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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9

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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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這是您自己認為的。」考夫曼說,「您無法證實親身經歷了記憶中的事情,沒人幫您錄下來,也沒有目擊者。怎麼能確定您確實從山上摔下來了呢?也許是您絆到了家裡的門框,夢裡被演繹為跌下山谷,家裡沙子的痕迹也有可能來自其他地方。也許一切都是您自己在夢遊中根據實際感覺的重新演繹,哈珀先生。有時候人們分不清『清醒夢』和『現實』。」
四天後,唐納德·考夫曼在貝爾法斯特的阿徹街接待了我。 朱迪周二跟他聯繫過,但他日程已經排滿了,最後還是靠朱迪的關係才約上了星期日。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放鬆下來,直到考夫曼開始給我描述一些東西,讓我想象。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因為它可能會燒傷我甚至把我烤焦。我現在離那兒只有一米遠。我能摸一下嗎?我伸出手,我發現它摸起來有玻璃的觸感。一塊巨大的、碎裂的玻璃牆。然後在它的另一邊,我看到一個人冒著雨在黑暗中向我走來。
我說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考夫曼也笑了。
問問題有什麼用呢?生活給你什麼你就接受什麼,活在當下。我等著你,親愛的孩子。
他走到玻璃旁邊,站得離我很近。他舉起拳頭,猛地擊向玻璃。轟隆一聲響。
考夫曼像一個擁有火眼金睛的巫師,認真聽我的講述,一個字的筆記也不用做。他靠在沙發的扶手上,雙臂交叉在胸前,在我一個小時的講述中幾乎沒有挪動過身體。我就像一個咳嗽的病人,只需要告訴他我的癥狀他就幾乎已經了解了我的病症。
他表示需要吸煙,便去了衛生間。我走到門廳,給朱迪打了個電話,問她那邊怎麼樣了。傑普和貝阿特麗絲早上有些擔心,因為早上我跟他們解釋說我要去看醫生,所以不能陪他們去動物園了。
我在網上查到過這個詞,知道它是一種與夢遊症類似的病症。
「只要能治好我的病,您做什麼都可以。」
「我不是什麼魔術師,哈珀先生,只是一個引路人,需要您幫我打開每一扇門。我希望您可以完全放鬆,忘記您和我在一起。首先,一邊有節奏地呼吸,一邊緩緩放鬆自己的身體。您是音樂家,一定能告訴我現在您的呼吸有多快……嗯,一種行板的節奏……現在,我需要您呼吸得更緩慢些,咱們一點一點來。首先,是慢板。現在閉上您的眼睛,您可以將注意力集中在腳部和膝蓋……您感覺到它們放鬆了嗎?咱們給它們放個假,讓它們自九-九-藏-書由,直到死去。現在咱們慢慢往上走,膝蓋仍然非常沉重……」
「你有沒有給別人打過電話?」
「那該如何解釋我完全能夠記得所有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猜也許是在重新進入房子的時候。」
「和我媽在一起,皮特。我不想他們在家……今天……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屏幕上的克萊姆說。
「告訴我,皮特。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考夫曼大約60歲,個頭不高,長著一雙像貓頭鷹一樣的大眼睛,精神矍鑠,說話堅定有力。他穿著高領毛衣,頭髮別到耳後,看起來智慧過人,朱迪也證實了這一點。朱迪說,他是臨床催眠領域的翹楚,著有大量的著作,創新了精神病學和心理學的臨床治療方法。
燈光變得越來越亮,我感到自己在遠離那個地方。
「三……」
現在已是下午兩點,辦公室的百葉窗全部放下來遮擋陽光,考夫曼將一扇窗戶的百葉窗放到一半,讓街上的微風和噪音透進來。他上樓拿著一台攝像機走下來,安裝在三腳架上,對著我。
那個腫臉皮特拿掉腮幫子里的東西。他張開嘴,少量黏稠的液體溢出來。他儘可能地靠向我,於是我把耳朵靠向他嘴的位置。
「但我到底從哪裡得到的那些場景呢?那輛商務車以及車上的三個人是如此真實,我甚至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
「等結束后一起去吃晚餐。」
「告訴我最後一天晚上你是什麼時候覺得兇犯離開了的?」
「你有沒有看表?」
「我毫不懷疑,但確實有夢遊症患者的案例表明有人在夢遊的時候開車,甚至可以發生性關係。我自己有個病人睡著的時候能做飯,有時夢到自己得了廚藝大獎。別太焦慮,哈珀先生,您的情況可以解釋為大腦由於某種原因在夜間活動。」
過了一會兒我才看清他,我趕緊害怕地往後退了幾步。是那幾個兇手之一嗎?
