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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德里:插曲之四

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德里:插曲之四

克勞德舉起滴著血的斧頭,卡圖克將剩下的牌扔到克勞德臉上。斧頭刷的一聲往下砍,艾爾·卡圖克側身閃躲,斧刃砍進銀幣酒吧的木板后牆裡。艾爾·卡圖克想要逃,克勞德拔出斧頭,放在兩隻腳踝之間。艾爾·卡圖克在地上爬行,「丑呆」格雷尼爾又朝克勞德開了一槍,正中他的大腿。
喝酒和魔鬼,好的。
「外頭空間比較大吧,克勞德。」梭羅古德說,好像他不曉得那年夏天緬因州有半數執法人員都等著逮赫魯似的。
它為何要召喚我們?何不讓我們自生自滅?我想是因為我們差點殺死它,因為我們讓它害怕,因為它想復讎。
梭羅古德在沾滿精|液的床上和廉價妓|女共度春宵的七十多年後,巨子們留下的光禿禿的野生林地,遍布在佩諾布斯科特河和阿魯斯圖克郡,以及雄踞西百老匯兩條街的維多利亞式宅邸……當然還有我這間圖書館。但只要我出版任何有關白禮軍團、黑點酒吧大火、布拉德利幫槍戰……或克勞德·赫魯和銀幣酒吧事件的文字,這些家住西百老匯的大好人就會立刻將「我的圖書館」從我手中奪走。
自始至終,克勞德·赫魯都沒有因為一九〇五年九月九日深夜發生的銀幣酒吧事件而受審,因此也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五月那晚只有他一個人幸免於難。我們只能假設他一個人生活久了,和野狗一樣很懂得抽身之道,一見苗頭不對立刻就閃。但他為什麼沒帶著哈特韋爾?還是他被其他「煽動者」帶到森林里了?他們可能想將他留到最後,結果他趁哈特韋爾在黑暗中慘叫(但隨即因為嘴巴被塞了腳趾而聲音模糊)嚇走野鳥時逃之夭夭。沒有人知道真相如何,也永遠無法確知,但我覺得我剛才提的這個說法是對的。
艾爾·卡圖克披頭散髮,慌張地朝酒吧門口爬去。克勞德口中喃喃自語,一邊咆哮一邊再次揮動斧頭。只見艾爾·卡圖克的頭顱滾過布滿木屑的地板,舌頭從齒間擠出來,感覺很詭異。頭顱滾到一個名叫瓦爾尼的伐木工人腳邊停了下來。瓦爾尼已經在銀幣酒吧待了快一天,醉得搞不清自己在陸地或海上。他看也不看就將頭顱踢開,一邊吆喝著要瓊西再幫他倒一杯啤酒來。
現在。現在我們不再相信聖誕老人、牙仙、糖果屋和橋底下的怪獸,於是它又準備好面對我們了。回來吧,它說,回來吧,讓我們在德里做個了斷。帶著彈弓、彈珠或溜溜球回來吧!我們來玩一場!回來吧,讓我看你們是否還記得最簡單的事,還懂不懂當個孩子,因信念而安全,同時害怕黑暗。
這就是德里二十世紀頭二十年的景況:繁榮熱鬧、酗酒狂嫖。從四月冰融到十一月結冰,佩諾布斯科特河和坎都斯齊格河漂滿了原木。到了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硬木也少了,生意開始走下坡路,一路跌跌撞撞,終於在大蕭條期間壽終正寢。少數伐木巨子因為將錢存在紐約和波士頓的銀行,勉強撐過難關,卻讓德里的經濟自生——或自滅。他們退居西百老匯的豪宅中,將小孩送到新罕布希爾、麻省或紐約的私立學校,靠利息和政治人脈過活。
(翻譯:戴維·哈特韋爾走路有風,感覺全世界有一半屬於他,另一半和他水火不容。)
這讓我想到一些有趣的問題,而且據我所知是生死攸關的問題。例如,它到底吃什麼?我知道有些小孩被吃了,因為身上有咬痕,不過也許是我們讓它這麼做的。因為我們從小就被教導,只要在森林里被怪物抓到,一定會被它吃掉。這可能是我們所能想象的最壞的結局。但怪物其實靠信念維生,對吧?我很難抗拒以下這個結論:食物或許是生命的來源,但力量的來源卻是信念。而說到信念,有誰比得上小孩子?
