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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此去經年藕斷絲連 逃亡路上的愛情

第四章 此去經年藕斷絲連

逃亡路上的愛情

我不知道璋字怎麼寫,她就比畫著說:「璋是一個斜玉旁加一個文章的章,是美玉的意思。你看,我就戴著一塊玉呢。」她從脖子那裡扯出一根紅絲線掛著的玉,指給我看。那塊玉的形狀很奇怪,不是觀音也不是佛,而是長長圓圓的。
我其實很好奇:他到底是誰啊?但我始終沒有問。
警察走了之後,橋奶奶把自己關在家裡,哭了很久,我睡在隔壁,半夜起來上廁所都能聽到她的哭聲。
高中畢業后戴叔叔並沒考上大學,一開始也沒找工作,就在家待著。因為平時不需要幹活,他長得白白凈凈的,看起來很斯文,整天窩在家裡,偶爾來到田邊想干點兒活,橋奶奶就會風風火火跑來,一把搶過他手裡的農具,很誇張地嚷嚷說:「哎呀我的兒,你讀了這麼多書,這哪是你乾的活啊?」
我很喜歡她,她性格開朗,臉上總是掛著笑容,而且懂的東西特別多。她很愛說起她的家鄉。她出生在廣西南寧市郊,她說那裡幾乎是沒有冬天的,一年四季天氣都很熱,漫山遍野都是甘蔗林。
戴叔叔後來的消息,也是媽媽告訴我的。
她哈哈大笑,說這類玉有個名字,叫「歡瓜」,寓意著「吉祥如意」。她說,這是她男朋友送給她的,希望她每天都開開心心。自從他送給她這塊玉后,她每天都戴著。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鄧美璋。要說她是橋奶奶家的親戚吧,她為什麼再也不來親戚家串門了呢?
橋奶奶一家人因此在村裡都抬不起頭來。鄉間因田地水土常有爭執,村裡人一和她爭,就會罵她是「逃犯家屬」。
我說:「當然記得啊,怎麼了?」
但我終於還是從村裡人的閑談中,得知了橋奶奶家發生的事。那個逃犯就是她小兒子戴叔叔,他南下打工時,進了一家廠,乾的是車間的活兒,很苦,也掙不到什麼錢。他在廠里結交了一批人,一天晚上大家出去玩兒,走在路上碰到個獨身趕路的老頭子,有人動了邪念,提議說不如把老頭子給搶了,弄點兒錢去吃宵夜。一伙人沒多想就動手了,老頭子大聲呼救,他們搶了他貼身的一個錢九*九*藏*書袋就跑了。結果一看,錢袋裡就十幾塊錢。
我可愛吃甘蔗啦,聽她說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對於這個戴叔叔,我的印象不深,只知道他是橋奶奶的小兒子。有句話說:「皇帝愛長子,老百姓疼幺兒。」這話說得真不錯,橋奶奶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小兒子了,哥哥姐姐也讓著他,什麼好吃好玩兒的都給他。他很大了,橋奶奶還拿著飯碗追在他後面喂,這一幕村裡的老人現在還記得。
鄧美璋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我還沒反應過來呢,她已經笑得腰都彎了。
到了橋奶奶家一看,果然來了個大姑娘,正坐在柴灶前撥火呢。她穿著一件蝙蝠衫,顏色是雪白雪白的,這在當時是相當時髦的打扮,看起來比村裡那些穿得土裡土氣的姐姐們的確漂亮多了。可這個姑娘顯然不太會燒火,被柴煙嗆得直咳嗽,臉上還糊著一塊煙灰。
那個大姐姐在橋奶奶家住了下來。
在我的成長歲月里,這成了一個懸念。
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她叫鄧美璋。
我問:「他現在到哪去了呢?」
她的身份有點神秘,我們都不知道她到底和橋奶奶家是什麼關係。問橋奶奶,橋奶奶只說是親戚,真奇怪,她家怎麼會有外省的親戚呢?
從那之後她開始變得有點兒神神叨叨的,眼神渙散,老是裹著棉衣蹲在牆腳下自言自語。走近了,會聽到她說的是:「搶了十塊錢,怎麼就要判十年呢?」
我再問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兒,她就再也不肯告訴我了。
認識她時,我只有十來歲,生活在一個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小山村,了解外界信息唯一的渠道就是看電視,對外面那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充滿嚮往。
村裡的幹部說:「他們家現在是逃犯家庭,所以不能掛『五好家庭戶』的牌了。」
橋奶奶站在堂屋裡,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臉都嚇白了。
我有點兒沮喪,抱怨說:「本來就快吃到了,可是橋奶奶太小氣,把我們給趕走了。」
人生中的第一句粵語,就是她教會我的。許多年以後,我幾乎已記不清她的長相了,可無意中學會的口九*九*藏*書音卻比記憶更頑固。
她笑著說:「當然不摘了,玉要天天戴著,才有靈氣,才會保佑戴玉的人。」這話,也是她男朋友說的。
她告訴我,她叫鄧美璋。
我們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攆走了,那個大姐姐還跟在我們後面叫:「吃顆糖再走嘛。」
聽到這個消息后,橋奶奶傷心地一下就老了許多,她怎麼也想不通:明明說要寬大處理的,怎麼一判就是十年啊?
