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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第十八章 牛眼彈弓

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第十八章 牛眼彈弓

「因為他們覺得我們很危險。」
理查德翻了翻白眼,做出擦拭額頭汗水的動作,其他夥伴都開心地笑了。理查德耍寶耍得好。
貝弗莉走到他們面前。她依然緊抓上衣,雙頰鮮紅:「地下俱樂部嗎?」
他們走到前廳,灰泥的腐臭味和陳年尿臊味混在一起,很不好聞。窗戶的玻璃非常骯髒,但他們還是看得見自己的腳踏車在窗外街上。貝弗莉和本的腳踏車靠腳架站著,威廉的銀仔靠著一棵枯萎的楓樹。本覺得他們的車好像離他們有一千六百公里遠,宛如倒拿望遠鏡看到的景象。街道荒蕪,柏油路一塊一塊的,濕熱的天空顏色黯淡,行走側線的火車頭不停發出嗚嗚聲……他覺得這些景物都有如夢境與幻覺,只有臭味瀰漫、陰影處處的污穢門廳真的存在。
聽見那尖銳的非人類的叫聲,連威廉都退避三舍。本覺得再聽下去他可能會發瘋,腦海中浮現一隻躲在門后的巨無霸蟋蟀,就像電影里因被輻射到而變大的怪蟲——例如《末日的開始》《黑毒蝎》或那部描述洛杉磯下水道螞蟻的片子。就算那隻可怕的皺紋怪撞破門板,開始用毛茸茸的節足撫摸他,他也逃不了。埃迪站在他旁邊,他發覺埃迪氣喘如牛。
你想自找麻煩的話,胖小子,就盡量保護我女兒試試。
她閉上眼睛,隨即睜開:「不認識,媽媽。」
他看著她,雖然和顏悅色,但神情堅決:「貝、貝,這件事我、我們已經、經討論過、過了,而且——」
本看著威廉,發現他剛才沒有笑,臉上依然是沉思的神情。本知道你得喊他兩三次,他才會回應。他知道威廉在想什麼。他自己接下來幾天也會想著同樣的問題。當然不會一直想。他還得幫母親晾衣服、收衣服,在荒原玩槍和捉迷藏,而八月頭四天大雨不斷,他們七人會在理查德·托齊爾家大玩擲骰子遊戲:設路障,拚命將別人送回原點,用各種方法擲骰子,任憑雨在屋外稀里嘩啦。他母親會說她覺得帕特·尼克鬆是美國最美的女人,但他認為是瑪麗蓮·夢露(他覺得貝弗莉很像瑪麗蓮·夢露,只有頭髮不像),這會讓她花容失色。他會大吃特吃香蕉小蛋糕、巧克力夾心派和巧克力夾心餅,坐在後院讀《幸運星與水星月亮》。與此同時,他胸口和腹部的傷口也會愈合成疤,開始發癢。因為生活不會停下腳步,而在十一歲這個年紀,即使聰明靈敏如他,對發生的事件也不會感覺有什麼深刻的意義。他能接受內波特街的遭遇,因為這世界本來就充滿了驚奇。
本忽然很害怕,拔腿就跑。門在背後關上,發出一聲悶響。他尖叫……背後似乎有東西掃過,擦過他的襯衫。他回頭張望,什麼都沒看到,但他還是相信剛才後面有東西。
「我也要。」理查德說。
威廉和貝弗莉逼近狼人,理查德在他們後面歇斯底里地大喊:「再射它,貝!殺了它!」
理查德給他一盒火柴,本扭開氣槽閥門,在噴嘴下方點了一根。只聽見砰的一聲,噴嘴裏躥出一道橘藍色的明亮火焰。本將火焰調成藍色,開始加熱彈殼底部。
本覺得威廉說得對。內波特街29號的房子感覺籠罩在有毒的結界里。它無影無蹤……但感覺得到。他舔舔嘴唇。
角落裡有一堆棕色碎玻璃,是萊恩金啤酒瓶的碎片。
本看著排水管。它直徑約一米,和礦坑一樣黑,陶瓷內壁藏污納垢,粘著他不想知道是什麼的東西。轟隆聲從管里飄上來,令人昏昏欲睡……忽然間,他看見一個東西。不是用肉眼看見的,起碼一開始不是,而是深藏心底的那隻眼睛。
這時,威廉伸手摟住他,感覺強壯又令人安心。
「貝,你手最穩,請把漏斗插|進洞里。拿一隻手套戴上,免得燙傷。」
本看著封面,那年輕/年老的女郎忽然向他眨眼,用猥褻而誘惑的姿態朝他扭了扭屁股。
本從兩人中間望過去,看到了煤堆。他現在很興奮,也很害怕,不過他喜歡興奮,下意識察覺可以利用它。看見煤堆有一點像見到之前只在書本上讀到或聽人提過的偉大地標。
貝弗莉咬著豐|滿的下唇點點頭。這麼一個十一歲女孩,個子高高的,除了美麗之外,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詞。
「接下來會怎麼樣呢,威廉?」
「你確定嗎,威廉?」
理查德過來幫忙,斯坦利和邁克也來了。四人合力將本扶了起來。埃迪走到貝弗莉身邊,伸出沒受傷的手笨拙地摟住她的肩膀。「做得好。」他說。貝弗莉號啕大哭。
本,漢斯科姆搖搖頭說:「別這麼說,威廉。」
「射它,貝!」理查德大叫,「快點射啊!」
「真希望我們能遇到,」理查德悶悶地說,「這種事實在不適合小孩子,你們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要啊,」他小小嚇了一跳,「當然要。」
「本?」貝弗莉回頭看著他說,「你的舌頭被貓吃掉了嗎?」
「不用擔心。」
「很難過對吧?」
「我不要!」
「你、你看!」威廉朝斯坦利大喊,朝其他人大喊。本頭暈目眩,看見威廉彎腰蹲下,然後猛然起身出拳。他左拳沒有打到東西,什麼都沒打到,卻發出沉沉的爆裂聲。灰泥碎屑從已經沒有天花板的地方迸射四濺……接著,天花板又出現了,走廊也變回走廊,狹長低矮骯髒的走廊,牆壁不再延伸到無限遠。威廉按住流血的手看著他們,手上沾滿麵粉般的碎屑,天花板上一個拳印清清楚楚地印在鬆軟的灰泥上。
本強迫自己低頭檢視腹部。他發現只是兩個小動作——低頭和拉開運動衫的裂口——竟比剛才進這棟房子需要更大的勇氣。他以為會看到自己一半的內臟掉出來,像松垮下垂的乳|房,卻發現傷口已經不再血流如注,只剩緩緩細流。狼人抓出的傷口又長又深,但似乎不會致命。
「在這、這裏。」威廉將本剛才做的漏斗遞給他。漏斗底端的開口和鑄模口配合得幾乎天衣無縫。本量也沒量就做到了,讓威廉大開眼界——簡直不敢置信——卻不知該怎麼表達才不會讓本難堪。
「沒錯,殺了它!」埃迪附和道。
威廉點點頭,揮手表示沒關係。
他們轉頭看他。「準備好了。」理查德說。
威廉抿著嘴唇看了他一會兒。「好吧,」他說,「我、我們大、大家跟緊一、一點,不、不要走、走散。」
狼人的爪子再度掃來,本試著閃躲,但轉眼間已經落入它的掌中。它將本往前甩,彷彿當他是破布娃娃。它張開血盆大口。
「殺了它!」威廉大吼,嘴角顫抖向下扁成弓形。他頭髮里有一道泛黃的灰泥碎屑,「殺了它,貝弗莉,別讓它逃走!」
「還給我!」斯坦利尖叫,開始哭泣。其他人嚇呆了,從威廉身旁退開。威廉的雙眼彷彿真的著了火似的,額頭閃亮如燈,抓著那本書對著斯坦利,有如高舉十字架面對吸血鬼的教士。
「我沒擔心啊。」
「那樣的話,」貝弗莉說,「我就慘了。」
理查德不安地看了看表面裂開的天美時表。這隻表雖然挨了幾次重擊,卻還是照常運轉。「威廉,你爸媽什麼時候回來?」
怪物眼中的懷疑消失了——它信以為真了。它扭動柔軟的身軀,優雅地轉身潛回排水管里。它的形體也跟著改變。德里高中外套融入毛皮里,顏色也消失了,頭骨不斷變長,彷彿用蠟做成的,開始變軟、融化。它的外形變了。本覺得自己似乎見到了它的真面目,讓他心臟瞬間凍僵,氣喘吁吁。