那天晚上,銀幣酒吧擠滿了痛飲啤酒的伐木工人。酒吧外天色漸漸變暗,顯得迷濛而漆黑。坎都斯齊格河水面高漲,閃著黯淡的銀光,所有河道都是滿水位。據埃格伯特·梭羅古德說,當時「狂風大作,風從尼庫奉傳進去,吹得尼屁古裂開」。街道泥濘不堪,酒吧里有一桌人在玩牌,是威廉·米勒手下的工人。米勒是GS&WM鐵路的股東,也是擁有數百萬畝原木林的伐木業巨子。那晚在銀幣酒九九藏書吧玩牌的包括臨時伐木工和鐵路警衛,都愛惹是生非,其中兩人還坐過牢。待過監獄的是廷克·麥卡奇恩和弗羅伊德·考爾德伍德,至於其他的人,包括萊思羅普·朗茲(綽號艾爾·卡圖克,這個綽號的由來和漂狗旅館一樣沒人知道),「丑呆」大衛·格雷尼爾和埃迪·金。金留著鬍子,眼鏡和肚子一樣凸。那兩個半月一直有人盯著克勞德,他們可能就是其中幾個。五月哈特韋爾和比克福德遇害當時,這些人好像小小狂歡了一下。但只是好像,沒有半點兒證據。
從此之後,克勞德·赫魯成了幽靈般的人。他常走進聖約翰谷伐木區,和其他工人一起在伙房前排隊領燉肉吃,吃完走人,沒有人注意到他不是工人。每隔幾周,他就會到溫特波特一間酒吧大談工會的事,誓言揪出殺人兇手,為朋友報仇。他反覆提到三個名字:漢密爾頓·崔克、威廉·米勒和理查德·鮑伊,這三人都住在德里,在西百老匯擁有復折圓頂山形牆邸宅,房子至今還在。多年後的黑點酒吧縱火案,這三人和他們的孩子都是嫌犯。
弗羅伊德·考爾德伍德剛倒了一杯純麥威士忌,正準備將酒瓶放回桌上,赫魯竟然突然出現,斧頭一揮砍斷了他抓著酒瓶的手。那手和身體斷開,露出濕淋淋的軟骨和剁斷的血管,但手指起先沒有鬆開,反而抓得更緊,接著手才像死蜘蛛般落在桌上,鮮血從斷腕迸射而出。
那天晚上,屠殺案的消息傳遍了交易街和貝克街的酒吧。帶著酒瘋的正義怒火不斷飆升,酒吧關門時,已經有七十多人集結逼向監獄和法庭。他們手拿火炬及燈籠,有人帶槍,有人帶斧頭,還有人帶鉤梃。
「那之後我又見過他幾次,」梭羅古德說,「我想可能是他那天晚上太開心了……於是決定留下來。」
赫魯大斧一揮,斧頭幾乎整個埋進金的啤酒肚裏,鮮血噴到銀幣酒吧的樑柱天花板上。金在地上匍匐前進,赫魯有如劈砍軟木的伐木工人,熟練地前後拉動斧刃,讓它掙脫束縛,從金身上拔|出|來。接著他又將斧頭高高舉起往下猛砍。金不再尖叫,但克勞德·赫魯還沒放過他,他開始將金剁成碎片,好像要做引火木一樣。
據梭羅古德說,克勞德·赫魯是「幾女森的間種,乙只言緊會響約光下得木媽言緊乙央頂著泥」。
大雨終於在九月一日來到,而且下了整整一周。德里鎮中心汪洋一片,但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西百老匯的地勢比鎮中心高,肯定有不少住戶鬆了一口氣。既然那個瘋子這麼愛躲,就讓他在林子里窩一整個冬天吧,他們可能是這麼說的。今年夏天他已經沒戲唱了,只要明年六月樹根幹了之前逮到他就好。
你會輸的,
他又點了杯啤酒,喝完又打了嗝。酒吧依然人聲鼎沸。有幾個人喊他,克勞德向他們點頭揮手,但臉上沒有笑容。梭羅古德說赫魯看起來半夢半醒。打牌的傢伙還在玩兒,艾爾·卡圖克正在發牌。沒有人想到要提醒那幾個傢伙,跟他們說赫魯在酒吧里……但他們的桌子離吧台不超過六米,又有不止一個人喊了克勞德,實在很難理解他們為什麼繼續打牌,沒有意識到他的殺機,不過事實就是如此。
