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有福氣的女子。」

幾年後，正是那個男孩和她一起競爭策劃總監的位置。那時，口口聲聲說「舊情難忘」的他烏眼雞似的，絲毫不顧惜往日戀人。關鍵時候，還是秦立偉暗中幫了她的大忙。誰愛她多一點兒，誰更適合她一目了然。

就像他和何蘊藍之間的糾結，也是她所不知道的。

每個人都有不能向戀人開誠布公的秘密，林菁也有。

退一步說，就算當時她知道他「使君有婦」，就一定會涇渭分明地劃清他和她之間的界限嗎？只怕也未必。

那個男孩子是和她一起進公司的，同樣的處境，共同話題就多，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林菁的初衷，是和那個男孩相互提攜、相互照顧，但是結果讓她很失望。

「叮鈴鈴」。

這個女子看上去三十來歲，儘管一雙眼睛哭得紅腫，也難掩面容的清麗。

「他一定很愛我吧。就像愛其他任何一個灰姑娘一樣。」

四年前，剛進公司的林菁只是業務部的一個普通小職員，穿套裙的時候偶爾絲|襪上會有條縫，縱使青春逼人，離優雅美麗的辦公室OL形象卻仍有一段距離。四年後的林菁，是公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策劃總監，梳個斜斜的墮馬髻，穿寶姿香奈兒，裙子上一般不配胸花，卻不落俗套地插一朵白色鮮花，有時是梔子，有時是茉莉香珠，職場麗人的幹練與柔媚俱備。

聽完何蘊藍的訴說，林菁心情複雜地走出了咖啡館。

在最早的一篇日誌中，他寫道：「初次注意到菁菁，是在公司的聚會上，她不小心觸犯了一個客戶，忙不迭地道歉，眼神卻是倔強的。看見她在黑暗的露台上哭泣，我好像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一樣的卑微，一樣的無助。從那一刻起，我決定愛護她，幫助她，儘管我已經有了蘊藍……」

「在我之前，聽說他離過一次婚。」

他是個好老師，她則是個好學生。他教她的事，她永遠都記得。

她從來都知道他愛她，卻還是沒有想到他居然愛她如此之深。

得知他車禍的消息后，她以為自己會痛哭失聲，事實上她只是冷靜地說聲「知道了」，便掛斷了電話。

林菁喜歡在做完公事後佇立於窗前，捧一杯咖啡，靜靜地望著樓下的車水馬龍。手煮的咖啡香濃可口，南國的秋天宛如暮春，插在窗檯水杯中的姜花芳香襲人，此情此景，林菁彷彿能夠嗅到幸福的味道。是的，只是彷彿而已，總還差一點點，彷彿很重要hｔｔpｓ://ｒead.99cｓw•cｏm的一點點。

林菁暗自竊笑。他們看到的是她的美麗蛻變，看不到的是秦立偉在她身上下的功夫。

原來多年來，他從不帶她見親朋，將戀情處理得如此低調，深層的原因並不是公司不成文的規定，而是他已為人夫的身份。

九月的頭一天，秋日靜好，陽光暖如碎金。林菁趁午休時拿出一大堆請柬，開始往請柬上填親朋的名字。拍了婚照，訂了酒店，只等在澳大利亞出差的秦立偉返回舉行婚禮，他們的幸福就塵埃落定了。

可絕不是現在。雖還未登記，戒指戴上手一招搖，誰都會當她是秦立偉的未亡人。

「原本或許我會一輩子這麼幸福下去，可是他遇見了你。」

真相。這就是真相。原來她一心仰慕的白馬王子也有灰姑娘情結，將她們拯救出水深火熱的生活是他的畢生宏願。

林菁又一次在同事面前落了淚。

林菁大惑不解地問。

進入這個公司四年以來，林菁一直只是秦立偉隱蔽的戀人，拋不得頭露不得面。公司明文規定男女職工不得戀愛，身為副總的秦立偉更得為人典範，何況兩個人都勤奮上進，視事業如生命，談戀愛低調得像當年的地下黨員碰頭。