「拿穩了,貝。」
他們早上十點左右抵達內波特街29號。威廉用銀仔載理查德,本騎著藍令自行車,大屁股壓在松垮垮的座椅上。貝弗莉騎施文牌淑女車,紅髮用綠帶子扎在腦後,迎風呼嘯。邁克一個人來,大約過了五分鐘,斯坦利和埃迪也一起出現了。
本扣好工作衫,邁克說:「沒錯,就是狼人。我們那一回全都看到它化身為狼人。」
(事隔多年,本重述往事,貝弗莉忽然驚呼一聲,嚇了所有人一跳——他們不像聽故事,而是重新經歷一遍。「是她,」貝弗莉大喊道,「是克什太太,是她!」)
貝弗莉伸手捂嘴說:「是狼人!在那間屋子裡!哦,天哪!」說完便轉頭望向窗外,彷彿看見它在暗處徘徊似的。
「走去哪裡?」邁克問。
理查德伸出手說:「兄弟,我沒開玩笑,我能吸一口嗎?」
「有人一定放了一個大響屁。」埃迪說,邁克呵呵笑了,點點頭。斯坦利淺淺一笑,只有威廉和貝弗莉一臉認真。
狼人沖向本,他站在貝弗莉前面保護她……卻也擋住了她的攻擊範圍。它仰頭咬牙,有如殺氣騰騰的野獸。本不顧一切地朝它撲去。現在的他無法恐懼,心中只有清醒的憤怒、困惑和時間突然中止的感覺。他雙手抓住狼人粗糙糾結的頭髮——毛皮,他心想,我抓到了它的毛皮——感覺到厚實的頭骨,接著按住狼人的頭死命一推。雖然他塊頭很大,卻完全沒用。要不是他踉蹌後退,撞到牆上,那東西早就用牙齒把他的喉嚨咬開了。
他們在地下俱樂部待了一個小時,窗戶和門都開著。俱樂部里很涼,而且他們運氣好,荒原那天很安靜。他們默默坐著,沒什麼交談,各自沉浸在思緒里。理查德和貝弗莉輪流抽一根萬寶路煙,埃迪拿起噴劑匆匆吸了一口,邁克打了好幾次噴嚏,頻頻道歉,說他著涼了。
理查德打開壁櫥一看,臉上出現噁心嫌惡的神情,猛力將門關上,死板的迴音在空蕩蕩的屋裡回蕩。
本雙手猛力一頂,雖然起先沒動靜,但屁股很快就擠過窗戶了。他的牛仔褲全擠到胯|下,壓迫著他的睾丸,讓他痛得要命。窗戶上緣勾住他的襯衫,將襯衫撩到他的鎖骨。現在輪到小腹卡住了。
好臭,貝弗莉心想,我聞得到,但不是用鼻子,不算是。
「謝謝,威廉。」她說。兩人四目相對,周圍熱得冒煙,但威廉這回沒有移開目光。他直直望著貝弗莉,眼神非常像大人。
「是啊,」理查德說,說完咯咯笑了,「我們就鬼混一下吧,怎麼樣?把領子豎起來,對別人冷笑,而且把頭髮留長。」
「老鼠窩,」理查德聽起來像是要吐了,「我沒見過那麼大的老鼠窩……可能沒有人見過,」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說,「裏面有幾百隻。」他看著他們,一邊嘴角微微抽搐,「它們的尾巴……全都纏在一起,威廉,糾成一團。」他皺起眉頭,「像蛇一樣。」
「我、我們沒、沒有幹掉它,」威廉嚴肅地說,「我、我們只是運、運氣好。趁它還、還沒回心轉、轉意之、之前,我、我們快、快走吧。」
「嘿!」理查德在上面喊,「埃迪需要幫忙,好嗎?」
「好吧,」她母親回答,「我只是想確定。要是你老爸發現你小小年紀就開始約會,絕對會大發雷霆。」接著她又想起什麼似的補上一句,「我也一樣。」
威廉顫抖著笑了,貝弗莉也是。本跟著笑了,但直到多年後,他才稍微看出哪裡好笑。
狼人突然轉頭,用閃閃發亮的眼睛打量貝弗莉。貝弗莉慌忙在口袋裡尋找另一顆銀彈珠,本想也不想便站到她前面。她穿的牛仔褲太緊了,但不是為了引人遐思,而是像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冰箱事件那天她穿的短褲一樣,都是去年的衣服,但她還在穿。她手指摸到珠子,九-九-藏-書但它滑開了。她又試了一次,這回總算抓到了。她鉤著珠子,將口袋翻出來,十四枚硬幣、兩張阿拉丁電影院的票根和幾撮棉絮掉到地上。
「不、不是真的,」他對斯坦利說,對所有人說,「是假、假的。就像萬聖、聖節面、面具一樣。」
狼人猛然轉身,本眼前的世界依然清楚得離譜,他看見它穿著褪色的李維斯牛仔褲,縫線都繃開了,一條粘著乾涸鼻涕的紅色大方巾,就是列車員常帶的那種,從一邊后口袋露了出來。而它身上那件黑橘兩色高中外套上寫著「德里高中謀殺隊」,底下是名字「潘尼歪斯」,中央是背號「13」。
理查德走了過來,看見傷口歪歪斜斜,從本的胸口往下愈來愈細,一路劃到上腹部。他抬頭認真看著本說:「它差一點就把你開膛破肚了,你知道嗎,乾草堆?」
威廉轉身鑽進窗戶里,貝弗莉將彈弓交給本,讓他的手握住橡皮罩和裡頭的銀珠子。「我一下去就給我,」她說,「馬上。」
埃迪一臉詫異地望著他,等他開玩笑。
「就、就算搜遍整、整個地方,我們也、也要做,」威廉聳聳肩,「也、也許什麼都、都不、不會發現。」
「有人送你回家嗎,貝?」
「哦!」威廉嚇了一小跳,「在這、這裏。」他伸手到褲口袋掏出手帕,放在工作台上將它打開。裡頭是兩顆顏色昏暗的鐵球,球上各有一個小洞。這兩顆鐵球就是軸承鋼珠的鑄模。
其他夥伴轉頭一看,發現客廳已經近乎全黑。不是被煙或氣體遮蔽,而是徹底的黑,近乎凝固。空氣中的光被抽幹了,他們覺得黑暗似乎在翻騰折曲,彷彿就要化成臉龐。
他追上其他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覺得自己絕對跑了八百多米……但當他回頭一看,卻發現客廳另一頭的牆離他頂多三米。
「再做銀彈珠嗎?」貝弗莉問他。他發現自己幾乎無法忍受她注視他。貝,我愛你……就讓我保留這一點吧。你可以愛威廉,愛全世界,想愛什麼就愛,但請讓我愛你,讓我繼續愛你,我想這就夠了。
「他們什麼都看不到,」斯坦利說,「所以很安全,起碼大部分人不用怕。」說完他看著威廉,「你覺得有大人看得到它嗎,威廉?」
「走、走吧,」威廉又說了一次,「我不曉、曉得你們怎、怎麼樣,但我覺、覺得今天真、真夠累的。」
理查德走到壁櫥前。
威廉的T恤幾乎蓋到了她的膝蓋。若非底下還有牛仔褲,她看起來就像只穿著連身襯衣一樣。
「我確、確定。」
你會後悔的,馬什呢喃道,但顯然敗下陣來了。他終究是只紙老虎。
「上、上樓。」他說。
「他那天很棒,」本說,「斯坦利和他的鳥。」
「我也要,」斯坦利說,「可以嗎?」
「為、為什麼?怎、怎麼會這、這樣?」
「要是你第一個進去,結果那東西撲上你,我該怎麼辦?」貝弗莉問,「打穿你嗎?」
威廉作勢打他,理查德縮起身子,用小黑奴的聲音尖叫。
「沒辦法,我是女孩兒,」她說,「也沒辦法阻止胸部變大……到底有誰能借我一件衣服?」
威廉真的說出口了:「你有鳥、鳥、鳥啊!你有、有鳥!」
他們的順序如下:威廉、貝弗莉、本、埃迪、理查德、斯坦利和邁克。門廊底下的枯葉沙沙作響,發出酸腐味。本皺了皺鼻子,他聞到過葉子發出這種味道嗎?應該沒有。他心裏忽然閃過一個不悅的念頭:他們聞到的是他想象中木乃伊發現者打開棺木時聞到的味道:灰塵和陳年刺鼻的單寧酸。
「耶穌基督啊,讓我變成猶太人吧。」本忽然開口說道,所有人都笑了。本已經快破產了。
威廉將門拉開,門樞發出悶響,隨即恢復沉默。是浴室……但有地方不對勁。本起初的感覺是,有人在這裏打破了什麼。不是酒瓶……是什麼?
