回英國,自己又當上了這兒的猶太文學教授。要是他用馬沙拉白葡萄酒而不用雪莉酒款待你,那就表明你不那麼受歡迎。」
「新的國家應該是社會主義的,這一點很重要。」
「托比,過來認識一下狄克斯坦的戰友科頓先生。」
「誰都會的。他還是個男孩,可他看著那麼老成。再說,他顯然來自倫敦東區,可他在所有這些上流階級的英國人面前毫不膽怯。而且他會談論他自己以外的任何問題。」
科頓瞅著狄克斯坦:「她是……」
阿爾·祖克曼
艾拉說:「科頓先生正跟我說納特·狄克斯坦救了他一命的故事呢。」
最後,羅斯托夫對狄克斯坦說九_九_藏_書:「去巴勒斯坦的事,你打定主意沒有?」
科頓點了點頭:「我越來越感到,我也不真正了解他。」
科頓驚呆了。他呆立著,看著她邁過地毯來迎接他們。他聽到狄克斯坦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阿爾·科頓。」突然間他觸到了她的那隻纖長的棕色的手,骨骼小巧,溫暖而乾燥,他恨不得一直不鬆開。
蘇聯人鄭重地點了點頭:「只要能白混點兒喝的。」
「想要變得快活、聰明和富有。」
「希伯來文學。」
托比跟他握手,唐突地問道:「有機會賭一把嗎?狄克斯坦會贏嗎?」
「是的。」羅斯托夫嚴肅地說,「你是個社會主義者……」
「我不會說阿什福德夫人可望不可即了。」科頓悄悄地說。
「你該去。」羅斯托夫說,「猶太民族之家會有助於粉碎大英帝國在中東的殘餘勢力。」
確切地說,那是1947年11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大家都見了面——事實上,有幾分鐘他們還在同一個房間里。一些人當時就忘記了自己看到的面孔和從正式介紹中所聽到的姓名。有些人實際上把那一整天忘得一乾二淨;而在21年以後,當那次聚會變得如此重要之時,他們不得不假裝記憶猶新,瞥上一眼那些髒兮兮的照片,嘴裏煞有介事地嘟囔著說:「啊,是啊,當然啦。」
「你坐過牢。」
「我明白,可我還是……」狄克斯坦站起身,「你會懂得我的意思的。」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上學以前就會寫希伯來文了。我祖父是個地道的學者。他住在里盡路一家糕點店樓上臭烘烘的房間里。從我還不記事的年齡開始,我每周末都到那裡去。我從來不抱怨,我喜歡嘛。話說回來,我還能學什麼呢?」
「那是個黨派嗎?」狄克斯坦問道,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一個穿著一身漂亮的珠灰色西裝的阿拉伯人站在壁爐跟前,端詳著壁爐台上的一座木雕。艾拉·阿什福德把科頓叫了過來。「我想讓你見見亞斯夫·哈桑,他是我們老家的一位朋友。」她說,「他在沃思塔學院。」
「反正他們也不算人。」
「就算是吧。」
「經管家中的生意。在過去的兩三年裡,我發現自己是個挺不錯的商人呢。」
「她不過二十五來歲,而他至少比她大二十歲,而且我敢打賭他沒摸過槍。如果他們是在戰前結婚的,她當時也就十七歲上下。何況他們看來並不相愛。」
「你拿到你的退伍證啦?」
「你沒覺得不好嗎?」
蘇莎直盯著科頓:「你殺過人嗎?」
「他算是運氣好的。」
羅斯托夫說:「阿什福德有個黎巴嫩妻子。」
「我對他特別好奇。」她說。
狄克斯坦摘下了眼鏡:「別管什麼正義不正義的。我只想有一處可以叫作自己家園的地方。」
狄克斯坦和科頓站在把花園隔開一角的一圈粗粗的樹籬旁邊:一條曲徑已經著手鋪設,但一直沒有完工。離他們站立的地方几步遠,開著一條溝,樹籬在那裡拐了個直角,就沿著河岸而去了。說話的聲音顯然來自葉叢的對面。
「更糟糕的事情你都知道。」
科頓點點頭,心想阿什福德顯然對戰爭是什麼樣子毫無概念,他懷疑這位教授年輕時是否當真如狄克斯坦所說歷經過許多冒險。「後來我帶他去見我的表兄弟——他們一家來自西西里。我們吃了意大利麵食,喝了葡萄酒,他們把納特奉為英雄。我們在一起只相處了幾天,可我們情同手足,你明白吧?」
「少得很。何況,我挺忙的。」
科頓猛然感到緊張起來。要是狄克斯坦殘疾了、破相了,該怎麼辦?他要是精神失常了呢?科頓從來不知道該怎麼對付殘疾人或者瘋子。他和狄克斯坦只是在1943年有那麼幾天走得比較近,可狄克斯坦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
