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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除魔儀式 第十九章 守候之夜

第五部 除魔儀式

一切尚未結束。濕氣
滲出窗帘,絲網
腐敗。卸下機器的
皮肉,不再建造
橋樑。你要憑著何種空氣
橫穿大陸?讓話語
隨意墜落吧——文字或許
會將愛撞偏。這將是罕見的
浩劫。他們想要拯救太多
洪水已經完成使命。
——威廉·卡羅斯·威廉斯,《帕特森》

觀看,並且記得。觀看這片土地,
橫穿工廠和綠茵,直到遠方。
當然,在那裡,他們會讓你通行。
記得詢問森林和沃土。
你聽見什麼?土地說了什麼?
這裡有人了,不是你的家。
——卡爾·夏皮羅,《浪遊記事》

第十九章 守候之夜

暈眩感一波波撲了上來,想將埃迪淹沒。他努力不讓自己暈倒,先用膝蓋撐起身子,最後站了起來。他將斷臂收回胸前,身體又是一陣劇痛,讓他腦袋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氣喘吁吁,吃力地走到床頭桌前,從氣泡水窪里拿起噴劑,塞進嘴裏摁了一下。噴劑的味道讓他顫抖,他又摁了一次。他回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屍體——那是亨利嗎?可能嗎?確實是。他老了,小平頭灰多於黑,身體又肥又白,但確實是亨利沒錯。亨利死了。亨利終於——
就躲藏在星辰之間。仰望滿天星斗讓他毛骨悚然。天空太大、太黑了,很容易想象它變成血紅一片,想象火焰般的線條形成一張臉……
亨利的笑臉變成痛苦的哭臉,折刀從他手裡滑落,掉到人行道上。他另一隻手放開她的頭髮(但放手前又狠狠拉了一下),整個人跪到地上,握著胯|下想要哀號。貝弗莉看見他手裡抓著幾綹她的紅髮,內心的恐懼頓時化成熊熊的恨意。她猛吸一口氣,接著朝他頭頂使勁踹了一腳。
這會兒三人待在空地上,他的睾丸依然痛得要命,刀子收在褲子左前口袋,鼓鼓脹脹的令人安心。亨利覺得殺戮就要開始了,其他人很快就會回來繼續剛才的幼稚遊戲,他就能大開殺戒了。在他跪在父親身旁的時候,月亮上來的聲音已經將一切都交代好了。進城途中,他眼睛一直盯著天上的那塊白玉盤,無法轉開目光。他看見月亮上真的有一個人,一張發著微光的陰森鬼臉,坑洞是眼睛,臉上掛著光滑的微笑,嘴角似乎咧到了臉頰。它不停地說,(我們在下面飄亨利我們都在飄你也要一起飄)
一個聲音闖入他的意識里,而且愈來愈響。是汽車引擎。聲音愈來愈近,亨利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握緊刀子等車子過去。
她拔腿就跑,逃離它。
「什麼別的?」
「你帶著鳥、鳥類圖鑑嗎,斯、斯坦?」
「可、可能吧。」威廉說。他忽然對自己的口吃感到無助和憤怒。這個毛病讓他講話快不起來。也許那些事情本來就說不清楚——他覺得自己可以看穿亨利的眼睛,還有他和亨利雖然彼此對立,但其實很相似,都只是兩股敵對力量手下的棋子。
「天氣預報沒說早上會下雨,」本不安地說,「報紙說是炎熱多霧。」
「你忘了一件事,亨利。」
「快、快跑!」威廉嘶吼道,「跟著本、本!」
他又舉起手,她往後縮。「把褲子脫了,貝,讓我看你是不是完好如初。」
但他仍然不覺得圖書館只有他一個人,不再是了。
「天哪,我們剛才就站在那上面。」維克多嘟囔道。他看見本從空地中央的方形洞口探出頭來,立刻想殺過去,但被亨利一把抓了回來。
「本……收音機……他們會聽到……」
「夠了,」威廉沙啞地說,「今天晚上的餘興節目已經夠了,留一點把戲下次用吧。」
他等著,但聲音不再出現,只有抽水機令人昏昏欲睡的持續低鳴。維克多站在河邊小心翼翼地望著他。亨利走回維克多身邊,完全無視他,大聲呼喊貝爾齊。沒過多久,貝爾齊來了。
接著她轉身就跑。
「你確定嗎?」接待員問,「現在是凌晨三點十分呢。」
他彎腰拾起折刀,氣喘吁吁說:「……點。」
「不。」她說,說完又開始哭泣。
「我們會出去的,」理查德喃喃自語,「從某個地方。」
「他們想找樂子,我就給他們樂子。」維克多說,貝爾齊聽了發出如雷的笑聲。
貝弗莉第一個下去。她輕輕鬆鬆跨入涵管抓住鐵梯。斯坦利第二,其他人陸續跟上,理查德殿後。下去之前,他豎起耳朵留意亨利和他同黨的動靜。從他們吃力前進發出的聲響判斷,他們可能稍微偏左,但肯定不會錯過抽水站。
他牽著她的手,兩人推開重重樹叢朝堪薩斯街走去。「我們最好避開小徑。」
「我、我很好,」威廉說,「看到本、本或貝、貝弗莉了嗎?」
「你知道這條下水道通往哪裡嗎?」斯坦利問威廉。
「我的心。」
乾枯的肌腱再度窸窣出聲。貝爾齊又用凹陷的獨眼看著他,張開雙唇擠出可怕的微笑,露出齒槽上的灰黑牙齦。他微笑是什麼意思?亨利心想。車子平穩駛入主大街,佛里斯百貨在馬路這邊,南氏簡餐館和阿拉丁電影院在另一邊。是原諒我了?高興老友重逢?還是說我會逮到你的,亨利,報復你拋下我和維克多?到底是什麼?
因此,邁克沒有將拆信刀插|進亨利脆弱的頸后,而是跪下來搶走折刀。刀子在他手中抖了一下,彷彿有自己的意志,將刀鋒砍進他的手指里。疼痛沒有立即出現,只有鮮血從他右手前三根手指流了出來,滴在他有疤的掌中。
「哈啰,有人在嗎?」潘尼歪斯的爽朗聲音從搖晃的話筒里傳了出來,「我是國王!我是德里之王!這一點千真萬確。你不覺得嗎,小子?」
沒人回應。亨利、維克多和貝爾齊退到射程外,三人靠在一起。不久,他們爬上河岸,但小水流將岸邊泥土弄得千瘡百孔,又濕又滑,讓他們走得跌跌撞撞,必須抓著樹枝才能撐住身子。
沒有人回答。雷聲隆隆,比剛才更近了。埃迪望著天空,看見黑壓壓的雷雨雲從西方飄來。晚點一定會下雨,像他母親偶爾說的「下得天昏地暗」。
斯坦利想起發黑滴血的牛仔褲和白得像皺紋紙的手。那雙手也在滴血。
「是他們讓、讓事情發、發生的。」威廉喃喃自語,瞪大眼睛望著羊腸小道,「當、當然是他、他們。」
邁克悄悄移動,從書桌走到服務台。通往長廊的雙開門用木頭門擋卡著,他看得見一點裏面。他看見像腳的東西,心裏忽然大為驚恐,想說難道斯坦利終於來了,一手拿著鳥類圖鑑從暗處出現,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手腕和上臂都是刀痕。我總算來了,斯坦利會說,因為得從地洞里掙脫出來,所以耽擱了一點時間,但我還是來了……
「去——死吧,黑——鬼!」亨利尖叫。他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握著折刀,搖搖晃晃地離開邁克,朝圖書館大門走去。他像醉鬼一樣,有如電子彈球在迴音陣陣的主廳里忽左忽右,撞翻了一張安樂椅。他伸手亂抓,將架子上的報紙掃到了地上。他走到門口,伸直手臂將門推開,隨即衝進夜色里。
「不曉得,」維克多又悶悶說道。他感覺像是被人催眠或曬昏了,有一點心不在焉,「我猜逃走了吧,可能已經跑到老岬區去了。」
她翻了個身。父親朝她走來,她坐著閃開,頭髮扎進眼睛里。
(撼動了世界的真實性。《管線》,肯特士樂隊唱的。記得《管線》嗎?《管線》差不多沒戲唱了。《出局》。那首歌開頭的瘋狂笑聲。聽起來很像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他媽的同志,去死吧。至於我)
「讓我教你們怎麼扔石頭!」亨利嘲諷的聲音從遠處飄來。
(一下破壞世界但要傾聽
他進來之後,她微微拱背迎合他的挺入,一邊喃喃:「做我朋友……我愛你,威廉。」
艾爾·馬什緩緩走在人行道上,直接從女兒藏身的樹籬前走過。
「荒原不、不是他們的,」威廉指著右下方的匕首形綠地——矮樹叢、濃密的樹林、竹林和粼粼波光——他說,「那裡不、不是他們的財、財產。」他環顧夥伴,表情堅決,「我已經受、受夠被他們追、追殺的日子了,我們用石、石頭大戰打、打贏了他們,要再打、打敗他們一、一次沒、沒有問題。」
他仔細瞧了貝弗莉一眼,忍不住張大嘴巴。換作其他場合,他的表情一定顯得很滑稽。「貝,到底出了什——」
貝弗莉從剛才就轉身觀察下水道。裡頭的光線很快就黑了,看不到什麼,她只見到一條水泥通道,水淹到三分之一,水流湍急。她發現水位已經比剛才他們第一次擠進來時高了,可能是抽水泵沒有作用,因此排向坎都斯齊格河的廢水不多。貝弗莉感覺幽閉恐懼症掐住了她的喉嚨,將皮膚變成了法蘭絨。水要是再高一點,他們就會被淹死了。
理查德看了看表:「現在是一點十五分。有趣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對吧,乾草堆?」
清完了桌子,他走進期刊室撿拾散落的雜誌。他一邊做著這些例行公事,一邊回味他們方才分享的往事——或者該說遺漏的部分。他們以為回憶都回來了。他覺得威廉和貝弗莉很接近,但仍然不算全部。回憶會回來的……如果它肯給他們時間的話。一九五八年那一次,他們根本沒機會準備。他們見面就談——中間只被石頭大戰和內波特街29號的英勇冒險打斷——但到頭來好像什麼也沒談出來,然後八月十四日就被趕鴨子上架,被亨利和他的死黨一路追進了下水道。
「還想教我們扔石頭咧!」理查德大吼,朝維克多扔了一顆雞蛋大小的石頭,正中對方肩膀,彈向天空。維克多高聲哀號。「哎呀……哎呀呀……還說要教我們呢,孩子!我們學得可好了!」
「你這個黑鬼天花夜行蟲兔崽子人猿黑猩猩!」亨利咆哮一聲,又撲向邁克。
「為什麼?」貝弗莉問,但威廉不需要回答,因為亨利又出現在洞口,朝管里扔了一塊足球大小的石頭。貝弗莉尖叫,斯坦利干吼一聲,拉著埃迪將他推到弧壁邊。石頭擊中抽水泵的生鏽外殼,發出悅耳的「乓」聲。石頭彈向左邊,打在水泥壁上,距離埃迪不到十五厘米。一塊水泥碎片打在他臉上,痛得要命。石頭落進水裡,水花四濺。
「我要去,威老大。」理查德低聲說。
「我偶爾會去那裡——」
有人在看他。
德里旅館/凌晨兩點
她想也不想,便匆匆閃進費德曼倉儲和崔克兄弟貨運站之間的通道里。這條通道小得不能稱為巷子,地上滿是破箱子、雜草和向日葵,當然還有垃圾。貝弗莉躲到一堆箱子後方蹲了下來。幾秒鐘后,她看見父親從通道前跑過,上坡揚長而去。
「話是沒錯,但至少我們知道那伙人在這裏,威廉他們不知道。埃迪連跑都不能跑,他們把他的手打斷了。」
邁克抽出速記簿,走到藏書室的門口關燈,鎖上鐵柵,然後回到他們剛才聚會的桌前坐了下來,將速記簿翻到上回寫到的地方,覺得自己的口供真是古怪而又殘缺,既有歷史,又有醜聞、日記和告解。四月六日之後,他就沒有再寫了。他用拇指翻了翻剩下的空白頁,心想:很快就得買新的了。他想起瑪格麗特·米歇爾《飄》的初稿沒有用速記或打字,寫在學校作文簿里,堆得像座小山,覺得很有趣。接著他拔開筆帽,在上回寫的最後一行底下空兩行,寫下「五月三十一日」。他停筆抬頭,略略環顧空蕩蕩的圖書館,隨即埋頭記下過去三天發生的所有事,從他打電話給斯坦利·烏里斯寫起。
亨利不耐煩地要他跟上。
「你呢,邁、邁克?」威廉問,「想跟我和貝一起走嗎?」
「你過得怎麼樣,貝爾齊?」亨利聽見自己說。這麼問當然很蠢。這人不可能是貝爾齊,死人不會開車。但他只想得到這一句。
「一、二、三,推!」
「沒、沒錯,我、我想——」
威廉忽然覺得力量大增。他隱約察覺自己勃起了,每根頭髮都豎了起來。圓圈的力量真是驚人。
「我們那天早上在荒原玩,」她說,「玩捉迷藏之類的,沒什麼危險的遊戲。我們連提都沒提到它,至少早上沒有……我們有一陣子幾乎每天都會談到它,你還記得嗎?」
幸好那兩個人背對著亨利他們,而且沒有轉頭張望。亨利、維克多、貝爾齊僵立片刻,隨即躲進小徑旁的暗處。本和貝弗莉的身影很快便隱入了枝幹之間,只剩襯衫依稀可見。他們三人又開始跟蹤……躡手躡腳的。亨利再度掏出刀子。
「他們想繞過來,威老大。」理查德說,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威廉·鄧布洛 311
亨利的腦袋出現在涵管開口,臉上都是樹枝和薔薇的擦傷。他眼裡閃著怒火,口中念念有詞。
亨利睜著模糊的雙眼往左看,發現房子沒了,變成高聳黝黑的樹籬,樹籬後方矗立著狹長陰森的維多利亞式建築,是神學院。沒有一扇窗戶亮著。這所神學院一九七四年六月上完最後一堂課後,同年夏天就關門了,如今只剩孤魂野鬼在遊盪……誰想進去都得先過一個自稱「德里歷史學會」的聒噪婦女團體那一關。
「走著瞧!」理查德哈哈大笑吼了回去。他很怕鑽進這個水泥喉嚨,然而就是止不住笑。他用愛爾蘭警察的腔調高聲說:「拜託,好小子,愛爾蘭佬的好運是用不完的!」
「不行,我得鎖門,還得寫一些東西……這次聚會的細節。不會很久的,你們先走吧。」
亨利撲得顛簸、笨拙,邁克後退閃開,但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上。亨利再度撞上桌子。他彈了起來,轉身抓住邁克的手臂。邁克拿著拆信刀一揮,感覺刀子刺進亨利的前臂。亨利哀號一聲,但沒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緊。他撲向邁克,頭髮遮住眼睛,鮮血從斷折的鼻子流到肥厚的嘴唇上。
「威廉——」本一臉苦惱地說,「貝弗莉說亨利真的瘋了,他想殺死——」
後來,她不曉得怎麼回事(顯然和眼前的處境無關),忽然開口說:「謝謝你寫給我的詩,本。」
維克多緩緩搖頭。「不知道,」他說,「你在流血。」
邁克突然決定回家,只要帶走速記簿就好。他伸手去拿……忽然聽見一個輕微滑溜的腳步聲。
「嗨,黑鬼,」那身影說,「還在用石頭砸人嗎?想知道是誰毒死你家小狗的嗎?」
「瞧我找到什麼?」他說,「我知道去哪兒找。」說完便閉起邊緣紅腫的一隻眼睛,猥瑣地眨了眨眼。「月亮上的人交代的。」亨利再度露齒微笑,「白天躲好,晚上搭便車,老人,攻擊他,殺了他,將車丟在新港,應該是。剛進入德里界,我就聽見那聲音。我朝下水道看,就發現這些衣服,還有刀。我的折刀。」
「什麼——」
但貝爾齊不見了,駕駛座空空如也,只有帽檐發霉的揚基隊球帽在座位上,以及排擋桿上黏糊糊的東西。
「亨利·鮑爾斯。」埃迪說著又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位置變了嗎?這回很難相信沒有。「威廉,他來旅館了……我把他殺了。他有刀。我想……」他壓低聲音,「我想就是他當年用的那一把。我們逃到下水道那天,你還記得嗎?」
「沒有,爸爸。我沒有,爸爸——」
門后沉默片刻,接著傳來卡斯普布拉克拉動鎖鏈的聲響。亨利咧嘴微笑,摁下折刀握把上的按鈕。咔嚓。他將刀舉到臉頰邊,蓄勢待發。他聽見轉動門把的聲音。再過一會兒,他就要將刀子插|進那隻瘦皮猴的喉嚨里了。他等著。
「不行,」她說,「我們要快一點。」
貝爾齊轉頭看他,亨利聽見他頸部的肌腱發出聲音,很像生鏽紗門的聲響。貝爾齊用死氣沉沉的獨眼看了他一會兒,亨利這才發現他的鼻子幾乎沒了,像被什麼東西啃過似的。可能是狗,或是老鼠。老鼠更有可能。他們那天追著那群小鬼跑進下水道,裡頭都是老鼠。
「埃、埃迪,你抓、抓著我。」
貝弗莉在他懷裡扭動,但沒有性暗示(不過,雖然他睡意沉沉,她還是感覺他硬了,頂著她的腿,心中暗自竊喜),只想要他的溫暖。她自己也快睡著了。多年後和他重逢,她此刻的快樂無比真實。她知道這一點,因為這份快樂苦澀而淡然。也許除了今晚還有明天早上,接著他們就要和上回一樣進入下水道,將它找出來。這迴圈子會更緊密,他們現在的生活會和童年融合,將他們變成默比烏斯環一樣的瘋狂生物。
他走到神學院步道和人行道口,偷瞄了車子一眼,想認出坐在駕駛座的大塊頭是誰。但他先認出了車。是他父親發誓總有一天要買的車,一九五八年的普利茅斯「暴怒」。車子塗成紅白兩色,亨利知道(他父親常告訴他)引擎蓋底下裝的是三二七型八汽缸引擎,兩百二十五匹馬力,四腔式化油器火力全開時,時速從零到一百二十公里只要九秒。我要買一輛,死了當作棺材一起埋葬,巴奇·鮑爾斯老愛這麼說……當然,他終究沒有買到那輛車。在亨利發瘋被人送進杜鵑窩之後,政府就將他草草埋葬了。
但他們沒有消失,而是靠著欄杆聊天,一邊留意街上動靜,一邊不時回頭俯瞰通往荒原的斜坡。不過,亨利把他兩名手下藏得很好。
他停下腳步緊緊抱住她,她急切地伸開雙臂摟著他,淚水沾濕了他的頸側。威廉清楚地感覺到她的身軀,成熟而又緊實。他微微側身,不想讓她發現自己勃起了……但她立刻又貼過來。
「沒錯,」邁克說,他看來頭暈目眩,好像嗑了葯一樣,「沒錯,就是這樣,對吧?又開始了,對不對,威廉?又從頭開始了。」
貝弗莉起身沖向通道的另一頭,那裡有鐵網圍籬。她像猴子一樣爬到頂端翻了過去,繼續朝另一頭走。她來到德里神學院,穿過修剪整齊的後院草地,繞過樓房,耳朵聽見裏面有人正在用管風琴彈奏古典樂,音符愉悅平靜,彷彿嵌進了靜謐的空氣中。
「嗯,應該是吧。」斯坦利說,表情有一點尷尬。
埃迪點點頭說:「抽水站——」
「應該是吧,先生。她沒有報名字,只說是您夫人。」
她朝鎮中心跑,路人愈來愈多。他們看看她,又看看追著她的他,臉上露出新奇甚至驚愕的神情,但也僅此而已。他們只是看了一眼,就繼續趕路。她肺里的空氣愈來愈重。
算是。
「媽的,那傢伙正常過嗎?」理查德說,說完啐了一口。
「你才錯了。你們幾個蠢蛋也許幫了它忙,但它可不講什麼情分的,不是嗎?你兩個朋友都被它逮到了,貝爾齊試圖反抗,你卻逃了。不過,你現在回來了,我想你也是它想了結的對象,亨利,我真的這麼想。」
他們的房號。很好,省了不少時間。「謝了,貝——」
他打開包裹,將牛皮紙袋隨手一扔,飄到他腳邊。裏面是一個白盒子。他打開盒子,發現盒裡鋪著一層棉花,擺了一把折刀。他將刀拿回屋裡。
亨利又聽見呵呵聲……也可能只是風而已。
貝弗莉望著他。她也氣喘吁吁,心臟彷彿衝到喉頭,跳得像兔子一樣快,嘴巴又干又渴,身上的臭味讓她想吐。假如我是漫畫人物,她心不在焉地想,現在身體四周一定畫著很多條線。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什麼——
本看見她像傘兵一樣直撲而來,立刻一溜煙躲回洞里。她縱身一跳,他手忙腳亂地接住了她。
「你們還不出來?」亨利·鮑爾斯咆哮道。
對本來說,這件事非同小可。他和大部分小孩一樣,下意識明白自己生活在大人的視線和腦海之外。大人走在街上,心裏只會想著大人的事,例如工作、約會或買車之類的,從來不會注意有小孩在玩跳房子、玩槍、踢罐子、捉迷藏或捉鬼遊戲。亨利那種人只要避開大人的視線,就能恣意欺負其他小孩。路過的大人頂多說一句「別這樣」就離開了,不會看他們是不是停止了,因此他們會等大人轉過街角……再繼續。感覺就像大人認為小孩子長到一米五才有資格說話一樣。
「天哪,」本說,「看來我們只能碰運氣了。」
「走吧。」他說。
貝弗莉緩緩起身。她衣服上全是垃圾,臉很臟,背上被垃圾車排氣管燙到的地方痛得厲害,但外在的狼狽都被思緒的混亂蓋過了。她覺得自己好像駛離了世界的邊緣,一般正常的行為準則不再適用了。她沒辦法想象自己回家,卻也無法想象自己不回家。她違抗了父親,違抗了他——
「我不知——」他話沒說完,就看見那棵傾斜的樹和樹下的洞穴。他那天便是躲在那裡。他在洞里睡著了,醒來聽見威廉和埃迪在附近閑晃。接著那群惡少來了……見到了……踢壞了。各位拜拜啰,那個攔河壩真的很差勁,還不如不要蓋。
邁克點點頭說:「明天見。」說完瞄了一眼時鐘,「應該說今天見。」
他起身探出活門外四下張望,空地很安靜。他聽見坎都斯齊格河在不遠處潺潺流動,鳥兒鳴叫,還有柴油火車頭駛進調車場的噗噗聲。他只聽到這些聲音,讓他很不安。若能聽見亨利、維克多和貝爾齊穿過河邊濃密樹叢的咒罵聲,他會好過許多,但他完全聽不到他們的動靜。
「你這個耍詐的黑鬼!」亨利哀號道,「看你幹了什麼好事!」
「當然不,」理查德驚詫地說,「星期五不能吃肉,因為——」他開始笑了,「哦,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你咬我!」他尖叫,「你咬我!你他媽的竟然咬我!」
門開了,兩人走了進去。她雙頰緋紅,兩眼明亮地望著他,胸脯快速起伏。威廉將貝弗莉摟在懷裡,一種「正確的感覺」淹沒了他。他感覺過去和未來的循環完美無瑕地連接了起來。他伸腳笨拙地將門踢上。她笑了,吐出的空氣暖暖躥進他的口中。
「也對,」埃迪說,「但我真的覺得很——」很蠢,他正想這麼說,忽然想起波特萊太太在主日學校的課堂上說過一個故事。他那時還小,是小敬拜者,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波特萊太太說,從前有個壞小孩領聖餐時偷了聖餐面包藏在口袋裡,回家之後將麵包扔進馬桶,想看會發生什麼,結果——至少波特萊太太是這麼告訴聽得入迷的學生的——馬桶里的水立刻變成血紅色。波特萊太太說那是耶穌的寶血,那個小孩做了一件「褻瀆」的事,因此神才讓清水變色,警告他的靈魂可能會下地獄,因為他將耶穌的血肉扔進馬桶。
那為什麼會有救護車?