威廉開始朝樓梯走,其他人緊隨在後。他走到樓梯邊停住,朝底下瞄了一眼,隨即伸腳鉤了一樣東西出來。所有人默默看著那東西。是一隻沾滿土和灰塵的白色小丑手套。
「我、我想它當、當時很、很急吧。」威廉認真地說。
「最快也、也要十、十點或十、十點半了,」威廉說,「今、今天是兩、兩片連映,在阿、阿、阿——」
它走之後,房子忽然靜得刺耳。
「好的,」本仔細看了模子,將它們放到台上說,「很好。現在——」
「你難道沒地方藏東西嗎?」理查德問,「拜託,我就有四五個。」
「威廉!」
狼人仰頭向天高聲怒吼,接著變成令人膽寒的咆哮。
理查德哈哈大笑。
「渾蛋——」
那天晚上的結局一點也不精彩。本從扎克的架子上拿了一把鑿子,鑿尖對準鑄模的接合線用鐵鎚敲。模子一下子就開了,兩顆銀球滾了出來。其中一個隱約看得到數字「925」,另一個有波浪般的條紋,貝弗莉覺得很像自由女神像的頭髮。所有人默默看了銀珠子一會兒,斯坦利拿起一顆說:「真小。」
電光火石間,本想:哦,貝弗莉,要是你再失手我們就完了,我不想死在這麼髒的浴缸里,但我出不去。她沒有失手。一隻圓洞(不是綠色,是死黑)忽然出現在狼人口鼻上端。貝弗莉瞄準右眼,只偏了不到一厘米。
「接下來我們玩一小時大富翁,」本說,「等銀在鑄模里冷卻,然後我會用鑿子沿著接合線把模子撬開,就搞定了。」
「我愛你,媽媽。」
「走開。」他低聲說。
「對,之後他們會去吃比、比薩,幾乎每次都、都會去。」
「哇,大明星喲!」理查德說,「是法比安、弗蘭基、艾瓦倫,還是《美國舞台秀》里的義大利佬?」
「嗯……那就再見啰。」
所有人踩過碎陶瓷,緊跟在威廉和貝弗莉後面。本想,不管它是什麼,可憐的馬桶都是它弄爆的。他想象亨利扔了兩三枚M-80進去,蓋上馬桶蓋拔腿就跑。除了炸藥,他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破壞力這麼驚人。幾塊碎片比較大,但少得可憐,大多數是吹箭大小的尖銳銀色碎渣。壁紙(和大廳一樣是森林妖精和玫瑰叢)坑坑洞洞,四面都是。看起來很像彈孔,但本知道是陶瓷,被爆炸的力道推著刺入牆中。
貝弗莉可能察覺到了他的想法,因為她回頭對他緊張地一笑。他也對她微笑。
「當然。」理查德說。
威廉·鄧布洛笑了,笑得很溫和,甚至可愛……但眼中卻沒有笑意。「你不該第一個就找上我弟弟的,」他說,「送這個渾球上西天吧,貝弗莉。」
理查德拍拍他的背,用西班牙人的腔調說:「沒錯,先生。要是有人敢偷您的噴劑,我們會宰了他,而且會慢慢宰。」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是窩囊廢俱樂部和它正面對決的日子。本·漢斯科姆的腸子差點被它拿去當點心。那天炎熱,潮濕又沉悶,本記得很清楚,那天是酷暑的最後一天,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天氣又涼又陰。
「我、我們得快、快點離、離開。」威廉說完走到本身旁,本掙扎著想站起來,威廉抓住他伸出來的手。貝弗莉站在排水孔附近低頭看著自己,方才的冷酷瞬間消逝,讓她肌膚回溫,彷彿套入一隻溫暖的長襪。之前她吸的那口氣一定很深。剛才的噗噗聲來自她上衣的扣子,因為她的扣子全掉光了,一個不剩。上衣敞開,露出她小小的乳|房。貝弗莉趕緊拉上衣服。
「去你的,賤嘴。」本說,但還是忍不住笑了。說他是法比安或其他大明星怎麼想怎麼怪。火焰忽然一抖,本立刻收起笑容,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到一個點上。
「我們喜歡鍛煉腦袋,」理查德說,「對吧,威廉?」
「好、好的,媽,」威廉說,「我、我們正好快、快結束了。」
他感覺威廉和貝弗莉各抓住他一邊腳踝。他又收緊小腹,過了一會兒便笨拙地擠過窗戶了。威廉抓住他,兩人差點跌倒。本不敢看貝弗莉,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難堪過。
「做好了,」本說,「拿去。」他將另一顆珠子扔給威廉。威廉嚇了一跳,差點沒接到。
「先生,大家都很脆弱。」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說。
狼人神色自若地站在排水孔上方,兩隻毛腳分別站在馬桶之前所在的位置,皺起口鼻,黃白色唾沫從齒間流出。它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雙臂朝貝弗莉掃來,高中外套的袖口往上撩起,露出毛茸茸的手臂,身上的氣味炙熱、原始而又充滿殺氣。
「沒、沒關係,老、老闆。」威廉說。
忽然間,走道似乎變長了。天花板不斷上升,有如詭異的火箭從他們眼前消失無蹤,門跟著天花板變高,像太妃糖一樣拉長。森林妖精的臉也變長了,顯得很陌生,眼睛有如流血的黑洞。
沒子彈了,本慌張地想,我們沒子彈了,你們還在說什麼?殺了它?但當他看到貝弗莉,他就明白了。就算他的心之前還沒向著她,這會兒也愛上她了。貝弗莉再度拉起彈弓,手指包住橡皮罩,不讓人看到裏面是空的。
「不行!」威廉大吼。
「你這麼覺得?」邁克問。
威廉拿了一隻他父親的工作手套給貝弗莉。她將錫漏斗插|進鑄模,沒有人開口說話,只有噴燈火焰嘶嘶作響,感覺很大聲。所有人看著火焰,眼睛眯得像是閉上一樣。
所有人都呵呵笑了,轉頭望著留給斯坦利的椅子。要是世界不這麼瘋狂,好人最後都會得勝,斯坦利這會兒就該坐在那張椅子上。我想念他,本想,真的好想他!他說:「你還記得那天嗎,理查德?你跟斯坦利說你聽說他殺了耶穌,他冷冷回說:『應該是我爸吧。』」
威廉搖搖頭說:「但這不、不表示它不在里、裏面。你看那、那個煤堆,上回我和理、理查德就是從那、那裡爬出、出來的。」
「准、準備好了?」威廉問他們。
他覺得,他們能不能活下去就取決於這些問題。有一天晚上,雨水規律地打在屋頂和窗上,像催眠曲一樣讓他昏昏欲睡。忽然間,他想到還有一個問題。或許這才是唯一的問題。它是有形體的,他差點就看到了。見到形體就可以揭開秘密。力量也是如此嗎?可能是。力量不是和它一樣,都有改變形體的能力嗎?嬰兒半夜哭泣、原子彈、銀彈珠、貝弗莉和威廉彼此凝望,都是那樣。
理查德跌跌撞撞往後退,臉上寫滿驚恐,不停尖叫:「狼人,威廉!是狼人!少年狼人!」忽然間,那身影幻化成實體,對本如此,對所有人也是。
「你、你有啊。」威廉吼了回去。他抓住斯坦利,本覺得威廉一定會狠狠揍斯坦利一拳,不禁在心裏呻|吟:不要,威廉,那是亨利的方式。你要是揍人,它現在就會殺光我們!
「猶太人很會賺錢,」斯坦利一邊說,一邊在大西洋路蓋了一間旅館,在溫特諾爾大道蓋了兩間溫室,「大家都曉得。」
到了店外,威廉說:「你有、有沒有發、發現,理、理查德,除了糖、漫畫書和電、電影票之、之外,小孩子買任、任何東西,大人都、都會先問、問你為、為什麼?」
馬什往前走……但漢斯科姆眼中的嚴厲讓他停下了腳步。
「他無法面對。」埃迪說。他想起基恩先生跟他說了噴劑的真相,但他到現在仍然拋不下那玩意兒。他心想自己或許能戒掉「感覺生病」、九_九_藏_書認定自己沒辦法健康過活的習慣。但事後想想,也許正是這個習慣救了他一命。
所有人都笑了。埃迪拿起噴劑,假裝要丟斯坦利。
「我真的得走了,」貝弗莉說,「改天見嘍?」
你是怎麼了,本?貝弗莉喊道,但眼裡滿是星星,你看起來像是想殺了他!
