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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過一場相遇 抵抗寂寞的人

第二章 不過一場相遇

抵抗寂寞的人

他說:「我多想讓你看到那有多美。」
他一直沒有回應。
兩男兩女的飯局,她是正主兒,他是對方的陪同者。結果那頓飯,她和他相談甚歡,相親男主在一旁聽得臉色發青。
她並不傷感,那個時候的她,已經安於寂寞了。她只是好奇,跟別人在一起的他,也會帶人去吃雲吞面,也會推薦人聽陳綺貞,也會將那些動人的情話再說一遍么?
她不知道是怎麼了,只覺得心中有股說不出的酸楚,酸楚中又隱隱夾著絲甜蜜的心悸,讓她既想流淚又想大笑。
那天晚上聊了什麼已經完全記不清了,那種喜悅至今還記憶猶新。胡蘭成初遇張愛玲時,兩個人守在小屋裡徹夜長談,「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說的就是這種喜悅吧。
她和他,就是在相親的飯局上認識的。
「來日方長嘛。」那時候他們都這麼想。
他發來一段她在論壇上寫過的話,說:「光是憑這段文字,就足以讓我愛上你。」
身邊有朋友勸她,說:「你清清白白一個人,犯不著和這麼個人糾纏。」末了又說:「不過如果真能守得雲開見月明,那還真不錯,他家裡聽說有好幾套房子。」
巴黎對於她來說太遙遠了,她也只會說:我們去北京吧,租個房子,我賣唱,你收錢,我們會生活得更好。
聽著他各種推脫的借口,她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越笑越大聲,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那夜回到家已經很晚了,西天難得地掛著一輪半圓的月亮,幽幽地散發著青白色的光芒。她抱著雙臂,在月光下佇立了一小會兒,感覺胸口熱熱的,彷彿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她二十八歲了,還從來沒有刻骨銘心地愛過一個人。
那時她剛過了二十八歲的生日。
他曾經說過,從來都是女孩子追他寵他,她是他情史上的唯一一次敗北。
手機在包里滴滴響,不出所料,是他發來的微信。他說:「小陳挺靠譜的。」小陳是和她相親的男人。
他看著她笑了,微微有點兒不好意思。就是這點不好意思,讓她看到了潛伏在時光深處的那個少年。有一類人,不管多大年紀,身上總是潛伏著少年的青澀。他就是這樣。
那些讀過太多浪漫愛情故事的人,在沒有戀愛之前,都已熟諳了戀愛的各種戲碼。所謂戀愛,不過也就是找個機會將熟知戲碼一一上演。
然後過了一陣,突然有個人在QQ上冒出來向她問好。她一看是他,當即有點懊惱,她最恨人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她說:「哦。」
他總算報了一箭之仇。
她驚奇地read.99csw.com看著面前這個男人,這個年過三十依然滿身孩子氣的男人,她怎麼會為了這麼個長不大的大男孩,差點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即便是在最迷戀他的時候,她也只不過想陪著他談談情、跳跳舞、看看星星,來一場凌空虛蹈的戀愛,她從沒想過要去照顧一個大男孩一輩子啊。
她從來不知道,她呆了這麼多年的小城還有如此美的地方。去哪裡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路上,他帶著她。
她就是在這裏看完《革命之路》的。以前聽朋友推薦時,只看了一小段就走神看不下去了。這次守在他身邊,竟認認真真地看完了,看得眼含熱淚。電影中的弗蘭克夫婦簡直就是所有小城文藝青年的寫照啊,他們口口聲聲想去巴黎,其實最簡單的目的只是為了逃離庸常生活。