「你、你的心——」
她橫過運河,雙腳砰砰踩在水泥地上,車輛從她右邊通過,壓得橋面的厚木板轟隆作響。她看見運河流進左邊的石拱鑽入地下,進入鎮中心。她忽然往右闖越主大街,惹得喇叭和剎車聲大作。她右轉是因為荒原在那個方向。還有兩公里左右,她得在一里坡的陡坡(兩旁巷子更陡)甩開父親才有機會到得了,沒有別的辦法。
那身影又往前一步。最靠近玻璃走廊的球形燈光落在它的牛仔褲上,褲腰沒系皮帶。
「貝,你馬上給我回來,否則我剝了你的皮!」
「結巴鬼,我來教你怎麼扔石頭!」亨利半笑半吼地說。
腳步聲再度出現,這回他聽出位置了。主館和兒童館間的玻璃長廊。在那裡。那裡有人,有東西。
貝爾齊乖乖閉嘴。亨利有一包駱駝牌香煙,卻沒有分給他們抽。假如那賤人還在附近,他可不想讓她聞到煙味。他可以解釋,但覺得沒有必要。那聲音只說了四個字,卻好像說明了一切。他們之前在這裏,很快就會回來。既然一次可以逮到七個小兔崽子,何必追著那個賤人跑?
「我也是,」斯坦利輕聲說,「我們家不夠正統。因為我們吃火腿和培根。我甚至不曉得當個猶太人是什麼意思。我在德里出生,偶爾會去班戈的猶太教堂參加贖罪日,不過——」他聳聳肩膀。
他要是再不走開,就會跌到我們懷裡了,貝弗莉想到這裏,也開始和本一樣歇斯底里起來,發出驢叫似的喘息聲。她腦中忽然浮現一幅景象:她微微推開窗戶,將手伸出去,趁貝爾齊在迷濛的午後陽光下喃喃自語、兀自傻笑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狠狠戳他背部一下。幸好她及時將臉埋在本胸前,否則早就笑出來了。
聽到這裏就夠了。本丟下薄荷巧克力糖和漫畫,悶哼一聲將入口關上。頂門鋪著草皮,黏著劑固定的效果依然好得出奇,只有幾小塊稍微鬆脫了。貝弗莉踮腳關上氣窗,洞里一片漆黑。
他笨拙地起身,回到神學院的走道,從樹籬邊探頭偷看那輛車。不是警車。車頂沒有燈,車型也不對,款式很……很老。
弦月變大了。
「遵命,長官。」理查德說完舉起顫抖的手,向威廉敬禮。
前門拴上了,她剛才是從後門進來的。她一隻手抖著去開鎖,另一隻手徒勞地轉動門把。她父親再度發出怒吼,聲音有如(賤女孩把褲子脫下來)  野獸。她又轉動門把,這回門終於開了。熱氣在她喉內上下奔騰,她回頭髮現他就在她身後,伸手想要抓她,扭曲的臉上掛著獰笑,上下兩排馬齒般的發黃牙齒有如捕熊夾。
他們走到空地時,本趕了上來。地下俱樂部的活門開著,在綠地中央開出一塊突兀的黑。河水聲非常清晰,威廉忽然非常確定這是他童年最後一次聽見這個聲音,造訪這個地方。他深吸一口氣,嗅聞泥土、空氣和遠方垃圾堆的味道。垃圾堆有如火山冒著煙,似乎不曉得該不該爆發。他看見一群鳥越過火車鐵橋,朝老岬區飛去。他抬頭望著翻騰的雲。
威廉聳聳肩,他的動作說明了一切。沒錯,他們非去不可。不然呢?被亨利、維克多和貝爾齊追殺,死在荒原嗎?還是被城裡某個東西(或許是更糟的東西)幹掉?貝弗莉已經很明白他的想法了。他的聳肩沒有半點結巴。他們最好主動出擊,把它逼出來,就像西部電影里的對決,只不過更乾脆,更勇敢。
「什麼……為什麼?」
「這裏!這裏!你們幾個小子在做什麼?放開她!」
完全不是那樣!完全不是(被當成發泄工具)他現在看我的那種眼神!不一樣!
「它沒有殺死我們。」
「我的心——」她說著牽起他的手放到她左胸上。他感覺她的心臟在那堅實又令人瘋狂的柔軟下猛烈跳動,有如快速運轉的引擎。
「好。」埃迪說完便回頭叫人。他們快到空地了。陰沉的天空雷聲隆隆,風勢愈來愈強,吹得樹叢頻頻嘆息。
直到亨利進了城裡。殺光他們,亨利,月亮上來的鬼魅聲音說。他聽懂了,覺得自己感同身受。他會殺光他們,殺光折磨他的小鬼們,到時那些感覺——失去控制權,被迫進入更大的世界,不再像小學一樣能主宰一切,那個胖子、黑鬼和結巴怪胎會長大,而他只會變老——就會統統消失。
「爸爸,我不知道你——」
「好啊。」她已經在穿外套了。圖書館此刻安靜、陰暗得令人害怕。威廉覺得過去兩天的種種忽然追了上來,壓在他背上。如果只是疲倦還好,但卻不然:他感覺自己就要崩潰了,他像是正在做夢,九*九*藏*書腦海中都是偏執的妄想。他感覺被人盯著。也許我根本不在這裏,也許我正在蘇瓦德醫生的瘋人院,隔壁是伯爵的宅邸,對面是倫菲爾德。他和蒼蠅一起,我和怪物一起,我們兩人都認為有派對,穿得很華麗,但不是燕尾服,而是緊身束縛衣。
貝爾齊沒有回答,用僅存的眼睛盯著前方,臉頰破洞露出來的牙齒閃著病懨懨的光芒。亨利隱約聞出貝爾齊身上飄著腐臭味,很像一簍西紅柿爛掉出水的味道。
過了很久(而且當顫聲開始減弱后)他才發現那是救護車,朝剛才警車的方向駛去。他躺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發抖——現在躺起來太冷了——努力(嘩啦烏拉搖滾吧穀倉里有雞什麼穀倉誰的穀倉我的)
「你們全部嗎?我和你們每個人都做過?」
威廉又看著所有人說:「我們下、下去吧。」
「真的很安靜,對吧?」埃迪試探一句,但威廉只點點頭。
「威廉?」埃迪低聲說。
「貝爾齊!」亨利高喊,疼痛登時從腹部直往上躥,讓他又哀號一聲。
「誰跟你說我們去那裡玩了?是陌生人嗎?穿著銀橘兩色衣服的傢伙?是不是戴著手套?雖然不是小丑,但看起來是?他叫什麼名字?」
我派車來接你了,亨利,那聲音在他耳邊說,算是計程車,你懂吧?畢竟我們得趕緊將你送到德里旅館才行,時間不早了。
啪啪啪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活板門又上下震動,幅度比剛才還大。他們一定會發現的,普通地面不會這麼有彈性。
亨利遲疑片刻,接著拖著腳步繞過車的散熱器,順手摸了V字形徽章,就像他之前那樣。小時候,父親常帶他到班戈的汽車展示處看同款車,他都會撫摸徽章。他走到前座,灰色波浪席捲而來,他趕緊抓住開著的車門才沒有跌倒。他低頭佇立,大聲喘息,最後世界總算恢復正常(但不是全部),於是他繞過車門坐進前座,再次腹痛如絞,鮮血涌到手上,像是溫熱的果凍。亨利仰頭咧嘴,脖子青筋暴露,過了很久疼痛才稍微緩解。
她父親緩緩穿過馬路,朝神學院這一邊走來。
他將酒放回置物櫃,酒瓶的頸部像牙齒一樣微微打戰。他看見原本放酒的地方擺了一張紙條。他將紙條打開,在邊角處留下了血指紋。紙條最上方浮刻了一個血紅圖案:潘尼歪斯備忘錄
所有人鬆手,一臉茫然面面相覷,沉默不語。力量慢慢消退,威廉覺得可怕的厄運感躥了出來。他看了看夥伴蒼白緊繃的臉龐,接著低頭看手。血跡還在,但斯坦利·烏里斯一九五八年八月用可樂瓶碎片劃出的傷口又愈合了,只留下絞繩一般的歪斜白線。威廉想,上回是我們七人最後一次在一起……斯坦利在荒原幫我們劃出傷痕。斯坦利不在這裏,他死了。這回將是我們六人最後一次在一起了。我知道,我感覺得出來。
「對啊,所以我才能脫身。」
「慢、慢一點,」他說,「否則我會像個小、小鬼一樣,一下子就繳、繳械了。」
邁克握住埃迪的手,理查德牽起貝弗莉的另一隻手。本望了他們半晌,接著像做夢一樣舉起血淋淋的雙手走到邁克和理查德之間,握住兩人的手。所有人圍成一圈。
老婦人將車倒回街上,輪胎髮出凄厲的吱嘎聲。一輛皮卡車迎面駛來,急轉彎閃過老婦人的車,司機猛按喇叭。亨利回頭看了貝弗莉一眼,再度露出獰笑。貝弗莉抬起穿著球鞋的腳,朝他睾丸踹了下去。
她發現他的上半身開始急促起伏。他不停淺淺吸氣、吐氣,讓她很緊張,以為本就要哭了。她定睛細瞧,才發現他是在壓住笑意。他眼睛含著淚水,和她四目交會,立刻翻眼避開。藉著透過活板門和窗戶的微光,貝弗莉看見他的臉都憋得發紫了。
「我想你最好別去,小埃,」理查德說,「你的手臂,呃,看起來不太妙。」
「不。」亨利喘息一聲,翻身仰躺望著天空,注視天上的幾十億星辰。它是從那裡來的,他知道,從那片天空的某處……它(渴望地球女人所以從外層空間來這裏搶劫所有女人強|暴所有男人弗蘭克說你想說的應該是搶劫所有男人強|暴所有女人吧這場秀由誰主持,蠢蛋,你或傑西?維克多)
威廉點點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喪命場面。本看見樹叢忽然變成吃人樹。貝弗莉看見水蛭四處飛舞,就像垃圾場那台冰箱里的怪蟲。斯坦利看見竹林里的污濁地面吐出被傳說中的流沙吞噬的兒童屍體。邁克·漢倫想象長著可怕利齒的小恐龍突然從腐樹的樹縫裡奔出來攻擊他們,將他們咬成碎片。理查德看見他們跑到火車鐵橋底下,被「匍匐之眼」從上襲擊。埃迪看見他們爬上老岬區的堤岸,發現麻風病人就站在頂端,松垮的皮肉爬滿蛆和甲蟲,正在等他們自投羅網。
「邁克說、說得對,」威廉說,「會想起來的就會想起來,不會想起來的就、就不會想起來。我想我們會想、想起來的,想起必須想起的部、部分。」
她伸手尋找本,一找到便驚慌地緊緊抱住他。本過了一會兒才張手抱她。兩人都跪在地上。貝弗莉忽然一陣驚慌,想到理查德的晶體管收音機還沒關,小理查德正在唱著《女孩忍不住》。
鎮定一點,邁克,你只是一時精神錯亂,就這樣。
「你讓他送死。」
埃迪懂了,但不想做。
貝弗莉·馬什 518
「那裡!」他大喊,「那邊!」
邁克緩緩搖頭:「我建議明天在堪薩斯街碰面,威廉之前藏腳踏車的地方。」
「Chüd,」理查德點點頭,「你咬它舌頭,它咬你舌頭,對吧?」
亨利的折刀從他鼻尖前閃過。
本死命地推,推得眼冒金星。
她跑入夢鄉,追逐十二歲,抓上它,越過它為他們每個人設下的記憶閥(吸進肺里感覺像冰涼的霧氣),跑回十一歲。她不停地跑,拚命地跑,跑贏魔鬼。
「有個老太太看見他們想揍我,」他聽見貝弗莉說,「亨利竟然追她,把她的車尾燈踢壞了。」
邁克突然知道是誰了。那身影還沒開口,他就知道了。
他抬頭望向管口,距離大約三米,其他夥伴圍在管邊探頭往下看。「下、下來吧!」他大喊,「一次一、一個!快、快點!」
「哦,天哪!」
「我們不能去荒原,」貝弗莉喘著氣說,「那些男生……亨利……維克多……他們在那裡……刀子……他身上有刀……」
他點點頭說:「好吧。」
埃迪看著威廉。
「閉、閉嘴,理、理查德。」威廉說,目光轉回貝弗莉身上,「繼、繼續說。」埃迪將手悄悄伸到口袋裡抓住噴劑,他不曉得出了什麼事,但顯然不妙。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恐怖但很有可能的事:萬一亨利已經去過威廉的房間了呢?或是理查德、本或貝弗莉的房間?或者亨利先去了圖書館?亨利之前一定在別的地方,若非其他人削弱了他的力量,這會兒死在地上的絕對是埃迪,胸前插著折刀,就像礦泉水瓶插在亨利腹部一樣。還是亨利先找了其他人,趁他們半夢半醒、意識模糊的時候下手,就像剛才對付他一樣?他們會不會全死了?這些念頭實在太可怕了,要是威廉房間的電話再沒人接,他一定會尖叫。
「威廉,我們非去不可嗎?」
「謝謝。」本說完頓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說了,而且是看著她說的,「俳句是我寫的。」
「你錯了。」
「我說不。」他盯著她看,或許見到了她眼中的怒火與強烈的反抗。「是誰跟你說的?」
爬到第三個橫梯的亨利突然僵住,轉頭看了一下底下的窩囊廢們,臉上頭一回出現遲疑的神情。
老婦人轉怒為憂,還帶著詫異與恐懼。「你們幾個在做什麼?放開她!」
「我迷路了。」亨利囁嚅道,彷彿想讓貝爾齊知道他也很慘。聽起來很弱,好像在說:對,我知道你被殺了,貝爾齊,但我拇指的指甲也斷了呀。但他真的很慘……非常慘。他想起自己在又臭又黑的地底世界兜了好幾個小時,最後終於開始尖叫。途中他還墜落過一次,很深、很暈,久得讓他有空想:哦,再過一分鐘我就要死了,就解脫了。但下一秒鐘,他人已經在急流里了。他想應該在運河下方。他衝出黑暗來到暈黃的陽光下,辛苦地涉水渡河,最後終於上了岸,距離阿德里安·梅倫二十六年後溺斃的地方大約十五米。他滑倒跌了一跤,撞到腦袋暈了過去。等他醒來,天已經黑了。後來他好不容易走到2號公路,搭上便車回家。到家時,警察已經等著了。
「一、二、三,推!」
「快、快帶路!」威廉大叫。他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麼叫埃迪去找本了。他們的目的地是抽水站,那個抽水站,只有本知道地方。坎都斯齊格河兩岸都有抽水站,間隔有長有短。「就是那、那裡!從那裡進、進去!去找、找它!」
本想起木乃伊和類似死肉桂的味道。
亨利·鮑爾斯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一根二十多厘米長的纖細物品,兩側有仿象牙的鑲嵌裝飾。一枚小小的純鉻按鈕在這個不明物品的末端閃閃發亮。亨利摁下按鈕,十五厘米長的刀刃立刻從刀柄凹槽里彈了出來。他一邊拋接折刀,一邊稍微加快腳步。維克多和貝爾齊依然一臉恍惚,也加速跟上亨利。
他腦中爆開一道凜冽的白光,讓他不寒而慄。他們將成為受害者,被喬治遇害以來便一直盯著德里的殺手滅口。七個人都是。他們的屍體也許會被人發現,也許不會,要看它能不能保護亨利,又會不會保護他——或者還包括維克多和貝爾齊。沒錯,對外人來說,對其他鎮上居民而言,我們是殺人魔的手下冤魂。其實沒錯,從某個可笑的角度來說確實如此。它要我們死。亨利只是它執行謀殺的工具,免得親自露面。我想我會是第一個——貝弗莉和理查德或許能保護其他人,邁克或許也行。但斯坦利很害怕,本也是,即使我認為他比斯坦利強。埃迪斷了一隻手臂。我為什麼要帶他們來這裏?天哪!為什麼?
「離我……遠一點!」她勉強說了一句。
「什麼聲音,亨利?」他雙手收到背後,有如被叫起來背誦的學童,將拆信刀從左手換到右手。霍斯特·米勒一九二三年捐贈的座鐘嚴肅地滴答著,將一秒一秒的時間滴入圖書館如湖面般平滑的寂靜中。
「我自己可以拿。」埃迪說,聲音有一點喘,「我可以舔一口你的甜筒嗎?」
德里圖書館/凌晨一點五十分
哦老天求求你拜託拜託他雙手握拳天哪求求你打在柱子上讓我把話說完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哦天哪老天爺求求你讓我好好把話說完!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他回答,「但你最好立刻給我滾過來,我不會再說第二次。」
亨利拔出刀子,用罩著床的骯髒被單把刀擦乾淨,再將刀刃收回刀柄里,直到彈簧咔嗒一聲歸於原位。他漠然地望著父親。剛才跪在父親身旁用刀抵住他脖子的時候,那聲音已經交代了這一天的任務,全都說明清楚了。於是他走到另一個房間去喊貝爾齊和維克多。
響完就停了,好像有人關上開關一樣。
「嗶嗶,理查德。」理查德替他說了,所有人都笑了。
車門自動關上,車內燈熄滅了,亨利看見貝爾齊伸出腐爛的手握住排擋桿,打到前進擋,指關節皺曲慘白,映著腐敗的肌肉閃閃發光。
「你他媽的給我回來!我說現在!別自討苦吃!」
他又踹了一腳,貝弗莉匍匐閃躲,兩人已經進到廚房了。他的工作靴踢到爐台下方的抽屜,震得裡頭的鍋碗瓢盆哐啷作響。
「但你特別喜歡威廉。」
「你、你就是那樣救我、我們出去的,」他說,兩眼亮得令她害怕,「你還、還不明白嗎,貝?你就是那、那樣救我們出、出去的!我們所有人……可是我們……」他忽然一臉恐懼遲疑。
神哪,求求你,我已經跑不動了。幫幫我,別讓他發現我。
「小娘炮,」他說,「看我怎麼教你扔石頭。」
威廉緩緩點了點頭,說:「沒錯,我想應該是。」
埃迪的房間/凌晨三點零五分
他們又開始朝荒原出發。邁克和威廉推著車。他們起初聊得興高采烈,但不久話就少了。埃迪看著威廉,發現他臉上掛著不安的神色,心想他可能也被安靜影響了。他知道理查德只是開玩笑,但街上給人的感覺真的很像所有人都跑去巴爾港了……或其他地方。沒有車,也沒有推著裝滿日用品手推車回家的老太太。
斯坦利拍拍屁股口袋。
貝爾齊只是盯著他看。
貝弗莉往前飛奔,很清楚自己性命攸關。要是被他逮到,就算在街上他也不會在乎。德里人有時很瘋狂,她不用看報紙或聽說德里的歷史就知道。萬一被他抓住,他會掐她、揍她或踢她。打完之後他會被人帶走,像愛德華·科克蘭的父親一樣被關進牢房,一臉茫然,憤憤不解。
亨利走到床邊伸手要抓埃迪;埃迪還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從他開門到現在還不到四十秒。亨利向他抓來,埃迪拿著巴黎水的瓶底朝他猛揮,啪一聲正中臉頰,在亨利臉上劃出一道開口,戳穿了他的右眼。
吱嘎,這回更大聲了。
「你得承認,斯坦,那真的很怪,」理查德說,「我是說,就因為是猶太人,所以不能吃香腸。」
重重摔在映著銀色月光的人行道上。他忍不住呻|吟一聲,鮮血跟著流出,濺到龜裂的水泥地上。月光下,他的血看起來就和甲蟲的血一樣黑。亨利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左右張望。
「做了什麼?」她完全聽不懂他講什麼。
石頭停了之後,威廉探頭張望,發現亨利又開始爬梯子,而且速度飛快,便朝夥伴們大喊:「抓、抓住他!」理查德、本和邁克跟著威廉吃力地沖了出去。理查德高高躍起,抓住亨利的腳踝。亨利大聲咒罵,像要踹開小惡犬似的拚命踢腳——小獵狗,或是京巴。理查德一手抓著橫梯,讓自己站得更高,真的咬了他的腳踝。亨利哀號一聲慌忙抽腿,一隻樂福鞋撲通掉進水裡,立刻沉了下去。
「顧慮,」威廉說,「我總是有顧慮。」
到了。亨利從口袋拿出折刀,舔了舔乾燥的嘴唇,開始敲門。沒有回應。他又敲了一次,這回更用力。
神哪,別讓他聞到我!