時常可以看到她隨橋奶奶去地里幹活兒,捲起褲管,小腿上沾滿了泥巴。她好像不太會幹活兒,連鋤草都分不清哪兒是稻禾哪兒是稗子,橋奶奶訓她,她倒不生氣,還笑著吐舌頭。
那時我還小,對男女情事還似懂非懂,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說完了戴叔叔的故事,我媽忍不住感嘆說:「這就是命啊。人啊,誰能強得過命呢。」
這一切,隨著他的猝然離世,成了永遠也解不開的謎團。
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發現橋奶奶家忽然熱鬧起來了,圍了一堆人。我湊過去一看,原來是一群穿著警察制服的人,有個大蓋帽還挺凶,讓我們小孩子到一邊去,別打擾他們查案。
她只是惆悵了一會兒,很快又笑容可掬地說:「不要緊的,我可以等他回來。他一定會回來的。」這話像是在對我說,更像是對她自己說的。
鄉下孩子大多生性忸怩,我們幾個擠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往裡面看,見了陌生人都不敢進去。
我搖了搖頭。
媽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了,她說:「橋奶奶不是小氣,是心裏難過,你們以後少去煩她。」
這麼多年的懸念終於解開了,我詫異於自己的後知後覺,早該想到的不是嗎?
知道這個消息后,橋奶奶就瘋了,整天哭哭啼啼,嘴裏來回念叨著一句話:「兒啊,是娘害了你,娘不該勸你去坐牢啊。」她家裡人嫌她煩,把她鎖在了房裡。
她走的時候和來時一樣突然,都沒有和我們告別。有一天,我推開橋奶奶家的門,找不到鄧美璋,橋奶奶淡淡地說:「她回家了。」
媽媽臉色一沉,說:「小孩子家別多管閑事。」
媽媽說:「鄧美璋是戴叔九九藏書叔在出逃路上認識的,也就是他女朋友。」
我追問:「橋奶奶為什麼會難過啊?」
媽媽笑著問我:「糖好吃嗎?」
她在橋奶奶家住了有一兩個月吧,鄉下人總覺得說普通話的人怪怪的,都不怎麼和她交談。現在想來,她應該是很寂寞的,所以才會和我說那麼多的話。
她逗我說:「那是因為廣州人老是說『咩咩咩』,你聽聽,像不像羊叫?」
關於那段逃亡路上的愛情,我所了解的僅限於此,我不知道,當時鄧美璋是不是知道戴叔叔的身份。回想起來,一開始也許不知道,後來應該是有所了解的。這樣的話,她是一個多麼有勇氣的人啊,喜歡上一個人時這麼孤勇。
「呀,真像個茄子啊。」我忍不住說。
後來天氣越來越冷,我們都穿上了棉衣。鄧美璋受不了湖南冬天的陰冷,回南寧去了。橋奶奶鬆了一口氣,因為終於不用給她翻箱倒櫃找衣服穿了。
這姑娘見了,大大方方地站起來,笑著跟我們打招呼說:「來嘛,進來坐嘛。」她說的居然是普通話,這還是我們頭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聽見人說普通話呢。
因為是鄰居,我漸漸和她混熟了,也常去找她玩兒。
我站得遠遠的,隱約聽到什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還有「自首」之類的話,嚇了一跳,趕緊走開了。
我有點兒失落,像聽故事沒聽到結局。我不知道,鄧美璋有沒有等到她男朋友,那個男人,真的會回來嗎?