小城的一切都是一成不變的。她開始討厭到了冬天也不會落葉的樹木,討厭一年四季開得興高采烈的花兒,討厭不管什麼時候都穿著短袖趿拉著拖鞋的人們。在這裏,看不到四季的流轉,一年短似一天。
她終究還是做了那隻飛蛾,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
之後也斷斷續續聽到過他的一些消息,更準確說來應該是緋聞吧。
他和她的交往基本上是純精神的,他們光顧著精神上的交流,連親吻和擁抱都覺得多餘,更遑論歡愛。她不無悲哀地發現,他的聲音遠不如他的文字動人,他的身體更是讓她無比陌生。
他,就是這樣的人吧。
後來,她遇見了他。
他說:「我已經結婚了。」
她故意問他:「你這樣整天在外面混,她從來不說你的嗎?」
他還在想方設法逗她開心,說要帶她去吃私房菜。他說,那是蔡瀾盛讚過的私房菜,老闆一天只招待五桌人,一般人想吃也吃不到。
小城很小,慢慢地,他和她的交往成了小城的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之一。她不知道他家裡的人是否聽說了。她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如果有一天,有個女人突然來找她了怎麼辦。她並不害怕,可能是因為她從沒動過佔有他的心思。可是那個女人一直沉默著,這讓她隱隱多了份敬重。
這次,她跟他抬杠,鬧著要去吃火鍋。
他果然支吾起來。
可是生活得久了,就會開始厭倦。
看,她還是太過天真了,居然相信有個人會持久地愛她,僅僅是因為她靈魂的美麗。
她還是說:「哦。」
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笑著說:「那你得好好練練歌藝了。」
她一味苦笑。他家境不錯她是知道的,可https://read.99csw•com是那和她有什麼關係?但在旁人眼裡,她和那些為了車房嫁人的女人沒有什麼不同,甚或她還不如她們呢。
很久很久以後,有天她寫了點東西,自覺妙不可言,恰好看到他在線,於是給他傳了離線文件。
她把精神生活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總想從凡庸的現實世界逃脫。
後來想想,情話最動人的部分往往是沒說出口的那半句。
她不作聲。
他其實並不愛她,她也並不愛他,他們在一起只不過是為了和寂寞對抗。可是,誰能敵得過這天長地久的寂寞呢。
他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卻裝糊塗地說:「你都不說,哪輪得到別人來說。」
一句動人的情話往往比任何東西都更致命。
他說:「多可惜,我成長的時候沒有你陪著。」
這個年齡放在北京上海沒什麼,在這個小城卻足夠尷尬了。熟悉不熟悉的人都開始關心她的終身大事。在密不透風的關心裏,她慢慢地也會接受一些人安排的相親。
她懂了,他並沒有那麼愛她。而她呢,是真的愛上他了,還是僅僅愛上了戀愛這件事本身?她看著他想,人果真還是不能在太寂寞的時候戀愛啊。
他倒是對這些風言風語置若罔聞,照樣很招搖地開著車來接她。
在遇到他之前,她幾乎快絕望了,不僅僅是對愛情,還有生活。
和她一起加班的女同事驚呼:「呀,他開的車是名車啊。」
不知開了多久,車子駛進一所學校。門衛似乎和他很熟,他搖下車窗打了個招呼,門衛就讓他把車開了進去。
「你為什麼不回我簡訊?」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好像一個孩子。她沒辦法那麼殘忍地說出理由,只好解釋說她很忙。
他繼續追問:「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是不是一定要我離開她你才願意接受我?」
她促狹地指出,上周他們還專門去吃了海底撈。
她還是不作聲,這個時候,沉默更像是一種鼓勵,鼓勵他繼續往下說。