她看見威廉一臉驚詫,張大嘴巴……和恍然大悟。但不是她點醒他的。雖然她飽受驚嚇,但還看得出這一點。是他自己發現的。
他還是低頭望著手,最後總算擠出一句,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呃,我想說我愛你,但不想破壞你的心情。」
她跑到馬路對面的人行道時回頭看了一眼,沉沉的紅髮跟著甩過肩膀。她父親正在過街,和她一樣完全不顧車流,漲紅的臉上滿是汗水。
亨利吼了一句,但貝弗莉只聽到「岸邊」和「樹叢」兩個詞。
埃迪聽見咔嗒聲,接著是旅館電話的沙啞鈴聲。快接,威廉,快點——
「天主教徒乾的壞事可多了,」理查德說,「我爸有一回跟我說希特勒是天主教徒,他殺了幾十億猶太人。對吧,斯坦?」
「啊?」威廉看著她說。他剛才心不在焉。兩人牽手走在街上,沒有說話卻很自在,因為彼此吸引而微微興奮。他只聽見最後一個字,一條街外,德里旅館的燈火穿透低矮的濃霧發著微光。
(聽見那些歐胡島的大男孩們扭身搖擺
他側躺著,像胎兒一樣收起雙腳,將皮帶在右手纏了兩圈,專心握緊它。世界開始飄離,被一塊塊有如氣球和棉絮的灰色雲朵帶向遠方。
他們像一群盲人般走成一排。威廉回頭望了一眼,確定每個人都伸手搭在前一人肩上,接著他微微向前彎腰對抗急流,帶著夥伴走進他一年前為弟弟做的紙船漂入的黑暗之中。
「我看見你抽煙了!」他咆哮道,說完又打了她。這回用的是手掌,力道大得讓她像醉漢一樣踉踉蹌蹌撲向餐桌,趴在桌上。她感覺背上一陣劇痛。鹽罐和胡椒罐掉到地上,胡椒罐碎了,黑色顆粒有如花開花謝一般四散而出。他的聲音聽起來太低沉了。她看著他的臉,看見他異樣的神情。父親正盯著她的胸脯看。她突然察覺上衣跑出來了,而且她沒穿胸罩——她當時只有一副胸罩,而且是運動胸罩。她的思緒飄回內波特街的房子,威廉脫下自己的襯衫給她。她那時就意識到自己的乳|房抵著薄薄的棉衫,但他們偶爾飄來的目光並沒有冒犯她,感覺很正常。威廉的目光尤其正常,就算很危險,也讓人感覺溫暖。
「想找樂子就給他們樂一樂。」貝爾齊說完重重坐在活板門的正上方。這一回門震動得很危險,貝弗莉聽見一根支柱發出不祥的吱嘎聲。門板照理說能撐住鋪在上頭偽裝用的草皮……但加上一百四十多斤的貝爾齊·哈金斯就不一定了。
「接近時就知道了,」理查德忽然插嘴說,他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既然非做不可,那就出發吧。」
「假如你聽得到,」邁克啞著嗓子說,「而且不是我現在聽到的那個人,請你幫幫我。我叫邁克·漢倫,目前人在德里圖書館,就快失血致死了。假如你拿著話筒,我要跟你說我聽不見你的聲音。有人不讓我聽到。如果你還在,麻煩你快一點。」
邁克想起他到威廉家吃午餐。威廉的母親又在夢遊狀態,似乎完全沒看到他們兩人,兀自讀著亨利·詹姆斯的小說,讓他們自己做三明治,站在流理台慢慢啃完。理查德想到斯坦利整潔但空空蕩蕩的家。斯坦利有一點驚訝,母親午餐時間幾乎都會回家,就算偶爾不在,也會留字條說她人在哪裡,但今天卻沒有字條,車子也不在,什麼都沒有。「可能和她朋友黛比去購物了吧。」斯坦利微微皺著眉說。他只好自己動手做雞蛋沙拉三明治。理查德完全忘了這件事,現在才想起來。埃迪想到他母親。他拿著骰子遊戲板出門時,平常的叮嚀半句也沒聽到:小心點,埃迪,下雨記得找地方躲,埃迪,別給我玩粗魯的遊戲,埃迪。她沒問他有沒有帶噴劑,也沒叫他幾點之前回家,甚至沒警告他「別跟那些野孩子廝混」。她只是盯著電視上的肥皂劇,彷彿他不存在。
「我們還沒準備好就開始了。」她說。
亨利齜牙咧嘴,突然朝老婦人衝去,同時抓住貝弗莉的頭髮拉著她走。貝弗莉跌跌撞撞,單膝跪地被拖著前進,頭皮痛得要命。她覺得頭髮被拔掉了不少。
(破浪吧和我一起縱橫人行道秀
邁克打量天空,雲層看起來像一艘艘黑底船,又高又重,迅速掠過原本覆蓋著藍天的薄靄。他和威廉吃完午餐從威廉家出來時,天空還是一片霧藍。「風雨來早了,」他說,「從來沒見過來得這麼快的。」話才說完,天空便很配合地響了一聲雷。
「我沒有。我恨他。」她說。
威廉最後翻樹。他爬上樹榦,雙腿往另一邊甩。他看見亨利和另外兩個人涉水朝他們奔來。他一邊滑下樹榦,一邊大喊:「石、石頭!扔石頭!」
不讓自己嘔吐。他很怕要是吐了,連五臟六腑都會吐出來,而且他還有五個人要對付。
「你要是敢說謊,我就打得你只剩半條命,貝。」他說。她忽然驚慌地發現他沒有看著她,而是盯著沙發牆上的印刷相片。她的思緒再度狂奔,回到四歲那年,她坐在浴缸里,拿著藍色塑料船和肥皂,她深愛的父親高頭大馬,穿著灰色斜紋吊帶褲和T恤跪在她身旁,一手拿著橘子汽水,另一手拿著毛巾幫她的背抹肥皂,一邊說:「貝貝寶,露出你的耳朵來,你媽媽需要馬鈴薯做晚餐。」她聽見年幼的她咯咯笑了,看見她抬頭望著他頭髮微白的臉龐,覺得這張臉永遠不會變。
亨利既然追了老婦人,就暴露在視線內了。對本來說,這一件事比其他事情更能證明亨利真的瘋了。
圖書館里所有的門同時關上。
亨利尖叫一聲,朝邁克衝來,折刀有如縫紉機的針頭上下舞動。「去死吧,黑鬼!」他咆哮道,「去死吧,黑鬼!去死吧,黑鬼!」
「我沒看到他們,」理查德說,「他們可能在那裡了,約會去了,兩人對唱。啪啦、啪啦……呀答答答答答……甜心,你是我的美夢。」
「爸爸,怎麼——」
「威廉是可以,」她同意,「但他絕對寫不出那麼棒的東西。我可以借用你的手帕嗎?」
「威廉?」貝弗莉擔憂地問。斯坦利站在她身旁,穿著藍色馬球衫和斜紋褲,個頭很小,儀容整潔。邁克站在貝弗莉的另一旁,神情專註地看著威廉,彷彿想讀出他的心思。
「沒錯。」她吞了吞口水,看了一眼天美時表。洞里很暗,很難看清楚,但她覺得應該剛過一點,「本……」
「我說啊,你對斯坦真的很壞,」埃迪對理查德說,「要是有人因為你是天主教徒,就編了一大堆屁話講你,你會喜歡嗎?」
邁克發現一塊他們搭地下俱樂部屋頂剩的木板,便拿起來扔了出去。木板翻轉兩圈,正中亨利的額頭。亨利尖叫一聲,像想到絕妙點子的人一樣手拍額頭,重重坐到地上。
他瞪大眼睛,露出深藍瞳孔旁的發黃角膜:「你說什麼?」
「別讓我過去抓你,貝,不然你就慘了。過來。」
啪!
貝弗莉挨著他顫抖,威廉伸手摟住她。其他人都看著他,瞪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長桌上凌亂地擺著空瓶、杯子和滿出來的煙灰缸,有如一座光之島。
「你閉嘴!」亨利尖叫一聲,朝邁克撲來。
貝弗莉擠到理查德身旁抓住鐵蓋,埃迪用沒受傷的手使勁地推。
威廉擠到他身邊,將他一把拉了起來。
「米拉嗎?」他的聲音有些警覺。很好。待會兒還有更意外的。亨利的右太陽穴不停跳動著。
「我也恨他。」她說,說完一隻手抽搐似的放在威廉手上,放了很久,「我從小到大從來沒跟別人說過這件事。我覺得要是說出來,一定會當場被神處死。」
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兒。她覺得安全,受到保護。和本坐得那麼近,讓她父親的臉和亨利的刀不再那麼鮮明、可怕。受保護的感覺很難說清楚,貝弗莉也沒多想。但多年以後,她終於明白那股力量的來源何在:她在一個男人的懷中,而對方願意為她而死,毫不遲疑。當時的她就是知道這一點。是他毛孔散發的味道,一種絕對原始的媒介,讓她的腺體感應到了。
他一腳跨進涵管,用腳尖找到最上面的橫梯,另一腳接著跨進來。
「貝弗莉?你在車底下?」他說的每個字都夾雜著喘息聲。她回頭一看,發現他彎腰朝垃圾車底下看,兩人四目相對。
本立刻不笑了,認真而謹慎地望著她。他從后口袋掏出一條臟手帕,緩緩擦了擦臉。「詩?」
「要是我們出去,他們正好回來——」
亨利轉頭看他,汗涔涔的臉上寫滿痛苦和熾烈的恨,讓貝爾齊倒退一步。「我說……快……快點!」他擠出一句,接著便抱著胯|下跌跌撞撞朝貝弗莉追去。
貝弗莉看著本的臉,發現他相信了,心裏頓時鬆了口氣。這樣她就不用透露羅斯先生收起報紙躲回屋裡的事了。她不想告訴他這件事,太可怕了。
「沒錯!」邁克尖叫,「怎麼樣,喜歡嗎?」
「一、二、三,推!」理查德大聲吆喝。鐵蓋吱嘎移動,涵管口又開了一點,露出弦月般的黑洞。
「沒錯,」亨利說,「弗蘭肯斯坦,把維克多的腦袋給扭斷了。你應該聽聽的,聲音就像拉特大號拉鏈一樣。接著它又追貝爾齊,貝爾齊和它扭打。」
「好、好了,」威廉低聲說,「我們得進下、下水道里了,快、快點。」
他們溜回空地坐了下來。亨利試著拉開內褲,不讓它碰到發疼的睾丸,但痛得無法繼續。
「我願意冒險。」埃迪說。
威廉點點頭:「我、我先走,然後是埃、埃迪、本、本、貝、斯坦和邁、邁克。理、理查德,你殿、殿後。所、所有人一、一手搭在前、前一個人、人的肩上,裏面會很、很黑。」
「來、來呀,亨、亨利,」威廉開心地說,「你還在等、等什麼?」
「來吧,」她說,「快。」
兩人走上小徑,朝堪薩斯街出發。途中她撞到石頭絆了一下。
「告訴我是誰跟你說的,」她說,「我就過去。」
他伸手在半圓形服務台上慌張摸索,摸到桌子另一邊,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那雙眼睛。他指尖碰到小木盒的邊角。是過期卡。接著是小一點的盒子。回形針和橡皮筋。他手指碰到某個金屬物體,立刻一把抓住。是拆信刀,柄上印著耶穌拯救世人六個字,質量很差,是恩典浸信會來函募款附贈的。邁克已經十五年沒有參加禮拜了,但恩典浸信會是他母親所屬的教會,他曾經超過己力地捐過五美元。他本來想把小刀扔了,結果沒有,現在還跟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擺在服務台他的桌上(卡羅爾桌上則永遠一塵不染)。
「別說廢話,快去抓人。」那聲音說。
「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真的會下地獄嗎?」埃迪問,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完全不曉得他兩代前的祖先是虔誠的波蘭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對他們來說就和不|穿衣服出門一樣離譜。
她默默看了他很久,接著下意識坐到床邊。她身軀光滑可愛。她彎腰脫下及膝絲|襪,脊椎在微光下近乎隱形,頭髮有如麥穗般垂在一邊肩膀上。他覺得自己黎明之前還會要她一次,心中再次浮現罪惡感。但想到奧黛拉此刻在海的另一岸,雖然歉疚,卻覺得好過一點。再投一枚硬幣到點唱機里吧,他心想,這回點的曲子叫《不知道就不會受傷》。但傷害還是造成了,也許在人與人之間。
是泥巴,黑泥。她心裏響起了警報。她才剛跟威廉、理查德、埃迪他們從荒原回來,那裡的泥巴又黑又黏,和爸爸鞋子上的泥巴很像。就是那塊沼澤,長滿和骨頭一樣白的矮樹,還有理查德稱之為竹子的植物。風一吹,竹子就會硿硿作響,很像巫毒教的鼓聲。她父親是不是去了荒原?他是不是——
但他找不到樹屋,貝爾齊和維克多也沒看到。熟悉的挫敗感再度卡在喉間。他和維克多將貝爾齊留在空地,兩人到河邊去,但那裡也沒有她的蹤影。
「啪啪啪——」
「本、本!」他厲聲說。
閃電凌空,這回本聽見電光嗞嗞作響,感覺像過載的模型火車變壓器。閃電擊中樹木,發出藍白色的火光,將盤根錯節的樹榦底部打成碎片,成了巨人的牙籤。樹榦撲通一聲掉進河裡,水花衝天。九-九-藏-書本嚇得倒抽一口氣,聞到熾熱而原始的焦味。只見一團火球從樹洞躥出,忽然變亮隨即熄滅。雷聲轟隆,不在天上,而在他們四周,彷彿他們就站在雷電中央。大雨滂沱。
他下意識收手,亨利身子一滾,又將刀搶了回去。邁克坐了起來,兩人面對面跪著,都在流血:邁克手指流血,亨利鼻子流血。亨利甩甩腦袋,將血滴甩入黑暗之中。
他放下筆,起身喊道:「有人在嗎?」聲音從穹廳反射回來,嚇了他一跳。他舔舔嘴唇,又試了一次:「威廉……還是本?」
「他們想找樂子,我就給他們樂子。」貝爾齊說完咯咯笑了。貝爾齊·哈金斯式的笑聲很低,很像輪唱。「想找樂子就給他們樂子。這句話不錯,很不賴。」
世界有如緩慢的波浪不斷朝他襲來,很像他在精神病院看的電視劇《檀島警騎》片頭裡的卷浪。
「在、在哪裡?」威廉大吼。
貝弗莉著魔似的望著他們看了很久,接著轉身衝過橋下的涓涓細流,完全沒踩本放的踏腳石,球鞋踏出一片片水花。她沿著小徑跑,呼吸在喉嚨里發燙。她感覺腿部肌肉在顫抖,力氣已經所剩不多了。地下俱樂部。只要能到那裡,或許還有機會全身而退。
「去死吧,黑鬼!」亨利大吼,一手捂住戳出腹部的刀鋒,鮮血從他指間泉涌而出。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傷口。服務台後方的滴血頭顱尖叫大笑,彈簧吱嘎作響。邁克頭暈想吐。他回頭一看,發現頭顱變成了貝爾齊,看來就像戴著紐約揚基隊球帽的香檳軟木塞。邁克大聲呻|吟,但聲音聽起來很遠,有如迴音。他發現自己坐在溫熱的血泊中。要是不快用止血帶綁住我的腿,我一定會死。
「求求你,威老大,」埃迪低聲道,「拜託你在,兄弟。」
「才怪!」
腦海中不斷出現那個咔嗒聲。有一隻眼睛,不斷看見維克多的頭在彈簧末端,鮮血濺滿眼皮、雙頰和前額。
「我們都準備好了,威廉!」斯坦利大吼。
「你又公平了嗎?」邁克問。
「你的話就會,威老大。」
這時,前座車門忽然開了,車內燈亮了起來,司機轉頭看他。是貝爾齊。他的臉毀得厲害,少了一隻眼睛,枯黃的臉頰爛了一個洞,露出發黑的牙齒,頭上是他喪命時戴的紐約揚基隊球帽。他反戴帽子,帽檐布滿青灰色的霉斑。
低鳴聲從抽水站傳來。他看見抽水站後方一根管子從堤岸伸向河面,污水不停地從管內流進河裡。
「嗯,」他說,「如果真、真是那、那樣呢?」
他安靜下來。兩人並肩坐著,摟著對方抬頭張望。洞里還不夠黑,一道細長的光線從活板門一側照了進來,氣窗也有三邊透光。其中一邊特別寬,透了一道斜長的日光到地下俱樂部里。她只能祈禱他們不會發現。
「貝弗莉,怎麼——」
他真的死了嗎?