理查德望著封住的房子和它剝落的油漆、骯髒的窗戶及陰暗的門廊說:「我們應該找個大人的。」說完疲憊地嘆了口氣。本忽然覺得大家的決心動搖了。
兩分鐘后,他將噴燈遞給埃迪。埃迪小心翼翼地用沒受傷的手握著。「好了,」本對威廉說,「給我一隻手套,快點,快!」
所有人點點頭,害怕地聚攏在大廳門外。斯坦利伸手緊緊握住后口袋裡的鳥類指南,埃迪一手抓著噴劑握緊放鬆、握緊放鬆,好像體重九十多斤的瘦皮猴在用網球鍛煉肌肉。
但她還沒拉動橡皮筋,邁克就叫了:「不要!不要!別射,貝!天哪,真是該死!」沒想到他說完竟然笑了,隨即擠到前面,抓住門把一轉,將門推開。門掙脫膨脹的側柱,嘎的一聲開了。「是鹿鳴器!只是鹿鳴器,就這樣,只是嚇唬人的!」
「射它,親愛的,」他說,聲音無比鎮定,近乎平靜,「現在就射。」
狼人撲了上來,不停咆哮,黃綠色的眼眸閃著凶光,身上飄著污水和其他東西的臭味,粗野難聞,像爛掉的榛果。它舉起一隻巨掌,本拚命閃開,巨掌的巨爪在壁紙上劃出幾道無血傷口,鑿入底下的鬆軟灰泥。本隱約聽見理查德喊了什麼,埃迪吼著叫貝弗莉射它、射它,可是貝弗莉沒有動作。她只剩一次機會。但那不重要,她希望一次就搞定了。她眼前的世界頭一回變得如此清晰冷酷,所有東西都突出明確,她日後再也沒見過如此清晰的三維世界。她看見每個顏色、每個角度、每段距離。恐懼消失了。她有如獵人,感受到對確鑿和臻於圓滿的單純渴求,脈搏變慢,之前歇斯底里握著彈弓顫抖的手也放鬆了,再度變得穩定自然。她深吸一口氣,感覺肺部從來不曾如此飽滿。她隱約聽見噗噗聲,但無所謂,管它是什麼聲音。她往左移,將彈弓的橡皮筋拉成長長的V形,等候狼人的龐然大頭落入準星範圍中。
「我做不到,威廉,」貝弗莉說,「我會失誤,你拿去。」她遞出彈弓,可是威廉搖搖頭。
本看了大伙兒一眼,點點頭說:「好吧,十二點之前再講一段往事,幫大家暖暖身子。威廉和理查德想到子彈的點子——」
所有人將珠子傳著看,細細打量,讚歎珠子的圓潤、重量和真實感。最後珠子回到本手上,他一手拿著望向威廉說:「接下來呢?」
本微微顫抖,使勁兒將這愉悅而出奇清晰的遐想拋開。理查德站在門口問他要不要來,他忽然發覺工作間只剩他一個人了。
貝弗莉走近威廉,本跟在後面。沒錯,他也聽到了,那持續的轟隆聲,只是經過水管的反射,那迴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機器,而是活物發出的聲音。
「我不、不曉得,」威廉說,「應、應該有。」
「再愛你?」貝弗莉溫柔地問。
「當、當然,」威廉說。他脫下白色T恤,露出瘦弱的胸膛,肋骨清晰可見,肩膀曬得黑黑的,長滿雀斑,「拿、拿去。」
他使勁撇頭,對抗心裏的害怕和幽閉恐懼症。他滿臉通紅,爬滿汗水,鼻子里是濃濃的腐葉味,讓他想吐。「威廉,你們可不可以拉我一下?」
「沒穿衣服回家,你會怎麼樣嗎?」
「你、你的手、手臂怎麼、么樣,埃、埃迪?」
其他人也看到了,紛紛轉頭避開。理查德朝手背咳嗽,斯坦利臉紅了,邁克·漢倫倒退一兩步,彷彿真的看見她手掌下的乳|房,被那小巧白皙的微微隆起嚇到似的。
屋子似乎重重砰的一聲靜止下來,其實不然。本發現屋子竟然在縮小,回複原本的正常尺寸。它剛才不知施了什麼魔法,讓內波特街29號的房子變大,現在魔力消失了,房子有如橡皮筋啪地彈回原狀,變回平淡無奇的房子,飄著潮氣和一點腐臭味,沒有傢具擺設,只有酒鬼和流浪漢偶爾來這裏喝酒聊天,睡覺躲雨。
本將彈殼放進扎克的老虎鉗里夾緊,從貝弗莉手上接過噴燈,接著伸手到口袋拿出一枚銀幣,將它丟進自製的坩堝里。銀幣掉進坩堝,發出一聲悶響。
威廉掏出一張一美元鈔票,不敢相信他們這麼好運。
「對,」本說,「但我已經不太記得他了。」
貝弗莉的爸爸沒問題。她母親在電話里說他很晚才收工回家,剛才坐在電視機前睡著了,之後勉強醒來上床去睡了。
「我們千萬不能走散,」本氣喘吁吁說,「這個地方……很像嘉年華里的迷宮之類的,很容易走丟。我覺得它想讓我們迷路,拆散我們。」
所有人看著壁櫥的門,哀鳴聲很小,但聽得見。本看見威廉一臉蒼白,威廉後方的邁克臉色死灰,心想,老鼠,大家都怕老鼠。它也知道這一點。
白色碎片散落一地,發出不祥的光芒。本明白了。真是瘋了。他笑了出來,理查德也是。
會嗎?漢斯科姆露出加利·庫柏的帥氣微笑說,貝弗莉的父親夾著尾巴離開了。
威廉將一片切割過的迫擊炮彈殼遞給本。那是扎克在巴頓將軍麾下渡河進入德國五天後撿的紀念品,曾經被他拿來當成煙灰缸,那時威廉很小,喬治還在用尿布。後來扎克戒了煙,彈殼也不見了蹤影,威廉一周前才在車庫找到它。
「你、你有鳥、鳥、鳥——」
本搖搖晃晃地跨了兩大步,靠在牆上,免得又跌倒。他感到頭重腳輕,世界時而黑白,時而彩色,覺得自己就要吐了。
他和理查德意味深長地互望了一眼,接著同時歇斯底里爆笑出聲,噴得對方臉上都是口水。理查德將本摟在懷裡,用力拍他的背說:「我們贏了,乾草堆!我們幹掉它了!」
本又用老虎鉗夾住彈殼,從埃迪手中接過噴燈。
威廉點點頭:「你們確定要、要進去嗎?」
「走、走吧。」他又說了一次。
它走了。
「斯、斯坦贏、贏了,」威廉說,「猶、猶太人很、很會賺、賺錢。」
「射它,貝弗莉!」理查德再次大叫。
「我很好,」本呢喃道,「把火柴給我,理查德。」
「要是我就不會太靠近,威老大!」理查德厲聲說,本四下張望。
結果不然。當時發生的一切,從他奮力擠進地窖窗戶到威廉用廚房的椅子破窗而出,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記憶里。那不是夢。他胸膛和腹部的乾涸傷口也不是夢,不管他母親看不看得見都一樣。
本從門前走過,理查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老了,乾草堆。」本咧嘴微笑,伸手繞過理查德脖子,匆匆勒了他一下。
威廉將手套遞給他。本戴上手套捧起彈殼,另一手轉動老虎鉗的把手。
咆哮又變成了狂笑。威廉轉頭看貝弗莉,狼人朝威廉撲來。本將威廉往旁邊一推,將他推倒在地上。
「事情還沒完,對吧?」
威廉指指那張空椅子說:「斯坦利·烏里斯幫過我,結果付出了代價,說不定正因此才喪命。」
威廉點點頭,接著厲色看著埃迪:「你可、可以嗎,埃、埃迪?」
「去、去你的。」威廉說。
沒有人回答。他們都不確定,即使知道沒有他們,威廉還是會進去,他們依舊不確定。此外,威廉的臉上有幾分羞愧,因為就像他之前說的,喬治不是他們的弟弟。
「嘩嗶,理查德。」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彷彿來自兩千公裡外。狼人的腦袋突然出現在準星里,她將橡皮罩對準它一隻眼睛,鬆手發射。她兩隻手都沒顫抖,動作就和所有人到垃圾場試射罐子分出高下那天一樣平順自然。
他們都是。
「我知道。」貝弗莉說,兩眼依然望著飯廳。她真的知道,但她此刻卻跟六個男孩子在一起,不是一個,而且沒有家長在場。她發現本一臉焦慮地看著她,便朝他擠出一個微笑。本臉紅了,但還是報以微笑。
地窖里很暗,但不黑。微弱的光線從窗戶照進來,在布滿灰塵的地上畫出幾攤光影。本感覺地窖很大,太大了,彷彿自己出現了視錯覺。骯髒的椽柱在天花板縱橫交錯,壁爐的通風管生鏽了,幾塊骯髒的白布一條條一片片掛在水管上。那味道也在,骯髒發黃的味道。本心想:對,它在這裏沒錯。
「鳥有用嗎?」斯坦利問,聲音虛弱而又沙啞。
威廉解釋到一半——他和理查德在路上編了理由——卡爾就揮手要他別說了,跟他們說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價錢:一個模子五毛錢。
「所以我們時間很多。」本說。
本一直希望剛才在內波特街發生的瘋狂|插曲只是一場夢。它會過去,會消失無蹤的,就像噩夢那樣。雖然醒來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十五分鐘后你連夢到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我會,威老大。」他說。
「是啊,」理查德說,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懂他在講什麼,「那還用說,一定會難過的。」
「我也愛你,貝,」她母親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小心一點,報上說可能又出事了,一個男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失蹤了。你認識那孩子嗎,貝?」
「我會把衣服還你,威廉。」
「先到門、門廊下,」威廉說,「你、你們都跟、跟在我、我後面,然後進、進地窖。」
它正朝他們撲來,和特快車一樣風馳電掣,塞滿漆黑的管子。此刻的它是原本的樣貌,雖然還沒人知道那是什麼。上來之後,它就會根據他們的心靈而變化形體。它來了,從地表下的惡臭洞窟和黑暗巢穴直撲而來,黃綠色的眼睛閃著野獸般的凶光。來了,來了,它來了。
「是真的!」斯坦利回吼,雙手握拳壓著眼睛,「是真的,你知道是真實的!天哪,我快瘋了,這真瘋狂,太瘋狂了——」
「做、做好了、了嗎?」威廉問。
本往後退,發現其他人也一樣,都像受驚的鵪鶉般躲到威廉身後。門裡是一間卧房,只有一張布滿污漬的床墊。彈簧早就和床墊分家了,只在泛黃的床面上留下鬼影般的銹跡。房間只有一扇窗,窗外的向日葵不停地點頭。
貝弗莉仰頭,將糾結的頭髮往後甩。雖然還是臉紅,但神情很可愛。
「你有女生朋友也在那裡嗎?」
威廉搖搖頭。
銀仔置物籃里有一個帆布包。威廉拿出來打開了,將彈弓交給貝弗莉。貝弗莉臉臭臭地接了過去,但沒有說什麼。帆布包里還有一個喉糖錫盒子,威廉打開讓他們看那兩顆銀彈頭。所有人圍成一圈,在似乎只剩雜草能長的光禿草坪上默默望著兩顆銀珠子。威廉、理查德和埃迪之前見過這棟房子,其他人沒有,因此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
本說:「它會更想逮到我們。」
本雖然全身是汗,卻不寒而慄,立刻轉開目光。
威廉開門,走進另一個走廊。這條走道比較窄,壁紙是玫瑰和戴綠帽子的森林妖精,已經一片片剝落,像枯葉粘在浮腫的灰泥牆上。天花板上一圈圈陳年水漬有如發黃的年輪。光線照進骯髒的窗戶,在大廳盡頭灑下斑駁的亮光。
它再度撲向威廉。威廉已經站起來背靠著牆,定定望著它。
「銀幣是你爸爸給你的,對吧?」貝弗莉問。
直到那群孩子離開,她那令人困惑的口吃兒九*九*藏*書子回房關燈后,她才鬆了一口氣。
「我還記得。」理查德說,聲音幾不可聞。他從后口袋掏出手帕,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將眼鏡戴回去,收起手帕,低頭看著雙手說:「你還在等什麼,幹嗎還不說,小本?」
威廉猛力關門,轉頭看著他們點了點頭。「下一道門。」他說。但他的手才碰到第二道門的門把(這道門在狹長大廳的正對面),就聽見廉價木頭做成的門後傳來刺耳的尖叫。
貝弗莉點點頭,肩上的重任讓她恐懼,威廉的信任使她沉醉。她打開盒子拿出銀珠子,放了一顆到牛仔褲的右前口袋,另一顆塞進裝彈弓的橡皮罩里,用手握著杯罩。她感覺銀彈頭緊緊握在手裡,起初很冰,愈來愈暖。
「啊?」斯坦利看著他,眨眨眼說。
她輕鬆敏捷地從窗戶溜了下去,上衣下擺從牛仔褲腰鑽出來,露出平坦白皙的小腹,讓本(或許還有別人)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將彈弓遞給她,碰到她的雙手,心中一動。
「我要殺光你們!」排水管里傳出怒吼,聲音粗嘎野蠻,完全不像人,「殺光你們……殺光你們……殺光你們……」聲音愈來愈深、愈來愈遠、愈來愈弱,最後終於消失在泵的隆隆低鳴聲中。
貝弗莉走到壁櫥前打開其中一個,一隻棕黑色的挪威鼠跌了出來,差點落在她臉上,嚇得她發出刺耳的尖叫。老鼠啪的一聲摔在流理台上,睜著黑眼珠看了他們一眼。貝弗莉還在尖叫,舉起彈弓拉開彈簧。
我哪來的女生朋友,媽媽?