「哎,說實在的……」狄克斯坦不好意思了,「她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位教授的夫人。她有異國情調,非常聰慧,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阿什福德教授要開個雪莉酒會。我受到了邀請。你進門的時候,我正要出發。」狄克斯坦穿上了外衣。
「騎駱駝也許是最不荒唐的方法。」科頓說。
一張小桌上以軍隊的精準度擺著一排盛有雪莉酒的小杯子。她遞給科頓一隻酒杯,含笑說道:「順便說一句,我是艾拉·阿什福德。read.99csw.com
「我在回布法羅的途中,在倫敦停了下來。我去了國防部……」科頓猶豫著沒說下去。他去國防部原本是要弄清楚狄克斯坦是什麼時候怎麼死的。「他們給了我一個在斯台普尼的地址。」他接著說,「我到那兒以後,看到整條街上只剩下一棟房子還沒塌。在那棟房子里,在一英寸厚的灰塵下面,我找到了那個老人。」
「阿爾……」
她遞過酒杯時,科頓仔細地看了看她。她完全是素麵朝天,令人驚艷的臉上沒有化妝,漆黑的頭髮直直的,她身著白色的衣裙,腳上也是白色的便鞋——其效果簡直像是周身赤|裸,科頓看著她,腦子裡湧起動物的慾念,心中感到發窘。
「天啊。」她更加仔細地盯著他看,彷彿不知道他是不是故作驚人之談,隨後她像是認同了他,「我倒想聽聽那件事。」
狄克斯坦微微一笑。「而且也嘗過。」
科頓問道:「巴勒斯坦?幹嗎去?」
「沒什麼不好。他們是壞人。」
狄克斯坦終於像是意識到科頓被冷落了,就開始談論起他們的東道主。「斯提芬·阿什福德有點古怪,不過確實是個出色的人。」他說,「他的大半生都在中東度過。據說發過一筆小財,又賠光了。他曾經干過一些荒唐事,比如騎著駱駝橫跨阿拉伯沙漠。」
「再過三個星期兩天一小時三十四分鐘。」
獻給
「真的?」狄克斯坦說。
一個穿著寬鬆的燈芯絨褲子的中年男子碰了碰她的肩頭,說道:「一切還好吧,我親愛的?」
「卡車貨運。」科頓簡短地說,「你呢?看在老天的份兒上,你在牛津大學幹什麼呢?你在學些什麼?」
他們穿過那扇法式大門。太陽強烈地照射著,驅散了空氣中的酷寒。花園隨著一片褐綠色植物向下伸展到河畔。他們向遠離住房的地方走去。
哈桑優雅地聳了聳肩:「是啊,威爾士曾經擁有英格蘭,英國人曾經佔有德國,而諾曼法國人曾經住在斯堪的納維亞。」他轉臉對著狄克斯坦,「你是有正義感的,你怎麼看?」
蘇莎走到狄克斯坦跟前:「早晨好,納特。你願意摸一下赫茲恰嗎?」
科頓絕不會忘記他在那裡看到的情景。他瞪著那兩個人,然後吃驚之中瞥了一眼狄克斯坦。狄克斯坦的臉色驚得發灰,看上去像生了病,他的嘴巴在恐懼與絕望的凝視中大張著。科頓回過頭去看著那一對密侶。
女孩說:「這是赫茲恰。」
「我們在一起打過仗。」狄克斯坦接著說。
阿什福德緊張地梳理著耳後的頭髮:「公眾聽到的是大型戰役,可士兵卻記得那些親身經歷的細節。」
「哪怕你要從我的家園中盜取?」哈桑說。
「當我聽說他成了戰俘,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覺得狄克斯坦臉紅了:「撒謊。你正在戀愛,你這個傻瓜。我看得出來。她是誰啊?」
「我這就告訴你,可不容易啦。」科頓脫下他的軍用外衣,放到窄窄的床上,「昨天花了我大半天呢。」他瞥見了房間里唯一的安樂椅。兩個扶手怪模怪樣地歪在兩側,一根彈簧從褪色的菊花圖案的坐墊中戳了出來,一條斷了的椅子腿被一個柏拉圖戲劇道具的複製品頂替。「這能坐人嗎?」
「我還沒有決定嘛。」狄克斯坦又說了一次。他煩躁地搖著頭,「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似乎不想談這個話題。
阿什福德解釋說:「狄克斯坦和羅斯托夫打算來一場棋賽,據說他們兩人都精於此道。托比覺得你會掌握些內部消息。他大概想就結果打一場賭。」
「但願我能相信你。」狄克斯坦說。他不像原來那樣興緻勃勃。「來,去看看花園吧。」
「戰爭已經結束了。」科頓說,「你和我,我們如今處在不同的世界里。這裏的一切——教授、棋賽、雪莉酒會……我還不如待在火星上呢。我的生活是做交易、打敗競爭對手、賺上幾塊美金。我已決定在我的生意中給你安排個活兒,但我估計我是白費心。」
「他們到底是怎麼把你抓進去的?」
那個蘇聯人抬眼看看,揮了下手,就橫穿馬路到了他們這一側。他蓄著軍隊式的髮型,對於他那身批量生產的西裝來說,他的身材顯得太高太瘦了。科頓這才想到,在這個國家裡,每個人都很瘦弱。