「還是在這裏嗎?」貝弗莉問。
他靜靜寫了十五分鐘,注意力開始渙散,停筆的頻率愈來愈高。斯坦利的頭顱在冰箱里的景象試圖闖入他的腦海。那血淋淋的頭顱,張開的嘴裏塞滿羽毛,從冰箱里掉到地上,朝他滾來。他吃力地甩開了那幅景象,繼續奮筆疾書。五分鐘后,他忽然直起身子左右張望,覺得一定會看到頭顱滾過紅黑兩色的瓷磚,兩眼就和鹿頭標本的眼睛一樣晶亮靈動。
他忽然想起結局了——至少是貝爾齊和維克多的結局。他們在下水道里,陰溝柵欄下方,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有東西……亨利不曉得那是什麼,直到維克多驚聲尖叫:「弗蘭肯斯坦!弗蘭肯斯坦!」他才明白。沒錯,就是弗蘭肯斯坦。那傢伙的脖子插著螺帽,額頭有一道很深的縫合疤,穿著積木般的鞋子搖搖晃晃朝他們走來。
「在、在哪裡?」
她終於明白它在他腦袋裡灌輸什麼了……只不過她曉得那樣的想法一直都在,只是被它撿現成拿來用罷了。
她聽見他們愈走愈近。起初聽不清說話聲……接著就聽見了。她抱緊本。
他緩緩走過客廳,神情陰森哀傷,若有所思。她不希望他一直那副表情,可惜事與願違,那表情就好像靜止水面上的浮塵揮之不去。他無意識地咬著右手的關節,身著卡其褲,她低頭瞥見他的高筒靴在母親的地毯上留下了鞋印。我得去拿吸塵器,她慌亂地想,把地毯吸乾淨。要是他手下留情,要是他——
是他們讓事情發生的,總是他們,事情會平息,事情會繼續,它……它……
(覺得那首歌才不是沒戲唱,它很好,好翻了(好的《管線》秀一下吧,男孩們別讓步乘浪吧(破
他們魚貫走下堤岸,只有威廉例外。他遵守諾言和埃迪並肩下坡。他讓理查德將銀仔推下堤岸,等所有人都下來之後,他將腳踏車放在橋下的老地方,大伙兒靠在一起四下張望。
……快點、快點、快點……
他走得很辛苦,每一步都會扯動腹部的傷口,但還是走到了人行道。他停下腳步,抬頭注視八層樓的磚造建築。小時候的房子他記得的不多,這家旅館、阿拉丁電影院和神學院是少數的例外。樓上的燈火幾乎都熄了,只有正門兩側的毛玻璃球燈還亮著,被揮之不去的霧氣包圍著,在黑暗中散發出暈黃柔和的光芒。
他雙手
威廉搖搖頭。
「我們追不上她了,亨利,」維克多不安地說,「老天,你都快走不動了。」
馬路對面(貝弗莉看得很清楚),赫伯特·羅斯從門廊上的椅子里起身,走到扶手前向這裏張望,表情和貝爾齊一樣茫然。他折好報紙,轉身靜靜回到屋裡。
「威廉——」這回是理查德喊他。
「聽著,我知道我溜了,」亨利說,「我不應該逃走的,可是……可是……」
「你真該看看他那副樣子,威老大,從來沒那麼狼狽,爬不起——」
斯坦利朝埃迪眨眨眼睛,但埃迪一頭霧水——他只覺得理查德瘋了,笑得像個瘋子一樣。亨利·鮑爾斯——恐怖的亨利·鮑爾斯——就要爬下來把他們當成老鼠殺了,他還在笑。
「哦,天哪!」威廉喘息道。她覺得他哭了,但事後卻始終無法確定。他抬起身子,她以為他要抽身了——她試著做好心理準備,因為那一刻總會帶來難以解釋的空虛與失落感,留下足跡般的感覺——沒想到他再度猛力挺入。她立刻又高潮了。她從來不曉得自己能夠這樣。記憶之窗再度開啟,她看見鳥,成千上萬隻的春鳥,降落在德里每一個屋頂、電話線和信箱上,映著潔白的四月天空。她既痛苦又愉悅——但很淡,就像潔白的春日天空一樣淡。淡淡的疼痛混合著淡淡的愉悅和某種瘋狂的確定。她流血了……她……她……
「我……我……我哪知道!」亨利大吼,維克多嚇得退了一步。
他從鐵鏈下鑽過去,往左爬到樹籬後方。夜露沾在他滾燙的臉上,感覺真棒。他向下趴著,不時將頭偏向一側弄濕臉頰,吸吮沾到嘴邊的水分。
貝弗莉衝出紗門,感覺他的手指碰到她的上衣但沒有抓著。她奔下台階,結果重心不穩撲到水泥走道上,擦傷了兩邊膝蓋。
接著他大叫一聲,感覺又驚又怒。原來是他腳底打滑,摔在石子路上。他雖然很快就站了起來,但不再咆哮,只是胡言亂語發泄怒氣。門口那兩個男人哈哈大笑,互相拍背。
亨利搭便車/凌晨兩點半
「然後講笑話。」
威廉搖搖頭:「我想不、不行。我們可、可能會在竹、竹林被抓……或是流、流沙……或坎、坎都斯齊、齊格河裡真、真的有食、食人魚……或是其、其他東西。」
「我還以為你沒那麼笨呢!」他沙啞地說,「你們他媽的都是娘炮!要是公平打鬥,我們一定可以打敗你們!」
本的喉嚨不由自主地收縮。他低頭看著手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威廉轉身看她。理查德剛拿起椅背上的運動外套,嚇得鬆手放開。埃迪將空的杜松子酒瓶掃到地上,嘩啦碎了一地。
「是嗎?」斯坦利說,「你星期五吃肉嗎?」
母親說的都很有道理,但他還是不放心。聖餐麵包將馬桶里的水變成血的故事讓他憂心忡忡,啃噬著他,甚至讓他失眠。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想到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就是自己偷一塊聖餐麵包,扔到馬桶里看會發生什麼。
「走、走吧,」威廉說,「我們把埃、埃迪的骰、骰子遊戲紙、紙板拿到地、地下俱樂部去、去吧。」
「你們全部嗎?」她忽然大叫,眼睛嚇得睜大。
「結巴威!」理查德說,「你好嗎,孩子?哎呀……哎呀呀……你好不好呀,孩子?」
就從最上面開始,然後一路往下。
救護車和警車。他們要去哪裡?當然是圖書館,救那黑鬼。但太遲了,我已經做掉他了。警笛可以關了,兄弟。他聽不見的。他早就死透了,他——
威廉抓著涵管粗糙的水泥邊緣,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摸索著往下爬。鐵梯很滑,埃迪的手死扣著他的脖子。威廉總算體會到埃迪哮喘發作時的感受了。
但車子沒有呼嘯而過,而是開過了神學院的樹籬后停在路邊,不再移動。亨利皺著眉頭(他腹部愈來愈硬,已經像木板一樣,鮮血從他指間緩緩流出,很像三月底、四月初打開楓樹刻槽封蓋時,慢慢滲出的楓漿)跪坐起來,伸手撥開僵硬的樹籬。他看見車頭燈和車的輪廓。是警察?他一會兒握緊刀子,一會兒放鬆,一會兒握緊,一會兒放鬆。
「等待……觀望……」
他的手劃出一大圈打在她臉上,讓她一頭撞上牆壁。他拇指插|進皮帶,用森冷漠然的好奇神情望著她。溫熱的鮮血從她左邊嘴角流出來。
邁克試著起身閃到亨利身側,想推開他。亨利揮舞折刀,在空中劃出亮閃閃的圓弧,十五厘米長的刀刃完全沒入邁克的大腿,毫不費力,彷彿切進溫熱的奶油中。亨利將刀拔|出|來,刀鋒滴著血,邁克痛得大叫,猛力將亨利推開。
斯坦利·烏里斯發出嘔吐的聲音。
「哦,他、他們就在附、附近,肯、肯定的。」威廉說。
他一腳踩入冰冷的水中,用腳尖找到第二根橫梯的位置。下面還有一根橫梯,之後就沒了。他站在及膝的水中,抽水機就在旁邊。
「我覺得所有宗教都很怪。」埃迪說,但非常有力,他在心裏補充道,甚至有魔力……這麼說是褻瀆嗎?他開始回想他們在內波特街看到的東西,這才發現兩者之間有著瘋狂的類似:狼人也是從馬桶出來的。
「天哪,我看所有人都睡著了,」理查德說,漠然地將吃完的甜筒外包裝扔進水溝,「你們見過這裏這麼安靜嗎?難道大家都跑去巴爾港了嗎?」
「說吧。說出來很痛,但也許它已經積壓太久,潰爛了。說吧。」
貝爾齊的臉彎出微笑,壞死的嘴唇灰白龜裂。他舉起一隻扭曲的手伸出車門外,要亨利上車。
荒原/中午十二點五十八分
腳步聲再度響起。一聲、兩聲。他已經看得見破牛仔褲的膝蓋了,還有對方的身形:巨大、笨重,肩膀渾圓,頭髮似乎很蓬亂,體形很像人猿。
什麼都沒有。沒有頭顱也沒有聲音,只有他自己低低的心跳聲。
「你想起所有的事了嗎?」她問。
兩人背後傳來竊笑,亨利轉頭一看……隨即驚恐大叫,雙手捂臉,有如被騷擾的老處|女。邁克目光掃向服務台,只見斯坦利的腦袋從服務台後方「啪」一聲彈了出來,聲音大得嚇人,切斷的脖頸下方裝了彈簧。他面如死灰,臉上塗著油彩,雙頰兩個火辣辣的紅點,沒有眼睛,變成兩個橘色毛球。斯坦利的腦袋像盒子里的小丑一樣前後晃動,和內波特街房子邊的向日葵一樣,感覺可怕而又怪誕。他張開嘴巴,用尖叫大笑的聲音開始唱道:「殺了他,亨利!殺了那個黑鬼,殺了黑猩猩,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好啦,好啦,」接待員說,「冷靜一點,老兄。」
但她這回沒有驚醒。她感覺威廉的手臂溫暖而舒服,一手握著她的乳|房。她想就算自己往下掉,也不會孤單一人。
亨利半是恫嚇、半是嘲諷的聲音飄了下來:「我們可是能在這裏等一整天哦,小鬼!」
鬼魂。
「呃,我告訴你吧,埃迪,」理查德說,「我其實不認為神會因為我星期五吃了波隆納香腸三明治當午餐而送我下油鍋,但何必冒險呢?你說是吧?」
等枝葉斷折和窸窣聲幾乎聽不見之後,亨利說:「走吧,我們跟上去,但記得保持距離,聲音放輕。我要一網打盡。」
上面所有想法都說明同一件事:從早上醒來到午餐結束,他們都成了鬼魂。
不然就是死在下水道里。
他們三人像巡邏兵一樣壓低身子,瞪大眼睛左右逡巡,穿過空地。經過地洞的時候,貝爾齊停下來瞄了一眼,讚歎地搖搖頭說:「我剛才就坐在這上面。」
「亨利,怎麼——」貝爾齊開口說。
他們走上小徑。這條小徑是他們在水壩事件之後花了幾周才踩出來的。威廉和埃迪走在最前面,肩膀擦過樹叢的寬闊綠葉,其他夥伴跟在後頭。強風再起,吹得樹林和樹叢的葉子沙沙作響。遠方竹林發出詭異的聲響,很像叢林故事里的鼓聲。
她轉過身子,威廉將手伸進她的手臂和身側之間,輕輕握著她一邊的乳|房。她不用醒來,不用擔心那隻手會突然擰緊。
胖小子幫那賤人爬到洞外。她疑心地四下張望,亨利以為她看到他了,但她的目光從他面前匆匆掃過。胖小子和賤人交頭接耳了一番,接著便推開枝葉走進樹叢離開了。
「我帶、帶、帶——」
貝弗莉覺得自己就快高潮了。她挺身相迎,尋索頂點,對高潮的到來沒有半分懷疑。她身體忽然開始顫抖,彷彿往上躍起,但不是高潮,而是更興奮的高原狀態,遠比湯姆或再之前兩任情人帶給她的愉悅還要強烈。她發現這不會只是高潮,而是一次感官的核爆。她有點害怕……但身體再度加速。她感覺威廉的長劍在她體內變硬,她的身體忽然也變得一樣硬。她高潮了——開始高潮了。愉悅的感覺強烈得近乎痛苦,衝破了感官的閘門,她咬住他的肩膀,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也許這樣對我們最好。」理查德說。
理查德搖搖頭說:「乾草堆和卡斯普布拉克會帶我回家。對吧,兩位?」
其他人離開后,邁克出於習慣打掃了一番。他就像開始自動駕駛的機長,思緒飄到了百萬公裡外,二十七年前。他倒了煙灰缸,將空酒瓶扔了(還放了一層廢棄物遮住,免得卡羅爾看到嚇壞了),可回收的罐子放進書桌後方的箱子里,接著又拿了掃帚把埃迪打破的杜松子酒瓶掃乾淨。
「沒問題。」貝爾齊說完開始來回走動,在活板門上方不停穿梭。更多土從縫隙掉了下來。本和貝弗莉的臉都髒了,兩人緊張地面面相覷,貝弗莉發現洞里不只有煙味,還有一股汗臭和垃圾味愈來愈濃。是我,她沮喪地想。雖然身體發臭,她還是抱著本,而且抱得更緊。他的壯碩忽然變得可親、令人放心,她很高興有那麼多的他可以抱。暑假剛開始的時候,他或許還只是個擔驚受怕的胖小子,但現在不同了。和他們一樣,他也改變了。要是貝爾齊發現他們躲在下面,本很可能殺他個出其不意。
「我們去堪薩斯街吧,」本說完突然掀開活板門,「準備跑吧。」
「應該吧。」埃迪吼了回去,站起身來。他手忙腳亂掏出噴劑,差點弄丟了,幸好本及時接住。埃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將噴劑塞進嘴裏摁了一下。
又是腳步聲。邁克確定自己看見鞋了——鞋子和破爛的牛仔褲腳。褪色的淺藍棉須垂在沒穿襪子的腳踝邊。漆黑之中,腳踝上方將近兩米的地方,他看見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德里圖書館/凌晨一點五十分
荒原/中午十二點四十分
邁克往後退,被亨利刺傷的腿立刻一軟,跌倒在地上。那條腿已經幾乎沒有感覺,顯得冰冷而遙遠。他低頭看,發現雪白的長褲早已鮮紅一片。
「我恨我爸,」她說完開始無助地啜泣,「我恨他,怕他,討厭他。我在他心中永遠不夠好。我恨他,真的恨他,但又很愛他。」
「我們要去荒原。」埃迪說,說完忽然打了個冷戰。
她落到地上開始奔跑。她不曉得個中含意,但夢進行得很快。她追趕著,追趕睡意、沉默,甚至只是時間。時光飛逝,不斷奔騰。若想轉身追趕童年,就得加大步伐,死命地跑。二十九歲,那年她挑染頭髮(快點)。二十二歲,那年她和名叫格雷格·馬洛伊的美式足球運動員談戀愛,那人在一次兄弟會派對上差點強|暴了她(快點、快點)。十六歲,和兩個小姐妹在波特蘭的青鳥丘瞭望台喝醉。十四歲……十二歲……
亨利發出沙啞的慘叫,搖搖晃晃退後,被剜出的眼睛流著黃白色液體,松垂在眼窩外,臉頰鮮血如噴泉狂噴。埃迪的叫聲響多了。他從床上起身,走向亨利——或許去幫他吧,他也不曉得——亨利再度朝他撲來。埃迪拿起破瓶子當成西洋劍往前刺,這回綠玻璃的尖端深深插|進亨利的左手,割傷了他的手指,鮮血直流。亨利低吼一聲,感覺很像清喉嚨。他舉起右手狠狠推開埃迪。
他盯著矮樹叢,注視穿入樹叢通往堪薩斯街的蜿蜒小徑,覺得自己的心神忽然跳升一級,進入更高的境界。他不再口吃,直覺有如急流般不斷灌入他的思緒中——彷彿一切都朝他湧來。
「不是,」本說,「我沒有寄俳句給你。要是有像我這樣的男孩——這麼胖的男孩——做那種事,一定會被女孩子笑。」
「爸爸,我們只是一起玩,就這樣。我們玩……我們……我們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我們——」
他手上的舊疤(在英國重新出現的疤痕)裂了,正在流血。他轉頭望去,發現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也在流血。邁克、理查德和本的手也是。
「嘿,各、各位!」威廉·鄧布洛在他們背後大喊,「等、等等我!」
一道閃電在雲上留下了刺青,亮得讓他身體一縮。他一手遮臉,發現自己開始數數:一……二……三……雷鳴來了,聲音有如咳出來的吠叫,又好像爆炸,像M-80的聲音。他們靠得更緊了。
「噓,」本說,「拜託,貝——」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威廉……同時有點害怕。
「他在嫉妒,」理查德對邁克說,「猶太人不會唱歌。」
威廉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排、排水道,」威廉說,「抽、抽水站,那就是我、我們要去的地、地方,快帶、帶路!」
「可以吧,只要他別放屁。」本說。沒想到他才說完不久,貝爾齊就真的放了一個屁——像喇叭一樣又響又亮,而且持續了至少三秒。兩人緊緊抱著彼此,不讓對方狂笑出聲。貝弗莉笑得頭痛,感覺就要中風了。
貝弗莉瞥見老婦人嚇得臉色發白,接著看見她慌忙鎖上車門,先鎖前座,再鎖駕駛座。福特車的引擎熄火了,亨利抬起靴子朝車尾燈踹了一腳。
邁克搖搖頭說:「我得先——」
「哈,滿地香蕉滑一跤!」理查德大喊,像打勝仗一樣興奮,接著急忙忙衝下鐵梯。梯子很滑,他差點摔倒,幸好威廉和邁克及時抓住,他才只跪在水裡。其他人圍著抽水泵,理查德全身顫抖,感覺背部一股熱流和寒意在互相追逐,但就是停不住笑。
貝弗莉屏住呼吸。
小巷蜿蜒向左……貝弗莉緊急剎車,絕望得張大嘴巴。只見一輛垃圾車擋住了巷口,兩旁縫隙不到二十厘米。除了引擎的空轉聲,她隱約聽見駕駛座有人低聲交談。他們也在午休。再過三四分鐘就正午了,法院的鍾就快響了。
荒原/下午一點五十八分
「幹嗎!」貝爾齊大吼,隨即唰地起身,弄得更多泥土撒在本和貝弗莉身上,「什麼事,亨利?」
「你見過它嗎,亨利?」
車裡如果是他,我就不能搭了,亨利心想。他將刀收回刀柄,身體像喝醉似的左右搖擺,想看清楚駕駛座的身影。
「放開她!」老婦人尖叫。
威廉看著斯坦利,說了一件很特別的事。
「沒、沒錯。」
凌晨的大廳安靜無聲,地上鋪著褪色的土耳其地毯,天花板是長方形嵌板拼成的巨幅壁畫,描繪德里的伐木業年代。幾張過度填塞的沙發和安樂椅,還有一個已經死氣沉沉的大壁爐,柴架上擺著一截樺樹榦。真的木頭,不是瓦斯,顯示壁爐在德里旅館並非只是大廳的擺飾。低矮的花盆種了植物,花木扶疏。通往酒吧和餐廳的玻璃門緊閉著。亨利聽見裡間辦公室有電視聲,音量很低。
「噓!」
「什麼?貝弗莉?你、你還好——」
那身影又往前一步,燈光照出了臉。是亨利·鮑爾斯。他的臉腫了、松垮了,皮膚是不健康的蠟黃色;臉頰下垂,而且長滿短髭,黑白幾乎各佔一半;額頭刻了三道波浪狀的皺紋,在濃眉上方;豐|滿的唇邊也有皺紋,像括弧一樣。他眼睛小而惡毒,充滿血絲,凹陷在脫色的眼窩裡,神情空洞。那張臉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三十九歲像七十歲,卻又有著十二歲小男孩的神情。他的衣服上依然沾著白天在藏身的樹叢中抹到的綠漬。
「你呢,理、理查德?」
他們上方忽然出現腳步聲,矇著草坪的門板上下震動,泥土撒在貝弗莉仰著的臉上。俱樂部上方站了一個、兩個,甚至三個人。她腹部一陣痙攣,得咬著牙才沒叫出來。本伸出大手捧著她的臉頰,讓她的臉貼著他的手臂,同時抬頭往上望,看他們會不會猜出來……或早就知道他和貝弗莉躲在下面,只是在耍他們。
他們消失在矮樹叢中。
亨利伸長乾乾的舌頭,舔了舔嘴唇。假如那黑鬼死了,就不會有警笛了,除非他打電話報警。所以他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沒死。
電話通了,威廉的聲音(依然那麼謹慎)傳來:「喂?」
邁克沖了過去,想搶走折刀。他大可以做掉亨利,將刻有「耶穌拯救世人」字樣的拆信刀插|進亨利頸后,然後報警。接下來當然有一堆無聊的官僚程序,但不會太多,起碼在德里不會,因為這麼詭異的暴力事件在這裏並不罕見。
「沒錯,」理查德說,「我也想起來了。」
神學院和堪薩斯街隔了一道高大的樹籬。她隔著樹籬往外看,發現父親在街的另一頭氣喘吁吁,工作衫腋下濕了一片。他雙手叉腰左右張望,鑰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將鑰匙插|進311號房的鎖孔里,鑰匙鏘啷作響。要是他們去了貝弗莉位於五樓的房間,就會發現電話的留言燈在閃。正在看電視的接待員之前留了一則訊息給她,請她回電給芝加哥的朋友凱(凱瘋狂打了三通電話,他才記得留言給貝弗莉)。要是他們去了貝弗莉的房間,事情的發展或許會有所不同,他們或許不會隔天破曉醒來就成了德里警局的逃犯。但他們去了威廉的房間——也許事情就是如此安排的。
下主大街/上午十一點半
啊,陰溝柵在這裏。
(破破破
威廉開口尖叫,但沒有聲音。他看見埃迪頭往後仰,脖子青筋暴露,貝弗莉的臀部高潮似的猛力顫了兩下,和點二二手槍擊發一樣劇烈短促。邁克的嘴動得很奇怪,彷彿同時在笑又很難過。砰砰的開門、關門聲在寂靜的圖書館里回蕩,有如滾動的保齡球。期刊室里沒有風,雜誌卻在空中旋轉飛舞。卡羅爾·丹納的辦公室里,IBM打字機忽然活了過來,打出幾行字:
「走,走吧,」最後,威廉說,「我們下、下去。」
握著她的手突然變得既美好又必要。他想象自己第二次觸碰她的乳|房,不曉得那會是什麼感覺。在這漫漫長夜結束前,他有機會知道嗎?她的乳|房更豐|滿、更成熟了……當他的手覆上她的陰|部,將會碰到毛髮。他心想,我愛你,貝……現在還是。本也愛你……現在還是。我們當時愛你……現在依然愛你。我們最好愛你,因為事情開始了,不能回頭了。
「貝——」
偷吃,背著妻子偷吃。他試著在腦海中消化這件事,但感覺既真實又虛幻。其實他心裏最強烈的感覺是想家,一種老派的失落感。奧黛拉這會兒應該起床了,正在煮咖啡,穿著睡袍坐在餐桌前,可能在研讀劇本,也可能在讀迪克·弗朗西斯的小說。
「退後!」邁克大喊,「好了,好了!」
威廉大聲說:「等他再、再下來一點,我、我們就撲上、上去抓住他,把他、他拉下來壓、壓進水裡,了、了解嗎?」
石頭連珠炮似的從樹叢射出來,威廉看見維克多·克里斯的臉一閃而過,神情驚恐而又興奮,彷彿嗑了葯。這時,一塊石頭迎面砸中他的臉頰。幸好邁克一把抓住他,他才沒有撲倒。他頭暈眼花,臉頰麻痹,過了一會兒疼痛感才如波浪襲來。他感覺自己血流滿面。他用手擦拭臉頰,痛得身子一縮。他看了看手上的血,將它擦在牛仔褲上。他的頭髮迎風亂舞。
邁克轉身看著亨利,沮喪地發現自己被騙了。他有點好奇亨利那年春末看見的是誰的頭。斯坦利?維克多·克里斯?還是他父親?