活該他們倒霉,正好趕上「嚴打」,有消息說要把他們全部抓去坐牢。戴叔叔特別膽小,聞訊就跑了。負罪潛逃的結果是,他成了逃犯,他們家也成了逃犯家庭。
第二天一早,橋奶奶就親自陪他去派出所自首。沒多久法院的判決就下來了:戴叔叔數罪併罰,被判了十年。
聽媽媽說,戴叔叔剛畢業時,還懷著一肚子建設新農村的理想。承包過魚塘,養過蝎子,還買來一台收割機,說要按畝收費,推行機械化收割,但是做得都不成功。我們那兒種的都是小塊小塊的梯田,大型收割機毫無用武之地。
我問她:「每天都戴著,連洗澡都不摘下么?」read.99csw.com
那一年評「五好家庭」時,橋奶奶家就沒份兒了。村裡人還把她家掛著的「五好家庭戶」的牌子給取了下來,那還是幾年前評的,當時戴叔叔還在家呢。
我們還是不肯進去,她就走進裡屋,手裡捧著一把糖出來。這時橋奶奶在外面干農活回來,看上去不太高興的樣子,很不耐煩地對我們說:「去去去,快回家去吧。你們媽媽叫你們回去吃飯呢。」
媽媽說:「還不是因為你戴叔叔犯了事兒啊。」
十年後,他出獄了。在家裡沒住幾天,就坐上了從我們縣城去南方的大巴車。
回到家裡,我興奮地跟媽媽說:「媽媽媽媽,橋奶奶家來了一個大姐姐,穿的衣服可好看啦。你知道嗎,她還會說普通話呢,和電視上的人說的一模一樣!她還給我們糖吃呢。」
一般打工的人每到過年就會回來,可自從戴叔叔出去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見他回來過。媽媽說他犯了事兒,不知道是不是很嚴重的事兒,鬧得連家也回不了。
很久以後,我和媽媽在閑聊時,無意中聊到橋奶奶一家。
她說學白話沒什麼難的,其中有個字基本是萬能的,那就是「咩」,「什麼」是「咩」,「怎麼樣」是「咩」,「好不好」也可以加上「咩」。她問我:「你知道廣州為什麼叫羊城嗎?」
她最愛說起的,還是她男朋友。在她的描述中,她男朋友似乎是一個很完美的人:英俊、聰明,而且特別有趣。他們是在火車上認識的,當時兩個人是鄰座,大熱的天,她看見鄰座還戴著個帽子,覺得很奇怪,她用了各種辦法,但是他都不肯把帽子脫掉。不過兩個人就此認識了,還到了同一個地方打工。
有一天,我和夥伴們玩跳繩,這時候,隔壁家的小妹子跑過來,滿臉帶著神秘的笑容說:「橋奶奶家來了一個大姐姐,長得可漂亮啦。」
鄧美璋嘆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她平常總是笑,我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如此悵然。
這麼折騰了一陣兒,把家裡的積蓄都折騰得七七八八了,戴叔叔覺得這不是個事兒,在家也待不住了,於是提著行李南下打工去了。
戴叔叔要去https://read.99csw.com南方,是不是想去見鄧美璋呢?他的人生短暫得乏善可陳,那段逃亡路上的戀情,也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吧。十年過去了,他仍然惦念著那個愛笑的廣西姑娘嗎?鄧美璋呢?她還在等他嗎?還戴著他送她的那塊歡瓜嗎?
他整整坐了十年的牢,期間橋奶奶常常送錢送物,這也僅僅只是讓他在獄中少受些苦楚,並沒有減少他的刑期。
兩天後,從南方傳來消息,戴叔叔坐的大巴車在高速上發生了車禍,大部分人只受了點兒輕傷,只有戴叔叔被拋出窗外,當場身亡。
戴叔叔只在家裡住了一個晚上,我外出讀書了沒看見他。聽村裡人說,他又黑又瘦的,早已不是以前在家時白凈斯文的樣子了。
她還教我說粵語,從數數開始教起,「呀咦三四唔流氣吧狗死」,咬牙切齒一口氣數完,好過癮。我回家學給我媽聽,我媽說:「快別學了,都成大舌頭了。」
天氣轉涼了,她還是穿著剛來時穿的那雙涼鞋,身上的衣服也還單薄,嘴唇都凍烏青了。橋奶奶找了雙布鞋給她穿,她也不|穿,說在南方很多人一年四季都打赤腳。後來我到了廣東,發現果真如此。
剛才坐著不覺得,她一站起來,個子就顯得高高的,而且瘦,長手長腳的。皮膚黑黑的,眼窩處有點兒往內陷,現在想來,是典型的「越人」,也就是廣西原住民的長相。可是當時只覺得長得很特別,還蠻洋氣的呢。
媽媽說:「你還記得那個鄧美璋嗎?」
我偷偷問媽媽:「到底誰是逃犯啊?」
鄉下閉塞,偶爾來個陌生人很難得。於是我們一伙人繩也不跳了,一窩蜂地跑到橋奶奶家去圍觀那個漂亮的大姐姐。
戴叔叔在外面逃竄了很多年,其實和家裡還是偶有聯繫的。後來橋奶奶實在撐不住了,覺得老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警察又每年都到她家裡來讓她勸兒子「坦白從寬」,她終於把兒子叫了回來。
在農村裡,孩子們很小就要開始干農活,上山砍柴下河摸魚都是常事兒。橋奶奶居然從不讓戴叔叔沾這些活兒,說只要他好好讀書就行。戴叔叔後來讀了個高中,這在當年的農村已經算很了不得啦。