「把褲子脫了,讓我們瞧瞧。」名叫弗克蘭的伐木工人說。赫魯來之前,梭羅古德和他喝過幾輪啤酒。他這話引來了更多笑聲。
那年春天有人提議組織工會,四名伐木工人參與籌劃(其實找不到人,緬因州工人當年全是反工會分子,現在大部分還是),克勞德·赫魯便是其中之一。他可能覺得工會活動能讓他有機會說大話,在貝克街和交易街開懷暢飲。赫魯和另外三名伐木工人自稱「籌劃者」,伐木巨子稱他們是「滋事分子」,並且在門羅、黑文鎮、桑姆納農場和米利諾基特伐木區的伙房外張貼告示警告伐木工人,只要談及工會就立刻開除。
最後這一件事,我可以拿一千分。我怕黑,怕得要命。
你會輸的,我不是說了?
(翻譯:妓|女生的賤種,一隻眼睛會像月光下的母馬眼睛一樣盯著你。)
他乾瘦的下巴又抵到胸口,感覺就要在我面前九_九_藏_書睡著了。他嘴角浮現唾沫,嘴巴四周和女士零錢包一樣皺。
梭羅古德說他(和所有跟克勞德·赫魯共事過的人都)認為那傢伙和偷雞的狗一樣機靈……因此他會在銀幣大開殺戒簡直不可思議,不像他會做的事。直到案發之前,德里的伐木工人一直認為赫魯頂多隻會在森林里放放野火。
吧台有人點酒,還有一個傢伙問酒保瓊西是不是還在染頭髮。「我從來沒染過頭髮。」瓊西沒好氣地說。他很以頭髮為自豪。
——約翰·李·胡克,《你會輸的》
「我在馬寇特尼酒吧遇到一個妓|女,她說你那裡的毛白得像雪一樣。」那傢伙又說。
梭羅古德縮起下巴,抵著沾滿食物的背心的第一顆扣子。他眉頭緊鎖,狹小、擁擠而又飄著藥味的房間陷入冗長的沉默,後來我忍不住了,正想再問他一次,梭羅古德答道:「我們知道,但感覺沒什麼。就好像政治,沒錯,就是那樣。就好像鎮上的事情,最好交給懂政治的人去搞,給懂鎮上事務的人去干,工人別插手最好。」
我說,各位朋友鄰居,我今晚喝醉了,爛醉如泥。我從沃利酒吧開始喝,猛灌純麥威士忌,後來又去中央街,在酒鋪關門前半小時買了第五瓶。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今朝狂飲明朝愁。此時此刻,一個醉醺醺的黑人坐在已經閉館的圖書館里,面對這本冊子,左邊擺著一瓶老肯塔基威士忌。我母親常說「實話實說,去妖除魔」。但她忘了告訴我,你有時就是拿魔鬼沒轍。愛爾蘭人知道這一點,但那是廢話,因為他們是白種黑人。而且誰曉得,說不定他們比我們還厲害。
總之,那年酷暑,德里和黑文附近的森林野火不斷,小孩陸續失蹤,鬥毆案和謀殺案也比平常頻繁。一股恐懼的氣氛籠罩著德里,就和飄向一里坡的濃煙一樣聞得到,也摸得著。
「求求你,克勞德,我上個月才剛結婚!」金哀號道。
我知道麻煩就要來了。
兩人的襯衫背上都釘了一張紙,寫著「工會」兩個字。
「你是說一切都是命,只是不好意思直說?」我忽然問道。這問題就這樣脫口而出,我完全不認為老邁遲緩又不識字的梭羅古德會回答……但他卻回答了,好像一點兒也不驚訝。
「沒錯,他已經待很久了。」我說。