教她這樣做的人已不在了，這句話卻仍然縈繞在耳邊。秦立偉是偉大的琢玉師，林菁這塊玉的身上處處有他留下的痕迹。

同事以為她會將戒指戴上，可是她只是珍而重之地放進了口袋中。

盒子已有點兒破裂，是在車禍中撞擊的結果。

此時，林菁手中的煙燃到了盡頭，她的手，被狠狠地燙了一下。

當秦立偉握著她的手向她求婚時，林菁歡喜得掉下了眼淚。幸福就像空氣中濃烈的姜花香，瞬息撲面而來，來得如此圓滿。

她說：「我剛剛大專畢業的時候，還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在他朋友的一個公司里做文員。後來遇見了立偉，我這個灰姑娘，在他的調|教下，居然搖身一變，差點兒成了白雪公主。」

頓了頓，她又加上一句：「就像他曾經很愛我一樣。」

「菁菁，你要多笑，你微笑的樣子最動人。」

這是黑衣女子的開場白。

她，想必就是秦立偉離異多年的前妻吧？他們一定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所以縱使最後分離了，她還是禁不住為他的死痛哭。這一刻，她想起的，只有他的好吧？

「菁菁，淺灰色的裙子最襯你的氣質。」

「菁菁，哭的時read.99csw.com候要躲起來，不要讓人看見了。」

煙的牌子是「茶花」。林菁只抽這個牌子的煙。像煮咖啡一樣，抽煙也是秦立偉教她的。他說，抽煙的女子有一種媚惑的風情。他給她買來「茶花」，從此她愛極了這種煙盒上印著「與君初相識，似是故人來」的煙。

如今，秦立偉終於可以獨立門戶，離開公司開闢一番新事業。他們的愛情也「守得雲開見月明」，林菁恨不得立即將自己的幸福昭告天下。

「要不要來一支？」

想當年，擠進這個公司，縱使只是最底層的一個業務員，林菁已是慶幸萬分了，畢竟她出身貧寒，在這個繁華城市中有份能夠謀生的工作就已滿足。和任何剛進職場的新人一樣，她掙扎于生存的重壓之下，得不到一絲喘息的機會。

相戀以來的點點滴滴，都在他的日誌中重現。

「他一定很愛你。」

「能夠遇見他，也算是我們一生的福份了。」

他記得，他記得比她還清楚。

「你是她第幾個妻子？」

「去澳大利亞之前，我們剛辦離婚手續。難道你不知道他一直是個有婦之夫嗎？」

林菁是在初進公司后的一個party上結識秦立偉的。那時，她手忙腳亂地應付著一個客戶，一不留神將手中的雞尾酒傾了客戶一身，陪了半天的不是，臉都笑僵了。她記得很清楚，陰暗的露台一角，她躲在那偷偷哭泣。突然她聽見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在外面工作，哭的時候要躲起來，不要讓人看見了。」同時一隻手遞過來一方真絲手帕。

追悼會辦得很簡單，秦立偉的雙親早逝，到場的多是公司同事。林菁和所有人一樣，穿深色衣服，襟上別一朵小白花，表面上看來，連哀傷都是不動聲色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經空了一個大洞，血肉模糊地敞開著，沒有什麼可以填充。

公司的人一直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卻總有人提起他和她的相似之處。

她驚愕地抬頭，看見眼前站著的人是公司里人人生畏的秦總。她清楚地記得，當時，一慣威嚴的秦總眼中居然飽含著疼愛。她誠惶誠恐地推掉他遞來的手帕，他卻輕輕嘆口氣，居然親自替她拭去了淚水。

這樣的噩耗在他平靜的敘說中甚至有點兒不真實。

事實證明林菁的選擇是英明的。

首先是驚訝，然後是一點點的失望和憤怒，再然後是恍然大悟。

這枚戒指將會陪伴她終生，或許有一天當她老了，她會將壓在箱底的戒指拿出來，靜靜地追想，曾經有一個人，那樣地深愛過她。https://read.99csw.com

「菁菁，你是做得最好的，比當年的我還做得好。原諒我對你的欺騙，你什麼都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我愛你就已足夠。」