本抱住埃迪的腰,小心不去碰到石膏和弔帶。他和威廉像抬屍體一樣將埃迪拖過窗戶。不過,埃迪只哀號了一次。
本用拇指戳進狼人的眼睛,狼人高聲哀號,爪尖劃破他的運動衫。本猛縮小腹,但爪子還是在他身上劃了一道又辣又痛的傷口。鮮血迸出,灑在褲子、運動鞋和地板上。狼人將他扔向浴缸。本腦袋撞了一下,眼冒金星,掙扎著想坐起來,發現腿間全都是血。
「我好了,不用再等了。」貝弗莉回答。
「嗶嗶,理查德。」
「沒問題。」
「啊?沒有,我只是在想力量這件事,關於銀彈珠的威力。」
「大衛對抗巨人歌利亞的時候,他彈弓里的石頭也很小,」邁克說,「我覺得這兩顆銀球很有力。」
本看著貝弗莉,心想:威力啊威力。他已經沒事了。貝弗莉再次望著威廉,兩人四目相對,沉浸在對方眼中。雖然只有片刻,本卻覺得好久好久。
邁克用力抓住他肩膀,抓得他都疼了。
散落一地的白色碎片是陶瓷,因為馬桶爆開了。水箱有如醉漢般斜躺在水窪里。它之所以沒事,是因為馬桶在一個角落,而水箱在斜對面。
威廉仰起頭,頸部青筋暴露,喉結有如埋在喉嚨里的箭頭。本看著他,心裏對他的這位好友充滿了恐懼與同情,卻也有強烈的如釋重負感。他是不是懷疑威廉?其他人是不是也一樣?哦,威廉,說吧!求求你,難道你說不出口?
「但事、事實如此。如果你、你有錯,那我、我也有錯,我、我們所、所有人都有、有錯,因為我、我們沒有收、收手。就算帕特里克出事,還有冰、冰箱上寫的、的字,我們還是沒停手。我想我、我的錯最、最大,因為我、我希望大、大家繼續,因為喬、喬治,說不定是因、因為我認為只要幹掉殺、殺死喬治的東西,我爸、爸媽就會再、再、再——」
漢斯科姆通常是個沉默的書獃子,但要是被惹毛了,可會變成一頭惡虎。他正經八百地對艾爾·馬什說,你想教訓她,得先過我這一關。
「只是鹿鳴器而已,」他對夥伴說,彷彿是他的錯,「沒什麼,我們經常放在稻草人上,是很普通的把戲,但我不是烏鴉。」邁克收起笑容看著威廉,臉上只剩淺淺的笑意,「我還是很怕它,我想我們都是,但它也怕我們。老實說,我覺得它很怕我們。」
「這、這不是真、真的!」威廉大吼。
所有人都笑了,本發誓他覺得房子往後退,逃離笑聲。邁克轉身,像是發現什麼似的說:「那個大房間,我們剛才經過的那個,你們看!」
理查德做出用手擦臉的動作:「結巴威,有沒有毛巾讓我擦口水?」
狼人尖聲哀號,聲音聽起來像人一樣,夾雜著驚訝、痛苦、恐懼與憤怒,震得本耳鳴。接著那個圓洞消失了,被泉涌的鮮血遮住。不是流,而是有如高壓水柱般從傷口噴出,弄濕了威廉的臉龐和頭髮。沒關係,本心慌意亂地想,別擔心,威廉,反正出去沒有人看得見,如果出得去的話。
「別太靠近!」斯坦利高喊,「裏面可能——」
「快點!」埃迪說。
多年以後,本重述往事,心想:現在的小孩隨隨便便就能買到丙烷噴燈……不然也能在父親的工作間里找到一把。
「不對,」理查德反駁,「是威廉先想到的,也是他最先緊張的。」
「那、那就走、走吧,」威廉說,「跟、跟緊一點,貝、貝。」說完他跪在地上,爬過枯萎的玫瑰叢,鑽進門廊下。
埃迪點點頭:「當然可以。上回只有我一個人,這次我有朋友一起,對吧?」他看著他們,微微擠出笑容,表情害羞、膽怯而又很美麗。
「還有別在外頭鬼混,」卡爾說,「你們兩個都需要剪頭髮了。」
本抬頭瞄了時鐘一眼。沒錯,已經晚了,將近子夜。只能再講一段往事了,他心想,十二點前再講一個,幫大家暖暖身子。該講哪一段呢?不過,這當然只是玩笑,而且不怎麼好笑,因為只剩一段往事可講。起碼他只記得那一段,就是銀彈頭的事:七月二十三日晚上,他們在扎克·鄧布洛的工作間做彈頭,二十五日用到。
但他馬上想到,連小孩和嬰兒也有力量。他們能一直哭,哭到你非得做點什麼讓他們停止落淚為止。
「阿拉丁電影院。」斯坦利說。
理查德拍拍他的肩膀。「拜託,斯坦,」他說,「你到底是人還是老鼠啊?」
「嘖,我可不確定。」本說,其實他到現在依然胸有成竹。他記得屋外天色漸漸變暗(鄧布洛先生答應開車送他們回家),蟋蟀在草叢中鳴叫,螢火蟲開始在窗外閃爍。威廉沒忘了在飯廳擺好大富翁的道具,弄成好像已經玩了一個多小時的樣子。
威廉和理查德拿著夥伴們臨時湊出來的現金——十元五毛九——將錢放在威廉的口袋裡一起去了儀器店。威廉問卡爾·基奇納,兩個直徑五厘米的滾珠鑄模要多少錢,外表像老酒鬼、味道像馬毯的卡爾反問道,兩個小鬼要買鑄模做什麼。理查德讓威廉回答。他知道這樣比較容易成功。小孩會取笑威廉口吃,大人卻會不好意思,這招有時真的很好用。
浴室里還有一個浴缸,缸腳之間堆積著多年塵垢。本往缸內瞄了一眼,發現裡頭鋪著一層乾裂的沙礫,生鏽的蓮蓬頭俯瞰下方。上方是洗手台和置物櫃,櫃門沒關,裏面的架子空空如也,只剩幾個銹黃色的圓圈,是之前藥罐留下的。
貝弗莉尖叫一聲,本抓住她上衣背後猛力一拉,差點將袖子扯落。只差那麼半秒鐘,狼人的爪子從她面前掃過。貝弗莉跌靠牆邊,銀彈珠從彈弓橡皮罩里掉了出來,在空中閃閃發光,但邁克的動作比電光還快,一把抓住銀彈珠遞迴給她。
「那是你。」斯坦利悶悶說道,神情驚恐慌張。他左右張望,好像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本原本對威廉的勝利欣喜若狂,但看著斯坦利,聞到他毛孔散發的酸臭味,卻又讓他再度恐懼了起來。斯坦利快崩潰了,很快就會歇斯底里,甚至尖叫,到時該怎麼辦?