「我記得自己心想班戈那天一定有遊園會之類的,」他說,「我當時在血桶酒吧喝酒,離銀幣酒吧只有六家店。那裡有個傢伙……蠻滑稽的……不停地空翻和翻筋斗……耍杯子……表演把戲……將四枚硬幣放到額頭上,硬幣沒掉下來……很滑稽,你知道……」
接下來就是九月九日。事發原因我無法解釋,梭羅古德也無法解釋,據我所知沒有人能解釋。我只能陳述那天發生了什麼。
「可能有吧。」梭羅古德說。談到這裏,他已經累得頻頻點頭,準備午睡了,「事情發生太久了,先生,太久太久了。」
赫魯跟著哈特韋爾一頭栽進「籌劃」大業,就算哈特韋爾決定到布魯爾或巴斯造船,到佛蒙特州蓋七柱橋或將小馬快遞帶回西部,他也會緊緊跟隨。赫魯狡猾而又苛刻,我想這樣的人在小說里一定是大壞人,沒有半點長處。但就算一個人一輩子不受信任也不信任人,被社會遺棄又自我放逐(當個窩囊廢),他還是能找到一個朋友、愛人或家人,願意讓他生死與共,就像忠狗對待它的主人。赫魯和哈特韋爾似乎就是這樣。
「你說得沒錯。」赫魯說,只不過他來自加拿大,所以聽起來比較像「尼索得沒搓」。
梭羅古德目前住在包爾森贍養院,牙齒全掉光了,講話有濃濃的聖約翰谷下東法語腔,如果把他的話聽寫下來,可能只有老緬因人才讀得懂。我之前在這本胡言亂語冊里提到緬因大學的民俗學者桑迪·埃夫斯,是他幫我將錄音翻譯成英文。
同年五月,特拉普漢諾奇發生罷工,雖然很快就被反罷工者和保安官(這一點其實很怪,因為當時有將近三十名「保安官」揮舞斧柄敲人腦袋,但在那一天之前,特拉普漢諾奇只有一名保安官,而且根據一九〇〇年的人口普查,當地九九藏書居民也只有七十九人)破壞,但赫魯和其餘的籌劃者還是認為罷工大獲成功,因此便到德里買醉慶祝,進行更多「籌劃」……或「滋事」,看你站在哪一邊。總之,籌劃一定很耗水分,他們造訪了地獄半畝地的大多數酒吧,最後在銀幣酒吧落腳。四人勾肩搭背,喝到快尿失禁,從工會歌唱到通俗小調,像是《母親從天堂望著我》——我覺得做母親的從天堂看到兒子這副德行,應該只想轉頭不看吧。
克勞德一邊狂砍,一邊咆哮怒罵,胡言亂語,嘴角不停滴著口水。他闖進廁所裡頭,發現「丑呆」不見了,但又冷又透風的廁所沒有窗戶。克勞德低著頭呆立了半晌,強壯的雙臂沾滿鮮血。接著他大吼一聲,掀開茅坑的蓋子,正好瞥見「丑呆」的靴子消失在外屋牆底的破擋板后。「丑呆」在大雨滂沱的交易街上狂奔,從頭到腳沾滿糞便,哀號著他就要被殺了。他躲過一劫,沒在銀幣酒吧屠殺案中喪命。那群人只有他生還,但他的糞遁法卻從此淪為笑柄。被人笑了三個月後,他永遠離開了德里。
梭羅古德只是虛弱地哼了一聲,便在窗邊椅子上睡著了。窗檯擺了一排葯,看起來像一群老兵。我關掉錄音機,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他就像來自一八九〇年的古怪時空旅人,回憶那個還沒有汽車、電燈、飛機與亞利桑那州的時代。潘尼歪斯也在,帶領他們完成一場庸俗的殺戮——在德里的悠久歷史中,這隻是另一場庸俗的殺戮。一九〇五年的屠殺案開啟了一段恐怖時期,來年復活節的基奇納鋼鐵廠大爆炸便是其中之一。
我問了梭羅古德最後一個問題:那天他見到了不認識的人嗎?讓他覺得陌生、古怪、有趣的人?說不定像個小丑?他可能下午在吧台邊喝酒,深夜趁著酒酣耳熱鼓動大伙兒將談話變成私刑,有沒有這樣的人呢?