全球經濟在萎縮，偏偏她升了職，薪水漲了三成。在這個城市寸金寸土的黃金地段，居然有了一間小小的辦公室，一間單獨屬於自己的辦公室。沙發是秦立偉親自為她挑選的，黑色真皮，最妙的是像一隻大手掌，攤開就是一張平穩的躺椅，讓人深陷於柔軟之中，一下子愛上躺在手掌心的感覺。對著電腦看久了，可以站在十九層樓的窗戶前，將城市中的繁華和奔忙盡收眼底。

或許這個文檔中有她從不知道的隱情吧。

也是他，一手造就了這個公司最年輕的主管。

「菁菁，茉莉香珠是君子香，和你最配。」

東方已有紅日升起，這座城市很快將開始嶄新的一天。

林菁輕輕地點擊了一下刪除，秦立偉的自白隨黑暗一起消失了。

她不敢相信，她永遠失去了他，那個生命中最最親密的人。

不過林菁終究釋然了，秦立偉已經不在了，就算他騙過她又怎樣？無非是出於愛她的目的，畢竟在他猝然離世前，他已經用行動圓了這個謊言，這才是最重要的。

「沒有人比你更像我。在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是多麼渴望，有一個人，能夠如我愛你一般愛我，指引我，幫助我，讓我不至於碰撞得頭破血流。在我有了能力之後，我總會盡我所能去幫助我的愛人，直到她們一個個強大起來，我才放得下心來。」

林菁的耳際隆隆作響，沒拿電話的左手慌亂中一掃，大紅描金的結婚請柬忽地飄落了一地。請柬上他和她的名字並排立在一起，那樣親密。

那一剎那，她聽見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哭聲，在空氣中迴響。

同事們都說：「林菁，越來越漂亮，越來越能幹了，看來公司真養人。」

他從林菁的博客中看到了她的靈氣和才華，著手把她調到了策劃部。換了一個崗位的林菁，如魚得水，很快脫穎而出。

也是他教她的吧。或許，他還教過她磨咖啡豆，穿哪個牌子的衣服，用哪種顏色的唇彩，在什麼場合說什麼話。

還是那個在澳大利亞的同事。他說：「林菁，從秦立偉的遺物中找到一枚戒指，上面刻著你的名字。」

秦立偉說過：「職場女子，最忌諱的就是脆弱和衝動。」進化到今天的林菁，深深明白「逝者已矣」的道理。

喝完咖啡，林菁讓自己深陷在手掌沙發的掌心之中。恍惚中似乎感覺秦立偉溫柔地覆蓋下來，眼睛里裝九*九*藏*書滿了寵溺。天大地大，他的影子竟無處不在。

果然，何蘊藍說：「我很感謝立偉，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

「好。」

她走上前去，扶住黑衣女子顫抖的臂膀，輕輕地叫了一聲「姐姐」。

咖啡館中。兩個女人相對而泣。再沒有那一雙溫柔的手，適時地遞上一塊真絲手帕。

雖是南國溫煦的初秋凌晨，林菁身上的汗毛還是根根豎立了起來。她用力地做了幾次深呼吸，才能支持自己繼續看下去。

手中的話筒無力地落下。

秦立偉算得上是個標準的白馬王子了，年紀還不到四十已是公司副總，且難能可貴地面容俊朗身形挺拔。知道他曾離過一次婚後，林菁也只是稍稍地有點兒遺憾，很快這點兒遺憾在秦立偉的無微不至下也煙消雲散了。