但他必須阻止那群小鬼,而且要快,就是今天。那聲音這麼告訴他。
雖然還是怕,但邁克已經不再驚惶,因為他確定不是斯坦利死而復生,被掌心的疤痕和某種詭異的魔力召喚回來,像漢默拍的恐怖電影里的殭屍那樣。無論那人是誰,絕對不是斯坦利·烏里斯。成年的斯坦利身高只有一米七。
貝弗莉立刻轉身就跑,反應快得超乎他們預期。她本來可以搶先的……只可惜頭髮壞了事。亨利伸手一抓,抓到了一把長發,將她拉回來,朝她咧嘴微笑,發出濃烈而熱烘烘的口臭。
她昏昏沉沉拖著腳步經過最後幾棟房子,接下來坡度太陡,直通荒原,沒辦法蓋房子。她父親竟然會到荒原徘徊窺探,她實在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靜觀其變。維克多和貝爾齊似乎睜著眼睡著了。等待的時間不長,卻已經夠讓亨利思考許多事了,例如今天早上是怎麼發現這把折刀的。這把刀不是他結業當天拿的那把。那把刀他不曉得丟到哪裡了。這一把酷多了。
他雙手握拳打在
窩囊廢俱樂部到齊/下午一點二十分read•99csw•com
「沒錯,他們在這裏玩槍和其他的。」貝爾齊說。
「等待……」
亨利的褲子與襯衫都被新鮮和半乾的血浸透了,沉甸甸的,右手彎成很奇怪的角度。
「對呀,」理查德附和道,「你不是喜歡揍小孩嗎?來呀,亨利。」
她回頭,回頭看他們有沒有追上來,一邊又溜又滑地爬下堤岸。沒有,起碼目前沒看到。就像她父親說的,她「又得逞了」……但光是想起父親,就讓她心裏湧起罪惡感和沮喪。
他又拿出得州司機灌了一口。他感覺自己又流血了,不停滴到腿間,屁股下的座位變得很黏。但喝酒讓他好過許多,讓一切變得無所謂。上等波旁酒的效果更好,但得州司機也不賴,聊勝於無。
「誰來了?」
「可是,威廉,」埃迪說,「萬一不只有他們呢?」
「好!」貝爾齊咆哮回答,雙腳最後一次踩過活門。門板吱嘎一聲,比剛才響亮許多,一塊碎木片落到貝弗莉懷間,她好奇地拾了起來。
亨利吃力地往前,從兩盞球燈中間走過,用肩膀將門推開。
「不準躲,貝,」他說,「你再這樣躲我,我就讓你更難看。相信我,相信你老爸,這件事很嚴重。跟一群男孩子廝混,讓他們對你胡作非為,而且你還不到十二歲。天哪,這還不嚴重嗎?」他抓住她肩膀,將她一把拉起來。
老婦人大聲尖叫,拚命搖起車窗。亨利往下猛刺,刀子刮過玻璃。老婦人放開離合器,車子頓了三下便往前沖,結果衝上人行道進退不得。亨利追了上去,依然拖著貝弗莉。維克多舔舔嘴唇,左右張望。貝爾齊推推頭上的揚基隊球帽,困惑地掏掏耳朵。
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了
「閉嘴!閉嘴!」他呻|吟道。他心裏再度升起一把無名火,想起他們當年三番五次揍他——往事此刻感覺那麼接近、那麼鮮明——他每回以為捉到他們了,卻又莫名其妙讓他們從指間溜走。就像最後一天,貝爾齊看見那小妞從堪薩斯街跑向荒原。沒錯,他還記得,記得清清楚楚。被人踢中胯|下是忘不了的。那年夏天,他一直被人踢那裡。
亨利可以亨利可以亨利幾乎可以
他蹲下讓埃迪下來。冰水浸透他的褲子,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沒那麼熱,但埃迪的手臂不再勒著他的脖子,真好。
「我需要一樣東西。」她說。
「他們為、為什麼不來抓、抓我們?」威廉問,「他們明、明明在這、這裏,埃迪說、說得沒錯,我感覺得、得到。」
「誰呀?」聽來睡眼惺忪。很好。他一定還穿著睡衣,半夢半醒。他一開門,亨利就會將折刀直直捅進他脖子,喉結下方最脆弱的地方。
「你聽到他剛才放的屁了嗎?」貝弗莉問,說完又開始竊笑。
「你還好嗎?」本大吼。
「真怪,」埃迪說完哈哈大笑,「我從來沒聽說宗教會告訴你什麼能吃,什麼不能,接下來就是告訴你要買哪一種汽油了。」
天哪,這簡直是扮成黑人的富爾頓·希恩主教嘛,邁克心想,不禁微微笑了。
忽然間,車頂燈又出現了,發出陣陣藍色閃光掃過黑暗。街上空空蕩蕩,不用鳴響警笛,但亨利聽見警車突然全速前進,橡膠輪胎摩擦路面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聲。
貝弗莉說完之後,威廉沉吟不語,手插口袋,頭壓得低低的,銀仔的把手靠著他的胸膛。其他人靜靜等待,不時瞄向下坡邊緣的欄杆。威廉沉思良久,沒有人打斷他。埃迪突然發現這可能是最後的行動了。所以今天才會這麼安靜,對吧?感覺整座城鎮都離開了,只留下空蕩蕩的房子。
「猶太汽油。」斯坦利說,說完自己笑了出來。理查德和埃迪都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你打架從來不公平!」
電梯停了,他身體一震,肚子再度劇痛如絞。門開了,亨利踏進寂靜的走廊(這裏植物更多。懸垂植物。蜘蛛草。但他不想碰這些綠色的玩意兒,因為它們讓他想起漆黑下水道里垂著的東西)又看了紙條一眼。卡斯普布拉克在609號房。亨利一手扶牆往目標走,在壁紙上留下淡淡的血跡(啊,但他只要遇到蜘蛛草就會繞道,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呼吸又急又干。
「沒錯,還好我春天打了破傷風疫苗!」理查德說完朝亨利撲了過去。
「講慢、慢一點。」威廉說。他立刻掌控全局,做起來毫不費力,近乎直覺。他看了跑過來的本一眼,本雙頰泛紅,碩大的胸脯劇烈起伏。
「到底怎麼樣,威廉?」
這回他真的抽身了,但回憶來得猝不及防,讓她幾乎毫無所覺。
石頭再度飛落,男孩急忙退回下水道里。邁克被一塊小石頭擊中手臂,他縮著身體緊握手臂,直到疼痛散去。
那天傍晚事過境遷之後,本回想當時跑過樹叢,只記得零星的片段。他記得沾滿雨水的樹葉打在他臉上,讓他全身又冷又濕。他感覺雷電交加,亨利大聲咆哮,要他們停下來決一死戰。坎都斯齊格河愈來愈近,亨利的怒吼和河水聲混在一起。他只要慢下腳步,威廉就會用力打他的背,要他快點。
「你知道怎麼找到它嗎?」
「快、快帶路!」
「但我們還沒講完啊,」埃迪說,「之後的事呢?我還是想不起來——」
「不會的,」她說完湊過去抱住了他,「我現在很需要愛。」
亨利又撲過來了,喘得像頭髮怒的公牛。邁克搖搖晃晃閃過身子,再度朝亨利揮了一刀。拆信刀劃破亨利的破爛襯衫,在他胸膛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亨利悶哼一聲,邁克再度將他推開。
「我沒有做你說的那種事!一次也沒有!」
「什麼事?」
他又抬頭觀望。小小的光影有如池塘,被湖泊般的黑暗包圍。就這樣……起碼他沒看見任何東西。他等待著,心臟狂跳。
「朋友不會哄、哄騙對方。」他說,彎腰靠向她。兩人嘴唇相接,他開始解開她上衣的扣子。她一手伸向他頸后,將他拉近,他解開她的長褲,將它脫下,手在她小腹停留片刻,感覺很溫暖。她的內褲褪下了,貝弗莉輕嘆一聲。威廉開始推擠,她引導他。
他跑下台階,她手忙腳亂站了起來,牛仔褲兩邊都破了,(把褲子脫了)  膝蓋滲出血來,露出高唱《基督精兵前進》的神經末梢。她回頭髮現他又追上來了。艾爾·馬什,看守者兼監護人,穿著卡其長褲和雙口袋卡其襯衫,鑰匙用鏈子系在皮帶上,灰白頭髮向後飛揚。但她在他眼裡看不到他,那個曾幫她刷背,打她肚子,因為擔心她、非常擔心而疼她、打她的他。她七歲那年替她扎辮子,結果扎得很醜,自己看得咯咯笑的他。星期天會做肉桂甜蛋酒,味道比德里冰淇淋店裡兩毛五的甜點都好吃的他。他是她父親,她生命中的男人,男性世界來的信差。這些在他眼中都看不到了。她只見到不顧一切的殺氣,見到了它。
她心裏浮現一個新的景象,比之前的都瘋狂:她看見自己脫下牛仔褲,一隻腳竟然跟著斷了。父親在客廳追她,用皮帶抽她,她只能一隻腳跳著逃開。她爸爸大喊:我就知道你不是完好如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埃迪?」說完威廉的聲音稍微變弱,跟另一個人說話,告訴對方是誰來電,接著聲音再度變強:「怎、怎麼了,埃、埃迪?」
聲音從黑暗中飄向他,亨利覺得自己體內瞬間降到零度,血管和動脈都凍成了冰柱。但除了這些感覺,還有一個近乎陌生的感受:愛。亨利瞪大眼睛,嘴唇彎出冷靜的弧線,露出小丑般的微笑。是月亮上來的聲音,現在從抽水站出現了……在下水道里。
「就是俳句啊,寫在明信片上。是你寄的,對吧?」
「爸爸,你在說什麼?」她低聲顫抖地問。
其他夥伴陸續衝出河邊的茂密樹叢,理查德和埃迪最後。理查德一手摟著埃迪的腰,眼鏡滴著雨水滑到鼻尖,感覺隨時會掉。
「給我閉嘴!」亨利的臉頰漲成暗紅色,往前走了兩步。邁克覺得亨利愈離開連接主館和兒童圖書館的通道,看起來就愈年輕。過去的惡毒仍然在他臉上,但邁克還看到了別的東西:那個被瘋子鮑爾斯在農場上養大的小孩。亨利家的良田多年後成了荒煙蔓草。「你給我閉嘴!我要是不逃,就會被它殺掉!」
「Ch、Ch、Chüd。」威廉說,同時笑了笑。
本左看右看,知道時間有限,性命攸關。河水似乎已經漲高了,陰沉的天空讓波濤洶湧的河面看起來有如石板。河岸長滿矮樹叢和小樹,全都隨著強風的節奏搖擺。他聽見埃迪氣喘吁吁,呼吸不過來。
「我們有可、可能准、準備好嗎?」
「不是,埃迪,糊弄你的,」斯坦利說,「猶太人吃得和一般人一樣多。」說完指著理查德,「比如他。」
「她說亨利瘋了,威老大。」本說。
本轉頭看他:「威廉,我們得逃命了,他們——」
他們走小徑,因為這樣聲音更輕。距離堪薩斯街還有一半路程時,那個賤人和胖小子忽然牽著手(還真可愛啊!亨利興奮地想)從前方冒了出來,幾乎就在他們面前。
亨利閉上眼睛,雙手捧著肚子發抖,心想:那個黑鬼已經死了。有人聽見我們打鬥便報警調查,如此而已。
「把門窗都關上!」她喘著氣說,「快點,本,拜託。他們來了!」
「我們會一起到最後,對不對?」貝弗莉說。她已經哭了。哭聲和尖叫聲一樣被空蕩寂靜的圖書館放大了,彷彿圖書館也跟著哭了。威廉覺得自己再聽下去一定會瘋掉。「神啊,求求你,我們要一起到最後。」她啜泣著說,一邊鼻孔流出鼻涕。她用顫抖的手抹掉鼻涕,更多血滴到了地上。
「我們逃過了,你也逃過了。如果它想殺死我們,它也想殺你。」
「你這個賤人!」他說,聲音低沉,哽著口水,接著便趴下來開始往車底爬,用古怪的游泳姿勢讓自己前進,鑰匙鏘鏘作響。
威廉說:「還有埃迪——」
威廉轉頭看他,埃迪發現威廉的臉疲憊、扭曲到了極點,讓他嚇了一大跳。那張臉龐令人害怕,但直到多年後,他已經長大成人,在圖書館聚會之後回到旅館昏昏欲睡時,他才明白害怕的原因:那是一張瀕臨瘋狂的男孩的臉,可能不比亨利更清醒、更能控制自己的決定。不過,原本的威廉還在,在那著魔、畏懼的眼神背後……那個憤怒、堅決的威廉依然沒變。
「救命!」貝弗莉尖叫,「他手上有刀!有刀!」
她掙扎著想擺脫,亨利哈哈大笑,抓著她的頭髮讓她左右擺頭。刀子映著八月的迷濛陽光,發出危險的光芒。
能說出來真是輕鬆:兩人一邊狂笑,一邊壓低聲音。
巴奇·鮑爾斯猛然睜眼瞪著天花板,嘴巴張開,鮮血從嘴角汩汩流出,順著臉頰流到耳朵,喉嚨咯咯出聲。他嘴唇松垮,吐出一個大血泡,然後破掉。他一隻手摸上亨利的膝蓋使勁一摁,但亨利毫不在意,手很快就鬆開了。過了不久,咯咯聲也停了,巴奇·鮑爾斯一命嗚呼。
「和我們一起走吧,邁克。」貝弗莉說。
她又笑了。笑得很溫柔,看著他說:「是嗎?還是你有所顧慮?」
「我要你吻我。」她說。
「我知道你去了那裡,」他說,「人家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呢,不相信我的貝會和一票男孩子廝混。結果今天早上我親眼看到了,看到我家的貝和一群男生出去!」想到這點似乎讓他再次怒火中燒,乾瘦的身軀猛力顫抖,彷彿通了電流。「還不到十二歲!」他大吼道,接著朝她大腿踹了一腳,讓她痛得尖叫。眼前的事實或想法(管它是什麼)令他咬牙切齒,有如擔心嘴邊肉被搶走的餓犬。「你還不到十二歲!十二歲!還不到十二歲!」
(啊Chüd這就是除魔儀式烏龜也幫不了我們)
「那還用說。」邁克聳聳肩說。
真糟。
亨利走出連接主館和兒童館的走廊,用豬一般的眼神望著邁克,咧開雙唇發出難以形容的獰笑,露出蛀蝕的牙齒。
所有人退開,看著巨大的圓蓋翻倒在地,在濕土上劃出一道泥痕,有如過大的西洋棋盤反扣在岸邊。蓋子上的甲蟲一鬨而散,爬進糾結的草叢裡。
「唷嗬,銀仔,沖吧!」威廉大喊。他加速到時速三十公里,夾在擋泥板上的撲克牌啪啪作響。接著他逆踩踏板,緊按剎車,漂亮地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輪胎痕。
「噓!」
亨利的手臂夾在門板和側柱之間,悶哼一聲,鬆開了手掌,刀子咔嗒掉在地上。埃迪伸腳一踢,將刀踢到電視機底下。
她強迫自己甩掉這個念頭,因為它讓她虛弱顫抖,噁心想吐。她愛父親。十誡不是說要尊敬父母,使你得福,並使你的日子在耶和華你的神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嗎?這是沒錯,但他已經變了,不再是她父親,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被附身了。它——
會沉睡……或像熊一樣冬眠……然後重來一遍,而他們知道……民眾知道……他們知道這就是它的存活之道。
河岸忽然出現,害他差點衝進河裡,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但春天冰融淘空了土壤,因此他還是跌了一跤,摔進湍急的河水邊。他的襯衫被撩到背部,皮膚沾滿了半乾的泥巴。
「不準用這種態度和爸爸說話。」他說,他被嚇到了。
「我也是。」本說。恐懼沉沉壓著他的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好想像個小嬰兒那樣坐在水中大哭,只有一件事讓他沒這麼做,那就是威廉的鎮定不移……還有貝弗莉。他寧可死了,也不想讓貝弗莉發現他在害怕。
威廉……本……
亨利希望他們起身反抗。
他突然撲了上來,像貓一樣敏捷。她雖然猜到他會這麼做,卻還是差點被他逮到。她慌忙去抓廚房的門把,將門開出一道僅可容身的小縫,隨即鑽了出去,穿過玄關朝門口跑。她十分驚慌地跑著,跟二十七年後逃離克什太太一樣急迫。在她身後,艾爾·馬什撞到門,將門撞關了,門板裂了一個洞。
理查德心不甘情不願地將甜筒遞到埃迪嘴邊……但埃迪才半認真地舔了兩口,他就連忙收了回去。
「你不懂得打招呼嗎,黑鬼?」亨利問。
亨利抬頭一看,頓時恍然大悟。只見空地像魔術一樣升起一小塊,露出底下的黑暗。他突然一陣恐懼,心想那裡可能是那聲音的來處……因為它顯然就住在城鎮底下。但他聽見門樞卡到泥土的摩擦聲,心裏立刻明白了。他們沒有看到樹屋,因為樹屋根本不存在。
埃迪恍然大悟。他們如果想下來,一次只能一個人。跳的話太高,而且會撞到抽水泵,而他們七人正圍成一圈守株待兔。
他沉沉靠上電梯後壁,眼睛半閉。電梯的嗡鳴聲令人平靜,就像下水道抽水站的機器。那天,那天的回憶不斷浮現。一切似乎早就安排好了,他們只是照章演出。維克多和貝爾齊好像……呃,被下藥了。他記得——
「別哭。」威廉輕聲說道,一隻手按在她手上。她緊緊握住他,雙眼亮得離譜,但淚水沒有滑落。「大家都是這、這樣。但那不是考、考試,你只要盡、儘力就好、好了。」
邁克靠著沒事的腿撐起身子,用沒有握著皮帶的手抓住服務台的邊緣。他咬牙切齒,眼睛眯成一線,總算讓自己站了起來。他像鸛鳥一樣站著,將電話夠到面前。電話旁邊貼了三個號碼:消防隊、警察局和醫院。他伸出距離自己彷彿有十幾公里遠的手指,顫抖著撥了醫院的電話:555-3711。電話鈴響之後,他閉上眼睛……沒想到接電話的是潘尼歪斯,他立刻瞪大雙眼。
他牽著她的手,兩人匆匆走回德里旅館。大廳很舊,兩側吊著花飾,依然帶著往昔風采,裝潢很有十九世紀伐木工人的味道。這個時間大廳很空,只有一名接待員待在內室,從外頭隱約可以看見他雙腳翹在桌上看電視。威廉伸手按了三樓的按鈕,手指微微顫抖——是興奮?緊張?歉疚?還是三者都有?對了,當然還有近乎瘋狂的喜悅與恐懼。這些感覺混雜在一起不太令人愉快,但似乎無可避免。他帶她穿過走廊,朝他房間走去,心想既然偷吃就做得徹底一點,到他房間,而非她的房間。他發現自己想起了第一本書的經紀人蘇珊·布朗,也是他的初戀情人。當時他還沒二十歲。
貝弗莉想起她父親,還有他蒼白的眼眸。
「弗蘭肯斯坦!」維克多尖叫,「弗——」他話還沒說完,腦袋已經飛了。只見維克多的頭顱飛越下水道,撞到盡頭的石壁,發出噁心黏稠的撞擊聲。怪物轉頭用水汪汪的黃眼睛看著亨利,亨利全身僵硬,膀胱失禁,一道暖流滑下兩腿。
亨利笑著搖頭。
亨利看呆了,心臟在喉頭跳得發疼……接著他似乎聽見後座有東西在動,窸窸窣窣。他急忙推開車門想要下車,差點摔到路上。下車后,他立刻躲得老遠,任憑車子繼續發出櫻桃炸彈般的低鳴聲——一九六二年,緬因州立法將櫻桃炸彈列為違禁品。
鐵蓋上有握把,可是被雨水弄得非常滑溜,而且蓋身重得離譜。本湊到威廉身旁,威廉將手移開一點,讓本有地方可抓。本聽見涵管里有滴水聲,帶著迴音,聽起來不舒服,很像水滴入井裡的聲響。
(會沉睡)
亨利再度起身,伸出黏黏的手摁住肚子。那個黑人傷他傷得不輕,但亨利回敬得更夠力。沒錯。至於那個黑人,亨利覺得他應該沒戲唱了。
「要是她跑進竹林里,很容易就能看到她的蹤跡。」維克多說。
「什麼事?」本問。
亨利使勁撞門。他體重比埃迪多了九十多斤,埃迪像娃娃似的飛了出去,膝蓋撞到床緣,整個人趴倒在床上。亨利走進房間將門關上,轉上門鎖。埃迪坐起身來,雙眼圓睜,喉嚨開始嘶嘶出聲。
「你好呀,黑鬼!」潘尼歪斯吼道,朝著邁克的耳朵放聲大笑,聲音和碎玻璃一樣尖。「怎麼樣啊?你好嗎?我想你應該死了,你覺得呢?我覺得亨利達成任務了!想要氣球嗎,邁克?想要氣球嗎?你好嗎?喂喂喂?」
「它也知道這一點,」邁克說,「因此它會想盡辦法讓局勢站在它那邊。」
「你想和我一、一起走回旅館嗎,貝弗莉?」威廉問。
理查德朝涵洞里瞄了一眼,看見本和斯坦利正在扶邁克下梯子,便翻身爬了進去。亨利看出他的用意,朝他咆哮。理查德哈哈狂笑,左手猛力一拍右手的手肘,前臂對著天空,手掌握拳,比出可能是世上最老的姿勢。亨利當然明白那是什麼意思,立刻豎起中指。
「快、快點!」威廉又吼了一次,所有人立刻朝下水道口擠去。下水道的直徑大約一米五,威廉要夥伴們一個一個進去(他腦中瞬間閃過馬戲團的景象:一群大塊頭小丑從小車裡鑽出來。多年後,他將這個意象寫進了《暗流》),自己殿後。進去前,他又閃過一塊石頭。他們看著更多石頭落到管里,幾乎都打在抽水泵外殼上,四處亂彈。
「你想吃的話,我剩下的都給你,」斯坦利說,「我吃完午餐還很飽。」
她沒時間回答。她聽見背後不遠處傳來樹枝斷折的聲響,還有人低聲咒罵。亨利似乎複原了一點。於是她朝方形入口撲了過去,卡著樹葉、小樹枝和剛才爬過垃圾車底下沾到的污垢的頭髮隨風飛揚。
威廉放開水泥邊緣,改抓最高的那根橫梯。雖然埃迪幾乎把他勒死,而且好像重了近四十斤,威廉還是暫停片刻,注視荒原、坎都斯齊格河和奔騰的雲。剛才他心裏有一個聲音——堅決而不恐懼的聲音——要他下去前好好看一眼,以防再也看不到地上的世界。
樹叢又傳來窸窣和壓折聲。窩囊廢俱樂部的其他成員跟著本往河邊跑,貝爾齊和維克多走出樹叢,亨利站了起來,三人開始狂追猛趕。
信箱前蓋突然掀開,亨利湊過去往裡面瞧。雖然郵差中午才會到這附近,但是亨利見到信箱里躺著一個長方形包裹,卻一點也不驚訝。他拿出包裹,上頭不僅有收件人地址:緬因州德里鎮郊區免費郵遞二號,亨利·鮑爾斯先生收,還附上寄件人地址:緬因州德里鎮,羅伯特·格雷先生。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些怪臉,接著氣球一顆顆破了。感覺真好,彷彿他單憑念力就弄破了氣球,靠精神就殺了他們。