「但你還記得。」我說。
我知道,漂亮寶貝,
「住手,克勞德。」艾爾·卡圖克說。梭羅古德說他好像想擠出笑容。「我不是他們一夥的,我從來不和他們廝混。」
他們背後傳來考爾德伍德的尖叫聲。吧台邊有幾個人匆匆瞄了一眼,正好看到赫魯將斧頭砍進廷克·麥卡奇恩的腦袋裡。廷克個頭很高,鬍子由黑轉白。被砍時他正要起身,只見他血流滿面地坐回原位,赫魯拔出斧頭,廷克又開始站起來。赫魯斜舉斧頭朝他背上一砍,梭羅古德說他聽見砰的一聲,很像一堆衣服扔在地毯上的聲音。廷克撲倒在桌上,牌從手裡掉了出來。
沒錯,我想這就是關鍵。要是我打了電話,他們會想起多少?又會相信多少?是讓他們徹底終結驚恐,還是害他們被殺?他們被召喚了,我只知道這麼多。最新這一周期的每一樁命案都是召喚。我們曾經兩次差點殺死它,最後逼它躲進城鎮底下的渠道和惡臭房間里。但我想它還知道另一個關鍵:它可能長生不老(或幾乎不會死),但我們會死。信念能讓我們成為怪物殺手,也是力量的來源,但它只要等信念的力量消退就好。二十七年。也許只是它睡上一覺的時間,就像我們睡午覺一樣短,讓它精神百倍。它醒來還是原本的它,但我們已經少了三分之一的歲月。我們的視野變窄了,對魔力的信念(這信念讓魔力成為可能)也黯淡了,就像跋涉一整天後的新鞋一樣。
「把門關上,克勞德,糞坑臭死了。」梭羅古德說。克勞德乖乖地將斧頭扔到地上,走回紙牌散落一地的桌邊,將埃迪·金的斷腿踢開。他坐下來,雙手抱頭,就這樣待著。其他人繼續喝酒聊天。五分鐘后,酒吧來了幾個人,包括三四名警員(帶頭的是拉爾·梅琴的父親的父親,他一看見現場血肉模糊,就心臟病發被送到史拉特醫生的診所去了)。克勞德·赫魯被人帶走,溫馴得像一頭綿羊,似乎沒有睡醒。
梭羅古德說,赫魯加入工會運動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戴維·哈特韋爾。哈特韋爾是主要的「籌劃者」和「滋事分子」,而赫魯愛上了他。不只赫魯,參与工會運動的男人幾乎都愛哈特韋爾,愛得又深又激|情。那是一種驕傲的愛戀,唯有具備神一般吸引力的男人,才能讓他們如此著迷。「戴威九_九_藏_書·哈特偉爾鄒魯由馮,干絕犬失屆有乙半疏於他,領一半和他水豁不融。」梭羅古德說。
牌桌旁的其他人咆哮大叫。考爾德伍德右手腕不停出血,他一邊尖叫,一邊用左手去撿自己的右掌。「丑呆」格雷尼爾有槍(梭羅古德稱之為懷槍,因為用槍套收在肩膀附近),卻怎麼也掏不出來。埃迪·金想要起身,卻連人帶椅往後摔了出去。他還來不及站起來,赫魯已經跨立在他身上,斧頭在他頭上揮舞。金高聲尖叫,高舉雙手試圖阻擋。
吧台邊的顧客已經聊起今年冬天會是如何了。來自帕米拉的農夫弗農·斯坦奇菲爾德預測是暖冬,他的座右銘是「秋天大雨、冬天無雪」。在德里諾格勒路擁有農地的艾爾菲·諾格勒(他種豆子和甜菜的地方如今已經沒了,變成長十四公里的六車道州際公路)看法不同,他猜今年會是寒冬。他說今年毛毛蟲身上環圈很多,他還看過八圈的,破了之前的紀錄。某甲說今年會霜凍,某乙說會泥濘不堪,大伙兒立刻想起一九〇一年的暴風雪。瓊西分送啤酒和水煮蛋。在他們身後,尖叫聲還在繼續,血流成河。
「嗯,」他說,「可能吧。」
赫魯喝完第二杯啤酒後向梭羅古德打了個招呼,扛起他的雙刃斧離開了。他走向威廉·米勒等人的牌桌,開始砍人。
克勞德只低吼一聲。