「相信我,您可以從任何地方得到這些信息。也許他們是您在其他城市的火車上兩次擦身而過的人……大腦能儲存臉部數據長達幾十年,並在夢境中反映出來,於是顯得是大腦憑空創造的。您看過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嗎?這本書里講了一個故事,說有個人夢到自己用草藥給動物治病,醒來后仍然記得草藥的名字——卵葉鐵角蕨。這位名叫德爾伯夫的男人第二天一查,驚訝地發現現實中真有這種植物。可是他幾乎沒有掌握任何關於藥用植物的知識。十六年後read.99csw.com一個偶然的機會,這個謎底得以解開。他在瑞士一個朋友家做客的時候,發現了一本藥用植物的小冊子,上面竟然有他自己的筆記!德爾伯夫的大腦十六年前記錄並儲存了被遺忘的植物的名字,直到某一天大腦重新組織了一個夢境,將記憶中布滿灰塵的角落重新放置在大腦舞台的聚光燈下。
但另一個皮特·哈珀現在受傷了,還很害怕。他也看到我了,開始一瘸一拐地朝我走來。他的臉腫了,嘴唇上也流著血。
然後,彷彿被施了魔法一樣,地窖、密室,這一切都消失在天際。
又過了一會兒,我認出了他。他留著邋遢的鬍子,身上的白色襯衫上浸透了鮮血,雙眼充滿疲憊。「你現在就像鬼一樣。」每天早上照鏡子的時候我都會這樣對我自己說。這句話也很好地形容了我看到他的感覺。是皮特·哈珀在玻璃那一側的形象。
就在那一天,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她。那天的天氣轉涼。我本想好好回想一下,但我的腦海中的記憶有點扭曲了。
「誰和你在一起,皮特?」
那張臉……看起來像腮幫子裏面塞了個球,還流著血。他的眼睛似乎很瘋狂,顯然他的腦子應該也有點問題。
「哈珀先生,我們現在要去哪裡?」一個聲音從某一側傳來。
「您有想過這些場景與離婚有關嗎?」
「您的意思是我的頭痛也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我還是笑了,雖然這不完全是我樂意接受的恭維。
「我們來一起數三個數,哈珀先生。一……」
「為什麼聽到敲門聲后沒有叫醒孩子們?」
「您會催眠我嗎?」我控制自己帶著笑意的嘴角。
「我理解您懷疑的微笑,哈珀先生。電視節目和一些騙子給大家製造了對催眠的錯誤印象,但請相信我,這是醫學界公認的有效治療方法,特別針對治療夢遊症領域。您不會失去意識,更不會任我擺布。我不會讓你像伍迪·艾倫的電影里那樣搶銀行,整個過程將由攝像頭全程錄像,您會收到一份副本。現在您願意接受這樣的治療嗎?」
儘管我很厭惡、很害怕,但還是走近那塊破碎的玻璃,凝視著另一個我的那雙睜大的眼睛。他很害怕地看著我,我看到他的面頰上留著血淚。
「好問題!」我喊道,「我自己也想知道。」
我聽見他用嘶啞而絕望的聲音低聲說:「太晚了。他們都死了。」
「你到達底部的時候,拿一個火炬,然後走進通道。我們現在非常近了,皮特……」九-九-藏-書
「朱迪在電話里跟我講過一些,但是我想聽您親自講講。」
「這是他中場休息的借口呢,他總是這樣。」
然後考夫曼將注意力集中到我描述的細節上,他非常肯定地將這定義為異睡症。
「不,」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好吧,我最近離婚了,非常痛苦。我有兩個孩子……我的工作也受到了影響。於是我全身心投入到音樂創作中,但遇到了瓶頸。」
「我真的可以選擇嗎?」
那聲音讓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大廳中央的一個白色屏幕上。那是一個巨大的電影放映屏幕。「皮特,你想在大屏幕上看到什麼?」
「您走過一片沙漠,溫度正好,一陣涼涼的微風吹過。請將注意力集中到一公里之外的遠方的一個點上,那是金字塔的塔尖,看到了嗎?曠野四下無人,請繼續保持呼吸,靠近它。」
現在,我站在「比爾之齒」的頂端,天已經黑了。一片巨大的積雨雲飄在上方,好像馬上就要向我砸下來,或者說它已經這麼做了?