「把彈殼給我,」他說,「還有噴燈。」
「好、好的。」威廉和本在窗戶下方站好位置,埃迪背朝下滑了下來。威廉抱住他大腿接近膝蓋的地方。
他看見斯坦利的驚惶傳染到他們身上,有如焚風助長了野火一般。驚惶在埃迪眼中擴大,貝弗莉張口喘息,理查德雙手扶高眼鏡,左右張望看背後有沒有惡魔跟上。
邁克走到罐子旁狠狠朝它踹一腳。罐子滾到遠處角落,嘶鳴聲停了。
「你還好嗎,小本?」
「走、走吧。」
但威廉沒有打斯坦利,而是猛力將他轉成背對他,從他牛仔褲后口袋掏出那本平裝書。
「接下來呢?」邁克問。
理查德點點頭說:「我們當時在地窖,但它不在那裡——它從樓梯下來,因為它是從這裏來的。」
「對,當然。但我不、不認為我們誰、誰有錯,小本。斯坦利的個、個性就是那、那樣。」
「別擔心。」他對站在貝弗莉身旁的斯坦利說。
她張開雙臂摟住他,吻他(嘴唇!吻他的唇!),哽咽地說,我愛你,本!他感覺到她微微隆起的乳|房緊緊貼著他的胸口——
威廉點點頭。
其他夥伴遲疑地點點頭。
威廉咧嘴笑了:「我們只是站在一旁,看本做彈頭。我覺得本真的做得出銀、銀子彈。」
「它要我射它,」貝弗莉聲音虛弱地說,「讓我浪費一半的彈藥。」
「威廉救了你一命,」埃迪忽然說,「我是說,貝弗莉救了我們大家,但要不是你,威廉——」
「再見。」
「走、走吧,」威廉說,「這、這條內波特、特街真、真是其樂無、無窮。」
「我在想銀彈珠的力量來自哪裡。」本說。
另一個壁櫥傳出哀鳴聲。
「嗶嗶,理查德。」本咬牙切齒地說。他拚命收小腹,身體跟著移動了一點點,但很快又卡住了。
「荒、荒原。」威廉說。
「好了,我拿到了,下來吧。」
「它就是從、從這裏來、來的。」威廉說。他仍然臉色死白,但眼裡卻閃耀著興奮,「那天它、它就是從這、這裏來的,它每次都、都是從這、這裏來的!排、排水孔!」
威廉點點頭。「我也這、這樣覺、覺得。」他說。
「吸氣,乾草堆,」理查德歇斯底里地笑著說,「你最好快吸氣,不然我們就得請邁克回去拿他爸的起重鏈把你拖出來了。」
本搖搖頭,那聲音不見了。這很重要,很好,不過(外面)  他明白了。這棟房子非常特別,是一個據點,德里有不少這種地方,甚至很多,讓它進出這個世界。這棟腐臭的房子什麼都不對,不只看起來太大,角度也是錯的,看上去完全錯亂。本站在客廳和門廳之間,其他夥伴正離他而去,相隔的距離感覺有貝西公園那麼大……但他們雖然離他愈來愈遠,身影卻愈來愈大,地板也像是斜的,而且——
「我什麼都沒有,」斯坦利·烏里斯哭號道。他似乎變得很小,小得幾乎像是人形文字,能掉進走廊厚木地板的縫隙里,「你有弟弟,我什麼都沒有!」
她回到飯廳桌前,所有夥伴玩了一小時大富翁。斯坦利是大贏家。
殺了他?漢斯科姆說,唇邊依然掛著加利·庫柏的微笑。不可能的,寶貝兒,你爸爸雖然是個討厭鬼,但畢竟是你父親。我也許會凶他,但那是因為他不應該那樣對你說話,讓我有點失控了,你知道嗎?
「當然,明天見,」斯坦利說,「我們明天要打斷埃迪的另一隻手。」
於是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噴劑回到埃迪手上,他將它收回后口袋,露出噴嘴。所有人再次轉頭望著屋子。
威廉說:「你、你們過來看、看這個。」
「我不曉得,」本說,「我們是可以再做,但是……」read.99csw.com他聳聳肩,沒有把話說完。他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受,就是說不出口——說他覺得像怪獸電影,但又不同。他看到的木乃伊和電影里的不一樣……讓人確定它的真實性。狼人也是——他能做證,因為他和狼人近距離接觸過,近得令人手腳發軟,而這是任何電影(甚至3D電影)都做不到的。他曾經將手伸進它鐵絲般糾結的毛髮中,在它的綠色眼眸里看見淺橘色的微小火光(像毛球一樣!)。這些事情都……呃……都是夢境成真。而夢境一旦成真,就會脫離做夢者的控制,成為自由的致命怪物,能獨立行動。銀彈珠有用,是因為他們七人都相信它有用。但他們沒有殺死它。下回它以新的面貌接近他們時,銀彈珠將威力不再。
「你嚇死我了。」他說。理查德、斯坦利和埃迪困惑地看著邁克。「他剛才看起來好小,」邁克說,「好像離我們有兩千米遠。」
接著,他看見它的眼睛從暗處出現。起初有如閃光,隨即顯現輪廓:閃亮而又惡毒。除了機器的轟隆聲,他還聽見一個新的聲音——嗚嗚嗚……一股惡臭從排水管的破爛開口竄了出來,本跌坐在地上,不停咳嗽作嘔。
「要是他決定提早去那裡接你呢?」邁克問。
「我跟我媽說我們要一起玩大富翁,」埃迪說,「我手臂真的很痛,但我非走不可。我母親氣壞了。我走在人行道上只要聽見有人在後面,就會立刻轉頭,生怕是鮑爾斯。這對疼痛一點幫助也沒有。」
「沒錯,」威廉說,「就、就有點像、像聯邦調、調查局在匡、匡蒂科的訓、訓練場,讓你在假、假造的街上射、射擊冒出來的目、目標。要是你、你打中無、無辜的路人,而不、不是壞人,就會丟、丟分。」
「您只會著這種道,先生。」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說,語氣還算和善。
本起身解開工作衫的扣子,將衣服拉開,露出H形的舊疤。疤痕斷斷續續,因為剛有疤時,他的小腹還很大,但形狀依然清晰可辨。
眼前的房間和盒子一樣空。地板上有一個斯特諾燃料罐,上下兩面都切掉了。罐子側面鑿了洞,一條蠟繩穿洞而過,緊緊綁在罐子中央。雖然房裡沒有風,唯一的窗戶關著,還釘了木板,只讓一點光線透過,但嘶鳴聲顯然來自那個罐子。
狼人眨著綠色眼眸,目光猶疑、痛苦,鮮血大量噴上外套前襟。
他們讓出一點空間,用充滿希望的眼神望著他,就像對車子一竅不通的人看到技|師來修他的車一樣。不過,本沒注意他們的神情,他的心思完全在眼前的工作上。
「它來了!」他尖叫,「威廉,我看到它了,它來了!」
「儲水塔那次不是很有用嗎?」貝弗莉問他。
他微笑看著她說:「對。」
「理、理查德,」威廉說,「來幫我拉、拉本,他太、太、太——」
祝福你,威老大,本心想,轉頭避開兩人的凝視。他很受傷,就算吸血鬼和狼人也傷不了他那麼深。但他又覺得郎才女貌。他那時還不知道這個詞,不過已經有了那個概念。看他們互相凝視,就像趁她鬆開手換穿威廉的T恤時,偷看她裸|露的乳|房一樣錯到極點。但即使如此,你還是不可能像我一樣愛她,永遠不可能。
「太可怕了,理查德。」貝弗莉呵呵笑說。
本懶得理他們。他看著威廉將工具和器材一個個放到燈光下,暗自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擁有這麼好的工作台。不過,他的心思還是放在接下來的工作上,雖然沒有製作銀子彈那麼困難,但還是得小心。粗心不是借口。沒有人教過他或對他說過,但他就是知道。
「誰可以借我一件衣服?」貝弗莉問,臉紅到了極點。威廉低頭瞄了她一眼,臉龐瞬間恢復血色。他匆匆轉開目光,但本忽然明白是怎麼回事,心裏頓時充滿鬱悶與嫉妒。因為那一瞬間,威廉察覺了之前只有本察覺的事。
「媽的,我也會。」貝弗莉說。
「射它,貝弗莉!」本聽見自己喊道,「從門縫射它,免得它逮到我們!」陽光穿透骯髒的窗戶灑在大廳的盡頭,感覺又熱又沉。
斯坦利照做了。
「那些植物被它一碰就變成這樣?」貝弗莉驚惶地問道。
十分鐘后,大功告成。
這就是它另一個藏身處,本想,就像莫洛克洞,它從這裏進出。而且它知道我們來了,正在等我們進去。
「好吧。」威廉溫和地說。這時,車道忽然燈光通明,「天、天哪,他們竟、竟然早回、回來了,我們快、快閃。」
斯坦利尖叫一聲,雙手捂住眼睛。
「你非、非得做,貝、貝。」
接下來兩個星期,什麼事都沒發生。
「這、這、這——」威廉才開口就停了下來,臉上閃過若有所思的神情。
威廉已經將頭伸進地窖的破窗向裡頭窺探了。貝弗莉趴在他身旁問:「看到什麼了嗎?」
威廉點點頭。
理查德轉頭看他,臉色依然緊繃蒼白:「你說什麼?」
「別指望我給你們袋子,」卡爾·基奇納說,他瞪著一雙紅眼瞅著他們,目光充滿輕蔑,一副看透世事(而且還看透兩次)的樣子,「除非消費五美元以上,否則別想拿到袋子。」
本轉身,開始努力擠過窗戶,結果卡住了。他早該知道會有這種下場,躲不掉的。他的屁股被地窖的方窗卡住,動彈不得。本試著抽身,隨即驚慌地發現他是可以脫身,但褲子很可能被扯掉,甚至連內褲也會被拉到膝蓋,屆時他的超級大屁股就會對著心愛的人的臉了。
「我只是開始擔、擔心——」
「你、你們還是想、想做嗎?」威廉問。
「你確定要這麼做?」
威廉回過頭來。
「嗯。」
埃迪聳了聳沒受傷的肩膀,動作很不協調。他將噴劑遞給理查德,理查德摁下按鈕深吸了一口噴劑。「我就需要這個。」他說著將噴劑還給埃迪,輕輕咳嗽,但眼神很清醒。
「我聽、聽得見水、水泵聲,和在荒、荒原一、一樣。」
「因為理、理查德就、就是那、那樣看、看到它的,」威廉低聲說,「對吧,不、不是嗎?」
他們渾身顫抖,只想逃跑,早就忘記威廉曾警告他們要緊跟在一起。驚惶有如狂風在他們的耳間呼嘯。本彷彿置身夢中,聽見圖書館員戴維斯小姐對幼童們朗讀童書:是誰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橋啊?他看見那群孩子、那群小寶寶彎腰向前,神情專註嚴肅,眼裡閃著對童話始終不滅的著迷:怪物會被擊敗嗎……還是它能大快朵頤?