問到這裏,我關掉錄音機,問梭羅古德說:「怎麼會這樣?你是說你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還是知道但不理會?」
總之,那天四人住進了布倫特伍德艾姆斯旅館。當時的伐木工人都稱呼那裡是「漂狗」。旅館後來倒了,綽號的由來也隨之湮滅。四人住進旅館,卻沒有人退房,其中一人(安迪·德列塞普)下落不明。根據傳聞,他可能到朴次茅斯享清福了,但我很懷疑。另外兩名「滋事分子」安塞爾·比克福德和戴維·哈特韋爾被人發現面朝下漂浮在坎都斯齊格河上。比克福德的頭不見了,被人用伐木用的雙人鋸硬生生砍斷了。哈特韋爾的雙腿不翼而飛,發現屍體的人都說他們從來沒見過那麼恐懼的表情。哈特韋爾的嘴和雙頰塞得鼓鼓的,發現者將他翻過來撬開雙唇,七根腳趾立刻從他嘴裏掉了出來,落在泥巴上。有些人猜另外三根腳趾是工傷失去的,也有人認為被他死前吞下去了。
一九八五年四月六日
其他理事會成員都是伐木巨子的後代。他們支持圖書館,純粹出於世代相傳的補償心態。他們當年強|暴樹木,現在照顧木漿做成的書本,就像花|花|公|子年過四十,決定撫養年少輕狂時留下的私生子一樣。他們的祖父和曾祖父在德里和班戈以北播種、育樹,再用斧頭和鉤梃強|暴嫩綠的新木,砍劈、削剪、剝皮,毫不留情。他們從克里夫蘭擔任總統開始,破開大片森林的處|女膜,到威爾遜總統中風時,森林已經開墾殆盡。這些穿著蕾絲的惡棍強|暴了森林,在森林里播下殘株與雜木,讓德里搖身一變,從死寂的造船小鎮變成蓬勃興旺、酒吧從不打烊、娼妓徹夜幹活的地方。九十三歲高齡的老伐木工人埃格伯特·梭羅古德告訴我,他曾經在貝克街的一個小房間里上了一個瘦巴巴的妓|女(貝克街已經不存在了,過去歡騰喧鬧的街道如今成了中產階級公寓住宅區)。
有人想逮住克勞德·赫魯,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六月幾場野火之後。但他雖然經常被人瞧見,卻總是溜得很快,對危險有著動物般的直覺。就我目前找到的資料,警方不曾對他發出半張拘捕令,也沒有碰他。也許當局擔心用縱火案把赫魯送上法庭,他不曉得會抖出什麼來。
梭羅古德說,酒吧很擠,塞了幾十個大男人,喝酒吃菜,啤酒和湯汁滴在布滿木屑的泥土地板上,滴得到處都是。
「我在米利諾基特,」艾爾·卡圖克說,聲音愈來愈像尖叫,「我用我母親的名字發誓,我那時在米利諾基特!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去問人……」
酒吧的門開了,克勞德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伐木用的雙刃斧。他走到吧台前,用手肘擠出一個位子,梭羅古德站在他左邊,他說克勞德聞起來就像燉臭鼬。酒保幫克勞德倒了一杯啤酒,用碗裝了兩顆水煮蛋,再給他read.99csw.com一個鹽罐。克勞德遞了一張兩美元鈔票給酒保,將找回的零錢——一美元八毛五——收回伐木外套的口袋裡。他在蛋上撒了鹽吃了,接著在啤酒里撒鹽,喝完后打了個酒嗝。
銀幣這家啤酒屋,一九〇五年九月發生了美國歷史上最詭異的屠殺案。德里現在還有幾名耆老宣稱記得當年的事件,但我只相信梭羅古德的說辭。事發當時,他十八歲。