有一次,只有這麼一次,他們全都聚在了一起。
科頓露出將信將疑的表情:「這是沒指望的,納特。」
狄克斯坦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隨後臉上綻九-九-藏-書出了笑意,用他那可笑的倫敦東區土腔說道:「天啊,好傢夥!」
「我算是走運。戰俘列車在我那節車廂里有個醫生——他給我接上了骨頭。」
羅斯托夫說:「不,我在這裏學資產階級經濟學。」
「這就是他家了。」
狄克斯坦咧嘴一笑:「是啊,我們勝利了。你現在在英國做什麼?你又是怎麼找到我的?」
科頓盯著這兩個人,聆聽著。他們是一對奇怪的組合:高個子的羅斯托夫系著的圍巾如同繃帶,腳下邁著大步,過短的褲腿旗子似的飄蕩;而矮小的狄克斯坦,有一雙大眼睛,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身穿一套退伍軍人的制服,像是一具急匆匆的骷髏架子。科頓不是學者,可是他能嗅出任何語言中的廢話,此時他明白,這兩個人說的都是弦外之音:羅斯托夫是對某種官方教條的鸚鵡學舌,而狄克斯坦看似冷漠的無動於衷卻在掩飾著一種不同的、更深沉的態度。當狄克斯坦嘲笑莫斯雷的時候,那笑聲似是小孩子夢魘后的發笑。他們倆機智地爭論著,其實毫不動情,如同兩柄鈍劍在對刺。
他倆哈哈大笑:那是一箇舊日的玩笑。狄克斯坦從桌子下拉出一把彎木椅,擺放好。他把朋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後說道:「你發福了。」
「我原以為沒人能夠獲准離開蘇聯呢。」科頓說。
「你們還能擁有中東餘下的地方嘛。」
「牛津的雪莉酒會。」科頓說,「等著他們在布法羅聽到這件事吧!」
起初,他看到狄克斯坦毫髮無損而且笑容依舊,總算感到寬慰,其實他沒有仔細觀察。此刻,他意識到,他的朋友豈止瘦弱,簡直是營養不良。納特·狄克斯坦一向矮小精幹,可如今他看上去成了皮包骨頭了。慘白的皮膚和塑料鏡框後面的褐色大眼睛加深了這一印象。在襪口和褲腳之間露出的幾英寸蒼白的小腿就像火柴棍。四年前,狄克斯坦膚色微褐、肌肉飽滿,像他腳上英軍皮靴的皮底一樣結實。科頓時常談起他的英國夥伴,他總會說:「那個最野蠻、最卑鄙的混蛋,是他救了我一命,我可沒跟你們胡說八道。」
納特和蘇莎看上去是好夥伴。他告訴她:「這是我的朋友阿爾。」
「薩里從來就不是他們的,而巴勒斯坦卻一度是他們的。」
狄克斯坦的目光轉回來對著科頓:「他們決定要弄清他們能夠在斷腿處再打斷和接好多少次。」
羅斯托夫做了一番冗長的解釋,因為戰爭開始時,他父親在日本當外交官。他表情誠懇,偶爾露出一點狡黠的笑容。儘管他的英語不夠地道,卻成功地讓科頓覺得他在屈尊。科頓有些厭煩地轉過臉去,開始琢磨:你怎麼會像親兄弟一樣喜歡一個人,和他並肩戰鬥,而當他離開了,學起希伯來文學,這時你才醒悟,你根本不了解他。
「啊!」羅斯托夫激動起來,「你對聯合國的分治計劃怎麼看?」
阿什福德的目光困惑地凝視了科頓一陣,隨後便轉過臉去打量房間的四周。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知道,這不算十分典型的牛津聚會。狄克斯坦、羅斯托夫和哈桑都是有點不同尋常的學生。你該認識一下托比,他是個典型的本科生。」他看到了一個紅臉青年,身穿一套花呢西裝,系著一條極寬的渦紋圖案的毛領帶。
狄克斯坦開口說:「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他迫使自己轉過頭,打量起四周的環境。房間有一種未完成的優雅,使人感覺住在這裏的人似乎有些入不敷出。華美的波斯地毯鑲著皮灰色的亞麻邊;有個人一直在修理收音機,零件擺滿了一張腰形小桌;牆紙上原來掛著的照片被取下了,留有兩三處亮白的長方形;一些雪莉酒杯與這場面不大相稱。房間里大約有十幾個人。
艾拉·阿什福德拿來一盒香煙。科頓取了一支,並且為她點燃。趁著別人爭論巴勒斯坦的問題,艾拉問科頓:「你認識狄克斯坦好久了嗎?」
狄克斯坦放聲大笑。科頓沒明白這個玩笑。狄克斯坦解釋說:「羅斯托夫來自斯摩棱斯克。他是蘇共黨員。」科頓還是沒懂那個玩笑。
狄克斯坦樣子有些尷尬。「我還沒定下來呢。」
「真的嗎?」阿什福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