威廉看著他們,喉嚨抽|動,最後只點了點頭。他將錫盒遞給貝弗莉。
「哦,還不壞,只有睡覺時壓到會痛。東西帶了嗎?」
但還有其他小孩,本心想,貝蒂·里普森、謝莉爾·拉莫尼卡、克萊門茨家的小男孩、埃迪·科克蘭(可能)、維羅妮卡·格羅根……甚至包括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它專殺小孩,媽的,小孩!
「我們那時很親近,對吧?」貝弗莉說,聲音帶著輕柔的讚歎,「親近得能夠讀到彼此的心思。」
最後,貝弗莉站起來說:「我得回家了,我想趁媽媽回來之前換好衣服。要是她看見我穿著男生的衣服,絕對會殺了我。」
本將彈殼往漏斗傾斜,其他夥伴看著銀漿從彈殼流向漏斗。本倒得很准,沒有一滴外漏。他忽然覺得興奮,所有東西似乎都放大了,閃著強烈的白光。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又肥又胖的本·漢斯科姆,穿著運動套衫遮掩小腹和奶|子,而是雷神托爾,在諸神的鍛冶場製造雷電。
「沒錯,」本說,「你們知道有趣的地方在哪裡嗎?這一道疤是兩天前才出現的。亨利划傷我的疤痕一直都在,我很確定,因為我在赫明頓讓一位朋友看過。他叫瑞奇·李,在酒吧當酒保。可是這道疤——」他笑了笑,但聽不出笑意。他扣上扣子,「它就這麼重新出現了。」
「嗯,」埃迪說,「沒關係,沒什麼。」但他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呼吸也很急促,瞪大眼睛環顧地窖。
威廉緊盯著他。
「好了,」本說。他摁了摁指關節,看著威廉說,「你有模型嗎?」
他們剛在飯廳桌前坐定,莎倫·鄧布洛就推門進來了。
威廉推開左手邊的門,其他夥伴跟著他走進房間。這個房間很像庫房,之前可能是客廳。天花板的吊燈上掛著一條皺巴巴的綠色長褲。本覺得這裏和地窖一樣大得不合常理,幾乎和一節火車一樣長。這棟房子從外面看起來很小,但客廳竟然這麼長——
「我不、不知道。」
她報以微笑,本覺得夫復何求。要是她再對他微笑一次,就算要他做出足以殺死一票狼人的銀彈珠,他也甘願。他匆匆撇開目光說:「好,開工了,沒問題的,簡單得很,對吧?」
自從決定改做彈頭不做子彈之後,威廉和理查德就回去圖書館查數據,看軸承鋼珠是怎麼做的。「你們幾個小不點兒還真忙!」斯塔雷特太太說,「上星期是子彈,這星期是滾珠!現在可是暑假!」
馬什太太忽然警覺:「你該不會在約會吧,貝?」
「這裏沒有什——」威廉話還沒說完,床墊就開始規律脹縮,接著忽然從中間裂開,流出黏稠的黑色液體,弄髒了床墊,滴到地板,朝門口流過來,彷彿伸出長長的卷鬚。
威廉知道。《哈迪男孩》里的老爸永遠會出面為兩個兒子解圍,《瑞克的科學探險》里的父親也一樣。媽的,就連《魔女南希》的爸爸都會及時出現,拯救被壞人綁住扔進礦坑的女兒。
本咧嘴微笑,接過墨鏡戴上。
另一個角落比較潮濕、鼓脹,有一本文摘版大小的裸女書。封|面|女|郎彎身趴在椅子上,裙子撩起,露出網襪頂端和黑色底褲。本不覺得相片特別性感,即使貝弗莉也看到了,他也不覺得難堪。濕氣已經讓封|面|女|郎肌膚泛黃,紙頁皺褶也成了她臉上的皺紋,挑逗的眼神變得邪淫而死氣沉沉。
「你還、還好嗎,兄、兄弟?」
「不、不客氣。」他說。
「好了,」他說,「下一個。」接著便開始幹活。
斯坦利看著她,露出不確定的表情。
老鼠跑過流理台,跳到地上,跑進貯藏室不見了。
他們轉身背對黑暗,穿過大廳。盡頭有三道門,兩道有骯髒的白瓷門把,一道沒門把,只剩一個洞。威廉握住第一道門的門把一轉,將門推開。貝弗莉擠到門邊,舉起彈弓。
威廉再次後退。貝弗莉站在他身旁,手裡抓著彈弓的握把和橡皮罩,目光不停來回逡巡,隨時準備射擊。理查德也下來了,接著是斯坦利和邁克。三人動作都很平順優雅,讓本又羡又妒。所有夥伴都下來了。威廉和理查德一個月前才在這裏看見過它。
貝弗莉轉頭看他,臉色蒼白驚恐,接著點點頭放下手臂。銀彈沒射出去,不過本覺得只差一點點。貝弗莉緩緩後退,結果撞到本,嚇了一跳。本一手摟住她,摟得緊緊的。
「我有,」貝弗莉說。她的彈簧床底部有一個小裂口,她有時會將煙和漫畫書藏在那裡,最近還多了電影和時尚雜誌,「但這麼重要的東西,我不放心放在那裡。你留著吧,威廉,反正時機到來之前就放在你那裡。」
「必、必要的話,」威廉說,「但我建、建議你先試著避、避開我。」
本心想,我會保護你,貝弗莉。他心裏浮現一個短暫的白日夢,結局甜蜜得令他顫抖:貝弗莉的父親開始教訓她,吼她(即read.99csw.com使在想象中,他也想不到艾爾·馬什有多可怕),本挺身擋在她面前,要馬什住口。
「走吧,」她說,聲音有點顫抖,「免得我退縮了。」
「有啊,派蒂·奧哈拉在這裏,還有艾莉·蓋格,我想。她正在樓下玩推圓盤遊戲。」她竟然輕輕鬆鬆就撒了謊,讓她覺得很可恥。她真希望和她講電話的是父親,這樣她就會害怕而不是羞愧了。她想自己終究不是什麼好女孩。
「那就進屋裡吧,」貝弗莉說,「我想打電話回家,我答應他們會打。我打的時候,你們都別講話。我爸以為我去活動中心,他會去那裡接我回家。」
H那一橫中間還有一條疤痕垂直往下,看起來清楚多了,很像白色活結切斷後懸落的繩須。
那些窗子看起來像眼睛,斯坦利想,一邊伸手到后口袋摸了摸那本平裝書尋求好運。他幾乎到哪裡都會帶著它:韓迪的《北美鳥類指南》。那些窗子看起來像骯髒的瞎眼。
他們繞到門廊左側,擋牆被扯掉的地方。懸鉤子和野化的玫瑰還在……被埃迪遇上的那個麻風鬼碰到的植物仍然枯黑一片。
「不、不會,反正他、他們很少注、注意我。」
「好了,」他說,「我現在要重新熱銀,你們找一根圖釘或什麼的塞進漏斗的開口,免得銀渣凝固在那裡。」
「就像我們手上的疤。」
排水管爆出一樣東西,本此刻努力回想,只記得當時看見一個銀橘色的飄忽身影,但很紮實,一點也不虛幻。他感覺還有一個身影,真實而絕對的身影,跟在它身後……但他的眼睛捕捉不到,看不清楚。
「那就再見啰。」貝弗莉說完便爬出俱樂部走了。
他們上樓走進骯髒的廚房,塑料地板凹凹凸凸,中央擺著一張直背椅,整間房就只有這一件傢具,看起來孤零零的。角落裡有幾隻空酒瓶。本看見貯藏室里還有酒瓶。他聞到酒味(主要是紅酒)和煙臭味。這兩種味道最重,不過那個氣味也在,而且愈來愈濃。
威廉走向地上的排水孔,馬桶之前的位置。他彎腰湊近……接著轉身看著其他夥伴。
「有,威廉·鄧布洛的爸爸會送我們回家。」
「小心一點,」埃迪用緊張的語氣抱怨道,「我很脆弱。」
他們發現只要有模子,製作滾珠其實不難,問題是去哪裡弄模子。不過,很有技巧地問了扎克·鄧布洛兩三個問題之後,事情就解決了……德里只有一家器械行買得到這種模子,就是基奇納精密儀器店。知道答案后,窩囊廢俱樂部的夥伴都不是很驚訝。經營儀器店的基奇納先生,是基奇納鋼鐵廠創辦人兄弟的玄侄孫。
「真、真的嗎?你這、這麼認、認為?」
貝弗莉舉起彈弓說:「好極了。」
他將書朝斯坦利一丟,斯坦利接住書,愣愣地望著威廉,臉上閃著淚水。他緊緊抓著書,握得手指發白。威廉看了他一眼,接著望向其他夥伴。
「這一頭沒有,」邁克說,「不過之前有。一群遊民在這裏待過一陣子,之後就搭貨車走了。」
貝弗莉做夢似的舉起彈弓,嘶鳴聲愈來愈大、愈來愈大——
叫聲愈來愈尖銳,但始終像是昆蟲的嘶鳴。威廉又後退一步,臉上毫無血色,雙眼圓睜,緊抿的嘴唇在鼻子下方有如一條細長的紫疤。