一九〇五年的夏天漫長而炎熱,發生了許多場野火。其中最大的一場就是赫魯引發的。他事後承認,他那天只是點了一根蠟燭放進火種和木片堆里,沒想到卻燒掉了黑文鎮大銀針森林約八萬平方米的原始硬木,濃煙的味道連坐在四十公里之外德里一里坡的馬車裡都聞得到。
郡警長隔天中午才會從班戈輪值到德里。拉爾·梅琴的父親心臟病發躺在史拉特醫生的診所里。兩名警員在辦公室里玩克里比奇牌,聽說暴徒來了立刻溜之大吉。一班醉漢破門而入,將克勞德·赫魯從牢房裡拖出來。他沒有什麼反抗,看起來腦袋空空,頭昏眼花。
不可能都是你贏。
就來談喝酒和魔鬼吧。各位記得《金銀島》嗎?本保酒吧的老船長?「咱們會幹掉他們的,兄弟!」我猜那個蠢老頭真的相信這句話。幾杯朗姆酒或威士忌下肚,你什麼都會信。
吧台邊的男人繼續聊天氣,克勞德·赫魯繼續砍人。「丑呆」格雷尼爾總算將懷槍掏出來了。克勞德再度劈向破碎得不成人形的金。格雷尼爾的子彈打在斧頭上,發出火光和鏘的一聲。
我有時很好奇,要是我將深夜寫的這些東西出版,點出一些德里見不得人的醜事,我還能待多久。圖書館有理事會,共十一名理事,其中一位是七十歲的作家,兩年前中風,目前經常需要別人幫忙,才能在每次聚會的議程表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少人看過他從鼻毛濃密的鼻孔里挖出又大又乾的鼻屎塊,小心翼翼地放進耳朵,好像要仔細保存似的)。還有一位作風強勢的女理事,和醫生丈夫從紐約搬來這裏,經常滔滔不絕埋怨德里太鄉下,沒有人了解猶太經驗,還有得到波士頓才能買到像樣的裙子。這個得了厭食症的大小姐上回直接跟我交談,沒通過中間人,已經是大約一年半前的理事會聖誕晚宴了。她喝了一堆杜松子酒,問我德里有沒有人了解黑人經驗。我也喝了很多杜松子酒。我說:「葛拉德里女士,猶太人或許神秘到家,但黑人是無人不曉。」她聽完嗆到了,身體猛然一轉,裙擺飄飄,露出了底褲(可惜沒什麼好看,如果是卡羅爾·丹納小姐就好了),我和她最後一次的非正式談話便結束了。損失不大就是了。
問題是,孩子會長大。在教堂,力量是經由定期儀式來鞏固和更新的,而在德里似乎也是如此。孩子長大之後不是失去相信的力量,就是靈性和想象力殘缺,難道這便是它的自衛之道?
艾爾·卡圖克站起來,開始往後退。他手裡還拿著牌,但牌從最下面一張開始不斷滑落地面。克勞德緊跟不舍,艾爾·卡圖克伸出雙手,「丑呆」格雷尼爾又開了一槍,但離克勞德超過三米。
「我把小兄弟塞進去時,才發現她躺在一攤精|液里,大概有兩厘米深,剛剛凝固不久。我說:『姑娘,你難道不擦身體嗎?』她低頭看了一眼說:『你要是想繼續,我就換床單。我想壁櫥里還有兩條。九點、十點那時候,我還知道我躺在什麼上頭,但到了半夜,我已經麻到極點了,就算運到艾爾斯沃斯也不會有感覺。』」
艾爾·卡圖克又爬了將近一米,鮮血從他脖子噴射而出,接著他才發現自己死了,終於倒地不起。現在只剩「丑呆」格雷尼爾了。克勞德轉身向他,但丑呆已經跑進廁所,將門鎖上了。
「她撒謊。」瓊西答道。
他們將克勞德扛在肩上,像扛著美式足球英雄一樣走過運河街,再將他弔死在運河邊一棵老榆樹上。「他已經神志不清,只踹了兩下就嗝屁了。」梭羅古德說道。就鎮史記載,緬因州這一帶只發生過這一次私刑。不用說,《新聞報》當然沒報道。克勞德在銀幣酒吧大開殺戒時,許多人事不關己繼續喝酒,後來卻把克勞德弔死了。他們的心情一到半夜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