三次婚？四個女子？

提醒起床時間的鬧鐘響起。

林菁拿出火機替她點了火。

她的聲音漸漸哽咽。

連秦立偉都不知道，林菁和他交往時其實早已有了一個男友。她是在再三權衡下才選擇他的。

何蘊藍同樣愕然。

林菁手中的眉筆刀一樣劃過眉梢，一下，又一下。

是他教會她怎樣做一個優雅的女人。

辦公室電話急急響起。來電人是與秦立偉同去澳大利亞的同事。

「你們不是早就離婚了嗎？」

2008年在林菁生命中是特殊的一年。

脫下睡衣。換套裙。洗臉。搽粉。塗遮瑕霜。

曾幾何時，她曾向他提起，如果結婚，她想要一枚藍寶石戒指，配一襲粉藍色的婚紗，那樣才不落俗套。

她點頭說「謝謝」，猛力地吸了幾口煙，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

她掏出一盒煙，拿出一支放進嘴裏，面部痙攣著，手顫抖得厲害，點了幾次火都沒點著。

她賣力地笑，直到笑得落淚。

這便是開端吧。每個職場中的灰姑娘都盼望遇到自己的白馬王子，左手執權杖，右手抱玫瑰，帶著她飛躍出生活的泥沼。

點開文檔，原來是秦立偉寫的一系列日誌。

戒指裝在絲絨面的小盒子中，閃著藍瑩瑩的光。

這個時候秦立偉適時地出現了，渾身散發著中年人難擋的魅力。很多人對年輕女子迷戀中年男人難以理解，按照林菁的切身體會，除開經濟能力和社會地位不說，https://read.99csw.com中年男人比年輕男人從容、舒緩，能為自己的發展指明方向，而且事事均把戀人的需求擺在第一位，哪像年輕小夥子那樣蠅營狗苟唯利是圖。

「林菁，秦立偉發生了車禍，送往醫院的時候已經不治身亡。」

這個時候，她需要的是一個人的哀傷，而不是喧嘩的悲痛。

如果是在秦立偉生前，林菁和他的前妻照面的話，必定會有微妙的敵意。而此刻，看著這個哭得失態的女子，林菁突然覺得全世界只有她同她在一起痛哭，為她們共同的愛人。

秦立偉對於林菁的意義，遠不止於普通的戀人，他於她，是益友，是良師，更是伯樂。

和同事一起收拾秦立偉的東西時，無意中發現這台電腦中存有一個以「林菁」命名的文檔，她便把電腦留在了手上。

第一次以公差的名義帶她到歐洲旅遊，讓她知道這個世上還別有洞天。第一次相伴偷偷在僻靜的海灣裸泳，他說她的皮膚亮得像銀白色的緞子。第一次幫助她升職成功，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信……

日誌數量並不太多，儘管她放慢速度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也很快就到了最後一篇。

原來他還記得。

何蘊藍吐個精巧的煙圈，臉上展現出一個無比蒼涼的笑容。

「菁菁，我決定娶你為我的妻子。雖然我曾結過三次婚，有過蘊藍、小可、彥華、容容這幾個女子，我仍然可以肯定，你就是我的最愛。」

人們正肅立默哀時，一個黑衣女子突然奔進來，撲倒在秦立偉的遺像前哀哀痛哭。

誰都不知道，第一個使她在業內博出頭的策劃方案，幾乎是她和秦立偉共同努力的結晶。他也是做策劃出身的。

但凡剛入職場的年輕人，重心都放在自己的工作上，「利」字當頭，自顧尚且不暇，更不用說拉她一把了。

林菁的眼淚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

她給自己煮了一杯咖啡。把正宗的南美產的咖啡豆磨成粉，放入虹吸壺中，將水燒到90度左右，她記得他說過水不能燒沸了，水燒到100度咖啡就會有種焦煳味。

林菁保留的秦立偉的遺物，除了那枚刻著她名字的藍寶石戒指，還有一台他曾用過的筆記本電腦。

同樣的出身貧寒，同樣的才華橫溢，同樣的低調內斂。除卻性別的不同，她幾乎就是他的另一個翻版。

而面前這個叫何蘊藍的女子，竟然也抽「茶花」。

細細的指環上，「菁菁」兩個字赫然在目。

電話又響起。

「妹妹。」

她一直不敢去看那個文檔，怕觸痛塵封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