被逮了,我被逮到了,他心慌意亂地想……隨即發現警車不是朝他開來,而是沿著堪薩斯街離去。不久,一個恐怖的顫聲響徹夜空,從南方傳來。他腦海中浮現一隻巨大的黑貓,有著綠色眼眸和油亮毛髮,在夜色中大步奔跑。是它的新造型。它來了,要將他一口吞下。
又兩塊石頭從樹叢里飛了出來,一塊命中斯坦利的大腿,斯坦利尖叫,但驚訝多於疼痛。貝弗莉閃過另一塊石頭。石頭落在地上,滾過地洞的活門。
兩個男人坐在克希納包裝廠的裝卸口啃三明治,餐籃敞開擺在身邊。其中一人溫和地說:「你慘了,小姑娘,看來你和你老爸闖進柴房了。」另一個人聽了呵呵笑。
木橋搖搖晃晃,她看了看橋下,希望見到銀仔斜靠在橋墩旁,可是沒有。那裡只有幾支他們已經不玩的玩具槍。她走上小徑,回頭張望……他們來了。貝爾齊和維克多一左一右扶著亨利站在堤岸上,有如倫道夫·司各特電影里的印第安偵察兵。亨利臉色白得可怕,伸手指著她。維克多和貝爾齊開始攙扶他下坡,三人腳下濺起泥土和碎石。
「嗨,亨利。」他隱約想起自己有兩天沒聽收音機了,甚至也沒看報。他通常每天都會看報。這兩天事情太多、太忙了。
理查德轉頭一看,發現他們朝他衝來。維克多跑在最前面……但亨利狠狠將他推開,讓他跪倒在地上。亨利果然有刀,挺大的小刀,刀刃不停地滴水。
「你給我回來!」
她更困惑了。他講話似乎毫無頭緒,讓她聽得很不舒服……甚至想吐。
嚴格來說,貝弗莉沒聽見他們。使她轉頭的不是亨利愈來愈近。亨利屈膝潛行,臉上掛著僵固的獰笑,和印第安人一樣安靜。不,她轉頭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一種清楚、直接、強烈得無法漠視的感覺,被人盯著的感覺。
她才剛進門,他就將她一把扔進客廳。她嚇得尖叫,但馬上就停了,因為她狠狠地撞到牆上,肩膀都麻了。她跌在松垮的沙發上,驚慌地左右張望。客廳的門啪一聲關上,父親剛才就站在門后。
「我說你們是我的死黨,我當時只有你們這群朋友,」她微笑著說,「交朋友向來不是我的強項,我想。但我在芝加哥有一個好姐妹,叫凱·麥考爾,我想你一定會喜歡她,威廉。」
「咕。」亨利低哼一聲坐了起來,雙手對空猛抓,彷彿想抓住只有他才看得見的東西。他被剜出的眼睛不停滴著液體,眼球下緣腫得厲害,已經垂到臉頰。亨利轉頭看見埃迪縮著身子退到牆邊,便試著站起來。
「我看得出來你長大了。」他說。她以為他還會說點什麼,結果好像沒了。
「說什麼?」
它是寄來的。
「我告、告訴你們怎、怎麼辦,」威廉看著他們說,「你們誰不、不想去的就不、不用跟我、我去,你們自、自己決定。」
埃迪緊張地四下張望,將遊戲紙板抓得更緊一點。他打開門,發現恐怖漫畫里的怪物出現在眼前。
「我看見你抽煙了。」他又說了一次,一邊朝她走來,目光從她胸口掃向沒有曲線的窄臀,接著忽然用高中男生的語調說話,讓她更加害怕:「女孩子會吃口香糖就會抽煙!會抽煙就會喝酒!會喝酒大家都知道接下來會做什麼!」
本沿著河岸走走停停(覺得亨利和他同黨隨時會衝到他面前),發現抽水站就在將近二十米外。其他人跟在後面。他們看見對岸也有涵管,一個很近,另一個在上游近四十米處,兩個都湧出大量泥水到坎都斯齊格河中,眼前的涵管卻只是涓涓細流。而且本發現沒有嗡鳴聲,抽水設備出現故障了。
所有人面面相覷,沒有說話。接著威廉站起來,其他人也跟著起身。
邁克·漢倫放下筆,望著圖書館的陰暗穹廳。他看見圓燈灑下島嶼般的光影,書冊遁入幽暗之中,鐵梯以優雅的螺旋通向藏書區,沒有任何異常。
「哈哈,肥仔!」亨利又是半笑半吼地說。枝葉窸窣偃倒,威廉從樹叢里走了出來。雨水不再裝模作樣,開始傾盆而下。大雨打在亨利的小平頭和眉毛上,流過他的臉頰。他齜牙咧嘴,獰笑著說:「看我教你們怎麼扔——」
「威廉,」斯坦利突然說,「要是我們穿過去呢?穿過老岬區?」
「我直到兩天前才浮現那樣的想法,」她說,「唔,我想我其實一直都知道。他打我、傷害我,但我還是嫁給他,因為……因為我父親總是擔心我,我想。無論我再怎麼努力,他還是會擔心。我想我知道他一定會認同湯姆,因為湯姆也一直擔心我,非常擔心。只要有人擔心我,我就很安全。不只安全,還非常真實。」她神情嚴肅地看著他。她的上衣已經撩了起來,露出一截小腹。他很想親吻那裡。「但那一點也不真實,而是夢魘。嫁給湯姆就像重回夢魘里。怎麼會有人想那樣做呢,威廉?怎麼會有人自己回到夢魘里呢?」
「撐得住嗎?」她低聲問。
「幹嗎?」
「可是——」
亨利絆了一跤,又砰一聲沉沉摔到人行道上。前方一輛車子從霍桑街轉到堪薩斯街,車燈掃過路面,照得他眼花,好不容易才看到車頂有燈:是警車。
「貝,閉嘴——」
埃迪一臉不解望著他。
「我、我們不上、上去,」威廉悄聲說,「你們應該知、知道,我們不、不會再上、上去了。」
他們走到堪薩斯街靠近荒原的這一頭,看見本和貝弗莉大吼大叫著朝他們這裏跑來。貝弗莉的外表讓埃迪嚇了一跳。她通常都很整齊乾淨,頭髮永遠洗過,紮成馬尾,這會兒卻掛滿各式各樣的污垢。她瞪著眼睛,神情狂野,一邊臉頰擦傷了,牛仔褲上粘著幹掉的垃圾,上衣也破了。
(賤人把褲子脫下來)
「我是說,」她說,「我沒有對湯姆不忠,也不是利用你報復他之類的。對我來說,這麼做是……理智、正常而又甜蜜的。但我不想傷害你,威廉,或哄騙你做出未來會後悔的事。」
「也許你會看到弗蘭肯斯坦?還是狼人?吸血鬼?小丑?甚至是你自己!說不定你會看到它的真面目,亨利。我們就看到了。要我告訴你嗎?要我——」
「不。」
亨利轉身想再次揮擊,邁克將刻著「耶穌拯救世人」字樣的拆信刀往前一捅。亨利撲向刀子,九_九_藏_書就像被針刺進的蟲子一樣。溫熱的血灑到邁克手上。他抽手收刀,卻聽見啪的一聲。他只拔出刀柄,刀鋒留在亨利胃裡突了出來。
「回去吧,」邁克說,「好好睡一覺,很晚了。」
「我沒有笑,我覺得寫得很美。」
萬一我找不到呢?萬一我找不到那個抽水站呢?
「你老媽不會答應的,小埃。」理查德難過地說,隨即加緊猛啃,他才剛吃到中間的巧克力,他最愛的部分,「細菌哪,孩子!哎呀……說你吃別人吃過的東西可能染上細菌哪!」
「火腿?培根?」埃迪聽得一頭霧水。他和他母親是衛理公會的。
威廉揮手要他閉嘴,眼睛依然盯著本,讓他不敢亂動。
彷彿他不存在。
即將到來的風雨沒有讓天空轉黑,連稍微變暗都沒有,但光線變了。所有景物都變成了浮雕般的夢境,沒有影子,輪廓鮮明清晰。埃迪覺得這光線非常熟悉,頓時腹部一沉,充滿了恐懼與憂慮。他記得內波特街29號的房子就是這種光線。
「不曉得,」她說,「我就是知道。」
「放下刀子,亨利,」邁克輕聲說道,「不然我就報警了。警察會來帶你回精神病院,讓你離開德里,你就安全了。」
(搖擺搖擺搖擺
「真噁心!」埃迪說。
「不,你才閉嘴。」她對他說。
「我們僵持住了,」本說,「他們下不來,我們上不去。」
「我知道電影才會這麼演,可是……」埃迪淺笑一聲說,「我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他張開嘴巴,一道血柱從他口中噴出,他又倒了下去。
埃迪之前其實還挺喜歡領聖餐的。他去年才開始領。衛理公會用威爾奇葡萄汁代替紅酒,聖體則是切成小塊的「驚奇」麵包,新鮮又有嚼勁。他很喜歡有吃有喝的宗教儀式,但聽了波特萊太太的故事之後,他對宗教儀式的敬意便多了幾分畏懼,覺得更令人信服。伸手去拿麵包開始需要勇氣,而他總是害怕自己會被電到……甚至麵包會突然在他手中變色,變成血塊,而教堂里會響起如雷的聲音說:不夠格!不夠格!下地獄!下地獄!吃完聖餐后,他常會覺得喉嚨緊繃,呼吸急促。他會焦急地等待祝禱結束,趕緊躲到玄關吸一口噴劑。
「我們要做什麼,亨利?」貝爾齊問。
亨利低頭打量手臂,發現起了大粒的雞皮疙瘩,便立刻拿酒又灌了一口。這回力道緩和了一點,但溫熱走得更遠。
於是他看了,接著開始背著埃迪往下爬。
她心臟猛跳,目光再度飄向他沾滿泥巴的鞋子。又黑又黏的泥巴。只要踩進去太深,泥巴就會吸住球鞋或便鞋……另外,理查德和威廉都認為走到底就會變成流沙。
「你和一票男孩子到荒原去玩了?」
「我希望你們今晚小心一點,」邁克說,「它來過這裏,也可能會去你們去的地方。不過,今晚的聚會讓我感覺好多了。」他看向威廉,「我覺得還是辦得到的,你不覺得嗎,威廉?」
她直起身子,發現自己差點睡著了。她想起威廉邀邁克到家裡吃中餐,理查德和斯坦利回家吃三明治,埃迪答應拿骰子遊戲來。他們很快就要回來了,完全不曉得亨利和他的同黨在荒原。
德里上空再度烏雲密布,濃濃的霧氣低低籠罩著空蕩的街道。德里活動中心那棟狹長的維多利亞高樓矗立在黑暗中沉思著。威廉想起「走進活動中心的都是孤家寡人」那句話,忽然很想大笑,好不容易才忍了下來。他們的腳步聲感覺很吵,貝弗莉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威廉感激地牽住她。
「快點!」威廉火了,「他、他們就快、快來了!」
警車呼嘯而過,絲毫沒有減速。
「『貝,我很擔心你,』他總會這麼說,『非常擔心。』」她笑了,但身體在顫抖,「我覺得他想傷害我,威廉。我是說……他之前也傷害過我,但最後一次不一樣,他……呃,他很多地方都很奇怪。我愛他,非常愛,可是——」
他走到一半停了下來。那本處處折頁的速記簿就塞在弗里克的《德里往昔》和米肖德的《德里史》之間,裡頭寫滿了德里的奇聞逸事和他的胡思亂想。他將簿子塞得非常靠里,幾乎隱形了。外人除非刻意尋找,否則一定找不到。
理查德說:「威老大,你跟我們提過的那個儀式叫什麼?就是圖書館書里講的那個儀式。」
亨利低頭一看,發現牛仔褲胯|下有一塊硬幣大的黑點。他的下半身只剩微微的抽痛,但覺得內褲太小又太緊,睾丸腫得厲害。他體內再度燃起了怒火,有如繩索綁住他的心。是她乾的好事。
「好了,娘娘腔。」亨利說,眼睛朝地板瞄了一眼尋找刀子,但沒看到。埃迪伸手到床頭桌上亂摸,抓到一瓶巴黎水。他稍早之前點了兩瓶。這一瓶還沒喝過。他去圖書館之前因為神經抽痛,而且胃酸過多,所以喝了另一瓶。巴黎水對消化很有幫助。
他沒有聞到,可能因為他在小巷裡跌了一跤,又爬過垃圾車底下,身上和她一樣臭。他繼續往前走。她看著他走下一里坡,消失在視線外。
他們一定在那裡,他想,就在裏面。所有還活著的人。在床上熟睡,夢見蹦蹦跳跳的糖果——或水溝。我會逮住他們,一個接一個,將他們全部逮住。
他大手一揮,但不是甩她巴掌,而是抓住她。他手指狠狠嵌進她肩膀里,讓她痛得尖叫。他把她拉起來,頭一回正眼看她。眼前的景象讓她再次尖叫出聲。她看見……什麼都沒有。她父親消失了。八月的清晨令人昏昏欲睡,貝弗莉突然明白剛才只有她和它在公寓里。但不像她一周半前在內波特街那樣,她並沒有感覺到強烈的力量和純然的邪惡。她父親的「人味」稀釋了它。但它確實在,操縱了他。
「嗶嗶,理查德。」本說,說完疲倦地笑了。
「那天是陰天……很熱。我們玩了快一上午。我十一點半左右回到家,想先洗個澡,然後吃個三明治,喝點湯,再回荒原繼續玩。我爸媽那天都要工作,但他卻在家裡,沒有出去。」
「滾開!你這個乾癟老太婆!」
「可能吧,」她說,「但無所謂。假如我們是大人的話,或許是那樣,但我愛你們每一個人。我只有你們這群朋友。我也愛你,本。」
「靜觀其變。」
埃迪心臟狂跳,慌忙伸手尋找電話,結果將電話機從桌上撞到了床上。他抓起話筒撥了零,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
「我們要想辦法聯絡他們,」貝弗莉說,「亨利的報仇對象不是只有我。」
「對,」他說,「有一陣、陣子,我記得。」
「你讓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威廉,你怎麼會知道?」貝弗莉大喊。
威廉笑了:「我、我也不清、清楚,很、很快吧。」
「貝弗莉,」他著魔似的,用決然而又瘋狂的語氣說,「我看到你和男生在一起了。你自己說,一個女孩子跟一群男孩子到那種地方,除了躺下來還能幹什麼?」
本·漢斯科姆講完銀彈頭的故事之後,大伙兒還想再聊,邁克卻要他們都去睡覺。「今天已經夠了。」他說,但他似乎在講自己。貝弗莉覺得他神色疲憊扭曲,看起來病懨懨的。
「難道你跟雞一樣膽小?」本說完開始學雞叫。理查德立刻配合,其他夥伴也跟著叫了起來。嘲弄的雞叫聲在潮濕、滴水的管內回蕩。亨利左手拿刀低頭看著他們,臉色和老磚牆一樣黑。他熬了三十秒才往外爬。窩囊廢俱樂部的成員狂喝倒彩,嬉笑怒罵。
亨利走進坎都斯齊格河中,冰冷的河水淹過了運動鞋。他左右張望,目光停在下游大約六米處的一根突出堤岸的圓柱上。是抽水站。他回到岸邊朝圓柱走,心中不禁浮現一股恐懼。他的皮膚似乎愈綳愈緊,眼睛愈瞪愈大,好看到更多東西。他覺得自己似乎感覺得到耳朵的細毛在搖動,一如隨著潮水擺動的海草。
這輛車是死人開的。
威廉又搖頭。
「快點!」
「我、我記得,」威廉明快地回答,「聽好了,埃迪,我要你到后、後頭叫小、小本過來。」
「正統猶太人不吃那些東西,」斯坦利說,「摩西五經說人不能吃在泥巴里爬或在海底走的東西。我不曉得細節,但據說豬不合格,龍蝦也是。」
貝弗莉讓自己盡量鎮定,開始交代來龍去脈,從她在街上遇見亨利、維克多和貝爾齊講起。她沒有提到她父親——她覺得那件事太丟臉了。
他脫了襪子和襯衫,躺到她身旁。她貼著他,乳|房溫暖,長腿冰涼。威廉抱著貝弗莉,察覺兩者的不同。她的身子比奧黛拉長,胸和臀部也更豐|滿,但同樣歡迎他。
「也許你沒做,也許你有。我得親自檢查才行。我知道怎麼檢查,把你的褲子脫下來。」
「沒錯,威廉有終極武器,」理查德說,「狐臭炸彈。」說完舉起左手臂露出胳肢窩,用右手去扇。本和邁克笑了幾聲,埃迪也露出微笑。
他又揚起手臂,但這回沒有張手,而是握拳,彷彿想擊碎什麼。貝弗莉閃開,拳頭從她頭上掃過,打在了牆上。他號叫一聲,將她放開,將拳頭放到嘴邊呼氣。她匆匆邁著碎步遠離他。
他將最後一批雜誌放回原位,一邊心想,也許我當時應該告訴他們。但他心裏有個聲音強烈反對。應該是烏龜吧,他想。或許那是一部分,或許周期的感覺也是。或許最後一幕也會以新的方式再度出現。他已經將手電筒和安全頭盔小心擺好,為明天做準備。他將德里下水道和排水系統的藍圖整齊卷好,用橡皮筋捆好收進同一個櫥櫃。但他們童年談過、計劃過的所有事情,不管成不成熟,最後都徒勞無功。他們只是硬生生被追進下水道里,卷進之後的對決中。這回又將如此嗎?他現在認為信念和力量是可以互換的。最終真理是不是更簡單?是不是唯有被無情推入事件的旋渦,一如沒有降落傘、從母親子宮墜落而出的嬰兒,才可能憑著信念行動?一旦開始墜落,你就得相信降落傘會讓你活著,不是嗎?無論如何,你最後能做的就是拉動扣環。
圖案下方工工整整印了幾行字:
沒有,他始終沒有做實驗。
貝弗莉爬到駕駛座底下,抓住其中一個輪胎——胎紋有兩個指節深——將自己往上拉,站了起來。雖然尾椎撞到前保險桿,但她還是拔腿就跑,沿著一里坡往前沖,上衣和牛仔褲沾滿黏液,臭得要命。她回頭髮現父親的手和長滿雀斑的手臂從垃圾車駕駛座下冒了出來,有如童年夢中會從床下出現的怪獸。
他會殺光他們,那些聲音——來自他心裏的和月亮上的聲音——就會離去。他會殺光他們,然後回到家裡坐在後院門廊,腿上放著父親收藏的日本刀,喝他的萊恩金啤酒,還會聽收音機,但不聽棒球,棒球絕對不聽。他會聽搖滾樂。雖然亨利不懂搖滾樂(就算懂也不在乎),但他和窩囊廢俱樂部成員意見相同:搖滾樂很不賴。穀倉里有雞,誰的穀倉、什麼穀倉、我的穀倉。到時一切都會很好,酷到最高點,很棒很不賴,而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完全無所謂。那聲音會照顧他——他感覺得到。只要你挺它,它就會挺你。德里就是這個樣子。
「才沒有,」亨利說,「她躲起來了。他們有一個地方,她就躲在那裡。或許不是樹屋,而是別的。」
邁克開始意識模糊。他想解開皮帶,但手指卻幾乎沒有感覺。最後他總算解開帶扣,將皮帶抽了出來,纏在鼠蹊部下方,緊緊系住流血的大腿。他一手抓著皮帶,開始朝服務台爬去。那裡有電話。他不曉得要怎麼才能夠著話筒,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爬到那裡。他覺得天旋地轉、視線模糊,眼前世界被一波波灰色巨浪淹沒。他伸長舌頭,用牙齒狠狠咬了一口。疼痛來得又急又烈,視線再度清晰了起來。他發現自己還握著拆信刀的斷柄,便立刻將它扔了。他終於到了服務台,感覺那裡就和珠穆朗瑪峰一樣高。
「我帶你、你們到這、這裏來,因為哪、哪裡都不、不安全。」威廉說,唇邊堆滿唾沫,他用手背抹掉,「德、德里就是它,你、你們懂、懂嗎?」他瞪著他們,嚇得他們微微後退,眼睛閃閃發亮,充滿了強烈的恐懼。「德、德里就是、是它!不、不管去哪、哪裡……只要被、被它抓、抓到,他們不、不會看、看到,不會聽、聽到,也不會知、知道。」他看著他們,語氣近乎哀求,「你們難、難道看不出、出來嗎?我們能做、做的只是把開、開始的事、事情做、做完。」
她走到神學院小徑和堪薩斯街人行道的交會口停下來,探出樹籬往外望。她父親真的走了。她右轉沿著堪薩斯街往荒原前進。也許現在沒人在那裡,可能還在家裡吃午餐,但他們會回來,而且她可以先到陰涼的地下俱樂部,讓自己鎮定下來。她會開一扇小窗,透進一點兒陽光,甚至還能睡一覺。她身心俱疲,迫切渴望休息。沒錯,睡個覺應該很好。
「我要他、他去,」威廉說,「你跟、跟著我,小埃,我會顧、顧著你。」
一顆畫著笑臉的氣球綁在陰溝柵上,迎著微風上下擺動。
這時,貝弗莉忽然尖叫一聲。她的叫聲劃破了寂靜,被頭上方的圓頂接收了,迴音有如報喪女妖的笑聲,在他們四周飛舞回蕩。
理查德翻過來,然後是斯坦利和邁克。威廉將貝弗莉推到樹上,本和理查德從另一邊抱她下來。她的頭髮貼在頭上,牛仔褲變成了黑色。
啪!長滿硬繭的手再度掃了過來。她哀號一聲,又痛又怕。他臉上的神情讓她恐懼,他不看她也讓她害怕。他有地方不對,狀況愈來愈差……萬一他想殺死她怎麼辦?萬一(哦別想了貝他是你爸爸爸爸不會殺死女兒的)  他失控了怎麼辦?萬一——
威廉推了他背後一把,讓他回過神來:「快、快走!」
她躲進一條小巷,跑到倉庫區後方。這些建築的正面就是一里坡的大街,包括星辰牛肉行、阿莫肉品包裝行、罕普希爾倉儲公司和伊格爾猶太肉品店。巷子很窄,是石子路,兩旁堆滿發臭的垃圾箱和垃圾桶,把路弄得更窄。石子黏糊糊的,天曉得沾了什麼腐物和爛污。巷裡五味雜陳,有濃有淡,還有一些臭到極點……但都是肉味和屠宰的腥臭,蒼蠅群聚飛舞,有如一團團雲朵。她聽見建築物裏面傳來鋸骨機鮮血四濺的呻|吟,雙腳在滑溜的石子上走得歪七扭八,不小心一屁股撞到一個電鍍垃圾桶,幾包用報紙裹著的牛胃掉了出來,看起來好像肥嫩的叢林大野花。
亨利眼中閃現陰狠的愉悅:「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除非我搶先它一步把你們殺光。」他將手抽出口袋,掌心多了一個二十厘米的細長物體,兩側有仿象牙雕飾,前端一個鉻質小按鈕閃閃發亮。亨利摁下不明物體上的按鈕,十五厘米長的刀刃立刻從凹槽里彈了出來。他握住折刀,稍微加速朝服務台走來。
她的吻堅定、溫暖而又甜美,乳|房抵著他敞開的外套,臀部貼著他……離開……又貼上。當她再次挪開臀部,他雙手伸進她的發間,身體緊貼住她。她感覺他變硬了,不禁輕嘆一聲,將臉貼上他的脖子。他感覺她的淚水沾上他的皮膚,溫暖而私密。
此刻的她既害怕又羞恥。難道她父親錯了嗎?難道她完全沒有(被他們當成發泄工具)  那種想法?沒有壞念頭,像他講的那些事?