「也許是由於您內心對孩子們過度的保護欲。離婚後,您感到自己父親角色的缺失……而現在他們又重新回到了您的掌控之下,您的大腦試圖在一種受到威脅的環境下重啟對孩子的保護機制,誰知道呢……」他把煙斗重新塞回嘴巴,沖我笑笑,彷彿在為自己的出神向我道歉,「這隻是沒有根據的推論,我們最好應該開始治療,逐步接近事實真相,不過這需要時間。當務之急是解決您夢遊的困擾,因為您很擔心孩子們,我能理解這種擔心。不過如果您繼續高頻率夢遊,最後傷害的一定是自己的身體。您聽說過臨床催眠嗎?」
「皮特,你沒事吧?」
「可能有一千種方式,哈珀先生,」考夫曼的雙手在空中移動,「您生活的平衡被打破了,現實的打擊和夢境中的場景都只是創傷的再現。也許您正強迫自己忘記這些事情,您的大腦卻以這種方式記住它們。」
諮詢室就設在他家的地下室里,房間舒適明亮,從窗戶可以看到大街上路人來來往往的腳。書架一直延伸至天花板,旁邊擺著一張小木桌,桌上的書不可思議地堆砌在小型打字機的兩旁,打字機上放著未完成的論文稿。
「別客氣,朱迪是我的好朋友。」
閃電。它的痕迹殘留在空氣中,一道疤痕,一道空中的裂縫。它是如此清晰,就落在那棵老樹旁邊。老樹的枝杈向四周延伸,就像女巫手上可怕的長手指。
他問了我一些問題。
醫生將煙斗read.99csw.com從嘴唇挪開,目光渙散在空氣中,彷彿在用眼神追逐空氣中的靈魂。
她告訴我說他們要去漢堡王吃飯,之後會去電影院看動畫片。按照考夫曼的計劃,我大約六點鐘可以結束。於是我對朱迪說:
「皮特,該上來了,好嗎?」
「離婚?但是……怎麼……」
「您可以自己思考這個問題,」 考夫曼說,「您認為自己的生活是美好和諧的嗎?」
「您將看到牆上靠著一把梯子,下面是一片黑暗。現在您順著梯子往下爬。每呼吸一次就下降一步,呼吸一次,下降一步。」
「原諒我開個玩笑,哈珀先生。當一個人聽過各種各樣的故事後,在聽到別人變得不正常這種故事時只會覺得很愉悅。就您的情況來說,毫無疑問,閃電造成的電擊在你的視覺上印上烙印,所以,在我看來,它就像你情感上或者心理上的擴大器。這也就是為什麼你的檢查結果都顯示正常,老實說,我不認為您身體上有任何疾病。」
「您認為這些場景想告訴我什麼呢?」
他一次又一次地敲打著玻璃,另一個哈珀應該是想打開這扇門。這扇根本不存在的門。
我告訴她考夫曼正在抽著煙斗,朱迪笑了。
「孩子們在哪兒?」我問她。
「一切正常,你不用擔心。」她說,「你呢?考夫曼怎麼樣?」
「不!等等!現在不要!」
我開始發抖。「你想幹嗎?」我喊道。
我繼續默不作聲地順著通道往下走。
「類似的情況很多,人們大腦的第一反應通常是超自然——前世,輪迴,甚至是您認為痛苦的神的願景。但這些可以百分之百地用科學來解釋。聽起來很黑暗,但的確是科學。科學僅僅觸及人類記憶和大腦宇宙的一小塊地方,哈珀先生。我們人類已經能到達月球,但卻無法解釋我們自己的大腦!您的大腦充滿了藝術和創意,它習慣於表達深刻的無意識的情感,在電擊的刺|激下,您看到的情景變得很極端。至於如何獲得這些場景以及象徵意義是什麼,我們可以用一年的心理治療去了解。」