剛剛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彷彿隨著他的到來,天地隨之一新。他身上的浪漫,沒有酸腐之氣,更多是一種幾分玩世不恭的魅力。
良久,他回了一行字:「抱歉,最近實在太忙。」
他是怎麼知道的?他總有辦法會知道的。
他說:「這些天我一想到你,就去網上搜你的名字,然後把能找到的你的文字都找來看,有的還看了不止一遍。」
他繼續發過來一行字,是她在各個論壇晃悠時用的ID名。句末還附著一個調皮的笑臉。
小城太小,寂寞的人太多,總有人需要用九_九_藏_書一場又一場戀愛來逃避寂寞。
更好的生活是什麼?她不知道,只知道不應該是現在這樣。世界如此之大,她卻困守一隅。
他很輕蔑地表示:「火鍋多臟啊,把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都放進去一鍋煮。」
她裝作很幽怨地說:「既然你這樣說,不如先回去離了婚再來找我吧。」
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故事結束得像開始一樣倉促。
她接過話筒,對著屏幕漫不經心地唱著,內心卻暗自吃驚。在認識他之前,她覺得自己好孤獨,現在才發現,那不是孤獨,是寂寞。他讓她看到了自己的寂寞。
在他們看來,世界就是小城這麼大塊兒的地方,沒有人想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偷偷瞧他一眼,只見他臉色如常,想想掙扎也是無益,便任由他握著。他和她其實都是靦腆的人,也許他們只適合這樣不動聲色地接近。
他們下了車,並肩坐在操場邊的台階上,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他指著操場對她說,少年時的他曾經在某個深夜獨自跑了整整五圈。然後又指著教學樓,說那裡是他學生時代最厭惡的地方之一。還有一棵鳳凰樹,他指著說樹榦上還刻著他的名字呢。他拉她過去辨認了半天,終於在一處找到兩個名字,一個是他的,一個看來是某個女孩的名字,刻得歪歪扭扭的,但是可以想象,當初的他們是多麼甜蜜真誠。
她生氣地關掉了手機。
他顯然是個好聽眾,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看著她的眼裡盈盈都是笑意。
他帶她去看電影。不是去人頭涌動的電影院,而是去一個朋友開的書吧。書吧的老闆也是個傳奇,五湖四海飄蕩過後來小城定居,看著書吧這樣只賠不賺的生意,他卻過得愜意無比。
胸口又開始有熱流在涌動。她的手在桌面上胡亂移動,慌亂中打翻了剛開封的牛奶。她抽出一張面巾紙急急去擦,不知怎麼的,越擦越亂。
他發來一行字:「你知道我最近幹什麼去了嗎?」
她說:「我現在陪著你啊。」後面還有半句她咽下去了,她想說的是:我還可以一直陪著你,只要你願意。
那次爭吵之後,她慢慢地疏遠了他,電話不接,簡訊不回,QQ也不回話。
K歌房太過吵鬧,他們不再交談。同來的女孩子是個麥霸,抱著話筒唱個沒完,唱的都是些流行的歌。他跑到電腦前,點了一首歌,然後把話筒塞到她手裡說:「喏,你來唱唱這首。」
他倒是沒有窮追不捨,甚至在那之後完全沒有了一點消息。
他們坐兩個小時的船去一個小島短途旅行。有九_九_藏_書著彎彎曲曲的海岸線和奇形怪狀的礁石,海水藍得讓人憂鬱,海邊的沙子粗礪無比。他們手牽著手在沙灘上走,她的腳心被不知什麼碎片扎破后,他背著她走。
她討厭這裏的一成不變,是因為這「一成不變」中,折射出她自己的「一成不變」。
他開著車,專走僻靜的小路,她也不問他去哪兒,只是坐在他身邊,一顆心怦怦直跳。車子在無人的路上緩緩行駛,路兩旁的榕樹在空中交織成一處,月光透過枝葉撒下來,斑駁的光影在地上跳動。
她做一份非常普通的工作。同事們都說她愛獨來獨往。對此她心裏苦笑著自嘲,誰他媽的喜歡這樣孤獨地獨來獨往啊,還不是因為不想因為交往太多而失望?跟他們聊什麼?聊油價又漲了孩子該上哪間幼兒園嗎?久了她會瘋掉。那麼聊耶茨聊薩岡聊存在主義吧?換成他們會瘋掉。