她將上衣下擺塞回褲子里。
那天,維克多和貝爾齊扶他走到荒原。雖然胯|下和下腹部痛得要命,他還是盡量加快腳步。應該做個了結了。他們循著小徑來到空地,從這裡有五六條小徑像蜘蛛網一樣放射出去。沒錯,有小孩在這裏玩,就算不是印第安人也能看出這一點。這裡有糖果包裝紙的碎片,還有打完剩下的玩具手槍彈藥帶,紅色和黑色的。幾塊板子,還有散落的木屑,似乎有人在這裏蓋過東西。
「走吧。」他說。他幫貝弗莉爬回地面,她一樣先不安地四下張望,接著雙手將頭髮往後攏,油膩膩的感覺讓她皺起了眉頭。
「好。」維克多說。
草地濕滑,亨利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在地上,離理查德不到六米。理查德雙腳踩在抽水站內壁的第一根橫梯上,露出頭和胸膛。
本跌跌撞撞沿著河邊涉水前進,頭髮垂到眼前。他跑到那棵樹旁——樹根下的洞穴已經毀了——翻了過去,腳趾卡進潮濕的樹皮,擦傷了手和前臂。
亨利從口袋裡掏出新刀子左右打量,欣賞陽光照在鍍鉻刀面上的閃爍反光,貝爾齊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急急說道:「亨利,你看!天哪,你看那邊!」
神學院/凌晨兩點十七分
「真的?」
但那樣的實驗遠超乎他的勇氣。想到血在水中漫開,想到那充滿指控和譴責的不祥畫面,他就算再理性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他無法承受耶穌話語中的魔力: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這是我立約的血,為多人流出來的。
親愛的,應該是本陪著你才對,他昏昏欲睡地想,我想其實那樣才對。怎麼不是本呢?
貝弗莉顯然沒聽見背後有腳步聲。那群惡少很小心不發出聲音,因為他們之前追丟過,不想再重蹈覆轍。他們愈來愈靠近,腳步和貓一樣輕。貝爾齊和維克多咧嘴獰笑,但亨利的表情茫然而又嚴肅,沒有梳理的頭髮亂蓬蓬的,眼神和剛才公寓里的艾爾·馬什一樣空洞。他伸出骯髒的手指貼在嘴唇上,做出「噓」的動作。三人不斷拉近和她的距離,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怎麼——」威廉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鮮血從她顫抖的指間緩緩滴落。他正想上前,突然覺得掌心熱辣辣的,不是很痛,有點像舊傷複發的感覺。
他回頭朝半條街外的圖書館看了一眼。理查德和埃迪站在台階最上面,本在台階下方看著他們。隔著有如飄忽透鏡的低矮霧氣,威廉看見他手插口袋垮著肩膀,彷彿變回了十一歲的小男孩。沒關係,小本,愛是最重要的,還有關懷……渴望才是一切,而非時間。當我們走入黑暗,或許只能帶著愛情。這樣的安慰很冰冷,我知道,但聊勝於無。
陰影遮去了燈光。
「威廉——」理查德大叫。
「可能吧,我自己交朋友也很慢,」他笑著說,「那時候,我們只要彼、彼此就夠了。」他看見她發間沾著水珠,欣賞光線在她腦袋四周形成光暈的模樣。她抬起頭,嚴肅地望著他。
「我也愛你。」他說,並對著她裸|露的肩膀微笑。他們緩緩律動,他感覺皮膚開始出汗,貝弗莉在他身下加快了動作。他的意識開始往下跑,愈來愈集中在兩人結合的部位。她的毛細孔張開了,散發出可愛的麝香。
開車的是一名老婦人。一九五〇年出廠的福特轎車,保養得很好。她將車停在路邊,腦袋探出前座外,椅子上還鋪著毛毯。維克多·克里斯看見老婦人憤怒認真的表情,臉上的茫然頓時消失,緊張地看著亨利。「你們——」
亨利置之不理。他一眼貼在鐵蓋的圓洞上,但只看見一片漆黑,於是換成耳朵試試。
她聽見他又追來了,不斷逼近,於是往下一趴,用手肘和受傷的膝蓋從垃圾車底下爬了過去。垃圾、柴油和腐肉的臭味讓她頭暈想吐。她這麼快爬過來,其實是因為這裏更噁心:地上沾著一層滑膩的黏液和垃圾殘渣。但她繼續爬,途中不小心身子抬得太高,背部碰到垃圾車滾燙的排氣管。她咬牙忍住才沒有叫出來。
他將手帕遞給她。貝弗莉開始擦臉,儘可能擦乾淨。
他的大屁股撞了她一下,差點把她撞趴在地。她聽見收音機掉到地上。「只要男人駐足觀看,女孩就會忍不住,」小理查德用他一貫沙啞熱情的嗓音唱道,合音也跟著唱和,「忍不住!女孩忍不住!」本也開始喘氣了。兩人聽起來像是一對蒸氣引擎。洞里忽然「咔嚓」一聲……隨即陷入靜默。
「你、你還記得第、第一天到這、這裏的情、情形嗎?」威廉對著雷聲大吼,「放暑、暑假那、那天。」
帕斯卡爾先生正在院子里替馬唐草澆水,一邊聽門廊欄杆上的手提收音機播放紅襪隊的比賽,聽見騷動嚇得抬頭觀望。齊納曼家的小孩從老舊的哈德遜黃蜂轎車旁退開。他們花了二十五美元買下那輛車,幾乎每天刷洗。他們其中一個拿著水管,另一個提著一桶肥皂水。丹頓太太從公寓二樓往外望,她嘴裏塞滿別針,腿上擺著女兒(她有六個女兒)的裙子,籃子里還有衣服要補。年幼的拉斯·瑟拉門尼爾斯將他的手推車匆匆拉離龜裂的人行道,站在帕斯卡爾的枯萎草坪上。他看見春天剛教他怎麼綁鞋帶才不會鬆掉的貝弗莉瞪大眼睛,尖叫著從他面前跑過,忍不住哭了出來。沒多久,她父親也從他面前跑過,朝她大吼大叫。拉斯那時只有三歲,十二年後因為摩托車車禍身亡,他看見馬什先生臉上浮現恐怖非人的神情。他之後連做了三周噩夢,夢見穿著衣服的馬什先生變成了蜘蛛。
貝爾齊開口了,從頭到尾只說了那麼一次話,但聲音不是他的。從他腐爛的嘴裏冒出的聲音低沉、有力而駭人,亨利一聽就哭了。是來自月球的聲音、小丑的聲音、他夢中聽見的聲音。夢裡下水道和排水管的水不停地沖刷。
「他們都在這裏玩。」亨利說。他聲音緊繃,講話有一點喘,似乎要很用力,「鼻涕蟲塔里恩多說的。石頭大戰那一天,他們也是從這裏來的。」
握拳打在
「我什麼都沒做!」她吼了回去。他雙手放到她肩上,不過沒有掐她或傷她,反而非常溫柔。但這樣才最恐怖。
那聲音呵呵一笑,發出有如輕敲骨頭的聲響,之後就沉默了。四周只剩蟋蟀和車子怠速的轟隆聲。聽起來像櫻桃炸彈排氣管,亨利心不在焉地想。
「真好笑,」理查德看著漆黑的下水道說,「我一個笑話都想不出來。」
清晨的堪薩斯街一片寧靜,屋子門窗緊閉,屋裡漆黑,只有夜燈的微光。
至於他,他
貝弗莉和斯坦利都同意去,埃迪也是。
「噓!」他呵斥一聲。其他人看見他著魔般的發亮眼神,都不安地閉上嘴巴。
兩人衣衫完整地躺在床上親吻。她將手伸進他襯衫里又抽了出來,接著伸出一根手指滑過他襯衫扣子,在小腹停留片刻……接著再往下探,滑過他堅硬粗大的陰|莖。他胯|下的肌肉猛力顫抖,讓他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他停止親吻,將身體從她身旁移開。
它希望他們起身反抗。
「了解。」本說。
他將她甩到一旁。她撞到咖啡桌,整個人跌倒趴在地上,發出一聲哀號。就是這樣,她心想,它就是這樣運作的。我要告訴威廉,讓他明白。整個德里都是這樣,它只是……它只是有洞就鑽,趁隙而入而已。
服務台後方的老爺鍾敲了一響。
別蠢了,長大一點后,他告訴自己,那只是個故事,而波特萊太太顯然不是聖人——媽媽說她在基特里離了婚,常到班戈市的聖瑪麗玩賓果,而真正的基督徒從不賭博,真正的基督徒讓異教徒和天主教徒去賭博。
「你說什麼,亨利?」貝爾齊焦慮地問。
「當然。」本說。他瞄了貝弗莉一眼,看見她在威廉身旁,站得很近,忽然心頭一痛。他幾乎忘記那種痛楚了。新的回憶陡然浮現,他差一點就抓著了,卻還是讓它飄走了。
「你馬上給我過來!」他一邊號叫,一邊將門打開追了出來。
「亨利?」維克多緊張地喊,「亨利,你在做什麼?」
威廉往管內窺探,只見鐵梯一路向下,直達一圈黑水邊,水面被雨水打得斑斑點點,有如痘疤。抽水泵安安靜靜立在中央,半浸在水裡。他看見水從水管流向抽水站,不禁心裏一沉:這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底下那裡。
威廉緩緩搖頭:「細、細節不記得,但……」他看著她,她發現他非常害怕。「其、其實是我、我們希望那、那樣出去。我不確、確定……貝弗莉……我不確定大人做得到。」
摁下刀把上的鍍鉻按鈕,刀刃彈了出來。他著迷地看著月光下的刀子。他喜歡星光映在刀上的感覺。他不確定現在是幾點,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時而清醒、時而模糊了。
那年夏天,亨利一直半瘋半醒,在心裏的深淵兩岸徘徊,走的橋愈來愈窄。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撫摸他那天,橋樑成了細繩,而細繩今天早上斷了。亨利全身赤|裸走到院子里,身上只有一條破爛發黃的內褲。他抬頭望向天空,昨夜的殘月還在。看著看著,月亮忽然變成獰笑的骷髏頭。亨利跪在地上,心裏又怕又喜。幽靈般的聲音從月亮上傳來,不停地變化,時而混成輕柔的囈語,幾乎無法聽懂……但他發現了一個簡單的事實:所有聲音都來自一個聲音,來自一個靈體。那個聲音叫他去找貝爾齊和維克多,中午左右到堪薩斯街和卡斯特羅大道附近。那個聲音說他到時就會知道該做什麼了。果不其然,那個賤妞出現了。他等候聲音指示下一步行動,一邊拉近距離。指示來了,但不是來自月亮,而是他們剛才經過的陰溝柵。聲音很低,但很清楚。貝爾齊和維克多望著陰溝柵,神情恍惚,彷彿被催眠了似的,接著又抬頭看著貝弗莉。
房門開了,埃迪看見斯坦利和理查德從卡斯特羅超市走出來,兩人手上各拿著一個火箭牌甜筒在吃。「嘿!」他大喊,「嘿,等等我!」
「不!」她說,「你想傷我。我愛你,爸爸,但我討厭你這樣。你以後不準再繼續了。是它讓你變成這樣,不過是你讓它進到你身體里的。」
「威廉?」本緊張地說。其他人已經跟了上來,和他們一起站在地下俱樂部邊緣。雷聲再次響起,樹叢搖晃得更加急切。風雨欲來,天色漸漸昏暗,竹林依然沙沙作響。
這時突然傳來汽車喇叭聲,而且按了很久。
「我們會逮到他們的,」亨利說,眼睛一直盯著那個可惡的胖小子。又是一個踹他老二的渾蛋。我會把你的卵蛋踢到臉上,讓你當耳環戴,你他媽的胖呆。你看我敢不敢照辦。「別擔心。」
「你怎麼知道是我?」他終於問了。
「你長得很漂亮,」他說,「很多人想上漂亮女孩,很多漂亮女孩喜歡被上。你被他們當成發泄工具了嗎,貝?」
他想起自己站在空地中央環顧樹林,尋找他們的樹屋。他會找到屋子,爬上去找那個女孩,發現她縮在角落。他會用刀割斷她的喉嚨,盡情撫摸她的乳|房,直到她不再動彈為止。
「沒問題,」亨利嗚咽道,「當然好,沒問題,我正想去,沒問題——」
接著,她隱約聽見亨利呼喊九_九_藏_書貝爾齊。
貝弗莉臉色一沉,望著他說:「你最好把這句話收回去,否則我的心情就被你搞砸了。我先警告你,我今天已經過得很不順了。」
「我……我不會說謊騙你,爸爸,」她說,「怎麼了?」淚水來了,他的身影慢慢顫抖模糊了起來。
(銬起來,丹丹,哈哈他媽的傑克·洛德,他媽的傑克·洛德沒戲唱了)
「猶太人吃不多,」理查德解釋道,「信仰的關係。」他們三個人並肩齊步,朝堪薩斯街和荒原走。德里彷彿沉浸在午後迷濛中,昏昏欲睡。他們經過的房子幾乎都拉下了百葉窗,玩具扔在草坪上,好像小孩都被匆匆叫進屋裡上床睡午覺似的。轟隆的雷聲從西邊傳來。
「我警告你小賤人,立刻給我回來!」
貝弗莉才說了「嗶嗶」兩聲,一塊石頭就從茂盛的樹叢里飛了出來,打中邁克的頭。邁克蹣跚後退,鮮血從濃密的發間滲了出來,要不是威廉及時扶住,邁克一定會跌倒。
「請轉接威廉·鄧布洛先生的房間,」埃迪說,「愈快愈好。」他豎起另一隻耳朵傾聽隔壁房間的動靜。他們剛才鬧得多大聲?會有人來敲門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聲音,」他說,「你聽到過聲音嗎,黑鬼?」
邁克往旁邊一站,伸出一隻腳。亨利摔了一個狗吃屎,有如圓盤在被鞋子踩得光滑的地板上溜了出去,腦袋撞到桌腳,就是窩囊廢俱樂部成員方才聚會聊往事的桌子。亨利嚇得不知所措,鬆開手上的刀。
然後被殺。
一隻皮包骨的手摸上他的前臂,嚇得亨利大聲尖叫。他剛才又飄進那棉絮般的灰色世界,但貝爾齊的觸碰太噁心,尖叫又讓他腹部刺痛,逼他回過神來。亨利轉頭一看,發現貝爾齊的臉離他不到五厘米。他倒抽一口氣,但立刻就後悔了。貝爾齊真的腐爛了。亨利又想起放在棚子陰暗角落裡發臭的西紅柿,腸胃立刻一陣翻攪。
貝弗莉倒退幾步,伸出雙手,臉色白得像銅版紙,深陷在眼窩裡的暗紫色雙眼瞪得老大。「我的手!」她尖叫道,「我的手!」
他父親躺在和兒子共享的卧房床上,周圍都是空啤酒罐,小腹在發黃的內褲上緣高高凸起。亨利跪在父親身旁,聽他呼嚕呼嚕的鼾聲,看他馬嘴般的雙唇隨著呼吸開開合合。
「謝啦。」他說。
他緊緊握著拆信刀,盯著陰暗的長廊。
車朝一里坡的下坡開,逆時針繞過圓環……只是夜深人靜,街道寂寥,紅綠燈都變成了黃燈,一閃一閃照耀著空蕩的馬路與門窗緊閉的樓房。街上靜得聽得見繼電器切換燈號的聲響……還是他耳朵的幻覺?
