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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此去經年藕斷絲連 如果我沒那麼堅決地拒絕

第四章 此去經年藕斷絲連

如果我沒那麼堅決地拒絕

我很驚訝,驚訝之後是憤怒,憤怒來得理直氣壯:「我們連曖昧都談不上,管人家說什麼呢?」用一個勺子喝湯和摸頭髮這種細節被我自動排除到曖昧的範圍之外了。
忘記聊什麼了,我們的聊天通常都是以爭執結束,可那天沒有,也許是天氣太美好,也許是夜晚太靜謐,我們難得地沒有辯論,而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
我不知怎樣告訴她,在新聞行業,永遠不要太指望有人會手把手教,老記者也帶實習生,培養出師徒情誼的還真不多。
但我確實也碰到過那樣一個人,如果不是他那麼耐心教我的話,我很有可能和這個深夜哭泣的小姑娘一樣,獨自摸索了幾個月連新聞的門都摸不到。
回想起來,他的笑臉對當時的我實在太重要了。你可以想象,一個還沒畢業的姑娘,隻身南下,舉目無親,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行業,要多無助就有多無助。這時候有人願意伸出援手,哪怕是根稻草,也會拚命抱住。
原因是他在這裏沒有得到期望中的重用,一氣之下想遠走新疆。
而我對他的感情,是在很久以後才發覺的。
其實我對自己能否成為一個合格的記者始終很懷疑(現在也很懷疑)。看看身邊的同事,工作起來一個個遊刃有餘,看上去不費什麼力,稿子卻一篇篇見報,而我呢,每天戰戰兢兢的,稿子卻寫得很少。
「他們說我開會不知道提前十五分鐘去,寫的稿子連五要素都不全,可是這些,都沒有人手把手地教過我啊。」小姑娘圓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看著我。
所以我並不怪他。
我問她:「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去?」
原來我並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對他全然沒有動過心。
那是我從業以後僅有的為新聞理想燃燒的歲月,現在想起來也說不清他具體教了些什麼,多半是言傳身教起的作用。我們甚至連好好吃飯的時間也擠不出來,每天寫完稿后,筋疲力盡,只想隨便找點兒東西填飽肚子,去得最多的就是樓下的沙縣小吃,他看起來瘦,食量可不小,可以輕鬆地吃掉兩籠蒸餃加一碗拌面,還有一盅湯。
我當然說「好」。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分別的時候,他摸了摸我的頭。
後來才知道,他去新疆,是因為那裡有家報社可以提供給他一個總編的位read•99csw•com置。而且,他去那裡之後以閃電般的速度結了婚,新娘也是做記者的,年紀比我還小。
更何況,他長得還真不錯。一米八的個子,瘦削,挺拔,頭髮剪得很短,劍眉星目的樣子。連樓下子報的同行見了都說:「這個小夥子可真精神。」
揚州遙不可及的月色給他增添了一圈光環,再看他時,覺得他有點兒像金庸筆下的江南俠客:白皙、俊朗,俠骨柔腸。不同的是,俠客用的是劍,他用的是筆。
事實證明,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一切都已經太晚了,當寫下這篇文章時,才發現回憶都是靠不住的,大多已變得面目全非,留下的,也只有無盡的惘然了。
聽說他們是一位前輩介紹的,兩人先是網戀,後來又成功地把網戀發展到了現實生活中(這段時間基本和我進報社那段時間重合)。
我覺得他更傻,既然已經知道我這麼缺心眼,還主動請纓帶我去採訪。
其實想想,在此之前,他曾經多次試探過,只是我忽略了他的試探。或者說,有意忽略了。
老人來自揚州,說一口口音濃重的蘇北普通話。
看我這麼問心無愧,他也釋然了,我們又恢復了之前同進同出的親密。
那是一次普通的採訪,採訪對象是個愛好收集郵票的老人,有著老年人容易追憶往事的特性。
他知道我的顧慮后,安慰我說:「不要低估自己,你就是一隻雛鷹,長滿了羽毛就能振翅高飛。而許多人看似成熟,只是一隻成熟的雞而已,永遠飛不了多高。」他的誇獎也許言過其實,他的關心卻著實緩解了我當時的焦慮不安。
一起進報社的人之中,我和他最親密,但這種親密僅限於工作之內,我們每天總是一起想選題,一起去採訪,一起討論稿子的寫法。
主任問我:「你會幹什麼?」
一天深夜,我去報社拿點東西,走進辦公室看見這小姑娘正對著電腦奮戰,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熬得通紅。
很像文藝片中的場景對吧(後來才發現,《阿飛正傳》里不正有這一幕嗎)?可惜生活不是文藝片,我沒有被感動,而是被嚇呆了。在我有限的人生經驗中,求婚是一件順其自然的事,而我和他,從來沒有互相說過喜歡,就來求婚這一出,也太突兀了吧?