頓了頓,他又說:「能寫出這樣的文字的人,應該擁有更好的生活。」
「悲莫悲兮生離別,樂莫樂兮新相知。」就像歌裏面唱的那樣:「開始總是分分鐘都妙不可言,誰都以為熱情都永不會減。」
中途她接了一個電話,她一隻手拿著電話,另一隻手擱在座位旁邊,正在和電話里的人說著話時感覺沒拿電話的那隻手已經被輕輕握住。她掛了電話,他還是沒有鬆開她的手,一徑握著。
「好吧,那是高大上的火鍋。」她譏諷道。
這是近乎千城一面的南方小城,有著能夠想象得到的棕櫚樹、艷陽天和長長的海岸線,初到這裏的人總是感嘆這裏環境漂亮,氣候宜人。就像她剛來那會兒,還特意跑到臟乎乎的海灘上瘋跑了一陣。
後來他們分開,並不是因為輿論壓力,也不是因為家人干涉。
「你應該擁有更好的生活。」就是這句話擊中了她吧。
他這是在炫耀他不是一般人嗎?她突然討厭極了這種得意洋洋的調調。她才發現,他骨子裡其實十分俗氣,她早該看出來了的呀。而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樣的俗氣。她迷戀他,也許只不過是迷戀他提供的五光十色的生活幻象。
他說:「每年六月的時候,滿樹的鳳凰花全都綻放,繁花灼灼照眼明,襯著紅牆碧瓦的校舍,那正是學校最美的時候,也是離別的時節。」
他長得其實並不英俊,但勝在氣質特別。任何有可能被艱深化的話題他都可以輕鬆調侃,言笑自若的樣子讓她想起梁朝偉飾演的流氓醫生,看似流氓的外表下其實埋藏著一顆文藝的心。她從自己的角度看過去,竟發現他的側面真有點像梁朝偉,只是眼神太過九*九*藏*書閃爍。
她想,這個人真是狡猾,先把情況挑明了,看她的反應。好比先點燃一盞油燈,看她會不會撲過去。
書吧實行的是會員制,每周二會員們聚集在一起,看看電影,或者隨便瞎聊。聽他說,這裏放的電影有一半是他帶過來的。書吧的放映設備並不好,有時放到一半,影帶會突然卡住,三三兩兩的男女們也不急,該幹嘛幹嘛。有對戀人曾趁此空檔在角落裡熱吻,她假裝不看那邊,臉漲得通紅之際,他卻偷偷在她頰上親了一下。
他總是這樣嬉皮笑臉的,可是她忽然覺得厭倦了。
他帶她去各處覓食。他可以開很遠的車,只為了帶她去海邊的漁村吃一碗雲吞面。她感冒的時候,他深夜來看她,隨身帶著一個保溫桶,裏面是他去本地一間酒樓排了一個小時的隊買到的粥,然後再一勺勺喂進她的嘴裏。她孩子氣地說寧願這樣一直感冒下去。
那晚他們在月光下聊到很晚,無非是喜歡的作家看過的電影這些兩人都願意聊的話題。他車上的廣播一直開著,放著他鍾愛的達明一派的歌。全盛期的達明一派歌聲縹緲空靈,她最愛的是那首《半生緣》。後來偶爾想起他的臉,總是伴隨著《半生緣》的音調一起浮現。
好幾套房子?
他是被寵慣了的人,對她的熱情還沒有退,哪裡受得了這樣的冷卻。他每天給她發幾十條簡訊,給她寫長得要死的電子郵件。然後終於有一天,他把她堵在了小區的門口。
他反駁說:「海底撈不同於一般的火鍋。」
他詫異地看著她,像是第一次發現她如此刻薄。他不知道,他在她眼中也一樣。
所有的車在她眼中都是一個樣,只是那天晚上,他倚著的車在她看來簡直就是神仙駕下的七彩祥雲。她迎著他走過去,那種感覺就像漫步雲端。
陪她來的女伴頻頻向她使眼色,她也裝作沒看見,繼續和他暢聊到底。畢竟在小城中第一次碰到既熟悉博爾赫斯也讀過全套金庸、愛看侯麥也愛周星馳的人,怎能輕易放過。
幾天後她忍不住問他:「我發給你的文章,看了么?」
那首歌叫《還是會寂寞》,陳綺貞的歌,是她喜歡的歌手,小眾得恰到好處。
那天加班到很晚,走出公司大樓時,她看見他倚在車邊,正滿臉微笑地看著她,手中煙的微光印在他臉上,明明滅滅,看上去有點恍惚。
孤男寡女,共處一島,於是有了擁抱,有了親吻。她去洗澡的時候,發現來例假了,支支吾吾地告訴了他后,他看起來有點隱隱鬆了口氣的神情。
吃完飯後,相親男不甘心地提議去唱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