「沒錯,快點!」埃迪差點就吼了,抓著話筒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另一隻手臂則像黃蜂叮咬似的又癢又痛。亨利又動了嗎?沒有,當然沒有。
「感覺像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一樣。」本也笑了。
他彎腰靠近涵管的鐵制圓頂。
威廉看著理查德、斯坦利和邁克說:「我們得、得把蓋子掀、掀開。過來幫、幫我一把。」
「當然。」本回答,一邊吃力地眼觀四方。樹叢瘋狂搖擺晃動,幾乎像巨浪一樣。
因為當時是你,現在也是,就這樣。因為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我想是鮑勃·迪倫說的……或里根總統,而現在也許是我,因為本才是應該送女士回家的人。
「亨利和他的死黨!亨利瘋了,他手上有刀——」
亨利走到通向正門的走道,一條沉重的鐵鏈擋住去路,上頭掛著一個金屬牌子寫著:非請莫入,德里警察局。
她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忍不住渾身顫抖:其他夥伴也是這樣嗎?或遇到類似的事?她得警告他們。他們之前傷了它,或許它現在準備採取行動,確保我們再也傷不了它。而且說真的,還能去哪裡?她只有他們這群朋友。威廉。威廉一定知道該怎麼做,會告訴她該做什麼,威廉知道下一步。
「我想起來了,」貝弗莉說。她抬頭看著威廉,雙眼圓睜,蒼白的臉頰上沾滿淚水。「我全都想起來了。你們被我爸發現了。大家逃跑。鮑爾斯、克里斯和哈金斯。我拚命跑。下水道……鳥……它……我全都想起來了。」
「我是服務生,先生,」亨利說,「您夫人托我傳話。」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有老婆嗎?這麼說可能太大意了。他冷靜等候。他聽見腳步聲——穿著拖鞋的窸窣聲。
他記得自己彎腰拾起一塊石頭,又氣又困惑地扔到河裡,轉身問維克多:「她到底跑去哪裡了?」
「不要,我——」
他朝信箱走去,發現氣球上畫著臉。那年夏天讓他吃足苦頭、每回都讓他灰頭土臉的小孩的臉。
「服務台。」話筒另一頭終於傳來模糊、令人不悅的聲音。
但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貝爾齊遇上弗蘭肯斯坦,被它扒掉了左臉皮肉,只剩骨頭。亨利逃跑之前只看到這麼多。但現在貝爾齊回來了,而且指著某樣東西。
鈴聲響了又響。埃迪盯著亨利,心想他隨時可能再站起來。血,天哪,到處都是血。
威廉伸出另一隻手。過了一會兒,貝弗莉握住他的手,臉上依然掛著淚。
「我也是。」本說。
河邊石頭很多,而被閃電劈倒的樹是完美的掩護。轉眼間,他們七人已經開始朝亨利和他的同黨狂扔石塊。亨利他們已經快到樹旁了,正好進入射程範圍。石頭打在他們胸口、手腳和臉上,逼得他們往後退,又氣又痛得大叫。
邁克打掃、整理、沉思,希望結束后他會累得只想回家睡幾個小時。但等他真的忙完了,卻發現自己清醒到極點。於是他走到辦公室後方的藏書室,從鑰匙圈上拿了一把鑰匙,打開鐵柵走了進去。這間藏書室的門和保險庫很像,據說只要關好上鎖就能防火,裏面收藏著圖書館的珍貴初版書、早期作者的簽名書(包括麥爾維爾的《白鯨》和惠特曼的《草葉集》)、與德里相關的歷史典籍和曾經在德里居住或工作過的極少數作家的手稿。如果他們大難不死,邁克希望威廉能將手稿存放在德里圖書館。他走過錫罩燈泡下的第三排書架,聞著圖書館令人熟悉的味道,混雜著霉味、灰塵和陳舊紙頁的肉桂香。邁克心想,我死的時候很可能一手拿著借書證,一手拿著過期章吧。嗯,這樣的死法或許還算好的呢。
「要是我們能想辦法出城……」理查德喃喃道。這時天上忽然雷聲大作,有如怒吼,讓他嚇得身子一縮。雨開始下了,雖然還只是一陣一陣,不過很快就會大雨滂沱了。迷濛的寧靜已經消失,彷彿根本不存在。「只要能離開這個他媽的鬼城,我們就安全了。」
「哎呀,不會的,」本說,「亨利很瘋,但沒那麼瘋,他只是……」
「好了,」他朝底下大喊,水泥涵管響起單調的共鳴,不算迴音,「我來了,等著受死吧!」
但他沒這麼做,因為他忽然發現(和閃電一樣快得讓他來不及多想)要是自己殺死亨利,就等於幫它殺人,正如亨利殺了他等於替它殺人一樣。而且他在亨利臉上看到的另一種神情——一個過度操勞、神情疲憊困惑的孩子,為了不明的目的而被推上有毒的道路——也讓他下不了手。亨利從小生長在瘋子父親的心靈荼毒下,早在發現它存在之前就已經屬於它了。
「要是它出現了怎麼辦?」理查德問,「捏著鼻子、閉上眼睛轉三圈,腦子裡想著好事情?還是對它撒魔粉?唱貓王的老歌?到底怎麼辦?」
「威廉,我好怕。」埃迪低聲說。
開頭是喬治,結尾是我和我的朋友,之後就將結束(再次)  再次結束。沒錯,再一次,因為之前發生過,最後一定有人犧牲,會發生可怕的事為它的活動畫下句點,我不曉得自己怎麼會知道,但就是曉得……而且他們……他們……
「我媽聽我爸這麼跟我說,她氣壞了。」理查德接著說,臉上浮現緬懷往事的微笑,「氣到爆炸。我們天主教徒還搞宗教審判,做一些拷問、上拇指夾之類的事。我覺得所有宗教都很怪。」
「準備死在下面吧!」他怒吼道。
「那就再說一次吧。」
威廉說:「我只能想、想到一個原、原因,就是他想回、回去尋找自己。」
貝弗莉起身,將床鋪拉下來:「上床吧,我們該休息一下了。我們倆都是。」
他愈來愈近了。她聽見他如雷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呼吸聲,彷彿就在身後。她往右看見他的影子有如一道黑色翅膀,沿著高高的木板圍籬朝她飛來。
所有人朝門口走,沒什麼交談。威廉和貝弗莉一起,埃迪、理查德和本跟在後頭。威廉幫貝弗莉扶門,她低聲道了謝,踏上館外寬闊的花崗岩台階。威廉覺得她看起來好年輕、好脆弱……他沮喪地察覺自己可能又會愛上她。他試著回想奧黛拉,但她感覺好遙遠。弗利特可能才剛日出,送牛奶的人開始工作,而她還在家裡睡覺。
「再有五分鐘,」本低聲說,「它只能撐那麼久。」
「沒、沒關係,」威廉說,「我們就快、快到了。」
埃迪一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斯坦利和邁克推他屁股,讓他雙腳扣住威廉的腰。威廉跌跌撞撞晃到涵洞上方,本發現埃迪緊緊閉上眼睛。
理查德想起喬治相簿里忽然會動的相片。
「轟炸他們!」亨利氣急敗壞,「轟炸他們,把他們炸回石器時代!炸得腦袋開花!」
「沒、沒關係,」威廉說,「走、走吧,小、小本,我們跟、跟著你。」
「把褲子脫了。」
「你必須了解當時的狀況。」亨利說到一半就停了。什麼狀況?回憶在他心裏七零八落,一片混亂,就像剛倒出盒子的拼圖一樣。他們在柏丘精神病院的娛樂室里,就常將拼圖倒在爛牌桌上玩。所以當時到底是什麼狀況?他們跟著胖小子和賤女人回到堪薩斯街,躲在樹叢里等待,看他們爬到堤岸頂端。要是他們消失在視線之外,他、維克多和貝爾齊一定會放棄跟蹤,直接逮人。兩個人總比沒半個人好,反正其他人以後還遇得到。
貝爾齊愣愣追了三步就停了。他和維克多跑到亨利身旁,亨利將兩人推開,搖搖晃晃起身,雙手依然抱著胯|下。那年夏天,他的胯|下已經不止一次被踹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過大廳,褲子和襯衫都是血跡,手掌的皺褶也沾了血,鮮血劃過他的額頭,流過臉頰,看起來像迷彩一樣。他眼窩凹陷,眼球腫脹,大廳要是有人,看到他一定會嚇得尖叫逃跑。但大廳沒人。
「咕。」亨利嘟囔一聲就沒再說話了,眼睛瞪著天花板。埃迪覺得他可能死了。
「我快抓不住了。」埃迪吃力地說。
邁克又點點頭。
本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頭,小腹上下抖動。
快點,埃迪心想,下面的人在做什麼?打手槍嗎?拜託,快點接,他媽的給我拿起電話!
「什、什麼東西?」
他朝她怒吼,朝他們咆哮:「我就是知道!」
車子回到堪薩斯街,開始駛向一里坡。
本沒有回答。他在思考。情勢改變了,對吧?置身其中很難看到改變,必須退後才看得見……反正非試不可。剛放暑假時,他還很怕亨利,只因為亨利塊頭更大,而且喜歡欺負人,是那種會抓住一年級學生,扭他們手臂,把他們弄哭的傢伙。就這樣。但後來他在本的肚子上刺字,接著是石頭大戰,亨利朝別人頭上扔M-80,那可是會出人命的,很容易就能殺死人。他的神情也變了……像是著魔了一樣,感覺得隨時提防他,就像在叢林需要提防老虎或毒蛇那樣。但你很快就習慣了,到後來甚至覺得理所當然,沒有什麼。但亨利真的瘋了,不是嗎?沒錯,本在結業那天就知道了,卻一直裝作若無其事,不肯記得。這種事沒有人想相信或記得。他心裏忽然鑽進一個想法,清清楚楚,和十月的泥濘一樣冰冷,強烈得近乎確鑿。它在操縱亨利。其他人可能也一樣,但它是藉由亨利來操縱他們。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可能說對了。亨利不只會扭人手臂或趁放學前的自習時間偷打同學的脖子,也不只會在操場上推人,讓別人膝蓋擦傷。如果真的是它在操縱他,那亨利絕對會用刀子。
這時,維克多大吼:「亨利!在那裡!我看到托齊爾了!」
「我們會追到她的。」亨利喘著說。他撩起上唇,下意識地發出狗一般的獰笑。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流到發燙的臉頰。「我們會追到她的,因為我知道她會去哪裡。她要去荒原找那群混賬朋友。」貝弗莉說。
但沒有用。文字開始離他而去,思緒在他夠不著的地方飄蕩。他感覺頸后一陣壓力,而且似乎愈來愈重。
邁克搖搖頭:「要是我能回答,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我只知道有另一股力量——至少在我們小時候——希望我們活著,將事情做個了結。也許那一股力量還在。」他聳聳肩,動作很疲憊,「我本來以為今晚會有兩個人甚至三個人缺席,不是失蹤就是死了,但你們都出現了,讓我對接下來抱著一絲希望。」
亨利放棄找刀,開始朝他走來。埃迪拿起桃形的綠色瓶子往床頭桌邊緣一敲,礦泉水氣泡噴了滿桌,嘶嘶作響,幾乎淹過了桌上的所有藥瓶。
「威廉?」
邁克抬頭望向座鐘鍾面,米勒捐的鍾,發現鍾面變成了他父親的臉,心裏一點也不意外。罹患癌症的父親臉色死灰,兩眼翻白,忽然間伸出舌頭,鍾也同時敲響了。
「是啊,」本說,「我想他們可能笨到以為我們會回地下俱樂部,這樣他們就能瓮中捉鱉了。」
堪薩斯街/中午十二點二十分
威廉看見其他夥伴張目四望,準備各奔東西。但要是他們四散開來,那就真的完了。
威廉和理查德幫埃迪翻過樹,埃迪跌了一跤,但本抱住他,兩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埃迪哀號一聲。
貝爾齊緩緩將頭轉回前方,亨利鬆了一口氣。貝爾齊剛才那樣看他,亨利不是很能理解。他那隻凹陷的獨眼欲言又止。是責備、憤怒,還是什麼?
「小貝,我那天真的不想拋下你,」亨利說,「我是說,呃,如果你還很在意這件事的話。」
亨利用刀柄抵著父親乾瘦的脖子。他父親微微一動,隨即恢復沉睡狀態。亨利用刀柄抵著父親的脖子,抵了整整五分鐘。他眼神疏離,若有所思,左手拇指不停撫摸刀頸上的銀色按鈕。月亮上的聲音對他說話——有如外暖內寒的春風輕聲細語,又像一群亢奮的黃蜂嗡嗡鳴叫,和政客一樣聲嘶力竭。
她沿著小徑跑,樹枝在她臉上劃出更多顏色,其中一根還打中她的眼睛,讓她眼睛泛淚。她切向右邊,在矮樹叢里跌跌撞撞,最後來到了空地。做了偽裝的入口和小窗都開著,本·漢斯科姆探頭出來。他一手拿著薄荷巧克力糖,一手拿著《阿奇》漫畫。
理查德·托齊爾 217
貝弗莉看見羅斯先生站起來看著她,折好報紙走回屋裡。他們不會看見,不會聽到,也不會知道,而父親打算殺了我。
亨利覺得那聲音說的話很有道理,便按下了銀色按鈕。裏面的彈簧鬆開,發出咔嗒一聲,十五厘米長的不鏽鋼刀刃頓時刺進巴奇·鮑爾斯的脖子,就像肉叉戳進烤熟的雞胸一樣輕鬆。刀尖從脖子的另一頭冒出來,滴著鮮血。
他低頭沉思,想得非常認真,但那小小的古怪回憶——他雙手握拳那句,還有別的——又遊了回來,闖入他的思緒。這天真漫長,邁克來電邀他到東方璞玉聚餐彷彿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之後發生了太多事情,記起太多事情,例如喬治相簿里的照片。
雷聲再起,聲音更近、更大,他們嚇了一跳,縮在一起。風愈來愈大,吹得水溝里的垃圾亂飛。第一塊烏雲飛過圍著一圈光暈的太陽,融去了他們七人的影子。風很冷,吹涼了埃迪裸|露手臂上的汗水,讓他打了個哆嗦。
「我才寫不出什麼美的東西。威廉也許可以,我不可能。」
兩人轉身,斯坦利朝他揮手。埃迪加快腳步追上去,但他一隻手臂裹著石膏,另一隻手臂挾著骰子遊戲的紙板,怎麼也快不了。
「我父親知道了,」貝弗莉忽然說,「我有一天從荒原回家,發現他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生氣時都會對我說什麼?」
「就像背小、小孩,用沒、沒受傷的手抓、抓牢。」他邊說邊示範。
他從樹籬旁的暗處出來,鑽過鐵鏈底下,起身踏入皎潔月光和無法穿透的暗影構成的黑白世界,朝怠速的車子走去。他很狼狽:鮮血染黑了襯衫,連牛仔褲也濕到了膝蓋,小平頭底下的臉龐白得可怕。
埃迪往後飛了出去,撞到書桌。他左臂扭到背後,整個人重重壓了下去,霎時痛得像烈火狂燒。他覺得之前骨折的地方又裂了。他緊緊咬牙,才沒有讓自己叫出聲來。
殺了她,陰溝里的聲音說。
埃迪手裡還抓著破瓶子。他趁亨利膝蓋一軟時,將尖銳的瓶底朝上對準,瓶蓋抵著自己的胸口。亨利像大樹一樣倒下來,朝瓶子撞去。埃迪感覺瓶子在他手中碎了,劇烈的刺痛瞬間躥上了還壓在背後的左臂。他手上再度感到溫熱,但不確定是亨利的血,還是他的。
「我們去河邊瞧瞧吧,」亨利說,「我敢說她一定在那裡。」
邁克抓住服務台的手鬆了,靠單腳支撐的身體搖晃片刻又跌回地上。話筒掛在電話線尾端擺動著,有如催眠師的道具。他的手愈來愈抓不緊皮帶了。
亨利想回答,但開不了口。他沒辦法告訴邁克一個討厭的事實,就是他無論在精神病院、洛杉磯或廷巴克圖都不會安全,因為和骨頭一樣白、和雪一樣冰的月亮依然會升起,鬼魂般的聲音會開始說話,月亮會變成它的臉,口齒不清地說說笑笑,下達指令。他吞下黏稠的血。
「其他人快回來了,」本忽然說,「要是他們被逮到怎麼辦?」
「亨利真的瘋了,就像電影《黑板叢林》里的小孩一樣。他想殺了我,而另外兩個人會幫他。」
「威廉,」埃迪說……幾乎口齒不清,「威廉,謝天謝地。」
他一按「往上」按鈕,電梯門就開了。他看看手上的紙條,盯著樓層按鈕沉思片刻,最後按了六樓。電梯門關上開始上升,機器發出微弱的嗡鳴聲。
「拉!」威廉大吼,五個男孩齊力猛拉,鐵蓋發出難聽的聲響,動了一點。
打字機卡住了,吱吱作響,裏面的電子零件負載過量,發出打嗝般的聲音。第二書區的神秘學圖書書架突然翻倒,埃德加·凱西、諾查丹瑪斯、查爾斯·福特的著作和偽經散落一地。
「我們——」
他吸氣、吐氣,胸部鼓脹欲裂,喉嚨熱辣辣的,帶著血味。他身側劃開一道傷口,被石頭打到的屁股隱隱作痛。貝弗莉剛才說亨利想殺了她,本這會兒相信了,完全信了。
亨利記得天氣開始變陰,雲不斷從東方飄來,空氣變得凝重。下午會下雨。
「從月亮上來的聲音,」亨利說著伸手到口袋裡,「來自月亮,很多的聲音,」他頓了一下,微微皺眉,接著搖搖頭說,「很多聲音,但其實只有一個,就是它的聲音。」
他想到奧黛拉,忽然發現她長得很像貝弗莉。他之前一直沒發覺。他心想自己當初是不是這樣被吸引的,讓他在兩人初次相遇的好萊塢派對結束前鼓起勇氣約她下次見面。令人不悅的罪惡感襲上他的心頭……他伸出雙臂,摟住了童年好友貝弗莉。
那身影只是站在原處,打量邁克。
除了雨聲,他還聽見別的聲音:枝葉彈開、斷折的聲音,還有說話聲。亨利、維克多和貝爾齊。真是世上最醜惡的追逐戰。
「真的嗎?」埃迪問斯坦利。
所有人用受傷和恐懼的眼神望著他,沒有人說話。
「你好呀,」亨利·鮑爾斯說,「你要去哪裡?回去找你那群混賬朋友玩嗎?我想把你鼻子割下來,讓你吃下去,你覺得呢?」
「貝,我很擔心你,」他說,「有時非常擔心。你知道的,我跟你說過了,不是嗎?我敢說我一定講過。」
「貝?」
「嘿,」他對貝爾齊說,「很抱歉我那時跑了,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求求你……別發火。」
埃迪開心地回頭。他只要聽見威廉的聲音就很高興。威廉騎著銀仔繞過卡斯特羅大道轉角,將邁克遠遠拋在後頭。邁克的施文牌腳踏車可幾乎是全新的呢。
「只是怎樣?」貝弗莉說。她想起自己在汽車墳場看到的景象,想起帕特里克和亨利在艷陽下的模樣,還有亨利空洞的眼神。
她看著他,似乎希望他替她說。但他沒講。她遲早得自己開口。他們此刻已經承擔不了謊言與自欺了。
「你是誰?」
「謝了,威廉。」埃迪說。威廉疲憊、半瘋的臉忽然可愛了起來——可愛而且被愛著。他心裏微微讚歎。如果他要我死,我想我會為他犧牲。這是什麼樣的力量?如果它能讓你變成威廉現在這樣,那可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一個渾身是血的幽靈站在門口,除了亨利·鮑爾斯,不可能是別人。他看起來像是剛從墓里爬出來的屍體,臉龐僵硬如巫醫面具,滿是恨意與殺氣。他把右手舉到頰邊。埃迪瞪大眼睛,嚇得猛然吸氣,亨利的手往前猛刺,折刀有如絲綢般閃閃發亮。
「好、好的。」因為確實如此,不用懷疑。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睡眠……然而不是一個人睡,至少今晚不要。剛才的衝擊才開始消散——也許太快了一點,但他覺得好累,精疲力竭,每一秒鐘的現實都像做夢。雖然心裏歉疚,但威廉覺得這裏很安全。他可以再躺一會兒,睡在她懷中。他想要她的溫暖與友善。這兩樣東西都會激起性|欲,但此刻對他們來說是無害的。
本舔舔嘴唇,望著威廉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接著便穿過空地朝河邊走去。一道刺眼的閃電劃過天空,照得天空紫白一片,隨即雷聲大作,嚇得威廉雙腳發軟。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從他鼻尖前飛過,擊中本的臀部。本痛得哀號,伸手去摸被打中的地方。
「她在哪裡?」他呵斥維克多。
「我、我也是。」
亨利像被釣上來的鱒魚一樣不停抽搐,鞋子在地毯上拍呀拍的,打出切分音的節奏。埃迪聞到他腐味濃郁的口臭。不久,亨利全身僵直地翻了過來,瓶子從他胸前穿出,角度很怪,瓶蓋對著天花板,彷彿瓶子是從他體內長出來的。
「他們有一個地方,」亨利說,「鼻涕蟲是這麼說的,樹屋之類的地方。他們把它叫作俱樂部。」
埃迪想也不想——沒時間想,一想就會喪命——立刻將門關上。門打到亨利的前臂,撞偏了刀子,從埃迪脖子旁不到三厘米的地方狠狠掃過。
亨利勉強站了起來,腹部的刀傷讓他痛得臉孔扭曲。
亨利·鮑爾斯站到他面前,身體前後搖晃,膝蓋虛弱無力,左手流著血,滴在埃迪睡袍的前襟上。
「哈嘍,你還好嗎?」潘尼歪斯在擺動的話筒里大吼,「你還好嗎,死黑鬼?哈嘍……嘿,」亨利·鮑爾斯說,「你還好嗎,小賤人?」
「快、快、快點!」威廉說著抓住埃迪的手。
睡意襲來,她的思緒開始破碎。她在半睡半醒之間總會見到明亮的向日葵——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藍天下燦爛點頭。向日葵褪去了,她感覺自己在往下墜——她小時候偶爾會因此驚醒,渾身大汗,側臉尖叫。她大學時讀過心理學的教科書,書上說兒童經常會做墜落的夢。
「放開我!」她朝父親吼道。憤怒從她內心深處湧出,她從來沒想到自己心底有那樣的地方。青黃色的怒火在她腦海中熊熊燃燒,威脅著她的思考。從小到大他一直恐嚇她、羞辱她、傷害她。「放開我!」
他當時在門廊上看著破爛傾斜的信箱,努力想搞懂是怎麼回事。信箱系著一堆氣球,兩顆綁在郵差有時用來掛包裹的鉤子上,其餘的綁在旗子上,紅黃藍綠都有,好像古怪的馬戲團半夜經過威奇漢街,偷偷留下了這個記號。
「可惡!」本說,「我把收音機踩爛了,理查德一定會氣炸的。」他伸手摸黑尋找她。貝弗莉感覺他的手碰到她的乳|房,立刻像燙到一樣收了回去。她伸手亂摸,抓到了他的襯衫,將他拉近。
「放下刀子,亨利。」邁克說。
怪物搖搖晃晃朝他走來,貝爾齊……貝爾齊已經……
啪啪,他們離開了。貝弗莉鬆了口氣,閉著嘴巴輕嘆一聲……沒想到亨利說:「貝爾齊,你留在這裏守住小徑。」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 609
置物櫃「啪」一聲開了,打到了亨利的膝蓋。藉著裡頭的小燈,他看見一瓶半滿的得州司機。他將酒拿出來,拔開蓋子,狠狠灌了一口。酒像冰涼的絲綢般滑過喉管墜入胃裡,有如熔漿迸射開來。他全身顫抖,發出呻|吟……接著開始感覺舒服了一點,稍微回到了人世間。
「你說啥,小埃?你說啥,孩子?」理查德用南方紳士的腔調問(聽起來特別像華納兄弟卡通里的萊亨雞),「哎呀……哎呀……這孩子手臂斷了!斯坦,你瞧瞧,這孩子手臂斷了!哎呀……你就行行好,幫他拿紙板唄!」
本·漢斯科姆 404
「夢魘在這裏,」貝弗莉說,「夢魘就在德里。湯姆和德里比起來,就像小巫見大巫。我現在更認清他了。我討厭自己竟然和他生活了那麼多年……你都不曉得……他讓我做了哪些事情,唉,而且我還做得很高興,你知道,因為他很擔心我。我會哭……但有時真的很丟臉,你知道嗎?」
亨利發現他們停在德里旅館外,頓時恍然大悟。德里如今只剩這麼一家貨真價實的旅館。一九五八年時,交易街有東方之星飯店,托洛特街則有旅安飯店,但兩間旅館都在都市更新期間消失了(亨利了如指掌,他在柏丘每天都會讀《新聞報》),只有德里旅館留存到現在,加上州際公路上那幾家破爛的小汽車旅館。
「我們不是要逮他們嗎,亨利?」維克多問。本從洞里爬了出來。
「那傢伙應該掛了。」他喃喃自語,搖搖晃晃地從氣球前面走過。他的腹部還在出血,弄得他的手閃閃發亮,「搞定了,斃了那個王八蛋。要把他們全斃了,教他們什麼才叫丟石頭。」
邁克追上他們,臉上都是小粒的汗珠:「你的車到底能跑多快啊?」
他吃力地站起來,但亨利動作更快,邁克差點沒躲過他的第二次猛撲。他感覺鮮血以令人擔心的速度流下大腿,灌滿他的便鞋。我想他刺到我腿動脈了。天哪,他狠狠刺中我了。血濺得到處都是,地板上也有。媽的,鞋子報銷了,我兩個月前才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