邁克想,這好像在基奇納鋼鐵廠的廢墟,感覺一樣……彷彿在呼喚我們進去。
不過,一九五八年還不是這樣。扎克·鄧布洛家裡有丙烷燈,這一點讓貝弗莉很緊張。本看得出她很緊張,想跟她說別擔心,但怕自己的聲音會發抖。
「我也有疤,」他說,「你們還記得嗎?」
他們回頭看他,臉色蒼白而嚴肅。沒有人說不。埃迪慌忙從口袋掏出噴劑吸了長長一口。
威廉堅持本做彈頭,就像他硬將彈弓交給貝弗莉一樣。這些事可以討論,他們也討論過了,但直到二十七年後的現在,本開口訴說往事時,他才發現當時竟然沒有人質疑銀子彈或銀彈頭能不能阻止怪物——唯一的證據頂多是一千部恐怖電影吧。
「我會做,」她說,「時機到了,我會射死那些該死的怪物。假如它們真的出現的話。我可能會害死你們,但我會做。可是我不要把銀珠子帶回家,因為可能被我(爸爸)爸媽發現,我就慘了。」
狼人撲了上來。無論當時或回憶往事的現在,本心裏都很確定,狼人很清楚誰是他們這群孩子中的老大。它要抓的是威廉。貝弗莉拉弓發射,銀彈珠飛了出去。這回又偏了,沒有命中,差了近半米,只在浴缸上方的壁紙上打出一個洞。威廉的手臂撒滿陶瓷碎屑,還有多處流血,破口大罵。
本全神貫注,反而能和貝弗莉說話——就像外科醫生對護士講話一樣冷淡而精確。
威廉一臉嚴肅地看著她。
「不,」威廉答得簡略,「它在這、這裏。」
「殺了它!」本大吼,手忙腳亂地翻出浴缸。他的牛仔褲和內褲都被血浸濕了,黏著皮膚。他不曉得自己傷得到底重不重。剛才只是一陣灼|熱,之後就不怎麼痛了,但血顯然流了不少。
他們走到大廳盡頭的門前,本看威廉把一根手指伸進原本是門把的洞里,立刻明白這就是終點,這扇門后不再是唬人的東西了。臭味更重了,兩股對立的力量在他們四周翻騰的感覺也更強了。他瞄了埃迪一眼,見他一手綁著弔帶,沒有受傷的手抓著噴劑。貝弗莉在他另一邊,他看了看她,發現她臉色蒼白,有如握著許願骨一樣抓著彈弓。本想:如果要逃,我會保護你,貝弗莉,我發誓我會全力以赴。
所以,力量到底是什麼?
「漏斗呢?」他問威廉。
「當然,」理查德說,「你以為我們會讓你一個人爽嗎,結巴男?」
貝弗莉和埃迪搖搖頭,威廉和理查德點頭。邁克默默坐著,臉色疲憊,但雙眼清醒警覺。
「好了,乾草堆,」理查德說,「換你了。紅髮姑娘已經把自己的煙和我的煙都抽光了,時間也晚了。」
「威廉!」莎倫大叫,嚇得滿臉通紅……但孩子們卻哄堂大笑,連斯坦利也笑得合不攏嘴。她驚詫地看著他們,從訝異變成了恐懼,但她事後什麼也沒有對丈夫說。房裡飄著一種感覺,有如靜電一般,只是更強大、更可怕。她覺得自己要是去碰任何一個孩子,就會被電昏。他們怎麼了?她心慌地想,差一點就脫口而出。威廉向斯坦利道歉(但眼裡依然閃著惡作劇的光彩),斯坦利說沒關係,大伙兒不時會開他玩笑。莎倫一頭霧水,說不出話來。
「沒錯,」本附和道,「真的是,威老大,我那時就像在迷宮一樣。」
「傷、傷得多、多重,干、乾草堆?」
「沒錯。」邁克說。
但某些特別的時刻,他還是會將問題拿出來思索:銀的力量、彈珠的力量——那種力量到底來自何處?力量的來源究竟是什麼?如何取得?怎麼使用?
「哦,我以為你很擔心。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很安全。我只是怕你,呃,怕你擔心。」
「我當然是人,」斯坦利聲音顫抖,用左手背抹去臉上的淚水,「據我所知,老鼠不會尿褲子。」
「把珠子交、交給貝、貝。」
「那是你,」斯坦利又說了一次,「換成我,什麼都不會發生,因為……你有弟弟,威廉,而我沒有。」他環顧四周——先回頭看客廳。客廳瀰漫著陰暗的棕色空氣,又濃又濁,幾乎看不到剛才進來的門。門又亮又暗,透露著骯髒又徹底的瘋狂。森林妖精在腐朽壁紙上的玫瑰叢下蹦蹦跳跳。陽光打在大廳盡頭的窗上閃閃發亮,本知道他們如果走去那裡,就會看到死蒼蠅……更多碎玻璃……然後呢?地板會裂開,讓他們墜入死寂的黑暗,被張牙舞爪的手指抓進深淵?斯坦利說得沒錯。天哪,他們怎麼會兩手空空,只拿了兩枚破銀彈和不中用的彈弓就闖進它的巢穴?
「其實沒什麼關係,我覺得,」本說,「那年七月我們在圖書館耗了很久,想找出銀子彈的做法。原料我有,我爸有四枚銀幣。但威廉開始緊張,擔心我們要是沒打中,被那怪物掐住脖子,不曉得會有什麼下場。後來,我們發現貝很會用他的彈弓,就決定將其中一枚銀幣做成彈頭。我們準備好材料,所有人一起到威廉家。埃迪,你也在——」
「她會宰了您,女士,」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說,「而且慢慢宰。」
「大毛怪差點就拿你的腸子當鬆緊帶了,小本。」理查德說。他說這話時沒有半點笑容。他推了推修補過的眼鏡,臉色蒼白憔悴,彷彿鬼魅。
哦,那是因為在外面,他心裏忽然浮現一個陌生的聲音,語氣滑稽尖銳。本立刻察覺那是潘尼歪斯。潘尼歪斯正透過某個瘋狂的心靈頻道對他說話。東西從外面看比實際上小,對吧,本?
「這是它弄的?」貝弗莉問。
說到底,一切都和力量有關。我愛貝弗莉·馬什,所以她對我有影響力。她愛威廉·鄧布洛,所以他對她有影響力。但我想威廉會愛上她的。也許因為她的臉龐、她說「沒辦法,我是女孩」時的表情,也許因為瞥見她的乳|房,甚至只因為(光線角度對了)她的眼眸和長相。都無所謂。但只要他愛上她,她就會開始對他有影響力。就像超人很有力量,除了遇到克里普頓石之外。蝙蝠俠也很有力量,只是不能飛,也不能看穿牆壁。我母親對我有影響力,她要工作,她的老闆對她有影響力。人人都有力量……或許只有小孩和嬰兒例外。
他記得那些,以及灑在扎克工作台上的潔凈黃光。他記得威廉說:「我、我們得小、小心,別把這裏弄得一、一團糟,我爸會、會——」他連說了好幾個「氣」,最後總算擠出「氣死」兩個字。
邁克轉身喊道:「本!」本看見他神情疑懼,「快跟上,你快不見了!」但他幾乎聽不到最後一個字。那最後一個字就和其他夥伴一樣,有如一列快車揚長而去。
「埃、埃迪?」
「真的是。」本說。
「誰是贏家?」莎倫問,一雙笑容燦爛的眼眸望著威廉的朋友們。那女孩長大以後一定很漂亮,她心想。她猜再過一兩年,要是兒子的聚會不再只有男生,還有女孩子出席,那就得當心了。不過,現在擔心性的問題還太早了。
不久,莎倫走進飯廳說:「你爸爸在車裡等你朋友,威廉。」
「沒有,當然不是。」貝弗莉說。她站在幽暗的前廳,其他人在飯廳,圍坐在大富翁前。她目光穿過連接前廳和飯廳的拱門,心想,但我希望我是。「男生最噁心了。不過他們這裡有一張登記表,每天晚上輪流由一位家長送所有小孩回家。」只有這一點是真的,其他都是瞞天大謊。即使房裡很暗,她還是感覺自己面紅耳赤。
但感覺一下子就消逝了。
「這條街上還有人住嗎?」貝弗莉低聲問。
「快點關門,威廉!」理查德大喊,「他媽的快關門!」
貝弗莉不時抬眼偷瞄威廉,觀察他乾淨的手、湛藍的眼眸和漂亮的紅髮。他伸手推動小銀鞋造型的棋子,貝弗莉心想,要是他牽我的手,我可能會開心死。她心中頓時閃過一道溫暖的光,讓她低下頭對著自己的手傻笑。
「沒、沒錯。」
「等、等一下,」威廉忽然說道,隨即衝進屋裡,一分鐘后拿了一副廉價玳瑁墨鏡回來。那副墨鏡已經在廚房抽屜悶了一年多,「你最、最好戴、戴上這個,害、乾草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