在當時read.99csw•com的我看來,這簡直是個不可逾越的年齡障礙。那時我年輕無知,以為三十好幾代表著人到中年,一生的輝煌期已經過去。而我呢?正值青春,需要的是和我一起成長一起奮鬥的伴侶。
真正的疏遠是從我答辯后又返回報社開始,雖然只是一段時間不見,卻感覺有什麼東西橫亘在我們中間。那時我已經能夠獨立採訪了,也確定畢業後會留下來。
我只好回到角落裡繼續枯坐,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隔壁的格子間探出了一張笑臉,有人對我說:「嗨,你好,我明天有個採訪,你願意跟我去嗎?」
他堅持說:「再走走嘛,反正回去也沒什麼事兒。」
不敢說出口的是:如果不是我那麼堅決地拒絕了他,他是否不會離開得這麼倉促?
我被分配到一個角落裡坐下,指望著能有誰告訴我應該做些什麼。這家報社沒有老帶新的制度,實習生們被隨便塞到哪一個組,就只能等著記者們樂意時帶出去做些採訪。作為一個羞怯到死的新人,我一開始只有對著電腦枯坐的份兒,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我無所事事,那個下午,我真害怕會這樣一直枯坐到天荒地老。
他和廣東人一樣,吃飯總得喝點兒湯。有次去得太晚,沙縣小吃只剩下僅有的一盅湯了,他把那盅湯推到我面前,我喝了半盅嫌膩不喝了,他拿過去繼續喝,用的居然是我剛才用的勺子。我心裏跳了一下,想提醒他說勺子我用過了,看他面不改色的,又不好意思說破了,只得任由他一勺一勺地把那盅湯喝完。
小姑娘很討人喜歡,就是對於從事這一行缺乏最基本的常識。再重要的會她也是踩著點兒到,偶爾還會遲到,坐在會場埋頭就玩手機。回去時試著讓她寫個初稿,她連出席領導的名字都記不全。後來我就很少帶她去採訪了。
其實他只不過比我先來報到幾天而已,不過在這一行,已經很資深了,據說寫過一些很牛逼的稿子,拿過大大小小的獎項。
我初到這家報社的時候,只有二十齣頭,研究生還沒有畢業,表面上看起來驕傲無比,實際內心充滿了惶恐。
其實,他哪是什麼小夥子啊?對於我來說,三十好幾的他簡直就是個半老頭子了。我不知道他到底大我多少,不過從他笑起來眼角九-九-藏-書的褶皺來看,應該是大了很多的,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是視他如師長的。
還記得剛來那天,我跟著人事科的人走進採訪部,偌大的一個辦公室,黑壓壓的坐滿了人,見我走進來,大多數人連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繼續埋頭趕稿。
帶她出去採訪,也總是一口一個「老師」。我開始讓她直呼其名,後來見她執意不肯,也就由她去了。
她一聽,眼淚「刷」地掉了下來,抽泣著告訴我,她的實習期快到了,一直想爭取留下來,可是領導列舉了她實習期間種種不合格的表現,告訴她她不能留下來了。
我常常被他的熱情所感染。有時沖了涼正準備睡覺,他一個電話過來說:「快出來,有個猛料,十分鐘後集合。」我立馬一激靈從床上跳下來,隨便換套衣服就衝出門。
現在想起來真是欠揍。
事實上,他愛的是古龍。我們為金古二人誰優誰劣爭論過幾個回合,誰也沒說服誰。他批評說:「金庸著作冗長、拖沓,男女主角都裝純情。」我反駁說:「古龍作品良莠不齊,筆下人物都像一個模板鑄出來的。比如說,楚留香和陸小鳳,兩個人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
湯的味道我早已忘記,不過就是那幾種湯,不是花旗參燉烏雞,就是豬肚燉蓮子,或者是排骨燉山藥。但他低著頭一口一口喝湯的樣子,我現在還記得。
沒過多久,就傳來了他要辭職的消息。
其實,最關鍵的一點他沒提:他是結了婚的,我也有男朋友,只是都離得太遠。
等到後來我才明白,人過了三十歲后,是不會在一段感情上耗費太多精力的,如果這段感情看上去那麼無望的話,投入者就會果斷轉身,追逐另一段感情。
同樣記得的,還有那次我們一起走路回報社的經歷。那天他叫我去採訪,走到報料人所說的地點,卻發現完全沒那回事兒,他說:「天氣這麼好,不如一起走走,走累了再打車好不好?」
他們的故事成了一段佳話,誰也不知道,我在這段佳話中差點兒成了一個笑話。我很想知道,如果我當時答應他的話,他是不是就此和那位新疆姑娘別過呢?