「來吧,王八蛋。說!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出於某種原因,我的大腦將這片沙漠想象成玫瑰紅色。正如醫生描述的,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天空中飄著綠色的雲,我朝金字塔走去。那是一座深鈷藍色的金字塔,醫生讓我在它的四個面中的一面找到一扇門。他說我看到那扇門就會認出來,我照做了。於是我站在一扇橢圓形的門前,門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沙子。我用兩隻手指畫read.99csw•com出它的輪廓,拂拭上面的沙子,找到了門上的金屬手環。
我坐在舒適的沙發里,開始從頭講起。從閃電講到瑪麗的出現,再到父親家裡的報紙……商務車以及裏面的三名乘客,或者說是惡棍、流氓、兇手……我逐個仔細描述他們:有著美麗雙腿的女人,走起路來像是在踢門的胖子,戴著黑框眼鏡、卷頭髮的沉默男人,我盡量還原自己看到的所有的細節。
最後,我們終於抵達了終點。這是一間巨大的古老密室,被地面上散布的幾百支蠟燭照得燈火通明,這讓我想起了阿姆斯特丹音樂學院的大考場。今天有場音樂會,但是觀眾還未到場。
然後我便回到地下室,坐在沙發上,考夫曼又給我倒了杯茶。我問他有什麼建議。
這很簡單,我一步一步往下挪動,腳下的黑暗中總有一個台階等待我。我感到自己正在穿過一個無窮無盡的空間,不過我不在意。因為金字塔是巨大的,樓梯好像通向非常深的地方。
「對不起,我覺得是我的母親。」
通道很窄,一直通向下面的地方,這讓我想起了幾年前在威尼斯街頭看見的樓梯。我繼續往下走。牆面上的小磚塊又讓我想起了都柏林學校的健身房。遲到跑十圈,哈珀!好的!
「集中精神,哈珀,恐懼可以成為你的盟友來幫助你。」
「我的手機總是關機。」
醫生命令我拉動手環。我照做了。
「你看到了什麼?」
「但是……如何解釋第一次發生的事情呢?我開著車到了鄰居家,這可不是感官重建,我確實到那兒了。」
她穿著深灰色毛衣坐在廚房裡,攪拌著一杯涼了的茶。她在等我。
我的感覺很好,有個聲音在引導我:
「二……」
克萊姆的臉出現在屏幕上。
「別擔心,繼續走,保持呼吸。」
「你的情況非常特殊,我不騙你,」他說,「我也聽說過類似的案例,但是碎片化的。而你所描述的更像一部大型的戲劇。你的大腦非常有趣,哈珀先生。」
我一進屋就連聲道謝,他擺擺手讓我不必客氣。
他給我倒了杯茶,讓我坐在淺棕色的真皮沙發上,然後開門見山地說:
「沒有,」我說,「出於某種原因,從來沒有……」
「我不是說是想象出來的,但是您頭痛的原因一定和我們原先設想的不一樣。您正在服用的藥物,沒有起效,所以這與身心紊亂有很多相似之處。另外,我可以給您寫下都柏林的一位很有名的神經學家的聯繫方式,如果想聽聽其他人的意見,可以去找他,就說是我介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