我和另外一個同事請他吃飯,路過一個花壇時,有個人在挖蚯蚓,他連忙走上前去,不停地詢問。同事笑他:「你都要走了,還關心這個幹嘛?」九九藏書他轉過頭來嘲笑我們沒有一點兒新聞敏感度。
我從來沒有叫過他老師,但在我心目中,他就是我師父。
他就是剛剛那個笑我的男記者,後來他說:「認識你的第一天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怎麼會有那麼傻的人,居然敢當著領導的面說自己什麼都不會?」
我們聽著他絮絮叨叨,一起採訪的人都不耐煩了,只有我不忍打斷他,他的口音令我感到如此親切。
我忍不住在QQ上問他為什麼。
然後就是那一天,春夏之交的一天,他約我到附近的一個公園,毫無徵兆地,突然對我說:「現在是北京時間十點二十分,在這一分鐘,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永遠。你願意嫁給我嗎?」
在我聽來,還是一個樣。可是他自認為已經說服了我,臉上露出洋洋自得的笑容來。他是個固執的人,普通話中蘇北口音很重,很奇怪,揚州話不像上海話那樣嗲,而是有些硬氣,特別是在他嘴裏更有種斬釘截鐵的味道。
他很驕傲地補充說:「還有『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那是和他相似的口音啊。
他回答說:「當然不一樣,楚留香是踏著月色而來,陸小鳳是四條眉毛一顆自在心。」
快下班時,我終於鼓起勇氣走到主任面前去,讓他給我點兒活干。
我有點兒心酸,在所有人的心中,他天生就應該是干記者這行的。即使他要離開,仍然不忘去關注抓蚯蚓對城市環境的破壞。
報社新來了一個實習生,嘴甜人靚,報到的頭一天,走到辦公室里的每個人面前進行自我介紹:「某老師您好,我叫某某,請多多關照。」一同奉上的,還有甜美的微笑和親手沖的一杯咖啡,雖然是速溶的,也夠暖人心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腿開始變得沉重,嘴裏也打起了哈欠,於是提議打車。
有一段時間,他竟然和我疏遠了,有採訪也是一個人去,不再帶著我這個小尾巴。
他是揚州人,頭一次聽他自報家門時,我驚叫了一聲說:「呀,原來就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那個地方啊。」
我那時還是個想在這一行業有所發展的人,不可否認,那段牛逼哄哄的從業經歷為他增色不少。
我想也沒想就答:「我什麼都不會。」
那是我進報社以來的頭一個重頭報道,儘管不是第一作者,https://read.99csw.com也算是小有成績了。只有他知道我背後所作的努力。剛來那會兒,我連個導語都寫不了,是他教會我如何去尋找新聞線索,如何和陌生人搭訕,如何巧妙地提問,如何寫出一篇像模像樣的稿子。
這種固執表現在工作中就是莫大的新聞熱情。
他曾經對我說過:「做夢都盼望有一個孩子。」很高興這個夢想在新疆實現了,他很快抱上了一個白胖的兒子。
印象中的江南書生應該是斯斯文文、溫潤如玉的,他的外表也許會給人這種錯覺,可是言行舉止卻偏執頑固,認準的事兒九頭牛都拉不回。有同事叫他「新聞瘋子」,他接到新聞線索,半夜都可以從床上爬起來,只要是想做的新聞,再敏感都會想方設法說服領導。他到這裏沒多久手裡就有了批「線人」,隔三岔五地向他報料。
我堅決地拒絕了他,甚至還有點兒委屈,心想自己什麼都沒做,就落下了個「害某人離婚」的罪名,簡直比被小三還冤。
為了表示誠意,他還向我出示了兩份證件,一份是離婚證,一份是身份證。前者證明他現在已是自由身,後者說明他整整比我大十歲。
我們曾經為了一個新聞線索倒了幾趟車去偏遠鄉下採訪,回來的時候車都沒了,走了好遠的路才打到車,回到報社飯都顧不上吃就趕緊寫稿。第二天見報了,整整一個版,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緊緊挨在一起,像是兩個並肩作戰的親密戰友,我偷偷把那張報紙收藏起來,有一種隱隱的驕傲和喜悅。
於是,我們就這樣一路走回了報社。上電梯時,我的腿都快抬不起來了,一看手機,整整走了四個小時。
那是我們唯一有過的親密動作。
這個笑我的男人後來成了我師父。
十歲!
他發過來一行字:「你都不知道他們背後怎麼說我們。我年紀大了,無所謂,你還小,還是保持點距離好。」
南方的初冬有一點微涼,星星在雲中閃爍,像流螢。這是個沒有季節變化的小城,我們的頭頂,宮粉紫荊還在不知疲倦地開著,空氣中流淌著遲桂花蜜一樣的香氣。我們把手插|進衣服口袋裡,邊走邊漫不經心地聊著。
主任是個老好人,寬慰我說:「沒事先看看報紙。」坐在旁邊的一個男記者倒是忍俊不禁。
在當時的我看來,這張笑臉無比燦爛,儘管眼角邊的褶子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